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瑩瑩,女,陜西子長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安文學(xué)》《延河》《石油文學(xué)》等。出版詩集《剪一片秋光》。
冷氣在山野彌漫,團團霧氣蒸騰起雨云來,更助長了秋雨的肆虐。它裹挾著寒氣,咄咄而來,順著褲管,浸入每個毛孔和每寸肌膚,血液在暗暗叫苦,一個哆嗦,原來不覺之中秋已深。
在季節(jié)深深的暗影里,一方爐火,一隅暖炕,一炕的飛聲快語,是關(guān)于外婆家最溫暖的記憶。簇擁著燈下的女紅,妗子們家長里短談?wù)f著,尺寸之間,一切都是那么熨帖和順勢。
對于我們這樣一群離開本鄉(xiāng)田地,頭上只有片瓦,腳下卻無寸土的人來說,這樣的綿綿秋雨并不會帶來焦慮,外婆手中的“掃天媳婦”自然也就與我們無關(guān)了。
但此刻,在昏黃的燈下,外婆手中的一把剪刀翻飛著亮紅的晴光,幾折紅紙,一腔慧心,掃天媳婦便在這久雨不晴的日子里在外婆手中誕生了。只見外婆高高掛起掃天媳婦,然后拿著掃帚在窗戶上邊掃邊祈告:“一掃天,二掃地,三掃掃得云彩四空里,太陽掃到白天上……”我們只是看著外婆發(fā)笑,對這種神秘的儀式早已見怪不怪。
外婆一直身體不好,十來歲時就被許給外公,由于家中貧苦,無力撫養(yǎng)眾多孩子,她小時大多是生活在外公家的,自然不如在自家那么順氣。十三歲那年,胡宗南來犯,村人都拖家?guī)Э谂芡嚼锏奶旖巡厣肀芑肌.敃r只有三歲的三老姨——外婆的妹妹走不動,跑不了,老外婆苦于家累太多,便不打算管她,任其自生自滅。外婆聽不得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不顧眾人阻攔,用她瘦小的身軀背起三老姨默不作聲地往山里跑。十六歲時,外婆和外公結(jié)婚,緊接著老外公去世,老外婆改嫁,失去父母扶持的外公沒有變得更加堅強,反而面對家中一個又一個小生命的降臨有些不知所措。連年的生養(yǎng)讓外婆原本不好的身體變得更加糟糕,曾有醫(yī)生斷言她只有四十幾年的壽命,加之生計艱難,生活一點點掏空他們原本就無多的感情,也把外婆一點點逼向了另一個旁人無法觸及的世界。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她善良隱忍,謹小慎微,整天病殃殃地躺在炕上。但在另一個我們觸摸不到的世界里,她成了一個力大無比、瀟灑恣意、任意妄為的自己。
她聽不得嗩吶聲響,也見不得誰家因喪嚎哭;她不能因大喜而狂笑,也不能因極悲而傷痛,更不能受到丁點兒驚嚇,只要有其中的一絲緣由,另一個我們不常見的外婆就趕走了現(xiàn)實中的她與我們見面了。
她委屈地訴說著,各種的不滿意和不痛快,挨個兒數(shù)落跟前的每一個人;她唱著笑著,隨意罵人打人,我們都不敢吭氣,只有觍著臉陪笑、勸慰、禱告;她甚至唱起了小曲,說起段子,舌頭都不打結(jié),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她不僅僅是愛看戲了;她有時還會遍山跑,幾個老后生都追不上,每每這時,平日走路無聲無息的她平添幾分神力,走起路來震得崖娃娃響,幾個舅舅都攔不住。
我們都以為她病了,可她在自己的世界待上大半日后老老地睡一覺,慢慢轉(zhuǎn)醒,又成了我們熟悉的那個她了,不論你問她什么都是搖搖頭不知道。我們從未想過,也許她只是為自己無處宣泄的感情找一個縫隙而已,那些漏在縫隙里的光恰恰拯救了她,讓她在現(xiàn)實中得以安然。
慢慢地,我似乎發(fā)現(xiàn)了外婆的秘密,她有很多我不懂的“咒語”,用來應(yīng)對各種不期的意外和災(zāi)難,只是不能應(yīng)對另一個她自己。
