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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規(guī)

        2024-04-12 00:00:00小河丁丁
        十月·少年文學 2024年1期
        關鍵詞:花栗鼠椴樹山神

        引子

        三丫五葉,背陽向陰,

        欲來求我,椴樹相尋。

        —《人參贊》

        人參,多年生草本植物,五加科、人參屬。

        參字,甲骨文為,上面是三顆星星,下面是跪著的人形,表示人在參拜星辰。

        《說文解字》:“參,商星也。從晶?聲?!?,這是許慎筆誤。參原指參宿三星,二十八宿之一。后來假借為人參的參,上半部分像人參枝葉,長著三枚參子,下半部分像人參根須。

        《本草綱目》:“人蓡,或省作蓡。人蓡年深,浸漸生長者。根如人形者有神,故謂之人蓡、神草。蓡字……后世因字文繁,遂以參星之字代之,從簡便爾?!?/p>

        宋劉敬叔《異苑》:“人參一名土精,生上黨者佳,人形皆具,能作兒啼?!?/p>

        一、二層樓八品葉

        太久了。

        一千年,實在太久了。

        三十六萬五千多個日日夜夜,得經受多少風雨霜雪,以及冰雹、干旱、雷電、山火……還有多少鳥獸蟲蛇,有的啄食它的果實,有的折斷它的枝條,有的啃缺它的花葉,有的碾倒它的芽頭……幸好,放山人從來沒有到過這里,它一直活下來了,活了整整一千歲。

        五歲之前,它長出三片葉子,成了“三花”。

        十歲之前,它長出五片葉子,組成一個完整的復葉,成了“巴掌”。

        二十歲之前,它長出兩個復葉,成了“二甲子”。

        三十歲之后,它長出三個復葉,成了“燈臺子”。

        五十歲之后,它長出四個復葉,成了“四品葉”。

        六十歲之后,它長出五個復葉,成了“五品葉”。要是放山人遇見,采挖之前得恭恭敬敬拜三拜。

        七十歲之后,它長出六個復葉,成了“六品葉”。

        百歲之后,它重新長出兩個巴掌,又從二甲子開始發(fā)育。這叫輪回,一百年輪轉一回。

        第一次輪回,散發(fā)淺紅色的光

        第二次輪回,散發(fā)青白色的光。

        第三次輪回,散發(fā)淡藍色的光。

        第四次輪回,枝葉能無風自搖。

        第五次輪回,散發(fā)淡金色的光。

        第六次輪回,能抖落身上的蟲子。

        第七次輪回,能迅速縮入土中,躲避敵害。

        第八次輪回,害蟲不敢上身。

        第九次輪回,散發(fā)淡紫色的光。

        人參不論幾品葉,一般長在同一層,環(huán)繞著主莖。當它進入第十次輪回,長出兩層“四品葉”,變成“二層樓八品葉”。

        日日夜夜,它把根須盡力在泥土中延伸,吸收大地的靈氣。夜夜日日,它把枝葉向著天空招展,采納星辰的精光。

        還是三花的時候,它就盼著自己成為千年人參,自個兒起名叫作阿芊。如今它的子孫后代繁衍了一大片,都管它叫老祖宗。它們有的經歷了輪回,有的才只是燈臺子、二甲子。最小的是小象鼻,一株剛破土的參苗,只露出一段彎曲的莖像小巧玲瓏的象鼻子,葉片還不大看得見呢。

        “老祖宗能變鳥獸了嗎?”“老祖宗能變人了嗎?”“老祖宗能變植物嗎?”……子孫們總愛這樣問,小象鼻一天要問好幾遍。

        “阿芊能變化了嗎?”“變化之前告訴一聲啊,好讓我們看仔細?!眲e的植物也愛這樣說。它們是芍藥、鐵線蕨、老山芹、百合、山葡萄,有的才活了幾個月,有的活了幾年、幾十年、上百年。

        唯一沉得住氣的是老椴樹,似乎從不著急。

        老椴樹活了一千二百年,其中有一千年,一直蔭庇著阿芊,為它遮風擋雨,抵御烈日和冰雪。

        阿芊害怕的時候,老椴樹說:“有我在,阿芊。”

        阿芊孤獨的時候,老椴樹說:“聊會兒天吧,阿芊,那面山上來了一只梅花鹿?!?/p>

        阿芊失意的時候,老椴樹說:“天生是一株人參,多幸運啊,不是所有植物都能像你一樣,滿千歲就能變化,獲得自由。”

        阿芊無聊的時候,老椴樹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個人參精變成放山人下了山,還娶了妻呢。妻子長得好,又體貼,人參精哪里舍得離開她呀!過了三年,人參精放山①遇到一個老人,是個撮單棍②的,被毒蛇咬傷,躺在那兒不能動彈。人參精趕緊給老人找蛇藥,把老人送回家,照顧了兩個月。啊喲,那個老人是山神變的,為的是要點化人參精!它在山神身邊待了兩個月,人間就過了六十年!六十年?。∷氐郊?,妻子已經老死了。它看到的是一張好老的遺像,再不是從前那么年輕美貌。它就回到深山老林,不再變人,也不再下山。人間有什么好貪戀的嘛。”

        ……

        老椴樹給阿芊說了多少有益的話,比年復一年掉落的樹葉還多吧,那些落葉年復一年都成了肥料,養(yǎng)育著阿芊,以及別的植物。正因為如此,這片山坡大伙兒都叫作椴樹坡。

        椴樹坡朝向東南方,月亮一升起就看見了。那是一輪圓月,比過去任何一晚見到的都要大。它那么皎潔,那么飽滿,把山林照得如同白晝一般。老椴樹生長了一千二百年,樹圍少說有三十尺,樹高十幾丈,枝葉那么廣袤,如同一叢樹林。但月光尋著枝葉縫隙鉆進來,照見了阿芊,葉子的綠色,果子的紅色,顯得分分明明。

        阿芊渾身哆嗦一下,感覺每一粒果子,每一片葉子,每一根枝條,那里面的脈管都舒張通透,月光落在身上,就像泉水一樣汩汩流淌。泥土中又有絲絲縷縷的紫氣,沿著每一條根須往上升騰。天地精華在阿芊體內交匯,身子變得異常輕柔。雖然沒有一絲風,阿芊情不自禁搖動著枝葉—不是像過去那樣左右搖動或者上下顫動,而是揮舞自如。

        是的,阿芊跳起舞來了。

        啊,我能變化了嗎?

        阿芊想起千年前那株小小的三花,枝葉“簌”地一抖,變成了小時候的模樣。

        “哇!”阿芊嚷出聲來,“我能變化了?!?/p>

        “老祖宗能變化了!”“阿芊能變化了!”“真神奇?。 眲e的植物紛紛喊叫。

        阿芊又是“簌”地一抖,變成了六品葉。

        “變我的樣子!老祖宗!二甲子!”“老祖宗,變個燈臺子?!薄袄献孀?,變我,變我,小象鼻!”“五品葉!”它的子孫們說。

        簌!

        阿芊變成了二甲子。

        簌!

        簌!

        簌!

        ……

        阿芊接著變,巴掌,燈臺子,四品葉,五品葉,小象鼻,變了個遍。

        一千年的等待值得啊,阿芊能夠任意改變形態(tài),不再受到輪回限制。

        “能變別的植物嗎?”

        “變芍藥吧,芍藥最好看。”

        “百合才好看!”

        “葡萄果實好吃!”

        植物們再度喊叫起來。

        簌!

        阿芊變成了芍藥。

        簌!

        阿芊又變成了百合。

        簌!

        簌!

        簌!

        阿芊不停地變,變遍了椴樹坡所有的植物,只除了老椴樹。

        它站在老椴樹的樹蔭下,不論變什么植物,枝葉都不能超過空間所限。況且它的根是人參根,草根,那么大的樹身也支撐不住。不管枝葉怎么變,根變不了。

        阿芊明白了,只要它能把根拔出來,就能變動物。它用力掙了掙,每條根須都被泥土緊緊吸著,揪著,壓著,動彈不得。

        四周的植物不知就里,繼續(xù)叫喊:

        “接著變!”

        “老祖宗變動物吧!”

        “能變人了嗎?”

        “阿芊變只鳥吧,你答應幫我們捉蟲子的?!?/p>

        “老祖宗變人參鳥,把我們的種子帶到別的地方?!?/p>

        “阿芊不能變人,它還沒有見過人?!?/p>

        “從古沒有人來過這里?!?/p>

        “老祖宗快變吧!”

        ……

        阿芊又把根須掙了掙,望著老椴樹說:

        “我感覺像是能變動物,但根須拔不出來?!?/p>

        老椴樹先前一直沒有開腔,此時慢慢地說:

        “別著急,山神還沒有來呢?!?/p>

        老椴樹個子高,一開腔所有植物都聽見了,于是爭相發(fā)言:

        “山神怎么還不來?”

        “不是說人參精第一次離土之前,山神會現(xiàn)身嗎?”

        “誰見過山神?”

        “誰也沒有,阿芊還沒有離土呢。”

        “老祖宗,山神什么樣子?”

        “老祖宗也沒有見過?!?/p>

        “不是說山參滿了千歲,山神就要傳授山規(guī)?”

        “興許再過一些日子吧?!?/p>

        “老祖宗,你哪天滿千歲的?”

        “老祖宗怎么知道,人參又不過生日,我們都不過生日?!?/p>

        “山里沒有日歷。”

        ……

        阿芊沒有心情說話了。

        山神,長白山的守護神,為什么還不來?

        人參活過千年即將離土,山神會現(xiàn)身傳授山規(guī),難道這個傳說靠不住?

        大伙兒漸漸也安靜了,都朝四方張望。

        瞧,一團云霧朝這邊飄過來了。

        這一夜晴空萬里,那團云霧顯得十分特別,它不像普通云霧隨風飄蕩,而是會繞過山峰,飛行軌跡像大鳥一般。

        近了,近了,云霧飄到跟前,變成一個白胡子老頭,神采奕奕,拄著木杖。

        山神!

        他終于現(xiàn)身了。

        阿芊和老椴樹都是第一次見到,別的植物更不用提。

        他的目光多么慈祥,多么莊嚴,就那么環(huán)視一眼,所有植物全都寂靜無聲,聽憑夜露在枝葉上凝結。

        “祝賀你,阿芊,熬過了一千年?!鄙缴竦穆曇艏热岷停止爬?,如同從大地深處涌出來的泉水。

        “嗯……”阿芊應了一聲。它的名字被山神喚過了,似乎才真正屬于自己。啊,山神知道我的名字……這么說,他一直牽掛著我?所有山參他都牽掛吧,不然為什么千年山參離土之前,他就會現(xiàn)身?

        聽山神叫出阿芊的名字,別的植物也很驚奇,更增添了崇敬。

        “千萬記住,見到人要躲得遠遠的,這是野山參第一條山規(guī)。”山神的腔調變得凝重,夜露紛紛滴落。

        人!

        是的,長白山上,不論植物動物,最怕的都是人!

        最兇猛的老虎怕人。

        最狡猾的狐貍怕人。

        最毒的蛇怕人。

        最能飛的鳥怕人。

        ……

        最高大的樹怕人。

        最堅硬的藤怕人。

        最柔韌的草怕人。

        人參號稱“神草”,也怕人。

        不論植物還是動物,只要被人盯上,就有種族滅絕的可能。

        就拿人參來說,原先不只長白山有,太行山也有,但太行山人參已經絕跡,長白山人參也越來越少。

        再多的人參,哪里架得住放山人采挖,他們有的成群結隊,有的單獨行動,挨山挨嶺搜尋,成千上萬,世世代代。

        椴樹坡一千年沒有放山人來過,真是幸之又幸,正因為如此,這兒的植物都不知道人長什么樣子。人不像野獸爬著走,而是直立著走。人不像野獸長著毛羽,而是穿著衣裳。這些植物們雖然知道,但只是聽說,還沒有親眼見過。

        “千萬不要被人發(fā)現(xiàn),要是被放山人用拴了銅錢的紅線系住,你即便有天大的本領也逃不了?!鄙缴窠又f。

        “那么變化成人呢?”阿芊的聲音很細很小。

        “變什么都行,千萬不要變人—”山神目光炯炯盯著阿芊,“你是野—山—參!要變野生動物,永遠藏在山林里!野山參的山規(guī),第二條,不論變什么,不能超過三天三夜,否則再也變不回來。每變一次動物,得休息七七四十九天。最后一條,要護生,不要殺生,也不能見死不救。野山參生長一千年才能變成動物,什么動物都不要傷害,更不能傷害人。這三條山規(guī),違背了任何一條,都有可能招來無法預測的災禍,好好記住吧。”

        山神的話一句一句多么扎實,落到阿芊心里仿佛生了根。他伸出木杖碰了碰阿芊的紅榔頭,說:“從此你自由了。”

        那一霎,一道閃電從阿芊的紅榔頭通下去,遍及每一品復葉,每一條根須。阿芊的枝葉大放光彩,根須全都松動了,不由自主往上收縮,拱出地面。

        山神呢,又變成云霧朝來的方向飄去,眨眼間就消失了。

        滿坡植物都像做了一場夢似的,七嘴八舌地說:

        “山神來過了?”

        “來過又走了?!?/p>

        “他傳授了山規(guī)。”

        “三條山規(guī)。”

        “總算見到了山神。”

        “他叫得出老祖宗的名字?!?/p>

        “他肯定來過,不然怎么知道阿芊滿千歲了?!?/p>

        “哦,山神會變化呀!”

        “阿芊怎么不說話?”

        “老祖宗!”

        “老祖宗!”

        “看,阿芊的根須也像人形?!?/p>

        ……

        阿芊枝葉簌簌一抖,回過神。方才的情形,真跟傳說一模一樣,山神來過了,山規(guī)傳授過了。就在山神拿木杖碰紅榔頭那一霎,為它解除了泥土的禁錮。

        阿芊看一看自己的根須,有頭、頸和四肢,呈現(xiàn)出人形。

        “我能變動物了!”阿芊激動得發(fā)抖。但它隨即又想,為什么不能變人?我明明是人參,山神為什么強調我是野山參?我一直想變人,況且根須成了人形,變人最容易。

        可它怎么敢變人呢?這得違反第一條山規(guī)。

        它也變不了人,它還沒有見過真正的人。

        那變什么動物?

        “變能飛的!”

        “快變!老祖宗!”

        “變能跑的!”

        “變吃蟲子的?!?/p>

        “不能殺生?!?/p>

        “變人參鳥!”

        “變能爬樹的!”

        “看仔細了?!?/p>

        “變能拱土的!”

