朋友老顧是從退休那年開始學習打網(wǎng)球的，他請了私教，上了五節(jié)入門課，就買了體育公園的年卡，那里有兩個開闊的露天球場。

然而，老顧初入球場時，找不到一個隊友或?qū)κ?。來這里的人都是業(yè)余網(wǎng)球界的大拿，有的人正反手都能抽殺，有的人光是磨平了后跟的網(wǎng)球鞋就有十四五雙，有的人能將打歪了的球拍整修端正。與這些倜儻又傲慢的球友相比，老顧的腕帶和鞋子太新，球拍不夠墜手，上場后有一半的時間在撿球。帶他打，不酣暢，還要照顧一個年長者的自尊心，誰樂意？

一度，老顧只有去網(wǎng)球場西邊的禿墻上打球。墻把他奮力擊出的球，以各種意想不到的角度彈回來。他邁開大步，前后騰挪，將球反擊回去。有時候，救球動作過于狼狽，他聽見標準球場那里發(fā)出一片噓聲，那噓聲中的輕蔑，令他這樣好脾氣的人也有點惱火。有那么一刻，他都不想繼續(xù)打下去了，不就是一張年卡嗎？就當白買了又能怎么樣？

唯一讓他堅持下來的，竟是運動場的保安。保安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逢雨推水。雨后初霽，用推水器將球場上的水刮干凈，再用海綿吸水器將球場吸干，讓露天球場迅速恢復腳感與適度的彈力，以防滑倒。

有一天，推完半個場子的水，氣喘吁吁的保安正拄著推水器歇息，老顧主動提出來要幫他推水。保安不好意思：“您瞧，今天的天陰得很，誰曉得下一波云會不會又帶來雨水。推水很有可能是白費力氣。老板叫干，我也很無奈，哪好意思勞您動手。”老顧笑道：“你看，我玩騎行、跑步、打球，都是為了鍛煉身體，推水也可以幫人微微出汗，心率加速，不是一樣起到鍛煉效果嘛！來吧，一個人推不如兩個人推?！?/p>

自打這天起，老顧就義務承擔了網(wǎng)球場的推水任務。秋天，雨后的滿月低垂，大而朦朧，似乎微微含著憂傷。月光下的球網(wǎng)上掛滿了亮晶晶的水珠，飽含難以言訴的情緒。冬天，網(wǎng)球場就像下了一場密密的霜雪，使用推水器的時候，會刮出一小堆疏松的冰晶來，歸攏到球場外，太陽升起來后就會化成一小攤水。這種輕微又直入人心的觸動，很難與人言說。

有一天，老顧剛推完水，就見網(wǎng)球好手老馮和小張執(zhí)拍而入。誰想，他們才對打了15分鐘，陣雨又下來了。老馮和小張狂奔到保安室外面的廊檐下避雨，在那里，他們撞上了同樣從禿墻那里跑來避雨的老顧。

不知為什么，老馮有點不好意思，這是他多次在這里遇上義務推水員了，套用魯迅先生的話說，老顧的行為讓很多人照見了皮袍下的“小”來。不知為什么，客氣話到了嘴邊，老馮的問話卻變成了：約個晴天，咱們一起打球吧。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等這陣雨過去了，還有必要推水嗎？你不覺得在雨的間隙中推水，有點像賭運氣？

老顧笑笑說：“我的運氣從來就很好呢，推完水，天晴可以打球，天雨可以看風景，保安師傅還會給我沏上熱茶。您可能不曉得，兩場雨之間搶出來的那點打球時光，分外珍貴，空氣特別好，球拍的韌性在潮潤的空氣中也恰到好處，把球打飛了的情況，在那一刻很少發(fā)生。特別是球不小心打在網(wǎng)上，一片細小的雨滴會飛濺，銀子一樣濺落的雨水啊，美極了?！?/p>

老顧知道，光憑描述，無法讓老馮體會推水的快樂，那種服務球友、呼吸新鮮潮潤空氣的歡樂，只有他來親手推一次水，才能明白。

華明玥：江蘇無錫人，現(xiàn)供職于《揚子晚報》。涉足散文隨筆創(chuàng)作三十余年，出版《無緣長裙》《幸而還有梅花糕》《與爾同消無盡夏》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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