如果是雷暴天氣,外婆就不會使用這么溫和的掃天方式了。震天的雷砸在腦畔上,風掃著溝渠,吶喊著,狂嘯著,撼動著那眼破舊的土窯,要把它撕碎了一般,和土窯一起瑟瑟發(fā)抖的還有我的外婆。她一邊哆嗦著,一邊借著掃天媳婦的通靈,打香燒裱,向天地磕頭,然后一手執(zhí)銅馬勺,一手捉筷子,站在門口,對著暴雨用以暴制暴的方式狠敲銅馬勺,并大喊:“過個了——過個了——”和一些我聽不懂的“秘咒”,雨豆兒砸著大地和筷子敲著馬勺的聲音一樣響亮,外婆的吶喊聲和雷聲一樣短促、焦急,大概誰堅持到最后一刻,誰就勝利了!而雷暴終究會過去。
不管是站在窗前掃晴,還是立在門口敲著馬勺祈告歪雨——伴有雷暴冰雹大風等災(zāi)害的雨,外婆就是一個家中的“掃天媳婦”。她恪守著祖先的信仰,傳承著質(zhì)樸的信念,敬天守地,謹慎持家;她膜拜天地,用自己的方式與宇宙萬物發(fā)生微妙聯(lián)系;她更相信自己,用一種無畏去面對這個世界,像補天的女媧,也像填海的精衛(wèi),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用她單薄瘦小的身軀扶持起一個偌大的家庭來,像大地上一代又一代的母親一樣。
農(nóng)歷正月十六,在家鄉(xiāng)有“打煙火,跳火堆,燎百病”的習俗。這是犬戎族尚火的遺俗,先民尚火,在各地都有遺留,只是表現(xiàn)方式不同而已,人們認為火最潔凈,可以驅(qū)災(zāi)消病,這一天在外婆家尤其熱鬧隆重。
十六這天一吃過早飯,舅舅們會上山砍柴準備晚上打火堆用。打火堆所用的柴不同于往日燒火做飯用的柴禾,一般是帶刺的檸條或者酸棗葛針,這些柴禾通身是刺,砍起來費勁,但是燃燒起來火力旺盛,火光沖天,并且?guī)в斜褚粯余栲枧九镜穆曧憽?/p>
晚飯過后,等天完全暗了下來,外婆便在窯里到院前各個神位前打香祈告,然后指揮舅舅們在院子里選一處寬敞的地方打火堆。她自己則帶領(lǐng)女人們把家里所有人的鋪蓋衣物翻箱倒柜抱出來放炕頭備用。檸條葛針都有油性,火堆一點起來,很快就會燒得很旺,這時,外婆就會鼓勵我們跳火堆。外婆家的火堆總是特別大,我們小一點的孩子根本跨不過去,這時外婆就會讓舅舅們抱著我們跳,或者就在火堆邊上燎一燎,邊燎外婆口中邊念念有詞:“跳火堆,燎百病,燎了前心燎后背,燎得一輩子不害病……燎百病,百病燎,百病燎散鬼離身?!钡任覀兺娴貌畈欢啾M興了,外婆又會召集大家把剛才準備好的鋪蓋衣物搬出來也在火上燎一燎,也是邊燎口中邊念念有詞。
跳火堆就要火旺了跳才有意思,才刺激,有時急性子的舅舅們等不及火勢減弱,還有我們這些不甘落后的娃娃們都各顯身手跟在大人后面跳。最熱鬧的莫過于有人把鞋子落進火堆,有人衣服被濺起來的火星燒了,或者提前沒商量的兩個人在火堆上碰架了,更有一不小心燎了眉毛頭發(fā)的,頂著一頭焦毛味仍然樂此不疲,哈哈大笑。也有膽小的孩子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大家跳,這時大人們會抱著他們燎一燎,或者直接抱著跳過去,讓他們感受一下那份驚險刺激。也有稍微大點的不敢跳也不好意思讓大人抱著燎,就站火堆前抬腿在火上晃一晃。有搗蛋鬼趁著別人跳火堆扔個鞭炮進去,鞭炮一炸打得火光四射,火星亂飛,娃娃全然不顧大人的責罵,玩得不亦樂乎。這時外婆就站在火堆邊上笑瞇瞇地看著我們鬧,跟著我們笑,仿佛我們的快樂就是她全部的快樂。
火終究會慢慢熄下去,這時外婆趕緊拿來洋芋紅薯讓我們埋進火灰里,又拿筷子叉著油饃饃黃饃饃等,讓我們在火灰上烤,慢慢等那焦黃的油香味被烤出來。有時我們嘴饞了,要吃燒面圪角,外婆就不辭辛苦給我們現(xiàn)捏幾個,外婆說吃了這些一年里不生病,我們便顧不得一手一臉的焦黑了。這些小小的快樂和外婆的那些念念之詞是一直氤氳著我整個童年的。