        ……

        四周的植物大呼小叫,最后老椴樹說:“變什么都行,別忘記三條山規(guī)?!?/p>

        阿芊仍然拿不定主意。

        一條毛毛蟲從老椴樹上垂下來,懸在半空里,被月亮照著,纖毛根根畢現(xiàn)—

        啊,阿芊記起最初的愿望了。

        那個愿望很小很小,不過是要變一只螳螂。

        那時候它連三花都不是,才長出第一片嫩葉,被一條毛毛蟲看中,幸好一只雄螳螂飛過來,渾身綠裝,一雙大眼,兩支金色須子,肢節(jié)多么健壯,胸前舉著一對鉤子,只一鉤就把毛毛蟲捉過去。

        阿芊永遠記得雄螳螂的樣子,從頭到腳,每一個細節(jié),這是它的救星,了不起的英雄。

        一想起雄螳螂,阿芊再也不猶豫。

        它往地上只一滾,那株生長了一千年的野山參不見了,一只綠色昆蟲出現(xiàn)在滿月明亮的光柱里。

        二、螳螂

        “哇哇!”

        “不可思議?!?/p>

        “阿芊去哪兒了?”

        “阿芊!”

        “老祖宗!”

        “老祖宗—”

        “它變成螳螂了?”

        “真像!”

        “我都認不出來?!?/p>

        ……

        植物們一陣嚷嚷。

        阿芊舒展翅膀,屈伸前肢,還轉了轉三角形的腦袋,將自個兒好好打量。六肢多么修長,前肢尤其強悍。前胸十分秀挺,中胸、后胸多么結實。腹部軟軟的,尾部向上翹。翅膀多么輕盈,布滿堅挺的脈網。

        頭一次變成動物,全身都能動呢。

        阿芊將每條腿都抬了抬,然后張開翅膀。能飛起來嗎?翅膀那么薄,而且透明……阿芊將翅膀扇了扇,身子不由得往上升,于是它加一把力—呼呼呼!腳尖離了地。

        整整一千年,阿芊從未離開泥土,但此刻它飛起來了,大地越來越遠。

        它激動得發(fā)慌,于是又往下跌,重新落在地上。

        定了定神,它再度飛起。這一次就好多了,從容多了。身子多么輕靈,好像一枚葉子或者花瓣。愛去哪兒就去哪兒,自由自在,這種感覺太美妙了。那么單薄的翅膀,竟然那么堅韌,完全能夠勝任飛行。它在月光里翱翔,盡情地揮舞翅膀,繞著老椴樹飛了一圈,這才把毛毛蟲捉住。

        “真好??!”

        “阿芊飛起來了?!?/p>

        “可算開了眼界!”

        “哦哦!”

        “老祖宗飛起來了!”

        “跟真的一模一樣?!?/p>

        “老祖宗,真的是你嗎?”

        “那還有假?!?/p>

        ……

        所有植物,不論芍藥、鐵線蕨、老山芹、百合、山葡萄,還是阿芊的子孫后代,全都縱情歡呼。

        唯獨老椴樹說:“阿芊,別吃蟲子,第三條山規(guī)。”

        是的,阿芊不是真正的螳螂,它是野山參。它沒有忘記這一點。它雖然變成了螳螂,卻沒有一絲絲吃毛毛蟲的胃口,它依然跟過去一樣討厭毛毛蟲。

        于是它飛到遠處,把毛毛蟲扔在地上。

        它會用翅膀了,但還沒有好好行走,那么就試一試吧。六條腿,那么纖細,那么柔軟,站在地上有些晃悠。它想象螳螂走路的樣子,翹著屁股,鉤子輪流伸出鉤地,后邊四條腿跟著移動。走了幾步,真有些不利索,還是用翅膀吧。

        呼呼呼,阿芊飛回了椴樹坡。

        老椴樹說:“是你嗎?阿芊?”

        阿芊說:“是我,你身上蟲子可不少。”

        老椴樹說:“辛苦你了。”

        這是什么話呢?

        老椴樹蔭庇了阿芊一千年,阿芊如今能變化了,替老椴樹捉捉蟲子算什么?何況這樣也幫助了大伙,包括阿芊的后代。

        別的植物說:

        “讓阿芊先給老椴樹捉蟲子吧?!?/p>

        “老祖宗,我差點兒認不出來?!?/p>

        “哦哦,我們再也不怕蟲子了?!?/p>

        “老祖宗!老祖宗!”

        “蟲子落到我們身上了?!?/p>

        ……

        阿芊又捉了一只毛毛蟲,照舊飛到遠處扔掉。

        “喂,你怎么不吃?”

        誰在說話?

        阿芊轉頭一瞧,另一只螳螂飛過來了,是雌的,個頭兒跟自己差不多,但腹部豐滿一些,飛行顯得費力。阿芊有幾分得意,它變雄螳螂變得真像,連雌螳螂也沒有認出來。于是它說:

        “那邊蟲子太多,根本吃不完。”

        “那么給我吧。”

        雌螳螂顯然餓極了,奪過毛毛蟲就啊嗚啊嗚地啃。

        又有好多螳螂飛過來,說:“哪里捉來的蟲子?”“哪里還有?”“帶我們去吧!”

        阿芊說:“好啊好啊,跟我來吧?!?/p>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成群的螳螂朝同一個方向飛去。雄的飛得快一些,雌的飛得慢一些,于是雄的不時落下來,等候雌的跟上。它們來到椴樹坡,有的落在老椴樹上,有的落在別的植物上,忙著捉蟲子。

        多數(shù)植物,甚至有的子孫后代都認不出阿芊來了。但老椴樹認得出,小象鼻也認得出,為什么?阿芊捉住蟲子總不肯吃,要扔到遠處。

        兩天工夫,椴樹坡的蟲子捉光了,別的螳螂都飛走了。

        阿芊沒有飛走,這兩天它一直是螳螂形態(tài),消耗了許多體力,已經非常疲憊。揮動翅膀的肌肉酸痛不已,六條腿也是如此,身軀變得多么笨重。它懂得第二條山規(guī)的含義了,一千年來,它一直向往成為動物,可植物也有植物的好處。植物站立不動,無時無刻不在聚集精氣,動物總是動來動去,哪怕睡著了心臟仍然跳動—動,就是消耗!難怪越愛動的動物壽命越短。蜉蝣飛舞不停,朝生暮死!工蜂忙忙碌碌只能活幾十天,蜂王老臥在那兒就活得長久些。

        該歇歇啦。

        阿芊回到曾經站立千年的地方,想要恢復原形,一只雌螳螂落在跟前。

        是最先認識的那只,捧著一個肥滾滾的蟲蛹。

        “給……”此時雌螳螂多么羞澀,半低著頭,觸須也垂下了。

        啊,動物給它送禮,這是第一次!

        過去一千年里,阿芊見過的動物可不少,來的都是為了索取,有的吃它的果子,有的嚼它的枝葉,有的咬它的蘆頭……唯獨這只雌螳螂要送食物給它。

        阿芊于是伸出前爪,雖然它對蟲蛹沒有興趣。

        老椴樹卻嚷嚷起來:“阿芊,第二條山規(guī)!”

        哦,第二條山規(guī)!阿芊變成螳螂已經兩天兩夜,跟雌螳螂交上好朋友,頂多再處一天一夜。

        “我們永遠做好朋友!”

        雌螳螂盯著阿芊,大眼睛映著阿芊。

        還有一天一夜呢……要不再處處……阿芊不忍心就這么拒絕雌螳螂。

        “阿芊,你能千變萬化!”老椴樹著急起來,渾身枝葉在風中搖動,“變成螳螂就過不了冬了!”

        過不了冬!

        是啊,螳螂都活不過冬天。

        阿芊嚇了一跳,趕緊恢復原形。那么多的根須,一根一根伸長成原樣,緊緊摳住泥土,阿芊就站得穩(wěn)穩(wěn)的了。

        好不容易熬過一千年才有今天,怎能做一只短命的昆蟲?

        “謝謝你,老椴樹。”阿芊沖老椴樹輕輕把枝葉搖了搖。

        “這就對了。”老椴樹松了一口氣,發(fā)出愉快的笑聲。

        “啊……你……”雌螳螂羞慚至極,呼呼呼飛走了,它一輩子從來沒有飛這么快。

        三、人參鳥

        根須在泥土中才是最安全的、最舒服的,只有讓根須回到泥土中,枝葉才能重新呼吸清爽的空氣,重新沐浴日月的光輝。是的,阿芊是植物,不需要殺生,不需要傷害別的生命,只需要吸取天地之精華,而這是無窮無盡的。它的葉子多么碧綠,它的果子多么鮮紅,全都綴著晶瑩的露珠。

        阿芊喜歡自己成為植物的樣子。

        這樣再過一千年,也很不錯吧。在椴樹坡,光線是它喜歡的,溫度是它喜歡的,下雨不怕澇,天晴不怕旱,土壤里還有老椴樹的落葉,當然也有它自己的落葉。待在這里,子孫成群,它備受尊崇和愛戴。

        一想到那只雌螳螂,阿芊又有幾分難過。它辜負了雌螳螂的一片情意??伤矡o法讓雌螳螂稱心如意呀……唉,一開始不認識就好了……阿芊心里有些兒煩亂,植物們說什么它都不應聲。

        老椴樹說:“讓阿芊清靜清靜吧,變動物很耗元氣,阿芊需要休息七七四十九天,大家不是都知道了?”

        于是植物們都安靜了,只有風吹枝葉的聲音。

        但才過了七天,小象鼻嚷起來了:

        “老祖宗,山葡萄遮住我了?!?/p>

        “我不是故意的?!鄙狡咸岩踩隆?/p>

        阿芊朝小象鼻看過去,這些日子彎曲的細莖長高些了,倒垂收攏的葉子拱出土了。

        山葡萄有一條藤蔓長到小象鼻身邊,一片葉子尖端把小象鼻半遮住了。

        是得幫幫小象鼻,變什么動物呢?

        阿芊一下子就想到人參鳥,這一千年里,它最熟悉的動物莫過于人參鳥,幾乎年年都來采食參籽。

        然而老椴樹說:“風一吹就把葉子吹開了。才過了七天呢,還有六七四十二天,別打擾你老祖宗?!?/p>

        “也沒什么,真的沒什么,等我將來能變化了?!边^去一千年,周圍的植物遇到什么困難,阿芊總愛這樣說。如今老椴樹搶過它的口頭禪,不讓它開口,小象鼻就不說什么了,山葡萄也不說什么了。

        老椴樹時時刻刻替阿芊著想呢?,F(xiàn)在阿芊雖然不像七天前那樣疲憊,但元氣還沒有完全恢復,真還不能想變就變。

        又過了七天,一只過路的畫眉把糞便拉在百合葉子上,放在過去百合不會說什么,只等雨水把葉子洗干凈,現(xiàn)在阿芊能變化了呀,要幫它還不是小意思。于是它說:

        “阿芊,等你休息好了,替我把這片葉子弄干凈吧?!?/p>

        老椴樹說:

        “也沒什么,再等五七三十五天?!?/p>

        其實兩個七天過去,阿芊感覺好多了,說說話也沒什么,但老椴樹替它回答了,它就不再言語。

        第三個七天過去,鐵線蕨有兩根枝條絞在一起,感覺老不舒服,于是它說:

        “阿芊,等你休息好了,幫我解開這兩根枝條?!?/p>

        老椴樹照舊替阿芊回答:

        “也沒什么,再等四七二十八天?!?/p>

        第四個七天過去,老椴樹掉落一根枯枝,雖然不大,卻把老山芹壓歪了。

        老山芹說:“老椴樹,我能不能找阿芊幫忙?”

        老椴樹說:“歪著長也沒什么?!?/p>

        老山芹說:“本來也沒什么,這不是阿芊能變化了嘛,對它來說真的沒什么?!?/p>

        阿芊元氣恢復得差不多了,忍不住就說:

        “真的沒什么,不到一個月我又能變化了?!?/p>

        老椴樹說:

        “阿芊別說話,一說話就耗元氣?!?/p>

        阿芊只好點一點頭。

        第五個七天過去,小象鼻又開腔了:“老祖宗,我的葉子打開了,可是山葡萄不讓我生長!”

        大伙兒都瞧過去,是的,小象鼻的細莖直起來了,舉著三枚嫩綠的小葉子,先前擋著它的那片山葡萄葉被它頂開了,可另一片山葡萄葉又擋在它上方。

        山葡萄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植物朝哪兒生長不由自主,又比不動物。”

        小象鼻說:“野山參就能!等我長到一千歲,我也能像老祖宗一樣變動物!對了,我有名字了,我叫小千千,以后都叫我小千千?!?/p>

        山葡萄說:“不知道你能不能活到那時候呢!”

        老椴樹說:“別爭吵,只有兩個七天了。這是阿芊變化之后第一個四十九天,你們就不能讓它安安靜靜?”

        阿芊本來想說“我已經完全恢復了”,也很想叫一聲“小千千”,它看到小千千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但聽到老椴樹的話就默默不語。別的植物也不再作聲。本來植物不像動物,不需要每天說話,于是山坡又安靜下來,只有微風徐徐吹拂。

        第六個七天過去,芍藥想起來了:“老椴樹,我這里有粒小石子硌得難受,也要麻煩阿芊?!蹦橇P∈涌ㄔ谥ρ鹃g三年了,其實芍藥已經習慣—但如今阿芊能變化了呀!

        老椴樹說:“也沒什么,再等一個七天?!?/p>

        第七個七天終于過去了。

        那天黎明,山坡上白霧茫茫,植物們彼此都還看不大清楚呢。

        老椴樹說:“阿芊,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阿芊說:“也沒什么,真的沒什么,才變了兩天動物,而且是那么小的螳螂?!贝_實,它渾身早就充滿了能量,枝葉和參籽閃發(fā)的光芒早就像過去一樣明亮,根須早就能夠自如抽動—它早就能變動物了,但必須得遵守第二條山規(guī),僅此而已。

        別的植物你一言我一語,說:

        “快變吧!”

        “老祖宗,幫我把葡萄藤移開。”

        “你以為我喜歡挨著你?阿芊,讓我的藤蔓離小象鼻遠一點兒,拜托了。”

        “叫我小千千,我不再是小象鼻?!?/p>

        “阿芊,還有我身上的石子。”

        “老祖宗變鳥還是變野獸?”

        “變人參鳥吧,幫我們傳播參籽!”

        “我們也要傳播種子,這兒太擠了?!?/p>

        “等會兒再變,老祖宗,等霧小些?!?/p>

        “是的,等霧小了讓我們看清楚?!?/p>

        ……

        阿芊說:“那么再等等吧,老椴樹?”

        老椴樹說:“再等等,讓大伙兒看著你變化,好不容易等了七七四十九天。”

        小千千說:“嘻嘻!原來老椴樹也跟我一樣性急!”

        山葡萄說:“老椴樹關心阿芊?!?/p>

        太陽快要升起,朝霞如同一片火海,椴樹坡的霧正在散開,葉尖上的露珠閃閃發(fā)光。

        阿芊抽出根須往地上只一滾,那株千年山參不見了,站在地上的是一只人參鳥,紅喙黃腳爪,背部翠綠,腹部粉紅,怎么瞧怎么可愛。

        “人參鳥!”

