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栩生
(綿陽師范學院文學與歷史學院,四川綿陽 621000)
關于李白《古風五十九首》詩題和篇數(shù)的確定出自何人何時,參與討論者頗多,大抵持兩類見解:其一,認為是后人(包括李陽冰)編集時的命題?!短扑卧姶肌吩u李白《古風》其一云:“陽冰纂《草堂集》,以《古風》列于卷首,又以此弁之,可謂有卓見者。”[1]265趙翼《甌北詩話》云:“《古風五十九首》非一時之作,年代先后亦無倫次,蓋后人取其無題者,匯為一卷耳。”[1]264詹锳①、郁賢皓②等先生從其說。其二,認為是李白自己命題、選擇、編排,后世逐步增擴成五十九首。此一識見,先后出自喬象鐘③、賈晉華④、周勛初⑤、閻琦⑥、薛天緯⑦等諸家。
諸家之論,雖然對揭開《古風五十九首》詩題和篇數(shù)確定的真相皆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但似亦言猶未盡。
李白文集命名為《草堂集》?!安萏谩薄安輳]”這類言詞,大抵皆居者對自己居所的稱說,多為謙言其居室之簡陋,或者以此自標風操之高雅,如“鐘山之英,草堂之靈,馳煙驛路,勒移山庭”(孔稚珪《北山移文》)、“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于草廬之中”(諸葛亮《出師表》)。即使是以“草堂”命名詩文集,也是編撰者自命,謙言其出自陋室,如《草堂詩話》(南宋蔡夢弼撰)、《草堂詩余》(一說為無名氏編,一說為南宋何士信編,一說為楊萬里編)。如果稱他人之居處為“草堂”“草廬”,命他人之文集為“草堂”集,應是很不得體也是很不尊重他人的做法。以“杰出圣代英”“不借四豪名”“激昂風云氣,終協(xié)龍虎精”“賢彥多逢迎”(李白《獻從叔當塗宰陽冰》),而且“善詞章”“有唐三百年,以篆稱者,唯陽冰獨步”[1]1867的李陽冰,學識修養(yǎng)如此之高,定不會將李白文集命名為《草堂集》。
李白曾前后三次將自己的詩文托付他人為其編集。第一次是天寶十三年(754),李白的狂熱追求者魏萬(后更名顥)“東浮汴河水,訪我三千里”(李白《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得見李白于揚州,偕游金陵,臨別之時,李白贈詩并“盡出其文,命顥為集”(魏顥《李翰林集序》)。第二次是肅宗乾元二年(758),李白長流夜郎赦還至江夏時遇倩公(按,即李白《漢東紫陽先生碑銘》中“有鄉(xiāng)僧倩,雅仗才氣,請予為銘”之貞倩),將“平生述作,罄其草而授之”(李白《江夏送倩公歸漢東序》)。第三次是代宗寶應元年(762),李白因病由金陵往依當塗李陽冰,“又疾殛”,臨終之前“枕上授簡”,將“草稿萬卷”托付李陽冰“俾予為序”(李陽冰《草堂集序》)。值得注意的是,第一次是“盡出其文,命顥為集”;第二次是“平生述作,罄其草而授之”;第三次是“草稿萬卷……俾予為序”,“草稿萬卷”之“萬卷”,雖然是夸飾之詞,但卻表明也是“盡出其文”“平生述作”。很顯然,前兩次托付,其文稿都是留有復本的。這個復本的繕寫,不管是請人代勞還是李白自為,都說明李白對自己的文稿會有所整理,其中對自己文集的命名定會有所斟酌。尤其是第三次向李陽冰托付,是“草稿萬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簡,俾予為序……”。這告訴我們,雖然是“草稿”,卻已成“萬卷”“手集”(手抄之集),可見文稿已經李白自己作過整理、編排,只是尚未修訂(“未修”),囑托李陽冰為之作序——話里或有請其刊印的意思。
如此看來,《草堂集》應是李白自己編成并命名。