這是過去在外婆家過十六的情形,如今到了城里,年輕人很少有為了跳火堆而不辭辛勞上山砍柴的,城市里地方狹小,空間擁擠,院子上空電線電話線交錯,找個合適的地方打火都難,全然沒有在外婆家的那股兒熱烈熱鬧勁兒。社會發(fā)展進步了,祖宗的習俗卻慢慢舍棄了,外婆在火堆旁的那些念念有詞也幾乎被我們淡忘。前年去鄰縣采風,在一飯館吃到燒面圪角,驚喜萬分,童年的記憶一下子隨著面圪角那柴火煙熏味里噴發(fā)出來的麥香味在我的思緒里蕩漾開來。
除了正月十六,老家人在正月二十三這天也有打火的習俗,不過外婆說這天的火是送給鬼的火,人不能跳,更不能燒東西吃。外婆常常念叨著:人在陽世暖暖堂堂的,也要惦念著那些在陰間的親人是不是有吃有暖。我想這是人的一點推己及人的共情心吧,憧憬著將來,也懷念著過去,這才是我們溫情脈脈生活下去的源泉。不論生活怎樣困苦,人們都會有自己的一套應(yīng)對辦法,在這片苦焦的大地上代代不息繁衍生存下去。面對自然災(zāi)害如此,面對生老病死亦然。
農(nóng)村人有個頭疼腦熱的一般不會去醫(yī)院吃藥打針的,他們有自己的法寶,外婆也一樣。家人有個稍微的不舒服,她就會急急忙忙給“陌送”一下。通常是天黑以后,她準備好一碗清水、一根筷子、一個酒壺,米面各一把,在灶馬懷前點一炷香,然后拿著龍眼紙邊在病者身上繚繞摩擦,邊念禱:“沾干凈,沾利身,妖魔鬼怪都沾盡。是神送你到廟堂,是鬼送你入墓中。兇神惡鬼都送出門,送到岔路口等旁人。”念完把龍眼紙點燃放在水碗中倒扣的酒壺上,并在水碗中撒進米面,邊撒邊念禱:“吃飽喝足,快走!快走!”然后讓病者的中指頭在水碗中蘸一下,家人們幫忙朝著門口連吹三口,大聲喊道:“出去!出去!”將水碗端出門,送到十字路口倒掉。
《紅樓夢》里有巧姐生病,經(jīng)劉姥姥提醒,王熙鳳讓彩明翻了祟書本子,原來是撞客花神,最終用五色紙送花神的情節(jié)??梢娫诿耖g,人們普遍認為小孩眼睛過于干凈,且魂魄不全,易招惹不干凈的東西,老百姓自有他們的應(yīng)對辦法。比如只要天一黑,外婆通常就會提醒我們不要把小孩子的衣服晾外面,易招邪祟;如果抱著小孩走親戚或串門回來時,她就要邊走邊低低地呼喊娃娃的名字:“××娃娃回回,××娃娃回回!”擔心魂不全的小孩把魂丟在別人家或路上,呼喊著讓他乖乖跟著家人回家。每逢冬至、過年,外婆都會在磨盤上凍一個“年頭碗”,第二日一早,根據(jù)碗里冰塊的形狀和大小判斷來年的收成;過年晚上,天剛擦黑,她會在窯里灶馬懷前到院里的天土地神位及各個關(guān)鍵地方打香。我們都睡下以后,她還會在門肩胛上放一塊冰、一塊炭,在門圪嶗立一根搟杖,每當做這些時,她總是一個人嘴里念念有詞,我問她說的什么時,她又笑笑不回答了。如果是和她相跟著走在路上,外婆不是在補路墊路,就是在清理路上的石塊樹枝等障礙物。遇到雪天,她必定會打發(fā)舅舅們?nèi)哐┧吐?,送得越遠越好,她堅信修路補橋就是行善積德,并一輩子堅持著。
如今外婆已經(jīng)九十了,且身體康健,她用自己的“咒語”破了醫(yī)生的斷言,也帶給我們樂觀生活的希望。
習慣了冷雨“掃天”,久旱“放牲”,用冰用火去煨暖生活,曾經(jīng)在陜北大地上,這樣的儀式與人們的生活深深地融嵌在一起。人們總有辦法找到各種神靈去膜拜,去依靠,而神靈與人之間的媒介卻是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比如“掃天媳婦”,因此,像外婆一樣的人們更懂得通過不懈努力,去創(chuàng)造自己命運的神靈。
雨還沒有停,此刻不是凄凄慘慘戚戚的黃昏,更沒有別院深鎖的清愁,時鐘嘀嗒,匆匆碌碌,久居城市的我注定有一天要從祖先的生活中剝離出去,并不復(fù)他們的記憶,只是這一過程來得快了一些,疼痛也多了一些。每當我面對擁擠的城市和空蕩蕩的自己時,總是茫茫然不知所從,祖先的那份無畏早已不在,而我也終于無家可歸!