        “人參鳥!”

        “是阿芊嗎?”

        “真是越變越漂亮?!?/p>

        “老祖宗!幫我把藤蔓抬開!”

        “比螳螂好看多了?!?/p>

        “比什么都好看。”

        “你又沒把什么都看完?!?/p>

        “老祖宗!”

        ……

        植物們又吵鬧起來。

        阿芊打量著自己,真有無限的歡喜。它喜歡這個模樣,喜歡鮮艷的色彩,流線型的身軀。不論多美的動物,只要它見過,只要它想得起來,它就能變。

        謝天謝地!天地把它生成一株人參。

        也很感謝老椴樹,不是老椴樹提醒,它差點兒永遠變成一只雄螳螂。

        千變萬化!

        是老椴樹這樣提醒它。

        難怪,人參都期待著活滿千年。

        一千年太久嗎?

        三十六萬五千多個日日夜夜,當時每個日夜都那么漫長,但此刻回想起來,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情。

        “老祖宗走一走呀?”

        “阿芊怎么不動了?”

        “老祖宗哭了。”

        “它沒有哭,只是流眼淚?!?/p>

        “阿芊怎么了?”

        “老祖宗……”

        ……

        是的,阿芊流出了眼淚。

        它眨了眨那么小巧精致的眼皮,說:“我太高興了……”它有些哽咽,于是就不說了,小心翼翼邁動一只腳,踩穩(wěn)了,又邁動另一只腳。先前怎么也想不到,鳥兒兩條腿走路比起螳螂六條腿走路簡單多了,而且鳥腳比螳螂腳穩(wěn)當?shù)枚?。它跳了跳,也挺順利,就一直跳到小千千跟前?/p>

        “小千千,讓你等久啦?!?/p>

        “不久不久,老祖宗!”

        “山葡萄,也讓你等久了?!?/p>

        “哪里呀,才四十九天,是小象鼻著急?!?/p>

        “叫小千千,再亂叫不理你了。”

        “好的好的,小千千小千千?!?/p>

        阿芊該用喙啦!

        也不知道這喙究竟怎么樣?啄了啄泥土,感覺挺堅實的,又用翅膀拭了拭喙尖,這才去啄蓋住小千千的葉子。

        “阿芊別啄,會弄破葉子的!”山葡萄直嚷嚷,“叼開就好了呀!”

        “啊喲,抱歉……”阿芊試著用喙把藤條拱一拱,就拱到了旁邊。

        小千千笑著說:“謝謝你,老祖宗!我能看到老椴樹了,還看到天空?!?/p>

        山葡萄說:“阿芊,我也謝謝你,最好把我再移一下,免得以后又妨礙小千千?!?/p>

        阿芊于是又把藤條拱了拱。

        別的植物生怕被忘記了,你叫我嚷:

        “幫我們播種?。 ?/p>

        “阿芊,我身上的鳥糞……”

        “幫我把枝條解開!”

        “幫我把枯枝拿掉,阿芊?!?/p>

        “老祖宗,幫幫我們!”

        “這顆石子硌了我三年,你說過幫我弄掉的?!?/p>

        ……

        “也沒什么!真的沒什么!”阿芊快樂地呼喊,“統(tǒng)統(tǒng)沒什么!”

        它跳到芍藥那兒,用喙啄了啄,又用腳爪摳,卡在根部那粒石子就出來了。

        “枯枝!枯枝!已經把我壓變形!”老山芹迫不及待。

        這太不算什么了,阿芊跳過去,一伸喙就把枯枝拿開。

        鐵絲蕨說:“還有我呢!”

        阿芊跳過去,見兩根枝條纏在一起,叼住其中一根甩一甩就抖開了。

        芍藥說:“還有我!我!太難聞了,丑死了!”

        阿芊跳過去一瞧,一片芍藥葉子上粘著一坨鳥糞,灰白色,確實太丑了—芍藥多愛美的植物呀!阿芊叼著葉子抖了抖,鳥糞沒有抖掉。

        老椴樹說:“用水洗呀,東邊有一眼泉,飛過去。”

        飛,得用翅膀。阿芊變昆蟲飛過了,變鳥還沒有飛。它試著扇動翅膀,哈,鳥兒兩只翅膀,螳螂四只翅膀,鳥兒飛卻容易多了。它雙腳一蹬就離了地,一直往東飛。別看鳥翅膀比螳螂翅膀大那么多,卻并不顯得沉重,因為羽管是空心的。那些飛羽、覆羽、翼羽、肩羽安排得多么合理。鳥的胸肌和翅肌又是多么發(fā)達,多么有力,連續(xù)扇動毫不費勁。鳥還有那么靈巧的尾羽,便于控制方向。

        果然,飛不了兩千米就有一眼泉,細細的。

        阿芊用喙含水,可是人參鳥的喙太小了。它正發(fā)愁,老椴樹的聲音隨風飄來:“用羽毛沾呀,在水里蹲一下?!睂ρ剑B兒就是這樣運水的。阿芊在水里蹲一下,胸部的羽毛就沾濕了,然后飛到芍藥那兒,把水滴在葉子上,用翅尖輕輕一抹,鳥糞就洗掉了。

        還得幫助子孫們播種!

        阿芊不愿像真正的人參鳥那樣,只管把參籽吃到肚子里,等果肉消化了,籽核自然就排泄出去。千年山參雖然能變動物,但除了喝水,用不著“吃”任何東西,它累了、餓了,變回山參就可以采吸天地精氣。于是阿芊一分鐘也不肯歇息,從一株六品葉頭上叼起一顆參籽就飛。

        “飛遠一點兒,老祖宗!遠一點兒!”六品葉說。

        “越遠越好,別把放山人引來?!崩祥矘湔f。

        阿芊飛過一座山,又飛過一座山。它第一次飛這么遠,比起螳螂的飛行距離,不知道是多少倍!它再度慶幸自己沒有變成一只真正的螳螂。

        長白山多么遼闊,等著它去探索!

        這會兒它有些累了,正想落在什么地方歇息,發(fā)現(xiàn)一片陡峭的懸崖半腰里長著幾株老槭樹。這樣的懸崖半腰,對避開野獸和放山人大大有利。

        阿芊落在一棵老槭樹上,四下看了看,又落在地上。地上長著不少苔蘚,它抬頭一看,懸崖遮住半邊天,另半邊天又被樹冠遮住了,真是個山參生長的好地方。它就放下參籽,叼開一小片苔蘚,把參籽塞到松土里。

        哈,阿芊活了一千年,這是第一次自己播種參籽!

        阿芊心里像是開了一坡的花,想要喊叫,就學人參鳥啼鳴:“王剛哥!王剛哥!王剛哥!”

        叫了幾聲,阿芊覺得好奇怪—以前一千年,這樣的叫聲它聽多了,聽慣了,從來沒有覺得奇怪,但變成人參鳥初次啼鳴,就起了疑心,于是自言自語:

        “王剛哥?為什么人參鳥要叫王剛哥?”

        “王剛哥!王剛哥!”這是一只斑鳩,渾身灰不溜秋,但額頭和后頸抹上了淡淡的藍色,眼圈是橙色的,肩膀和翅膀上的羽毛鑲著紅褐色的花邊,腳爪是紫紅色的。它笑著落在阿芊跟前,“人參鳥,你居然不知道為什么要叫王剛哥?”

        “是的……”阿芊很難為情,“從沒想過,就是跟著叫?!?/p>

        “告訴它吧?!?/p>

        “斑鳩告訴它?!?/p>

        “既然來到這里,必須知道這個故事。”

        老槭樹們開腔了。

        斑鳩翹翹尾巴,四下里瞧瞧,說:

        “從前有兩個放山人,是把兄弟,哥哥叫王剛,弟弟叫李五。他倆來到懸崖頂上,往下一瞅,感覺這兒是長人參的地方,可是不能兩個人都下來,要留一個人在上面照管繩子,李五個子小就下來了,發(fā)現(xiàn)一株大貨。李五就叫:‘棒槌③!棒槌!王剛哥,我發(fā)現(xiàn)了棒槌!’王剛說:‘幾品葉?’李五說:‘六品葉。’王剛說:‘快當④!快當!拴上紅線抬寶⑤!小心別弄斷根須!’李五拿出鹿骨簽子,好不容易把大貨抬出來,怕帶在身上爬繩子把大貨損傷,就叫王剛先把大貨吊上去。誰知道呢?王剛一看要發(fā)大財了,就悶聲不吭帶著大貨離去。剩下李五在這兒不停地叫,‘王剛哥!王剛哥!王剛哥……’他沒吃沒喝,叫了幾天幾夜,力氣越來越弱,最后死掉了。后來人參鳥都學他叫‘王剛哥’,意思是要牢牢記住,人是最可怕的,連把兄弟都害,就因為貪財。防人之心不可無,這話是人說的?!?/p>

        難怪山神不肯把野山參叫成人參,難怪山規(guī)頭一條就是要躲開人!阿芊慶幸聽到這個故事,可又討厭這個地方,于是就往椴樹坡飛。

        斑鳩追上來,說:

        “其實我挺喜歡你的,交個朋友吧!”

        阿芊沒有回答,只顧飛。

        斑鳩緊跟不舍。

        阿芊就把斑鳩帶到了椴樹坡。

        看到那么多紅榔頭,斑鳩趕緊去吃。趁它吃得高興,阿芊悄悄地飛走,都顧不上跟植物們打個招呼。

        蟲子也捉了。

        石子也搬了。

        枝條也解開了。

        鳥糞也清除了。

        枯枝也拿掉了。

        種子也播了,雖然還沒有播完,帶來一只斑鳩,何況還有別的人參鳥呢。

        可不能跟斑鳩交朋友,它是野山參,不可能永遠做一只人參鳥啊,鳥的壽命也不是很長……要是處熟了再斷絕,就像對雌螳螂那樣,心里太不好受了。

        老椴樹知道阿芊的心思,望見它越飛越遠,并沒有作聲。

        四、花栗鼠和黃鼠狼

        這一次,阿芊往北飛去。

        飛過一座大山,阿芊很累了,就落在山坡上。這兒長滿樺樹,林下艾蒿成片,是人參生長的好地方。

        阿芊正要扎根,發(fā)現(xiàn)一棵大樺樹少了一塊樹皮,樹下有個大坑,還有許多足跡,既不是蹄印也不是爪印。樹皮如果是野獸啃掉的,或者抓掉的,形狀則是不規(guī)則的。那塊樹皮齊齊整整,呈長方形,露出的木質上刻下了橫杠,左邊三道,右邊四道。

        阿芊就問:

        “人來過嗎?”

        大樺樹說:

        “沒看見我身上的兆頭嗎?”

        艾蒿們說:

        “左邊三道杠,代表三個放山人?!?/p>

        “右邊四道杠,代表四品葉?!?/p>

        “才是昨天的事?!?/p>

        阿芊趕緊離開。

        又飛過一座大山,阿芊實在飛不動了。

        這兒長著許多松樹,好些花栗鼠在枝上跳躍。

        有花栗鼠,那就沒有人。

        阿芊飛入松林,落在地上,變回野山參。

        但它沒有現(xiàn)出二層樓八品葉,而是變成三花,才筷子高,真正是一株小草。別說樹上嬉鬧的花栗鼠未曾留意,就連四周的植物也不在乎。

        根須鉆進土里,多愜意啊。

        身子變成枝葉,多輕松啊。

        終于不需要運動了,阿芊靜靜地站在那兒,全心全意吸收天地精華。夜幕緩緩降臨,參葉上凝結著露珠,多么甘甜。月亮冉冉升起,雖然細細彎彎,也把光華投入林間,那么它也照耀著老椴樹,照耀著那片山坡吧。阿芊好想跟月亮說說話,然而一千年來,月亮從來都是默默不語。

        阿芊平生第一次不在老椴樹的樹蔭里過夜,老椴樹也惦記它吧……還有小千千……山葡萄又在跟小千千斗嘴嗎?還有芍藥、鐵線蕨、老山芹和百合,都會議論它吧,興許又有什么忙要它幫了吧?

        花栗鼠們依然在嬉鬧,有的捧著松果在樹上啃食,有的抱著松果找地方埋藏,有的互相追逐。

        下次變成花栗鼠怎么樣?

        多可愛的小動物,短耳朵細尾巴,背上長著五道杠。

        就變那只吧,那是一只偶然路過椴樹坡的花栗鼠,那時候正趕上我參籽成熟,它吃參籽也就算了,反正它跟人參鳥一樣只能消化果肉,果核會拉出去長成人參,它不該冒里冒失把我的莖折斷了,嚇得我把蘆頭縮進土里,休眠了好幾年才重新長出枝葉……

        “吱!吱吱!”

        一只花栗鼠發(fā)出慘叫。

        “黃鼠狼!”

        “小心!”

        “誰去救它?”

        “別去送死?!?/p>

        ……

        好多花栗鼠叫起來,在樹上亂竄,紛紛投擲松果。

        一枚松果彈到阿芊身邊。

        地面?zhèn)鱽硎裁错憚?,那是腳爪跑動的聲音,迅速遠去。

        啊,黃鼠狼來過了……阿芊好想把那只花栗鼠救回來,如今它能變化,有的是辦法對付黃鼠狼—然而它才剛剛扎下根呀,每變一回動物,按第二條山規(guī),得休息七七四十九天。

        阿芊試著收一下根須,不行,它元氣消耗太多,根須軟綿綿的,使不上勁。

        好一會兒,花栗鼠們安靜下來。露珠滴落的聲音,松針掉下的聲音,清晰可聞。地上的月影悄悄移動,林中的光線悄悄移動,天上的月牙悄悄移動。等到月亮落下,太陽升起,花栗鼠又變得活躍,而且快樂起來。它們像是把昨晚的不幸全忘光了,又在樹枝上飛騰,沿著樹干爬上爬下,吃松果,埋松果,追逐,打鬧。它們沒有名字,山野間的動植物不會給自己起名字。正因為沒有名字,一個伙伴失蹤了,大伙兒并不是特別在意—沒有名字,一只花栗鼠和另一只花栗鼠有什么區(qū)別呢?或許,無名也是一種智慧,免得把悲傷永久銘記。

        不覺得過了好幾天,又到黃昏,太陽已經落下,月亮尚未升起,天空閃著數(shù)不清的星星,花栗鼠鬧得正歡,忽然,哪兒傳來慘叫:

        “吱!吱吱!”

        又一只花栗鼠遭遇了不幸!

        所有的伙伴,地上的全往樹上逃,樹上的全往高處逃,高處的四下巡視,拿著松果胡亂投擲。

        松林里一片慌亂。

        嗖!一個黑影從阿芊身邊一躥而過,仿佛一陣風。

        黃鼠狼,阿芊看清了,那是黃鼠狼,叼著一只花栗鼠。

        那只花栗鼠還在掙扎呢。

        阿芊好想變成動物去追,但是不行,七七四十九天,這才過了十天……它這么一猶豫,黃鼠狼已經不見了。

        花栗鼠們呢?