為什么以“草堂”名集?李白的家鄉(xiāng)蜀地雖然有草堂寺——孔稚珪《北山移文》李善注謂“汝南周颙,昔經在蜀,以蜀草堂寺林壑可懷,乃于鐘嶺雷次宗學館立寺,因名草堂”[2]612,據(jù)清人仇兆鰲所說,杜甫在蜀錦城之“草堂”正是“近草堂寺,因以命名耳”[3]743。但李白并無如杜甫有“近草堂寺”的居所,其經歷也與草堂寺無涉,當然不會以“草堂”名其集,他人則更不會也不能用“草堂”為其名集。其所以名之為《草堂集》,或者如閻琦先生所言,“一是表明自己暫時棲居于此(當涂),二是感激李陽冰在自己走投無路之際安置自己于‘草堂’,有‘風雨茅廬’之義”[4];或者,也還有自己一生的追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卻“兼濟”(仕)不成“獨善”(隱)不就,但從出峽之初的“九江秀色可攬結,吾將此地巢云松”(李白《望廬山五老峰》),到中年的“少年早欲五湖去,見此彌將鐘鼎疏”(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再到暮年的“吾非濟代人,且隱屏風疊……明朝拂衣去,永與海鷗群”(李白《贈王判官時余歸隱居廬山屏風疊》)、“卜筑司空原,北將天柱鄰”(李白《避地司空原言懷》),隱士情懷愈老彌劇,因而將自己的文集以“草堂”命名,以標其風操;或者,還有自己漂泊一生,窮困潦倒,居無定所且簡陋有如“草堂”生活真實的苦辛。當然,以“草堂”命名其文集,究竟包含了李白怎樣的情感只有李白自己最清楚,這里不過是想要說明《草堂集》之命名是出自李白自己,而不是也不應該是出自他人。
既然《草堂集》之命名是出自李白自己,而李白在將“草稿萬卷”托付李陽冰俾其作序之前對文稿又經過一番整理、編排,則組詩《古風》詩題的擬定也應該是李白自己。
所謂“古風”,正如朱諫《李詩選注》之論,“古風者,效古風人之體而為之辭也”,“美刺褒貶,感發(fā)懲創(chuàng),得古風人之意”,“所言者世道之治亂,文辭之純駁,……諷刺當乎理,而可規(guī)戒者,得風人之體”[5]221。這就是說,李白的這組《古風》,是繼承漢魏五言古詩體制,以古樸的語言和“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的比興寄托,保留并發(fā)揚著風騷漢魏傳統(tǒng)風格和精神,諷諭針砭、感發(fā)規(guī)戒而指言時事、世道。雖然《古風》中還有不少“感傷己遭”和“抒寫抱負”的篇章,但這些篇章,卻多是以自身的不遇于時、抱負難成抒寫世道不平的憤慨。所以,正如錢志熙先生所說的那樣,“‘世道之治亂’是《古風》組詩的總綱……所謂‘世道之治亂’,是指三代以下,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治亂之情,兼及李白當代的政道輿情,側重于刺亂。這是《古風》五十九首的基本主題”[6]。因此可以說,《古風》組詩,形式、風格、內容,無論哪方面,都體現(xiàn)了李白自己自覺的擬古、復古和指言時事世道創(chuàng)作的自覺意識。如果《古風》之命題是出自他人之手,則體現(xiàn)不了或削減了李白主觀上擬古、復古和創(chuàng)作的自覺性。換言之,是詩歌的客觀體現(xiàn),而非李白的主觀意識的自覺性。
《古風》“五十九首”之數(shù),并非出自后人之手,也不是歷代增擴所成,而是李白自己所編定。
首先說“五十九”首之數(shù)是一個傳統(tǒng)的傳承定數(shù)。
《古風》這組詩,在流傳過程中,其篇數(shù)多有出入。宋葛立方《韻語陽秋》謂“太白古風兩卷,近七十篇”[7]242,宋咸淳本為六十一首。詹锳先生在《李白古風五十九首集說》中還記錄了《道山清話》所載的一條傳聞:“秦少游一日寫李太白古風三十四首于所居一隱壁間?!保?]154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卷173《詩話前集》說太白《古風》“六十八首與陳拾遺《感遇》之作筆力相上下,唐諸人皆在下風”[7]574,而在卷174《詩話后集》中說法又有不同:“陳子昂《感遇》三十八首,李白《古風》六十六首,真可以掃齊梁之弊而追還黃初建安矣。”