雨夜漫漫,不知何時我才能學(xué)會外婆的那些生活“咒語”,更不知在何時我才能在生活的念念不忘里從容風雨。
又見炊煙
當寒風在山野呼嘯而過時,爺爺那像拉風匣一樣的呼吸終于停止了,伴隨了他半輩子的病痛也停止了,他對奶奶的陪伴也緊跟著停止了。從此奶奶的炊煙漸瘦,窯不熱了,炕頭沒有那個悶不吭聲挨罵的人了,院里再也沒有那個一瘸一拐,咳嗽到閉氣還要抽煙的身影了。愛哭的奶奶從此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淌眼淚了。
奶奶經(jīng)常說爺爺在時身體不好,所以走了也不留戀這個世界,她從來夢不到爺爺,大概爺爺在那邊沒有病痛,生活得也好了,所以記不起來活著的人了。我聽著就笑了,奶奶的心思我明白。
爺爺在娶奶奶之前,還娶過一房媳婦兒,也就是我們的先奶奶。可惜先奶奶身體不好,沒給爺爺留個一男半女就生病去世了。爺爺又娶了奶奶,先來者為大,因此,奶奶一直和素未謀面的先奶奶吃一些無用的醋,罵爺爺?shù)母鞣N不好,她心里尤其介意去世以后爺爺會和先奶奶葬在一起。所以我們每次去上墳都會故意說:“你不喜歡我們的先奶奶,那我們就不給她燒紙了,反正我們也不認識她?!蹦棠叹蜁R上改口說:“又不遠,順路就燒了,無兒無女怪可憐的,咋給燒上一點讓吃個?!蔽覀兌贾老袼菢幼炖能浀娜?,也就是說說而已。
有一次,奶奶突然紅著眼眶給我說:“你爺可憐了,窮得吃不上喝不上,沒有衣服穿,也不去你老奶家吃飯,你老奶到了下面也不管自己的兒?!闭f著自己就哭上了。原來奶奶終于夢見爺爺了,但是夢中的爺爺沒吃沒喝一副可憐相,奶奶又心疼他了。我說夢而已,又不是真的,可是奶奶堅持認為爺爺是托夢給她,無奈,我只好打發(fā)弟弟給爺爺去燒紙。完了我故意問奶奶,我爺爺再托夢了沒,奶奶沒好氣地罵道:“那孫子有吃有喝的時候還再記得我了?!”大概這就是他們的愛情吧!