        像上次一樣,不多久又恢復了常態(tài)。

        與往常不同的,就是這一夜沒有月亮,黎明時分才悄悄現(xiàn)出淡淡的白痕,太陽出來就不容易找見。

        一只小花栗鼠跑到阿芊跟前?!肮?!”它碰了碰阿芊的葉子,“這兒有株人參!”

        附近的植物說:

        “太小了?!?/p>

        “沒有開花結籽?!?/p>

        阿芊說:“我會結籽的哦,到時候歡迎你來吃?!?/p>

        小花栗鼠縮回爪子說:“到什么時候?”

        阿芊說:“我也不知道?!?/p>

        小花栗鼠重新伸出爪子,說:“那我先嘗一嘗人參葉子?!?/p>

        阿芊嚇了一跳,把枝葉全縮進土里。

        小花栗鼠怔了怔,說:“人參呢?哪兒去了?”

        植物們也很奇怪,說:“三花怎么會鉆土?”“莫非是人參精?”

        小花栗鼠說:“你們看見它鉆到土里了?”

        這會兒又來了好幾只花栗鼠,一塊兒刨土。

        呼,一個黃茸茸的家伙從大松樹后面撲過來,又是那只黃鼠狼,咔嚓一聲咬斷了小花栗鼠的脖子,把它叼走了。

        “黃鼠狼!”

        “吱吱!”

        “該死的黃鼠狼!”

        “叼走一個伙伴……”

        “誰去救它?”

        像上次一樣,花栗鼠一陣慌亂,可它們嚷嚷幾聲,朝黃鼠狼的方向扔了幾個松果,事情就過去了。

        等到阿芊從土里探出枝葉,松林又恢復了平時的樣子。唉,花栗鼠太可憐了,我得幫幫它們,再等一些日子吧。

        那只黃鼠狼隔不了幾天就來一次,每次都叼走一只花栗鼠。

        六七四十二天過去,黃鼠狼又來了。

        花栗鼠們到處逃,黃鼠狼到處追。

        啊呀,樹洞里一窩剛出生的花栗鼠幼崽被黃鼠狼發(fā)現(xiàn)了!

        “運氣不錯呀,小嫩肉!”黃鼠狼張口就吃。

        花栗鼠媽媽又氣又急,不停地扔松果。

        別的花栗鼠也只能扔松果。

        “住口!”

        “別傷害它們!”

        “無恥!”

        連植物們也叫嚷起來,可是能管什么用呢?

        阿芊再也忍不住了。

        這么多天過去,阿芊元氣恢復得差不多了,根須也能抽動了。簌!阿芊變成幾百年前吃過它參籽的那只花栗鼠。它看一看自己的爪子,把前爪搓一搓,用后爪抓抓地,真靈活啊。它聳一聳腰,翹一翹尾巴,真靈巧啊。它在地面跑了幾步,嘿,四條腿跑起來比六條腿和兩條腿都要利索得多!難怪野獸都是四條腿!

        嗖嗖嗖,阿芊上了樹,利爪派上用場,半點兒也不打滑。它跑到一根橫枝上,又感受到了尾巴的好處,特別容易保持平衡。它沿著橫枝跑到盡頭,縱身一躍,嗨,尾巴還能掌握方向呢。

        阿芊徑直跑到那個樹洞跟前,叫嚷著說:

        “滾出來!臭東西!”

        黃鼠狼最討厭人家叫它臭東西,一下子就鉆出來,嘴和胡須上還沾著血。

        “來送死嗎?”

        送死?阿芊才不怕呢,抬起爪子就去抓黃鼠狼,可黃鼠狼個頭兒比阿芊大多了,一伸爪就把阿芊按住。

        阿芊用力掙,掙不動。

        啊,你真傻,花栗鼠斗不過黃鼠狼呀,你怎么變花栗鼠……阿芊想變別的,然而黃鼠狼張開大嘴來咬它了。

        波!波!波!波!

        好多松果擲過來,有一只打中黃鼠狼的頭。黃鼠狼不由得把爪子松開。

        阿芊落到地上,來不及多想,變成了黃鼠狼,跟樹上那家伙一模一樣。

        哈,這下誰怕誰呢?

        阿芊再次上了樹,說:“來,好好打一架!”

        黃鼠狼看看阿芊,又看看地上,說:“剛才那只花栗鼠呢?”

        阿芊說:“滾蛋,這是我的地盤!”

        黃鼠狼說:“這是我的地盤,我總來這兒的?!?/p>

        阿芊說:“那是以前,往后都是我的了?!?/p>

        黃鼠狼撲過來,阿芊就迎上去,兩只一模一樣的野獸打斗起來。

        一開始,花栗鼠們都看花了眼,分不出誰跟誰。

        但是那位花栗鼠媽媽叫起來了:“嘴上有血的那只是壞的,另一只是好的?!?/p>

        是的呢,嘴上有血沒血,多明顯的分別。

        松鼠們都拿松果朝嘴上有血的黃鼠狼投擲,有的還從地上拾來石子投擲。黃鼠狼既要對付阿芊,又要躲避射擊,不一會兒就挨了好幾下,只好逃走。

        自從阿芊能夠變化,這是它第一次打架,不僅打贏了,還救了幸存的兩只幼崽。它得意極了,說:“臭東西不敢來了。”

        “你也是黃鼠狼……”

        “你怎么不吃花栗鼠?”

        花栗鼠們都望著阿芊,十分疑惑。

        “無論如何感謝你?!?/p>

        花栗鼠媽媽從樹洞里探出了頭。

        “你是人參變的,我親眼看見的!”

        阿芊扎根的地方,一株艾蒿尖聲叫喊。

        “你怎么不變人?變成人就把黃鼠狼嚇走了,根本不用打斗。”

        那棵大松樹也叫喊起來,聲音特別洪亮。

        是啊,怎么一開始不變人……可是阿芊怎么能夠變人呢?

        “難道你是人參精?”

        “留下來吧。”

        “別離開!”

        “留下來保護我們?!?/p>

        ……

        動物和植物全都高聲叫喊。

        阿芊很想留下來,可是不行,它沒滿七七四十九天就變化了,山神知道會生氣的。

        于是它說:“也沒什么……我只是路過這兒,再見!”

        五、熊和蜜蜂

        阿芊一個勁地奔跑,再也不回頭。

        變化之后的第一仗,消耗了不少體力。

        來到一個山坡,那兒長滿了雜樹,樹胡子處處垂拂,苔蘚堆得厚厚的,空氣十分潮濕,阿芊停下腳步喘氣。

        四下看看,沒有什么異常,側耳聽聽,沒有什么響動。瞧呀,那株細辛擎著兩片心形葉,開著紫色花,花瓣背面長滿細茸毛。簌!阿芊變成了細辛。等到天黑,四周的植物看不見了,阿芊又變成本來的樣子,伸展八個復葉和那么大的榔頭,靜靜采納天地精華。

        休息了半個月,阿芊元氣恢復了不少。想想自己違反了第二條山規(guī),又發(fā)起愁來。怎么辦呢?上一次沒有待夠七七四十九天,還差九天,這一次多待九天補上?

        又過了半個月,阿芊元氣完全恢復,也有些兒想開了,雖然它違反了第二條山規(guī),卻護了生,保護了花栗鼠,這不是遵守了第三條山規(guī)?就算山神追究起來,也情有可原吧?

        五七三十五天過去,不遠處一只蜜蜂撞上蛛網,在那兒徒勞地掙扎。

        “嗡嗡嗡!救命??!嗡嗡嗡!救命??!”

        蜜蜂的聲音非常微弱,但附近的植物聽得見,阿芊也聽得見。

        簌!

        阿芊變成了一只熊。

        那是一只淘氣的小熊,幾十年前曾經大鬧椴樹坡,把芍藥花、百合花摘下亂扔,還把人參一陣亂拔,嚇得能縮身的紛紛縮進土里。但也不能全怪小熊,是老椴樹身上的蜂巢把它引來了。別看它胖嘟嘟的,可不笨,打滾的樣子多可愛,只不該壓壞了許多植物。十丈高的老椴樹它能爬上去,盡情偷食蜂蜜。

        阿芊走到蛛網跟前,蜜蜂說:

        “嗡嗡嗡!討厭!嗡嗡嗡!走開!”

        阿芊說:

        “我來救你?!?/p>

        阿芊伸出毛茸茸的爪子,輕輕將蛛網撕破,蜜蜂就飛起來了。

        “嗡嗡嗡,為什么要救我?嗡嗡嗡!我不會告訴你蜂巢在哪兒?!?/p>

        “謝謝你!謝謝你們給我傳了粉!”

        “嗡嗡嗡!給你傳粉?嗡嗡嗡!熊需要傳粉嗎?”蜜蜂繞著阿芊飛舞。

        阿芊笑一笑,露出滿嘴白牙,團著身子一滾,骨碌碌滾下山坡。

        七七四十九天實在太長,沒有必要拘泥吧。遵守第二條山規(guī)不就是為了恢復元氣?元氣恢復了為什么還那么死板,要被數(shù)字限???

        如果發(fā)生了緊急情況,也可以靈活變通,反正變一回動物又變回成植物歇息就行了。

        “也沒什么,真的沒什么。”阿芊又咧開嘴笑。

        阿芊很喜歡自己,因為它是一株千年人參,愛變什么就變什么。

        如今它變過了昆蟲,變過了飛鳥,變過了走獸,充分感受到了“動”的樂趣。

        植物所能做的,僅只是等。

        天旱了,等雨水。

        下雪了,等雪融。

        風大了,等風停。

        結籽了,等風和動物來傳播。

        枝葉落了,等春天。

        身上卡著石子,纏著藤蔓,只有等候奇跡發(fā)生。

        動物就不一樣。

        水可以找。

        風雪可以避。

        家可以搬。

        還可以幫助別的動植物。

        過去阿芊雖然是植物,但卻是一株野山參,這多幸運!雖然它等了足足一千年才能變動物,如今總算等到頭了。

        坡底開著成片的野菊花,芬芳四溢,阿芊采了一大把編成花環(huán),戴在頭上手舞足蹈。然后又采了不少野藤披在身上。

        叮叮咚咚,那兒有一條小溪呢。阿芊走到溪邊照一照,還直立起來—忽然它吃了一驚,這不像人穿著衣裳嗎?

        千萬不要變人!

        第一條山規(guī),最要緊的一條。

        于是它把花環(huán)扔到水里,把身上的藤呀花呀也扯掉。

        去哪兒呢?

        阿芊不想這么快就變回人參,一變又得一動不動好些天,況且它根本沒有累,還不需要休息。

        阿芊涉過小溪,進入一片杉林,漫無目的行走,一邊東張西望。

        撲通!

        腳下忽然一空,阿芊掉下去了。

        這是一個筆直的地洞,四壁十分光滑,布滿了鏟削的痕跡,地上還插著幾根尖利的木樁,有一根擦著阿芊的肩膀。

        如果阿芊變的不是小熊,而是大塊頭的成年熊,剛才就被木樁刺穿了。

        阿芊嚇得渾身的毛都豎起來。

        這不是天然生成的地洞,這是陷阱。

        雖然是第一次見,它知道這是人挖的,用來捕獵野獸。

        人!

        最可怕的就是人!

        要是它被木樁刺穿,就那樣死掉,再也無法恢復原形。

        可不能等人來。

        阿芊往上爬了爬,爬不上去,洞壁上的土一扒拉就崩,承受不住熊的爪子。

        怎么辦?

        阿芊雙臂扇動,變成了蜜蜂,嗡嗡叫著飛出陷阱。

        “也沒什么!真的沒什么!”

        它太得意了。

        這算是它第一次跟人打交道吧?

        人,對它來說真的也沒什么。

        它能變化,千變萬化。

        不該就是又違反了山規(guī),第二條。

        然而第二條也沒有那么可怕,它早就違反了,并沒有發(fā)生什么不幸的事情。

        這第二條,僅是保護它而已,確實如此。

        那就不著急變回山參吧,雖然連變兩次,它并沒有累。

        “嗡嗡嗡!隨心所欲!這就是自由!”

        “嗡嗡嗡!人造的陷阱也沒什么!真的沒什么!”

        阿芊唱著歌兒,一個勁地往前飛。

        那邊林間鋪著一片綠茵,開滿了野花,紅的、紫的、黃的、白的,有的像小太陽,有的像雪花,有的像松塔,有的像蝴蝶,隨風送來的還有花香,好多蜜蜂在那兒忙碌。阿芊變成了蜜蜂,雖然不像真正的蜜蜂需要采蜜,卻被繽紛的色彩吸引了,被歡樂的嗡嗡聲感染了。于是它也停在一朵花蕊里,在粉嘟嘟的蕊頭上爬來爬去。

        假若永遠成為某種動物,蜜蜂算是不錯的選擇吧?可惜蜜蜂壽命太短,萬一撞上了蛛網……還是別說什么永遠,喜歡做蜜蜂就變蜜蜂,不喜歡了就變別的。

        嘚嘚嘚嘚!

        一只梅花鹿從樹林里狂奔出來。

        阿芊聽老椴樹說起過梅花鹿,但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只梅花鹿渾身金色,布滿白斑,體形多么優(yōu)美,身姿多么輕盈,頭角多么氣派。

        阿芊迎上去,說:“嗡嗡嗡,你真美!”

        梅花鹿顧不上理會阿芊,沒命地奔跑。

        啊,樹林里出來一頭猛獸,是老虎!

        阿芊也是第一次見老虎,個頭兒比梅花鹿大得多,也強壯得多。頭顱,腰身,四肢,乃至尾巴,無一處不兇猛,無一處不矯健,奔跑的時候爪子帶起泥土和草屑,那雙金色的大眼射出貪婪的光芒。

        嗷!老虎猛地一撲,把梅花鹿撲倒了?;⒆δ敲翠h利,把梅花鹿的背部抓出了血?;⒖趶堥_那么大,露出尖尖的牙。梅花鹿掙扎著,發(fā)出絕望的悲鳴。

        第三條山規(guī),不能見死不救—阿芊根本沒往這上面想,顧不上。

        嗡嗡嗡!

        阿芊飛到老虎跟前,沖著淺紅的鼻尖就是那么一蜇。它只是輕輕地蜇了一下哦,沒有刺很深,免得拔不出來。

        噢噢!

        老虎氣壞了,伸爪拍阿芊,阿芊只一閃,老虎就拍中自己的鼻尖,都拍出血來了。

        嗡嗡嗡!

        阿芊在老虎頭上盤旋。

        老虎跳起來咬阿芊,怎么咬得著呢?別的蜜蜂飛過來幫助阿芊,阿芊又在老虎肚皮上輕輕蜇了一下,老虎疼得在地上打滾。

        趁這當兒,梅花鹿逃入另一邊的樹林,不見了。

        老虎氣壞了,卻也只能耷拉著尾巴,悻悻地離去。

        阿芊得意非凡:

        “嗡嗡嗡!我斗敗了老虎,山中的霸王!”