[7]576明人胡震亨《李詩通》說“《古風》六十篇中,言仙者十有二……雖言游仙,未嘗不與譏求仙者合也”[5]440。陸時雍《詩鏡總論》則說太白《古風》“八十二首,發(fā)源于漢魏,而托體于阮公”[5]465云云。雖然李白《古風》篇數(shù)在流傳中有這樣的出入(后村前言六十八首,后言六十六首,何以有差,不得而知),但宋蜀本、蕭注本、王注本都是五十九首。王琦在《李太白集輯注序》中說:“余所見楊子見、蕭粹齋、胡孝轅三家……爰合三家之注訂之,芟柞繁蕪,補增闕略,析疑匡謬,頻有更定……第思粹齋之作補注,所以補子見之闕也,而未能盡補其闕。孝轅作《李詩通》,力正楊、蕭之訛,而亦未能盡正其訛。余承三子之后,捃摭其殘膏剩馥,廣為綜輯。”[9]1685又在其《跋》中說李詩全集之有注自楊齊賢始,后蕭氏士赟作《分類補注李太白集》,而注合刊[9]1688。蕭士赟《補注李太白集序例》之謂“一日,得巴陵李粹甫家藏左綿所刊舂陵楊君齊賢子見注本讀之……擇其善者存之,注所未盡者,以予所知附其后,混為一注”[10]4564,其“左綿刊本”正是宋蜀本。這就是說,《古風》“五十九”首之數(shù),從宋蜀本、楊注本、蕭注本、王注本是一個傳統(tǒng)的傳承定數(shù)。而且,最值得注意的是,“宋本‘寶劍雙蛟龍’‘咸陽二三月’編入二十二卷,題作《感寓二首》,‘昔我游齊都’‘泣與親友別’‘在世復幾時’分為三首;蕭本、郭本、王本則將此三首合為一首,《感寓二首》插入《古風》,湊成五十九首”[11]2。不管是一首分為三首,或者是三首合為一首,都要成就“五十九首”,可見“五十九”之數(shù)是不能突破、不能變更的。
為什么不能突破、不能變更?因為“五十九”之數(shù)是李白自己所定。
如前所言,從宋蜀本到楊、蕭注本到王琦注本,“五十九”首之數(shù)是一個傳統(tǒng)的傳承定數(shù),而“宋蜀本所根據(jù)的晏處善刻本是經過宋敏求從各種傳抄本收集而刻成的”[10]4567。宋敏求《李太白文集后序》載:“唐李陽冰序李白《草堂集》十卷……。咸平中,樂史別得白歌詩十卷,合為《李翰林集》二十卷,凡七百七十六篇。史又纂雜著為《別集》十卷?!蠟槿??!保?]1477
于是,我們便可以清楚地知道《古風》“五十九”首的這樣一個傳承線索:《草堂集》—樂史《李翰林集》—宋敏求《李太白文集》—宋蜀本—楊、蕭注本—王琦注本?!恫萏眉窞槔畎鬃约核洹安莞迦f卷”在托付李陽冰前是經過他自己的一番整理、編排的,《古風》題目的擬定也是出自他自己,而“五十九”首之數(shù)又是自《草堂集》以來的傳統(tǒng)的傳承定數(shù),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五十九”的篇數(shù)正是他自己所定。
再說為什么要定“五十九”這個數(shù)。
要確鑿地認定“五十九”之數(shù)是李白自己所定,還得追尋為什么是“五十九”這個數(shù),而不是任何其它的數(shù)。
《黃帝內經·靈樞·熱病》載有“五十九刺”針灸療病之方,其文云:
“熱病三日,而氣口靜、人迎躁者,取之諸陽,五十九刺,以瀉其熱,出其汗,實其陰,以補其不足者?!^五十九刺者,兩手內、外各二,凡十二痏;五指間各一,凡八痏;足亦如是;頭入發(fā)一寸,傍三分,各三,凡六痏;更入發(fā)三寸,邊五,凡十二痏;耳前后、口下各一,項中一,凡六痏;巔上一,聰會一,發(fā)際一,廉泉一,風池二,天柱二?!保?2]
又,《黃帝內經·素問·水熱穴論》同樣載有“五十九俞”(按,“俞”通“腧”,人體穴位)針灸療病之方:
“帝曰:夫子言治熱病五十九俞,余論其意,未能領別其處,愿聞其處,因聞其意。歧伯曰:頭上五行行五者,以越諸陽之熱逆也;大杼、膺俞、缺盆、背俞,此八者,以瀉胸中之熱也;氣街、三里、巨虛、上下廉,此八者,以瀉胃中之熱也;云門、髃骨、委中、髓空,此八者,以瀉四支之熱也;五藏俞傍五,此十者,以瀉五藏之熱也。凡此五十九穴,皆熱之左右也。”[12]