爺爺走后的頭幾年里,奶奶固執(zhí)地守候在家一個人過活。出門是山,仰頭見天,一輩子生活的地方突然就不一樣了。早起晚睡,那個曾經(jīng)說說罵罵的人突然就絕情而去,這是她想過的,但又不能面對的事實。奶奶不愿意離開老家,因為爺爺走的時候把自己治病的錢拿出來留給她做生活費,爺爺還千叮嚀萬囑咐要她一個人好好守著家??墒菭敔斖浟耍隋X,他還給奶奶留下了深深的孤獨和寂寞,沒有了他,那個空蕩蕩、黑洞洞的大石窯還是家嗎?爺爺更沒有想過,是他給了從小失去父母的她一個完整的家,從此暖窯熱炕,生兒育女,哪怕是朝夕勞作,吞糠咽菜,奶奶的日子也才有了定心!爺爺走了,這一切就沒有了。最終奶奶還是千般不愿又萬般無奈地離開老家,搬到城里和兒孫們住在一起了。
離開土地,居住在鋼筋水泥的城市,雖然兒孫們近在咫尺,可奶奶又陷入了另一種孤獨。與土地剝離是一種鈍感的痛,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語言和人,才是尖銳而又無法避免的疼痛,從此奶奶的眼淚更多了。
只要有機會她就要回老家去,她甚至忘記了爺爺剛走時,她一個人生活在老家的種種難處,堅決要回家。她突然就變得勇敢了,再也不怕老家那些已經(jīng)過世的左鄰右舍了。她甚至羨慕起那些已經(jīng)入土的親人姐妹們,只要家鄉(xiāng)有老人去世的消息,她就能哭上幾天,一邊為逝者傷心,一邊羨慕他們終于有家可歸。回家,在她心里成了日思夜想的熱望。
老家聚會時,奶奶的愿望得成。和奶奶一樣的大爺大媽們終于回到了他們?nèi)账家瓜氲奶K家河,山還是那些山,水還是那汪水,暮年歸家的老人們淚眼縱橫,執(zhí)手相問,他鄉(xiāng)的山水終究不養(yǎng)人,更不養(yǎng)人心!離家千里百里,他們必定要夜夜回來扶著墻頭望一眼曾經(jīng)的院落,才覺得日子能捱過去。人說“八十的老兒想娘家”,他們這些“老兒”還有家可想,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奶奶已過九十,除了血壓高,換季時會有氣喘的毛病之外身體還算健朗,耳不聾眼不花,心里也十分清明。一輩子操勞慣了,到老依舊閑不住,她經(jīng)常給兒孫們納鞋底、縫坐墊兒來打發(fā)時間。她的眼睛還好使,納的鞋墊針腳細密,非常結(jié)實。她還會納一種卍字不斷頭兒的圖案,傍晚的天空一樣深藍色的布上用白色絲線鉤納出云彩般的花紋,有種特別的古樸美!每當我夸贊時,她便會回憶起當女兒時的巧手時光!我也曾見過她年輕時扎的花枕頭,每一件都堪稱是一個民間藝術(shù)的珍寶,可惜時光不再,那些熬油點燈的日子終究還是隨她的青春不復(fù)返了,現(xiàn)在她只是想著如何打發(fā)每日的漫長。
朋友圈看到龍虎山的牡丹園里一片熱鬧,讓奶奶看了看朋友發(fā)的照片,感覺她有些動心了,想去,我便打電話約了弟媳和侄女一起去。
幾句慫恿之后,奶奶嘴上說著暈車,手拄著拐杖就挪去她自己窯里了,我知道她是梳洗打扮去了。人老心不老,這話我也只敢悄悄說,如果被她聽見了,又嫌我說她老了。果然過了一會兒,奶奶換了新的衣服鞋襪,頭發(fā)梳得齊齊整整,笑瞇瞇地挪著腳來找我了,手上還拿著一張五十的票子,她聽我說打出租車得五十塊錢。
拄著拐杖下坡兒的時候,我攙著她,她走得很急,但是效果一般,腰腿疼加上氣喘,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勁兒使得夠,但是腳挪得慢。終于到了路口,奶奶坐路邊的小墻墻上喘氣兒歇息,我給三姑發(fā)了個視頻,奶奶看著視頻那頭兒的三姑,很無辜的樣子說我們要帶她去龍虎山看牡丹,她怕暈車。
等車的間隙,奶奶從兜兒里又掏出來那張錢,說出租車錢她掏。上車了,出租車司機非常好,看見奶奶年齡大了,和她說東說西,還一個勁兒地夸奶奶有福,我們孝順,奶奶被夸開心了,瞬間幸福值爆表,告訴人家天底下也沒她的這么好的孫女和孫媳,奶奶一高興車也不暈了,就是忘記了給人家車費,其實車費我早給掃碼支付了。
到了牡丹園,人很多,天氣很好,不冷不熱的,太陽也不那么厲害,藍藍的天空不時有云朵飄過,給人們帶來一絲陰涼。奶奶拄著拐棍兒,挪進園里。奶奶開心的時候是不要人攙扶的,尤其旁邊的人用驚訝的眼神看著她,感慨這么年齡大的老婆兒還能上山賞牡丹的時候,她的腰板兒好像都直了一點。