        別的蜜蜂說:

        “你真勇敢!”

        “你跟我們不是一伙的。”

        “你的伙伴呢?”

        阿芊說:

        “信不信我是人參?”

        它落在地上,眨眼間就現(xiàn)出碧葉紅榔頭。

        “嗡,它是人參!”

        “二層樓八品葉!”

        “真棒!嗡嗡!”

        “嗡嗡嗡,了不起!”

        蜜蜂們驚嘆不已,聚在阿芊周圍。

        “也沒什么!真的沒什么!”

        阿芊唱著歌兒,又變成蜜蜂,獨自飛到樹林里,找了一個安靜的山坡再次變成三花,枝葉微微搖晃。

        六、蝴蝶、板黃魚、哲羅鮭、水蠆和蜻蜓

        才過了二七十四天,阿芊元氣恢復得差不多了。

        變什么好玩呢?

        阿芊正在思量,一只蝴蝶飛了過來。

        多美的精靈啊,翅膀跟螳螂不一樣,跟鳥兒也不一樣,那么柔軟,像薄薄的水波在空中蕩漾,還拖著細長的飄帶。顏色也配得好,以白色為主,點綴著對稱的黑斑和紅斑。

        簌!

        阿芊變成了一只蝴蝶。

        試著飛了飛,輕盈得如同蒲公英。

        阿芊就一直往上飛,在林梢翩躚。

        樹林那邊有一條大河,水聲和著回聲,特別喧鬧。一看那么寬廣的波濤,那么豐沛的水量,阿芊明白了,這是松花江。它聽老椴樹說過,所有小溪都流向松花江。

        阿芊飛到江邊,停棲在蘆葦上,對著水面照個沒夠。

        一只蜻蜓落在旁邊的一根蘆葦上,身軀赤紅,翅膀脈絡也是紅的,大眼睛又紅又鼓像熟透的參籽。

        “待會兒水龍來了,嘩!一個浪就把你卷下去?!彬唑颜f。

        “水龍?”阿芊說。

        “就要來了。”蜻蜓轉了轉頭。

        “是的!”“水龍!”“松花江的霸王!”蘆葦們紛紛附和。

        阿芊雖然活了一千年,卻沒有聽說過水龍。椴樹坡的植物對水里的事情不感興趣,知道的實在不多。

        不少魚兒從下方游過。有鰲花,背部和體側呈黃綠色,布滿褐色的條紋和斑點,背上、鰓蓋上長著棘刺。有鳊花,身軀扁扁的,鱗片銀閃閃的,仿佛披著純銀鎧甲。有紅鲌,嘴翹翹的,青背脊白肚皮,鰭紅紅的。還有鯉魚、鯽魚……還有烏鱧、白鰷、青魚、赤眼鱒……爭相朝著上游逃竄。

        “喂!喂!你們這是干什么?”阿芊說。

        “水龍就要來了!”一條板黃魚說。

        “我才不怕水龍。”阿芊說。

        阿芊雖然沒有見過水龍,但它當真不怕,它才打敗了老虎呢。

        板黃魚顧不上跟阿芊理論,匆匆往前游。

        阿芊把翅膀合攏,想象板黃魚的樣子,一下子就變成板黃魚掉進水里。

        好多魚兒從阿芊身邊游過,全都那么著急,那么驚慌。

        阿芊定了定神,朝著跟魚群相反的方向游。

        哈哈,要是老椴樹知道我變成了一條魚,會怎么說呢?別的植物,小千千,山葡萄,會怎么說呢?

        誰也不會想到我變成了一條魚。

        就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

        游動比飛行還有意思。飛行的時候,不論昆蟲還是鳥兒,翅膀不能停,一停就往下掉。游動的時候,水能把身子浮起來,還能推著身子行進。鱗片多么光滑,水流貼著體側滑過,感覺多美妙。胸鰭、腹鰭和尾鰭,又是多么靈活,絕不遜于昆蟲和鳥兒的翅膀。

        阿芊體會著游動的樂趣,嘴里還吐著泡泡呢。

        別的魚兒迎面游來,說:

        “找死??!”

        “快掉頭!”

        “水龍追過來了!”

        阿芊卻說:

        “也沒什么,真的沒什么?!?/p>

        別的魚兒都當阿芊發(fā)了瘋,誰也不理它。

        阿芊越發(fā)想看一看水龍是什么樣子,加快了速度。

        前方不再有魚群,那么大一條河,顯得空空蕩蕩。巨大的水波迎面涌來,一波緊接一波,一波比一波猛烈,浪花嘩嘩撲打河岸。

        阿芊定睛瞧著前方,只見一個巨大的形體在向自己逼近。

        那是一條哲羅鮭,有兩三丈長,難怪要叫水龍。扁扁的腦袋像巨大的巖石雕成,鼓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球,渾身銀鱗,點綴著黑斑,尾鰭血紅。

        阿芊看呆了,聽憑身子隨波搖晃。

        水龍徑直游到阿芊跟前。

        “你怎么不逃?呃?”

        “逃?”阿芊回過神,一下子變成水龍,跟眼前這條一模一樣。

        水龍想從左邊繞過去,阿芊也游到左邊。水龍游到右邊,阿芊也游到右邊。水龍上浮,阿芊也跟著上浮。水龍憤怒至極,張開大嘴咬阿芊。阿芊不愿傷害水龍,只張開嘴把水龍的嘴抵住,兩張嘴一般大,誰也咬不著誰。它倆用頭互相頂撞,用尾巴互相拍打,巨大的身軀攪起駭人的浪花。河水翻騰起來,岸邊的植物瘋狂搖動,水鳥四散而逃。

        “哦!哦!”

        “水龍在那兒,快劃!”

        “嗨喲!嗨喲!”

        什么聲音,不像動物。

        阿芊和水龍不約而同停止打斗。

        水龍說:“快逃,人來了!”

        人?

        這么大的水龍都怕人?

        阿芊難以置信。

        水龍潛下深水,逃走了。

        阿芊迎著人聲游過去,看到好幾條船,兩頭尖的是樺皮船,尖頭方尾的是舢板,還有方頭方尾的獨木舟,劃得那么快,貼著水皮飛。

        船上的人發(fā)現(xiàn)了阿芊,有的舉起魚叉,有的張弓搭箭,有的抱著漁網往水里扔。阿芊害怕魚叉和弓箭,但卻不懂漁網有什么可怕—不就是像蛛網一樣的東西嗎,用什么做的?它游過去想瞧仔細,不料被漁網包圍起來了。它想撞開漁網,漁網卻纏在身上,勒進了鱗縫,也勒住了鰓和鰭,怎么也掙扎不掉。

        拉網的人唱起歌來了,一個領唱,別的人應和:

        “拉網吧!”

        “唷嚓!”

        “拉呀拉吧!”

        “唷嚓!”

        “拉上來呀拉上來!”

        “唷嚓!”

        “……”

        漁網收緊了,船兒靠攏了,圍一個圈子。

        人!

        距離這么近!

        頭頂黑茸茸的,臉上沒有羽毛,裸露的皮膚都沒有羽毛,也不長鱗。叫喊時露出白牙齒紅舌頭,有的穿著狍皮衣、鹿皮衣,有的穿著魚皮衣。

        “這么大的水龍!”

        “能賣不少銀子?!?/p>

        “夠全屯的人打幾天牙祭。”

        “等它掙扎掙扎?!?/p>

        “拉不上船,拉到岸邊去?!?/p>

        啊喲怎么辦?人們商量著怎么安排水龍呢,一個個穩(wěn)操勝券,只等水龍體力耗盡。

        確實,阿芊越掙扎就越沒有力氣了。

        人們劃著船,慢慢往岸邊拉網。

        就在這時,阿芊發(fā)現(xiàn)一只小小的蟲子,淺褐色,長著六條腿,從網眼里鉆進來了。這是水蠆,阿芊不認識,但它立刻有了主意。嘩!它用力一掙,那條龐然大物不見了,變成另一只水蠆,不等人們看清楚,它就鉆出了漁網。

        “水龍呢!”

        “怎么不見了?”

        “咦?”

        “怎么回事?”

        人們驚慌失措,劃著船兒在河面上打轉,徒勞地拿魚叉往水里刺,把箭往水里射。

        阿芊好感激那只叫不來名字的小蟲子,卻再也找不見了。阿芊游到岸邊,爬上蘆葦晾干身上的水,變成紅蜻蜓飛走了。

        這一次,阿芊可真累了。

        大傷元氣。

        阿芊搖搖晃晃飛入樹林,落在背陰的山坡上,四周有山楂、天麻、木通,還有一株云杉,十分高大。阿芊挨近云杉現(xiàn)出原形,八個復葉和根須表皮都有破損,是被漁網勒傷的,參籽也掉了好幾粒。阿芊沒有變三花,本來的樣子最適合養(yǎng)傷,除了采集天地精華,阿芊什么也顧不上。

        晚間月亮升起,光線穿過林梢落在阿芊身上,阿芊才緩了一口氣。

        這兒有許多螢火蟲,多么奇異的昆蟲,自己就會發(fā)光,仿佛大地上的星星,只不過長了翅膀。這些美麗的流光也撫慰了阿芊。

        也沒什么。

        真的沒什么。

        人之所以可怕,是因為人擁有各種各樣的工具。那么尖利的魚叉,賽過老虎的爪子。那么結實的漁網,那么寬廣,蛛網哪里比得上。人沒有漂亮的鱗片和羽毛,但能制作各樣的衣裳。人沒有翅膀,但能制造弓箭射殺飛鳥。人沒有鰭和尾,但能乘船下水,用槳劃動。人沒有爪子和蹄子,但能做鞋子……這些統(tǒng)統(tǒng)不算什么,我經歷了一千年的磨煉,能夠千變萬化。

        阿芊正在思量,云杉說話了:

        “人參?”

        阿芊沒有作聲。

        “歡迎你在這兒扎根?!痹粕冀又f。

        “謝謝你?!卑④废肫鹆死祥矘洌X得云杉的性情跟老椴樹有些像。

        “不用謝?!痹粕及l(fā)出爽朗的笑聲,“見到千年人參,我非常榮幸?!?/p>

        “千年人參?”

        “它活了一千年?”

        “看不出來,我還以為是田七。”

        “云杉說的還有假?!?/p>

        “二層樓八品葉?!?/p>

        ……

        別的植物,不論高的矮的,大的小的,開始議論。

        阿芊說:“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我休息一些日子就走,頂多七七四十九天。”

        “它能走!”天麻說。

        “那當然,不然它怎么來的。”木通說。

        “千年人參能變化呢。”山楂說。

        “我看見它飛過來的,變成一只紅蜻蜓。”云杉比四周的植物高得多,能看很遠,年紀也大得多,知道許多事情,“變化很耗元氣,白天它需要休息,所以我沒有吭聲?!?/p>

        “我確實是千年人參。”阿芊動了動枝葉,“有什么事要幫忙嗎?”

        “那太好了。”木通說,“我身上的蟲子可不少。”

        “我的葉子被蝸??谢恕!碧炻檎f。

        “我身上也有蟲子,癢癢的?!鄙介f。

        “千年人參能幫忙呢。”云杉說,“等你休息夠了變只啄木鳥吧,幫我捉蠹蟲?!?/p>

        “也沒什么。”阿芊說。

        附近的植物騷動起來:

        “來了一株千年人參。”

        “二層樓八品葉!”

        “枝葉能自己動。”

        “能變動物呢!”

        “變蜻蜓飛過來的?!?/p>

        “能幫忙捉蟲子?!?/p>

        ……

        然后它們就說:

        “我們也請千年人參幫幫忙。”

        “我的根被野豬撬出來了。”

        “我想換個地方?!?/p>

        “我被雷公藤纏住了,勒得好難受?!?/p>

        “我才不愛纏在你身上?!?/p>

        ……

        數(shù)不清的螢火蟲飛過來,阿芊身上落滿了,四周的植物也落滿了,還有許多繞著阿芊盤旋。阿芊的碧葉紅籽映著螢光,多么瑰麗啊。

        阿芊特別自豪,每一個請求都爽快答應:“也沒什么?!薄罢娴臎]什么。”

        但它也感覺到有些不妥當,不是幫助別的植物不妥當,而是這樣喧嘩不妥當。它喜歡靜靜地待著,不言不語。

        七、螢火蟲和紫貂

        才過了七天,一只紫貂找過來了。

        這是一只未成年的小紫貂,渾身毛茸茸,腦袋呈灰白色,眼珠烏黑晶亮,鼻頭又黑又潮,身子和尾巴呈黑褐色,脖子呈淺橙色,仿佛戴著圍巾。

        小紫貂跑跑跳跳,來到云杉底下。

        阿芊嚇了一跳,趕緊縮到地里。

        “阿芊去哪兒了?阿芊去哪兒了?”小紫貂扒著泥土,急得大哭。

        阿芊見它可憐兮兮,就鉆出來說:“你怎么知道我叫阿芊?”

        天麻說:“原來你有名字,你跟我們不一樣?!?/p>

        云杉說:“千年人參當然不一樣。”

        小紫貂說:“媽媽常常說起你,你救了花栗鼠,救了蜜蜂,救了梅花鹿,還救了好多水族。求求你,救救我媽媽,它被獵人抓走了?!?/p>

        “你媽媽怎么被抓走了?你們不是很會放屁嗎?”

        “獵人把麻醉藥和松脂油混合起來,涂抹在我們過路的地方,我沾上了一點兒,我媽媽就用舌頭幫我舔,結果就失去知覺,被獵人抓走了。阿芊,求求你,把我媽媽救回來吧!”小紫貂朝阿芊不停地拜。

        “不行……我們野山參有三條山規(guī),避開人是第一條?!卑④愤@樣說的時候,覺得好艱難啊。

        “可是我媽媽,嗚嗚……”小紫貂一個勁地哭,“獵人要剝它的皮……求求你,阿芊,只有你能救我媽媽……”

        云杉說:“你就幫幫它吧。”

        天麻說:“你救過那么多動物。”

        阿芊說:“什么動物我都不怕,人太可怕了?!?/p>

        小紫貂說:“你斗得過人,在松花江,你變成水龍把漁人戲弄一場,然后變成水蠆鉆出網眼逃生?!?/p>

        木通說:“哇,你打敗了漁人!”

        山楂說:“真的嗎?”