清人永瑢《四庫全書簡明目錄》“《黃帝素問》二十四卷”條云:“唐王冰注。晁氏《讀書志》作王砯,蓋欲附會杜甫詩而改之。原本殘闕,冰採陰陽大論以補之?!保?3]378又,“《靈樞經》十二卷”條云:“是書論針灸之道,與《素問》通號《內經》,然至南宋史崧,始傳于世?!保?3]378雖然至南宋始傳于世,但在晉人皇甫謐所撰《針灸甲乙經》中已有其內容,《四庫全書簡明目錄》“《甲乙經》八卷”條云:“晉皇甫謐撰。據(jù)其自序,蓋合《針經》、《素問》、《明堂孔穴針灸治要》三書,撮其精要,以成是經。言針灸之法最悉。或曰王冰所撰《靈樞經》即割裂此書之文,偽為古書也?!保?3]379這就是說,《靈樞經》是《針灸甲乙經》中的一部分。李白“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百家”當然包括醫(yī)家),就算讀不到《靈樞經》,但能讀到《黃帝內經·素問》和《針灸甲乙經》(按,其書多處提到治傷寒熱病以“五十九刺”)是肯定的。李白《古風》定篇“五十九”之數(shù)的暗寓性由此而來,昭示其要以療治人體病疾之“五十九刺”“五十九俞”的針刺療法,針砭時弊、刺亂救世。其命意之深,創(chuàng)作的自覺意識之強,舍李白其誰!
注釋:
① 詹锳《李白詩文系年》(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載《李白古風五十九首集說》:“……意者,太白古風本是詠懷或感寓詩,其易為今題乃出于后人之手?!?《李太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意者太白古風本是詠懷、感遇或感遇詩,其易為今題或出于后人之手,未可知也?!?/p>
② 郁賢皓《論李白〈古風五十九首〉》(《中國李白研究》1990 年集上):“考《才調集》卷六錄李白‘泣與親友別’‘秋露白如玉’‘燕趙有秀色’三首,已題名《古風》……可能是李陽冰在編集時把有關詠懷內容的短篇五言古詩集中在一起,題名為《古風若干首》?!?《李太白全集校注》(鳳凰出版社2015 年版):“此五十九首詩中,李白原來有取名為《詠懷》《感遇》之類題目,也有《古風》的題目,在流傳過程中有些題目失落,至李陽冰編集時,將這些詩集合在一起,題名為《古風若干首》,至宋人樂史、宋敏求編集,增成《五十九首》。”
③ 喬象鐘《李白論》(齊魯書社1986年版)載《李白〈古風〉考析》:《古風五十九首》的編排“并非出自曾鞏,也不是出自李陽冰”,“《古風》是李白晚年自己選擇、組合的大型組詩”。
④ 賈晉華《李白〈古風〉新論》(《中國李白研究》1991 年集):“這一組詩的最后命題,可能是李白有意識、總結性的構思?!?/p>
⑤ 周勛初《李白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絕大多數(shù)詩應當原來就題為‘古風’,李陽冰不可能為了添一新類而將原詩題目大批去掉,一一改為《古風》?!?/p>
⑥ 閻琦《關于李白〈草堂集〉的編輯及其“古風”命名的斷想》(《中國李白研究》2013 年集):“寶應元年第三次將文稿交付李陽冰,則僅僅是‘俾予為序’(李陽冰《序》)。既托付陽冰為序,則李白對自己的文稿先須有一番整理,不可能因自己病體纏綿將一沓無頭緒的文稿交給李陽冰”,“59 首詩,多數(shù)無具體的人、事和時間,詩句之得,在題目之先;詩篇既已完成,題目仍然暫闕,有待后再補之意……久而久之,似此之類無題之五古漸積漸多,用何題目來處理這一大組五古……。《感興》或《感遇》是安頓59 無題五古較為合適的題目……然而李白皆棄而不用,自創(chuàng)‘古風’二字,是有他的深意的”。
⑦ 薛天緯《關于〈古風五十九首〉研究的三個問題》(《中國李白研究》2013年集)認為,《古風》最初的命題和編集當是李白自為之,但李白當時未必就編好了“五十九首”,其實際上經歷了一個逐步擴增以及個別篇章有些出入變動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