奶奶喜歡拍照,我就趕緊拿出手機給她拍,拍完了她還要看看拍得怎么樣。好不容易出來了,奶奶感覺良好,東瞅西看,問這問那,和路過的人聊天,時不時摸摸自己的頭看頭發(fā)是不是被風吹亂了,衣服哪里是不是臟了。沒一會兒,奶奶累了,站不住了,我們把她安頓在中心花壇楞上坐下休息,我們又去別處看看,順便拍拍照。
回去時,我又打電話叫了剛才的出租車,奶奶執(zhí)意要給錢,我騙她說上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給了,其實我一邊說著一邊才給人家掃碼付錢,即便微信到賬的語音提醒也沒讓她識破我剛才的謊話。
奶奶有些生氣了,說好了回去的時候她付錢的,她不愿意總花我的錢,我提前給了也不告訴她,她的五十塊錢花不出去了。她執(zhí)意要請我們吃飯,只得答應(yīng)她了。
為了滿足奶奶要花錢的愿望,我們決定在龍虎山下的十字街吃煎餅,煎餅才端上來,沒有領(lǐng)會奶奶心思的弟媳英英搶著掃碼付錢了,我心里知道她好心辦壞事了。果然,老太太又生氣了,把五十塊錢扔飯桌上不打算要了。英英很無辜,覺得她想請大家吃飯也沒有錯,那張錢被塞來推去沒人肯要,老太太越生氣了,煎餅也吃得不香了。煎餅店里的人看著這一家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邊吃綠豆涼粉兒,邊笑著告訴了他們緣由。
涼粉很涼,尤其我不太敢吃涼的東西,我們每人又喝了一碗煎餅湯,冰得實在受不了,我趕緊打發(fā)英英去給我們買熱乎乎的奶茶,前提是拿著那惹奶奶生氣的五十塊錢。英英終于領(lǐng)會了奶奶的心思,拿著錢走了。請我們喝了奶茶,奶奶才開心了,她感覺到她還是有用的。
前兩年,她看見別人用碎布片兒縫坐墊兒,把舊衣服剪成小方塊兒,再對折,按照顏色搭配開一塊兒一塊兒,一圈兒一圈兒縫成團花模樣,放椅子上就像花朵一樣!她看著喜歡,八十多歲了還積極熱心地去學(xué)。她把這手藝從子長帶到西安,還專門教給我弟媳,并且惠及身邊的每個人,從兒到女,從孫子到外孫到曾孫,到相識的鄰居,每個人手里都有幾塊奶奶贈送的坐墊兒。奶奶樂此不疲,甚至于不惜自己花錢扯布料縫。
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有不會玩手機的,也沒有不愛玩手機的,奶奶也愛,可惜年齡大了,學(xué)不會。每次看我們玩手機都會感慨:“這世里是不頂事了,咋看再活一回人了?!泵看挝彝低蹬恼战o她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總要趕緊抿一下頭發(fā),扯扯衣服,嘴上說不喜歡拍照,拍完了馬上要看看拍得好不好。三姑愛玩抖音,每次拍抖音,奶奶都會特別配合,該用道具用道具,跟著音樂搖擺打節(jié)奏,學(xué)著年輕人的樣子玩得樂呵兒的。她常說如果她再小幾歲什么好事都趕上了,即便這樣她也緊跟時代一點都不愿意放松,不管什么新鮮事物她都樂意接受,也樂意嘗試,手機她也慢慢摸著一些門道,看快手更是頭頭是道,果然心里不覺得自己老,就不會老。
奶奶不喜歡拖累別人,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總不愿意麻煩我們這些小輩兒,她的口頭禪是:“等我老了,你們再給我干這些,現(xiàn)在我還能動了。一天三茶六飯的,活佛一樣坐著讓你們伺候也?”甚至于我們給她端一碗飯吃,她都可能會覺得我們快要嫌棄她沒用了,心里很不安。這大概就是人老了在兒女們跟前的一點剛強吧,雖然她不愿意承認她已經(jīng)老了。奶奶會經(jīng)常神神秘秘地給我伸出一個巴掌,悄悄說:“等著看,我還要活五年了!”這話她已經(jīng)說了幾年了,每次不愛笑的我都要哈哈大笑,活得忘記年齡大概就是她這樣的吧!
如今奶奶跟著父母住在老家,終于回到自己念望的這個地方,但她似乎又不是那么的開心,村莊凋落,人煙稀少,每日出門見山,低頭又是那無止盡的黃土,只是難見半個人影,沒有了人聲的滋潤,她好像和村莊一起稀落干癟了。門前的小河日漸清瘦,屬于奶奶的那輪日光也漸漸發(fā)黃暗淡,歲月無聲,大地敦實,向晚的太陽緩緩墜入大山,又見炊煙升起。
責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