        天麻說:“怎么也不告訴我們?!?/p>

        云杉說:“哦,你來的那天,我望見松花江上有好多漁船在那兒打轉,你是從松花江飛過來的?!?/p>

        別的植物也議論起來:

        “阿芊,你離開之前,幫我把露出地面的根蓋上土?!?/p>

        “幫我們捉了蟲子再走?!?/p>

        “我葉子上有蝸牛。”

        “把我和雷公藤解開。”

        ……

        阿芊心里很亂,對小紫貂說:“你先幫幫這里的植物,記住別殺生—讓我到土里好好想想?!?/p>

        小紫貂好不歡喜,就去這邊蓋蓋土,那邊捉捉蟲,另一邊又捉捉蝸牛。阿芊叫它不要殺生,它就把蟲子和蝸牛放在葉子上,從溪水里漂走。

        阿芊再次縮到泥土中,想了很久。

        它很想去救紫貂媽媽,如果紫貂媽媽是被老虎叼走了,它肯定一口答應,馬上出發(fā)。可紫貂媽媽是被人捉走了呀!

        “千萬要記住,見到人要躲得遠遠地,這是野山參第一條山規(guī)?!鄙缴竦穆曇粼诎④沸睦锘厥?。

        可是不去救的話,紫貂媽媽會被剝皮……

        “嗨,人參精!”

        這個聲音細細的,卻把阿芊嚇了一跳。

        原來土里有個小洞,爬過來一只渾身長刺的小動物。

        “你是什么動物?”

        “活了一千年,刺猬都不認識?”

        “哦,抱歉……我聽說過的,我們那片山坡沒有刺猬?!?/p>

        “都是能鉆土的呀!我跟你說,你應該去救紫貂?!?/p>

        “為什么?”

        “紫貂太善良了。每年冬天,總有獵人喝了烈酒,脫光衣服躺在雪地上一動不動,過路的紫貂看見了,就以為獵人凍僵了—明明知道那是獵人呀,被捉住要剝皮!紫貂卻趴在獵人身上,想把獵人暖和過來,獵人手一伸把紫貂活捉了?!?/p>

        “啊……”

        “你說紫貂善良不善良?”

        “善良!”

        “快去救呀!必須的!”

        是的,必須的,這么善良的動物。

        和紫貂一比,阿芊太慚愧了。

        跟第二條山規(guī)一樣,第一條山規(guī)也是保護人參精的,自己小心一點兒不就行了?到時候見到人就躲開,偷偷摸摸把紫貂媽媽救回來。

        再說還有第三條山規(guī)呢,要護生,不能見死不救。

        阿芊元氣還沒有完全恢復,但也能夠變化自如,于是就鉆出地面。

        小紫貂立即跳過來。

        “阿芊,你想好了?”

        “想好了?!?/p>

        “那就走吧?!?/p>

        阿芊把根一收,枝葉一抖,簌,千年人參就不見了。

        小紫貂慌了神,說:“阿芊……阿芊……”

        一只螢火蟲飛到小紫貂跟前,說:“帶我去救你媽媽?!?/p>

        小紫貂說:“要阿芊才行。”

        螢火蟲說:“我就是阿芊呀?!?/p>

        小紫貂說:“真的?”

        別的植物紛紛說:

        “是真的!”

        “我們看見阿芊變的!”

        “快去救媽媽?!?/p>

        “別耽誤了?!?/p>

        小紫貂尾巴一甩,就跑起來。

        跑出老遠,猛一回頭,好多螢火蟲跟著它呢,哪只是阿芊?

        小紫貂又叫:“阿芊!阿芊!”

        “在這兒呢!”阿芊落在小紫貂頭頂上?!翱炫?!”

        小紫貂就繼續(xù)跑。它的身子多么柔軟,它又那么愛蹦愛跳,恰似一朵浪花,不時躍過草叢、石塊和坑洼。

        太陽快要下山,小紫貂來到一處山腰,不少螢火蟲跟隨著它,阿芊仍然待在頭頂。

        那兒有一片奇怪的泥土,細細長長,寸草不生,向著下山延伸。

        路!

        那是人走出來的路!

        有不少鞋??!

        那條路彎彎拐拐通向山腳,呀,那么寬一片草甸子,平平的,從山腳鋪到松花江畔。

        草甸上聚集著那么多房屋和院落,拼成了街道。屋頂有傾斜的、平的,也有拱形的。有的房屋青磚砌墻,黑瓦蓋頂,屋脊兩端和四個檐角向上翹起,像翅膀一樣。更多的房屋是土坯墻、夯土墻、草辮墻,屋頂蓋木板、樺樹皮或者羊草、烏拉草、豬鬃草、谷草。幾乎每座房屋都有煙囪,光禿禿的好像樹干,少數(shù)用磚砌成,多數(shù)是掏空的圓木,也有的用木板釘成。人,要吃熟食,此時家家戶戶冒著炊煙。那些煙囪各式各樣,飄出來的炊煙卻都是一樣的。

        江畔泊著好多樺皮船、舢板和獨木舟,還有巨大的篷船,載著小房屋。

        好多人啊,街道上有,江畔有,船上也有。

        小紫貂爬到一塊大石頭上,說:

        “獵人就住在那邊?!?/p>

        阿芊飛到小紫貂鼻尖上,說:

        “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救你媽媽。”

        小紫貂說:

        “鎮(zhèn)集上有狗,可兇了,你小心點兒?!?/p>

        “狗?”阿芊從來沒有聽說呢。

        “跟狼差不多,但是靠人養(yǎng)大?!毙∽硝跽f。

        跟狼差不多?阿芊就笑了。老虎都不怕,還怕狼?那么也用不著怕狗。阿芊張開翅膀朝集鎮(zhèn)飛去,好多螢火蟲跟在后面。

        “你們回去吧?!?/p>

        阿芊說。

        “一起去!”

        “一起去救紫貂媽媽。”

        “你獨自去怕有危險?!?/p>

        螢火蟲們說。

        阿芊看了看自個兒,又看了看別的螢火蟲,說:

        “你們能認出我來嗎?”

        “能呀!”

        “我們閃光頻率都一樣?!?/p>

        “只有你不同?!?/p>

        哦,阿芊是胡亂閃光的,它就問:

        “閃光有什么規(guī)則?”

        “有!”

        “距離遠了聲音傳不到,我們就閃光發(fā)信號。”

        原來是這樣??!

        不等阿芊請教,一只螢火蟲說:

        “平安信號!”

        所有螢火蟲都慢慢閃光。閃—閃—閃—

        另一只螢火蟲說:

        “發(fā)現(xiàn)危險!”

        所有螢火蟲就都快速閃光。閃、閃、閃!閃、閃、閃!

        第三只螢火蟲說:

        “呼喚同伴!”

        所有螢火蟲都一長兩短地閃。閃—閃、閃!閃—閃、閃!

        ……

        大伙兒一邊飛一邊教,阿芊不一會兒就學會了。此時太陽落下去了,鎮(zhèn)集上亮起燈火,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呢。

        飛到山腳的時候,一只螢火蟲說:

        “分頭找吧,這么大的鎮(zhèn)集,誰找到了就召喚大伙兒。”

        阿芊說:

        “好辦法?!?/p>

        大伙兒就分開了,朝不同的方向飛去。

        阿芊飛到一戶院子里,沒有找見紫貂媽媽,卻發(fā)現(xiàn)一只狗。

        汪!汪汪!狗朝阿芊叫喚。狗跟狼真的很像哦,但脖子上掛著鈴鐺,尾巴總是豎著,那種威風凜凜不可冒犯的樣子可笑至極。

        阿芊飛到狗尾巴尖上,一閃一閃。

        狗就扭頭咬尾巴,在地上打起轉來。

        如今是夏末,窗戶開著,一個披狐裘的老漢探出頭呵斥:“亂叫什么!”

        阿芊朝屋里一瞧,炕上堆著不少烏拉草,老漢正在打草鞋呢。

        阿芊來到另一戶人家,落在院墻上。

        這戶人家在吃晚飯,男女老少七八個,穿著布衣棉襖,花花綠綠,熱熱鬧鬧,圍著一面大圓桌。桌上擺滿碗和碟,盛的是什么呀?

        嚇,有魚!被煎得紅紅的,撒上了蔥花,張嘴翹尾一動不動。

        有雞!拔光了毛,油淋淋的。

        還有兔子,身體切成碎塊,沒毛的耳朵還是完整的。

        也有蔬菜,白菜是葉子,芹菜是莖,蘿卜是根,南瓜是果實……

        人,真的很可怕!

        什么都吃!

        “爺爺,這個給你?!?/p>

        那個小伙子從肉湯里撈出一條根須,啊,是人參!

        阿芊趕緊飛走。

        阿芊來到第三戶人家,一個小男孩在學毛筆字。另一個大人,應該是他爸爸吧,握著他的手,大臉跟小臉貼在一塊兒,那么溫和地說:“‘人’字,就是一撇,一捺,學問大著呢。”

        小男孩抬起頭,說:“螢火蟲!螢火蟲!”

        大人頓時生了氣,說:“寫字要一心一意?!?/p>

        哇,人一發(fā)怒五官就變了樣,可不好看,快走吧。

        阿芊來到第四戶人家,院里有馬廄,一匹老馬低著頭吃草料。

        馬,阿芊知道哦,曾經是野馬,后來被人馴服了。

        “要不要我救你出去?”阿芊落在欄桿上,一閃一閃。

        “救我?”老馬抬起了頭,嘴邊掛著白沫。

        “難道你愿意永遠被關在這兒?”

        “不會呀,明天主人就會騎我出遠門?!?/p>

        “你不想回到山林里嗎?那才自由自在?!?/p>

        “做一匹野馬?”老馬搖了搖頭,“那還不如跟著人,不怕野獸。人給我刷毛,修蹄子,喂水喂料,照顧得可周到了?!?/p>

        是的呢,這么說也有道理。難怪狗也愿意跟著人。阿芊就說:“你知不知道紫貂媽媽在哪兒?被獵人捉來的?!?/p>

        “不知道?!崩像R繼續(xù)吃草料,還甩著尾巴。

        阿芊只好飛走,來到第五戶人家。

        這戶人家住的是茅草屋,院子里辟出了菜畦,種著一球一球的白菜,一架一架的豆角,一行一行的玉米,還有密密麻麻的大蔥。房屋是土坯墻,蓋著烏拉草。窗戶開著,炕桌上點著油燈,一個小姑娘在繡肚兜呢。

        阿芊落在窗戶上,發(fā)現(xiàn)小姑娘繡的是人參,紅籽綠葉,根須像人一樣。小姑娘穿著紅衣綠褲,跟她繡的人參也特別般配。她半低著頭,拿著針線,那種全神貫注的樣子真可愛。她的臉蛋粉撲撲的,眼珠亮晶晶的,那雙手多么白嫩、多么靈巧,動作多么好看。屋里有了這個小姑娘,別說她手上的刺繡,就連她身邊裝彩線的小竹籮,那盞油燈,那張土炕,打著補丁的被褥,以及墻上掛著的柳條筐,葦簾頭⑥,烏拉草蓑衣,全都那么有意思。窗戶上貼的剪紙,喜鵲登梅,就更不用說了。

        阿芊看得出了神。

        人!

        有這么可愛的人!

        一千年了,阿芊從來沒有想到過……

        嘭!

        什么東西把阿芊罩住了,柔軟,卻無法抗拒。那是一只手,人手,五指一攏就把阿芊捉住了。

        “雙兒!捉住一只螢火蟲!”

        這是小姑娘的媽媽,春杏,剛從屋門出來,看見一只螢火蟲趴在窗戶上,一伸手就捉住了。

        春杏找來一個小巧玲瓏的籠子,是用高粱秸扎成的,安了小門。她把阿芊關進去,放在炕桌上。

        雙兒捧起籠子左看右看,說:“好漂亮的小籠子,哪里來的?”

        春杏說:“你爸爸編的,從前你爸爸捉螢火蟲給你玩,你都不記得了。”

        雙兒說:“爸爸的手真巧?!?/p>

        春杏說:“你爸爸……早點兒歇息吧,明天要趕集?!?/p>

        雙兒說:“這個肚兜還差一點點了?!?/p>

        春杏就拿起一個肚兜來繡,繡的是個小男娃,懷里抱的也是人參。

        繡著繡著,母女倆又說話了。

        “媽—”

        “嗯?!?/p>

        “我覺得……”

        “覺得什么?”媽媽看著雙兒。

        “爸爸興許還能回來……”雙兒眼睛紅了。

        “放山人麻達山⑦了,真有好多年才回來的?!眿寢屟劬σ布t了,把雙兒抱在懷里。

        “興許爸爸明天趕集就回來,到了跟前我也認不出,爸爸也認不出我?!?/p>

        “是的呢,那年你才兩歲,什么事也不記得?!?/p>

        “爸爸長什么樣?”

        “可帥了,個子也高?!A忠旺蓋過一條街’,那時候人家愛這么說?!?/p>

        “爸爸叫忠旺?”

        “是呀,名字也好,踏實?!?/p>

        難怪屋里只有母女倆,雙兒才兩歲的時候,藺忠旺放山沒有回來。雙兒看樣子十來歲,這么說藺忠旺離家八年了,媽媽和她相依為命,可不容易啊。

        小籠子有縫隙,變成小螞蟻就能爬出去。但阿芊不著急出去,而是從縫隙里仔細觀察雙兒和春杏。這么近的距離,阿芊能看清指甲上的白月牙,能看清繡花針的小鼻孔,能看清刺繡上的每一個針腳。

        母女倆的手多靈巧呀,拈著那么細的針,一針一針都能刺中地方,毫無偏差。她們繡出來的人參和娃娃跟真的一樣呢,人參好像種到土里就能生長,娃娃眉開眼笑好像會笑出聲來。

        這就是人!

        人才有這樣靈巧的手,手指多么細長,多么光潔。

        如果我也擁有一雙人手,那該多好啊。

        為什么不變藺忠旺?那樣的話,我就擁有一雙靈巧的人手,可以做許多人才能做的事情……雙兒有爸爸了呀……

        第一條山規(guī)……唉,為什么有這樣的山規(guī)呢……山神說了,違反山規(guī)會有災禍降臨……

        可你已違反了第二條……

        掉進陷阱,被漁網困住,也算災禍吧?

        人的手多美,多巧,多么值得擁有……

        阿芊一會兒這樣想,一會兒那樣想。后來忽然想到,它不知道藺忠旺長什么樣,怎么能變人呢?于是它暫時把變人的想法放在一邊,出神地望著母女倆做手工。

        雙兒的肚兜繡成功了。

        春杏的缺少彩線,也收工了。

        母女倆把炕收拾一下,吹燈睡覺。

        她倆側身臥著,面對面,把小籠子放在中間。阿芊就一閃一閃,黃綠色的光雖然很微弱,但能照見二人的面龐。雙兒的面龐十分紅潤,睫毛長長的。春杏的面龐有些兒蒼白,眼神幽幽的。

        春杏說:

        “螢火蟲燈籠好看嗎?”

        雙兒說:

        “好看?!?/p>

        但過了一小會兒,雙兒說:

        “把螢火蟲放了吧,說不定它也想它爸爸?!?/p>

        “能飛的都是成蟲。你看它肚皮上有兩盞燈,是個爸爸,媽媽只有一盞燈。”

        “那么它的孩子會想念它,還有它的妻子,它也會想它的孩子和妻子?!?/p>

        “螢火蟲產了卵,夫妻就不在一起了,卵也不用媽媽來孵化,孩子根本不認識爸爸媽媽……”

        “那就不放了……”

        “怎么又不放了?快放掉?!?/p>

        雙兒一骨碌爬起來,把小籠子放在窗臺上,打開小門,輕聲說:

        “出去吧,回家去吧。”

        春杏也爬起來,用指甲彈了彈小籠子,說:

        “出去呀,去找你的妻兒?!?/p>

        雙兒多么善良!

        春杏多么善良!

        阿芊真不舍得離去,卻看見好幾只螢火蟲在窗外飛舞。

        哦!紫貂媽媽!

        我是來救紫貂媽媽的!

        阿芊記起自己的任務,展翅飛出小門。

        那幾只螢火蟲正是阿芊的同伴,它們帶著阿芊飛到空中,說:“找到紫貂媽媽了,在那邊?!?/p>

        鎮(zhèn)集另一邊,空中也有螢火蟲飛舞,一閃一閃發(fā)出信號:

        “快過來!快過來!”

        “目標在這兒?!?/p>

        阿芊它們就飛過去。

        那戶人家黑燈瞎火,院子當中一塊平地,豎著剝皮用的木樁,掛著繩子、鐵鉤什么的,散發(fā)著血腥味。屋檐下吊著鹿角,墻腳擱著一只鐵籠,月光斜照,不難看出籠子里關著什么動物,脖子上拴著鏈子呢。而在窗戶里邊,一個人影臥在炕上,發(fā)出陣陣鼾聲。

        阿芊它們落在鐵籠上。

        紫貂媽媽說:“吱吱!去去!”

        螢火蟲們說:“我們是來救你的?!薄皠e吱吱!”

        紫貂媽媽說:“就憑你們?”

        螢火蟲們說:“阿芊來了!阿芊來了!”“你的孩子搬來的救兵?!?/p>

        紫貂媽媽說:“啊,我的孩子呢?阿芊呢?”

        阿芊現(xiàn)出原形,二層樓八品葉,說:“我在這兒,你的孩子在山坡上等著。”

        紫貂媽媽跳了跳,說:“快救我出去!”

        鐵籠十分堅固,阿芊不知道怎么打開,就問:“怎么才能救你出來?”

        紫貂媽媽指著鎖說:“偷到鑰匙,打開鎖我就出去了?!?/p>

        “鑰匙?”阿芊還是不明白。

        “小鐵棍,帶個小圈?!弊硝鯆寢尡犬嬛?,“鈕老五放在炕頭邊?!?/p>

        鈕老五?就是那個打鼾的家伙吧。

        螢火蟲們從窗戶飛進去,照見墻上掛著弓箭、狍子皮、做套子用的獸筋、快當繩⑧和鹿骨簽子⑨,墻角還有獵叉、捕獸夾和剝皮刀。鈕老五的衣褲放在炕頭邊,上面壓著一串小鐵棍,每根都帶小圈。

        開鎖,變人最方便了。阿芊好想變成雙兒,但猶豫一下還是變成動物,是上次變過的花栗鼠。它跳上窗戶,從炕頭邊拿到鑰匙,又跳下了地。

        紫貂媽媽說:“快把鎖打開!”

        阿芊拿鑰匙串碰鎖,這樣怎么能夠把鎖打開呢?

        紫貂媽媽說:“把鑰匙插進鎖孔。”

        阿芊這才發(fā)現(xiàn)鎖上有孔,然而一把鑰匙一把鎖,它拿錯了鑰匙,怎么也插不進去。

        “我自己來吧?!弊硝鯆寢審蔫F籠縫隙伸出爪子,把對的鑰匙插進鎖孔—咔嚓!鎖開了。脖子上的鏈子也有鎖,換一把鑰匙也打開了。

        “快走快走!”“小紫貂等急了!”螢火蟲們說。

        “等一等!”紫貂媽媽拿著鎖鏈跳上窗戶,下到炕頭,輕手輕腳鎖住鈕老五的脖子,這才跳出來,叼著鑰匙串跑跑跳跳,一溜煙上了院墻。

        阿芊變成螢火蟲,跟伙伴們一起飛。

        大伙兒剛剛來到山腳,小紫貂就從山坡跑下來了。母子倆抱在一起打滾,跳躍,又叫又笑,好一陣子才想起要感謝阿芊,卻認不出是哪只螢火蟲。

        母子倆說:

        “阿芊呢?”

        “哪位是阿芊?”

        螢火蟲們也說:

        “阿芊呢?”

        “阿芊—”

        “阿芊—”

        八、喜鵲

        阿芊藏在一片樹葉上,熄了光,誰也看不見。紫貂母子和螢火蟲們叫嚷一陣,進山去了,阿芊就落地變成人參。

        第二天早晨太陽出來,世界一片明亮,泥土開始升溫,阿芊舒展著枝葉,舉著紅榔頭,再次朝鎮(zhèn)集眺望。

        哇,好多人!

        比起昨天見到的,不知多了多少倍。

        鎮(zhèn)集上大街小巷全是人,大街兩旁搭起了棚架。趕集的有漢人,也有滿人、朝鮮人、回人、蒙古人、赫哲人、錫伯人等等,衣飾各不相同。他們的喧嘩聲匯集在一起,仿佛蜂群的嗡嗡聲一樣。

        路上朝鎮(zhèn)集這邊走的,除了行人還有騎馬的、騎驢的、拉車的。

        松花江上,大小船只朝著鎮(zhèn)集行駛,有的張著帆,有的蕩著槳,還有的搖著櫓。碼頭邊木幫喊著號子抬大木頭,一個人領,別的人和:

        哎,哈腰掛鉤—

        嗨!

        抬起來吧—

        嗨!

        慢慢地走呀—

        嗨!

        吆好哈嗨呀—

        嗨!

        注點意呀—

        嗨!

        走起來吧—

        嗨!

        快點走呀—

        嗨!

        前邊的拐拐—

        嗨!

        后邊的甩甩—

        嗨!

        注點意呀—

        嗨!

        上跳板哪—

        嗨!

        踩穩(wěn)那腳步—

        嗨!

        挺直那腰板—

        嗨!

        往前走呀—

        嗨!

        注點意呀—

        嗨!

        往上撂吧—

        嗨!

        阿芊看得出了神,也聽得出了神。

        它變成水龍被困在網子里的時候,也聽過勞動號子,但那時它又急又怕,哪里顧得上欣賞呢?

        此刻朝陽初升,山川明媚,木幫勞動的場景多么動人。

        阿芊看了好一會兒,又聽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之所以單獨留下,不為別的,而是為了趕集。

        趕集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椴樹坡的時候,阿芊就聽過路的鳥兒說,人喜歡趕集。

        趕一回集吧,就一回,趕一回集,會知道許多人的事情,以后要救被人抓去的動物,就不像昨晚那么出丑了。是的,第一條山規(guī),見到人要遠遠避開,我一不變人,二不往人堆里擠,不也算避開了?

        簌!

        阿芊把枝葉一抖,變成一只喜鵲。誰都知道,鳥獸眾多,人不會傷害的很少,喜鵲就是一種。對了,藺家窗戶上還貼著喜鵲呢。

        阿芊飛到河邊,落在臨水的樹枝上,低著頭照了照。瞧,它變成了長尾巴喜鵲,黑眼珠黃眼圈,喙和腳是鮮艷的橙色,頭頸和胸是黑色,腹部是白色,修長的尾巴占到體長的一半多呢,下面黑白相間,上面和背部都是灰藍色,泛著紫光。

        “喳喳,喳喳,嘰喲—”

        阿芊試著叫了幾聲,飛到鎮(zhèn)集上。

        為了避開人,阿芊落在屋頂,先沿著屋脊走走看看,后來就走到屋檐邊。

        對面那家鞋鋪,鞋匠是夫妻倆,丈夫在鞣牛皮,妻子在做鞋子。貨柜上擺著一雙一雙的成品,個頭兒胖胖的,鞋面全是褶子。一個穿長衫的人拿起一雙鞋子看一看,說:“這是什么鞋?憨頭憨腦,連左右也不分?!狈蚱迋z對視一笑,丈夫說:“你是遠方來的吧,我們這里有個謎語,‘有大有小,東北一寶,皮里沒肉,肚里是草,臉上有褶,耳朵不少,放下不動,綁上就跑’說的就是這種鞋,我們這里叫作烏拉?!贝╅L衫的人說:“多少錢一雙?”妻子報了價錢,見穿長衫的人嫌貴,就說:“一張牛皮只能制作五六雙烏拉,當然不便宜,要便宜你去買草鞋吧?!?/p>

        阿芊看一看街上的人,穿草鞋的可不少呢。昨晚見到那位披狐裘的老漢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用棍子挑著十幾雙草鞋,對穿長衫的人說:“買草鞋嗎?烏拉草鞋,爛便宜!”

        阿芊沿著屋檐往前走,又見到一家剪紙鋪,攤板上擺滿了剪紙,墻上也掛滿了,有福字,有雙喜,有荷花鯉魚,有大公雞,有馬,有牛,有羊,有房屋,有獵人,有漁人……許多圖案里都有人參和喜鵲。一幅是五個娃娃抬著一株人參,個個系著紅肚兜,旁邊還有喜鵲和小鹿。一幅是一個姑娘用鋤頭挑著竹籃,身邊也有人參和喜鵲。一幅是一個放山人正在采人參,背簍里也有人參,空中一只喜鵲在飛……那個婆婆嘴里叼著煙袋,正在制作新剪紙。她把圖樣用水粘在白紙上,再把白紙固定在木板上,點燃樺樹皮用煙熏一熏,把圖樣揭開,圖案就印在白紙上了。然后拿剪刀照著圖案來剪,不大一會兒,一幅新剪紙就完工了,是一對新人在對拜,兩只喜鵲叼著參籽在頭上飛。

        手!

        人的手!

        阿芊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翅膀,雖然能耐也不小,怎么比得過人手。

        它沿著屋檐繼續(xù)走,叮當!叮當!這兒有家鐵器鋪,爐火熊熊,鐵花飛濺。鐵匠的手多么粗壯,多么靈活,能把堅硬的鐵打成菜刀、剪刀、鋤頭、犁頭、鎬頭、夾子……阿芊不由得又看了看自己的翅膀。

        街上起了一陣喧鬧。

        嘿嘿,鈕老五過來了,脖子上還拴著鎖鏈呢,鏈子末端用手提著。

        人家說:“怎么自己拴自己?”“這是唱的哪一出?”

        鈕老五把鏈子弄得嘩嘩響,說:“甭提呢!晦氣!”

        到了鐵匠跟前,鈕老五說:“我沒有鑰匙,這鎖開不了?!?/p>

        鐵匠說:“誰把你拴起來的?”

        鈕老五說:“早上醒來就這樣,本來是拴紫貂的,紫貂也不見了?!?/p>

        鐵匠說:“那就是紫貂?!?/p>

        鈕老五說:“快幫我開鎖吧,可丟人了?!?/p>

        阿芊拍了拍翅膀,忍不住喳喳地叫。

        它沿街走了不遠,這兒有家木匠鋪。地上擺滿了桌子,椅子,凳子。墻上掛滿了桶子,盆子,箱子。木匠正在拉鋸呢,鋸子一下一下地拉,木屑一陣一陣地飛。

        怎么人們都擠在這邊屋檐下,不看拉鋸?

        阿芊飛到對面屋檐,發(fā)現(xiàn)這邊是家魚皮畫鋪,那個小伙子穿著魚皮衣,正在加工魚皮,畫案上,墻壁上,到處都是用魚皮做成的畫,有人們射箭、頂杠子、狩獵、叉魚、坐爬犁等等場景,還有云朵、山水、動物、植物,當然少不了人參和喜鵲。

        再往前走,這兒有兩家皮貨鋪,好多獸皮,松鼠皮、狐貍皮、貂皮、豹子皮、狍子皮、鹿皮、猞猁皮、虎皮……有的堆在攤板上,有的掛在墻壁上、柱子上。

        再往前走,見到了賣大棗的,賣核桃的,賣木耳的,賣魚蝦的,賣豬、牛、羊肉的。

        再往前走,藥鋪里賣的是鹿茸、靈芝、茯苓、桑黃、黃芪等等,也有人參。

        再往前走,就看到許多賣人參的。這一段街,不僅鋪子里賣的是人參,地攤上賣的也是人參。有干的也有鮮的,有生的也有熟的,有全的也有殘的,有的放在苔蘚上,有的裝在木盒里,有的還墊著紅綢緞。

        再往前走,空地上擺著一張茶桌,幾條板凳,坐滿了聽眾,還有站著的,春杏也站在那兒,手里拿著彩線。說書人長臉濃眉,穿著灰布大褂,將手巾、折扇放在桌上,拿起醒木一拍,說:

        醒木一方口一張,

        道盡古今說端詳。

        間有悲歡離合事,

        也是長白人參鄉(xiāng)。

        阿芊聽到人參二字,就站在檐角那兒。

        說書人接著往下說,眉飛色舞,滔滔不絕。

        “我們生在老白山,長在松花江,天賜三樣寶,人參、貂皮和烏拉草,人參打首哇。七兩為參八兩為寶,運氣好挖著了大貨,娶媳婦蓋房子,什么也不愁了。然而放山多辛苦啊,跋山涉水,腳板打出血泡,還被蚊蟲叮咬,蛇獸威脅,晚上住地窨子⑩、小窩棚,鋪著松枝、狍子皮露宿也是家常便飯,還怕麻達山。不過也有那運氣好的,得來全不費工夫……”

        阿芊正好奇下面要講什么樣的故事,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黑影罩住了自己。

        抬頭一望,游隼!好大一只游隼,斂著翅膀,尾巴和爪子向上挺直,正向下方俯沖,圓瞪著的眼睛射出冰冷的光芒。

        阿芊嚇呆了,一動不動。

        說書人尖叫起來:“游隼游隼!”

        別的人也尖叫起來:“游隼!”“游隼!”“游隼捉喜鵲!”

        阿芊這才回過神,急忙往側里飛,頭頂仍然被游隼啄了一下,羽毛紛飛,還出了血。

        阿芊沿著街道逃飛,游隼繼續(xù)追趕。

        趕集的人紛紛叫喊:

        “游隼!游隼!”

        有人舉著棍子打游隼,有人脫下鞋子擲游隼,怎么管用呢?

        眼看就要被游隼趕上,阿芊瞥見下方是藺家,雙兒在門前擺攤賣刺繡呢。

        阿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下子撲到雙兒懷里。

        雙兒抱住喜鵲,沖游隼揮著手說:“去去!”

        別看游隼那么兇猛,卻也怕人,升到空中盤旋幾圈,就朝遠方飛去,變成一個黑點,消失了蹤影。

        雙兒把阿芊抱回家,看一看頭頂?shù)膫昧鴹l筐把阿芊罩住,說:“媽媽買彩線去了,我叫媽媽回來?!?/p>

        九、小娃娃

        阿芊要逃走并不難,變個兔子、狐貍什么的,把柳條筐掀開就出去了?;蛘咦兂梢恢恍∠x子,從柳條筐和地面之間的縫隙爬出去。

        但阿芊并沒有逃走。

        避開人,那是要保護自己,雙兒救了它,春杏也不會傷害它,它為什么要避開呢?人的事,它知道的還太少。住在藺家,既不會被傷害,又能接近人,實在太好了。

        不一會兒,母女雙雙回來了。春杏看了看阿芊頭上的傷,說:“我去摘幾片犁頭草葉子?!?/p>

        犁頭草,院子里就有,長在墻腳。春杏摘來幾片草葉,塞進嘴里嘎巴嘎巴嚼成渣,給阿芊敷在傷口上。

        阿芊感覺傷口癢癢的、涼涼的,就用喙輕輕啄一啄春杏的手,喳喳叫了兩聲。

        春杏說:“喜鵲好通人性。”

        雙兒拿一把玉米放在阿芊跟前,說:“吃呀,餓了吧?!?/p>

        阿芊不想吃東西,把頭偏開。

        雙兒又打來小半碗水,說:“別怕,喝點兒水?!?/p>

        阿芊見雙兒如此殷勤,不忍心拒絕她的好意,就飲了一小口。

        雙兒摸著阿芊的背說:“乖,喜鵲真乖。”

        春杏說:“那我出去了,書才聽了一半?!?/p>

        雙兒抱著阿芊,又到門口賣刺繡??吹诫p兒抱著喜鵲,過往的人都要留步,刺繡賣得特別好,不到散集的時候全買光了。

        春杏還沒有回來,雙兒就去江邊挑水,她又要拿柳條筐罩阿芊,阿芊卻把翅膀一扇,飛到她肩膀上。

        雙兒說:“那你跟我去挑水哦?!?/p>

        阿芊就點點頭。

        雙兒挑著水桶出了門,一路上,阿芊沒少招人注目:

        “好懂事的喜鵲。”

        “報喜鳥?!?/p>

        “吉祥鳥?!?/p>

        “雙兒養(yǎng)喜鵲啊?!?/p>

        到了松江江畔,雙兒放下扁擔打水,她年紀小力量弱,雖然水沒有打滿,提起來仍然費勁,臉蛋漲得通紅。

        阿芊喳喳叫著為雙兒加油。啊,阿芊好想變成一個大人,幫雙兒挑水!但江邊有人抬木頭,船上有人洗衣裳,碼頭上人來人往,避不開那么多眼睛啊,何況大家都看著它。

        雙兒挑上擔子,壓得腰都直不起來,阿芊就在雙兒上方飛行。

        “讓……讓開……給你老……老子讓開……”

        對面來了一個醉漢,正是鈕老五。

        鈕老五今兒個丟了大臉,到酒館里多喝了幾盅,走路東倒西歪。

        雙兒已經讓到路邊,鈕老五卻伸手捏住雙兒的下巴,瞪著紅紅的眼睛,說:“挺俊的嘛,像你媽媽—叫聲爸爸,我?guī)湍闾簟!?/p>

        雙兒說:“你不是我爸!”

        呼呼呼,阿芊沖下來,在鈕老五頭上亂啄。

        鈕老五雙手揮舞著,要抓阿芊,怎么抓得著呢?阿芊飛高一點兒就是了。

        鈕老五朝阿芊吐痰,痰落下來正好掉在自己臉上。

        有人起哄,還有人喝彩。

        阿芊又降下來啄鈕老五,鈕老五奪過扁擔打阿芊,還是打不著。他扔掉扁擔,一腳把桶踢翻,說:“死喜鵲!有本事你等著,我去取弓箭!”

        圍觀的人,有的大笑,有的拍巴掌,有的打口哨,也有的替喜鵲擔心。

        雙兒拾起扁擔挑著空桶,匆忙回家。

        阿芊就在空中跟隨。

        到了家中,雙兒一見春杏就哭。

        春杏說:“怎么了?”

        幾個鄉(xiāng)親跟到了藺家,說:

        “鈕老五在江邊欺負雙兒,你也小心點兒?!?/p>

        “怕他不肯善罷甘休?!?/p>

        “多虧這只喜鵲?!?/p>

        春杏抱著雙兒,哽咽起來。

        “死喜鵲出來!看我不射穿你,拿來下酒!”啊呀,鈕老五這么快就來了,手上操著弓箭,腰間挎著箭筒。

        雙兒連忙抱住阿芊,說:

        “別出去?!?/p>

        春杏走到門后,說:

        “一個大男人,憑什么欺負人?”

        鈕老五拿眼睛在春杏身上轉來轉去,說:

        “我哪里欺負人了?我看雙兒可憐,幫她挑水,死喜鵲就來啄我?!?/p>

        雙兒走到春杏身邊,說:

        “可是你怎么那么說?”

        鈕老五說:

        “我怎么說啦?”

        那些話雙兒怎么說得出口?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鈕老五繼續(xù)嚷嚷:“你沒有爸爸,這不是事實嗎?我?guī)湍闾羲悴活I情,還讓喜鵲啄我。當著這么多鄉(xiāng)親,我說春杏,你不如嫁給我,雙兒我也不嫌棄。”

        鄉(xiāng)親們看著他手里的弓箭,都不敢出聲。

        春杏怎么好跟這樣的無賴爭辯?只得把門關上。倒是雙兒,沖著門縫叫了一聲:“我爸會回來的!”

        鈕老五說:“這么多年了,你爸回不來了!我明天就上山,打到野味來接你和你媽過門!要是碰上野山參,那就當聘禮?!?/p>

        鈕老五大搖大擺離去了。

        母女兩個哭了好久。

        “爸爸還會回來嗎?”

        “會的……”

        春杏的聲音多飄浮,多虛弱啊。雙兒給春杏抹眼淚,卻越抹越多。春杏也給雙兒抹眼淚,也越抹越多。

        天漸漸黑了,母女倆沒有心思做飯,就上炕做刺繡。阿芊也上了炕,雙兒拿玉米粒喂阿芊,阿芊就從窗戶飛出去。

        “喜鵲自己能找吃的?!贝盒诱f。

        雙兒朝窗外張望,阿芊已經不見了。

        母女倆繡了一會兒,開始交談。

        “媽,你買線又買到聽書的地方去了?!?/p>

        “路過那里?!?/p>

        “聽了什么書?”

        “還不是人參精的故事?!?/p>

        “媽,講一講吧?!?/p>

        “好啊。這次講的一個人參精,變成了小娃娃,系著個紅肚兜,下山來趕集。他見到什么都好奇,但什么都不買,只是看一看,聞一聞。一個老人在賣蘇葉黏豆包,見他又看又聞,就說:‘想吃就拿一個,不要你的錢?!⊥尥迵u了搖頭,說:‘我用不著吃東西,聞一下就夠了?!先似鹆艘尚?,因為人參精變的人用不著吃東西。老人就問:‘你家住哪兒?你爸叫什么名字?’小娃娃答不上來,轉身就走,一眨眼就不見了。第二次趕集的時候,老人又在那兒賣蘇葉黏豆包,就預備了一根針,拴著紅線。人參娃娃又來了,老人拿一個蘇葉黏豆包假裝送給他,趁機把針別紅肚兜上,大叫一聲:‘棒槌!’人參娃娃就現(xiàn)出原形,被老人逮住了?!?/p>

        “啊……后來呢?”

        “后來老人就發(fā)了大財。雙兒,要是你遇上人參娃娃,會不會拿針線別住他,讓他現(xiàn)出原形好賣錢?”

        “媽,要是你遇上呢?”

        “我只求人參精把你爸爸找回來?!?/p>

        “我也只求人參精把爸爸找回來。”

        “要是你爸爸回來了,一家三口團團圓圓,多幸福啊?!?/p>

        “是啊,多幸福啊?!?/p>

        阿芊并沒有離開藺家啊,而是藏身在玉米之間,悄悄變成人參吸取天地精華。屋里的話,阿芊聽得分分明明。

        阿芊多想變成母女倆心心念念盼望的人,什么山規(guī)也顧不得了!但阿芊不知道藺忠旺長什么樣,怎么變得出來?

        十、藺忠旺

        第二天凌晨,母女倆起床的時候,雙兒趴在窗臺上沒有看見喜鵲,就來到院子里,仰著頭朝天空找尋。阿芊已經變回喜鵲,站在屋頂上,點著頭走走跳跳。

        藺家僅有兩只木桶,被鈕老五踢壞一只,母女倆用那只好桶到松花江抬水,往返好幾趟才把水缸裝滿。阿芊怕她們遇上鈕老五,來來往往都跟隨著。

        吃過早飯,雙兒把破桶拿到木匠鋪去修理,阿芊也跟著。

        雙兒來到木匠鋪,木匠正在磨斧頭。

        “桶修一下要多少錢?”雙兒說。

        “要什么錢,馬上給你修?!蹦窘掣^也不磨了,三下五除二把木桶補好,說,“快回家吧,不知道鈕老五打獵去了沒有……”

        阿芊飛到鈕老五家,只見窗戶緊閉,門從外面上了鎖,透過窗戶玻璃瞧見弓箭、獸筋和獵叉都不見了,快當繩和鹿骨簽子也不見了。阿芊飛回藺家,落在炕上,守著母女倆做刺繡。

        “這只喜鵲住在我們家了?!彪p兒說。

        青杏定定地瞧著喜鵲,神色有些怪異。

        “媽,怎么啦?”

        “喜鵲登門,難道你爸爸要回來了?”

        雙兒趕緊跳下炕,跑到家門口站了好久,然后沮喪地回到媽媽身邊。

        “爸爸長什么樣?”

        “很帥。”春杏嘆一口氣。

        “怎么個帥法?”

        春杏望著墻上的葦簾頭和蓑衣,不知道如何形容。

        第二天上午,母女倆又在炕上做刺繡,門外傳來悠長的吆喝聲:

        “畫像呢—畫像呢—”

        啊,畫像的人來了,給藺忠旺畫個像,不就知道他的長相了?阿芊呼呼呼飛出去,張開翅膀把畫像的人攔住,嘰嘰喳喳地叫。

        雙兒追出來,說:“讓人家過路呀!”

        阿芊仍然嘰嘰喳喳,并不讓路。

        春杏走到門口,要趕喜鵲。

        畫像的人說:“是你們家的喜鵲嗎?你們家有人要畫像嗎?”

        春杏心思一動,說:“不見面的人,能不能畫?”

        畫像的人說:“你怎么說我怎么畫,邊畫邊修,要耐得煩。”

        春杏說:“那你進屋來吧?!?/p>

        畫像的人就進了屋。

        雙兒說:“媽,給爸爸畫像嗎?”

        春杏說:“你不是老問我你爸爸什么樣子?畫個像掛在墻上,天天看得到?!?/p>

        畫像的人上了炕,把畫架打開,拿著畫筆,說:“當家的怎么啦?”

        春杏鼻子一酸,說:“八年前出門放芽草市?,說要拿大貨,讓我和閨女過上好日子,誰知白露過了還沒有回來。同伴都回來了,就他一個……”

        畫像的人說:“那么畫個全身像吧,他長什么樣?”

        春杏朝雙兒一指,說:“她的臉模樣跟她爸一樣,眼睛也像。”

        畫像的人照著雙兒畫了一雙眼睛,說:“像不像?”

        春杏說:“還要陽剛一些?!?/p>

        好幾個鄉(xiāng)鄰進來看畫像,那個做剪紙的婆婆也來了,她說:“忠旺啊,眼睛像老虎一樣有神!”

        畫像的人把眼睛改了改,說:“現(xiàn)在怎么樣?”

        春杏說:“現(xiàn)在像了。”

        隔壁趙大叔說:“忠旺七尺高的個子呢,能把舢板舉起來?!?/p>

        畫像的人說:“慢慢來,不著急,總要畫到你們滿意?!?/p>

        接下來又畫眉毛、鼻子,畫嘴巴、臉龐,畫頭發(fā)、耳朵,不覺間到了中午,頭部就出來了。吃過中飯接著畫,身子也出來了。嘿,這是一個放山人,手持索寶棍,打著綁腿,好不高大英武,似乎一張口就能說話,一抬腳就能從畫里走出來。

        鄉(xiāng)親們都說像。

        阿芊歡喜得不得了,在畫像跟前喳喳叫。

        雙兒說:“喜鵲登門真是有好事,我終于知道爸爸長什么樣?!?/p>

        春杏把畫像貼在墻上,說:“多少錢哪?”

        畫像的人說:“這樣一幅畫,換了有錢人家,要三兩銀子不算多。你們孤兒寡母的,我不要錢?!?/p>

        春杏哪能不付錢呢,然而她把積蓄全拿出來,也不夠一兩銀子,就將昨天繡好的一件肚兜送給畫像的人,說:“你家有小娃娃吧,這個拿回去。”

        街坊們聽說藺忠旺有了畫像,絡繹不絕過來觀看,母女倆忙著跟鄉(xiāng)親們說話,畫像的人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阿芊也悄悄離去了。

        阿芊改變主意,不變藺忠旺了?

        才不是呢,它要變藺忠旺,要長久陪伴母女倆,因此變人之前得回一趟椴樹坡,跟植物們道個別。

        阿芊徑直往椴樹坡的方向飛,累了就落地變成人參吸取天地精華,恢復元氣,好好兒歇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阿芊又變成喜鵲趕路。

        飛過一個山坳,下方傳來異樣的聲音:

        “梆、梆、梆。”

        “梆、梆、梆。”

        三下一停,像是放山人迷了路,用索寶棍敲打樹干發(fā)出信號。

        阿芊一低頭,隔著林梢瞧見一個人,那不是鈕老五嗎?被獸筋做的套子套住一只腳,倒吊在樹上,只能用獵叉敲擊樹干求助,臉漲成茄子一樣。

        活該!

        可也不能見死不救。

        阿芊落在不遠處,變成了一個人—那自然是藺忠旺。啊,它看了看自個兒的新模樣,心中無限喜悅。真的,變成了人,它頓時明白,人真正是萬物之靈。只要變過了人,就再也不想變別的動物。它摸了摸面龐,多么光滑,活動一下雙手,多么靈活。

        “、、?!?/p>

        鈕老五還在求救,已經沒有什么力氣了。

        “、。”

        阿芊折下一根樹枝,也來敲擊樹干。

        鈕老五聽到回應,就急切地敲起來,還嚷起來:

        “救命啊!救命?。 薄?、、!”

        “來了!來了!”阿芊走到鈕老五跟前:“鈕老五,是你!”

        “你……你……是人是鬼?”鈕老五嚇得魂飛魄散。

        “大白天哪里來的鬼?!卑④钒砚o老五放下來,說,“怎么被套子套住了?”

        “我不該喝醉了,套子是我自己下的?!扁o老五揉著紅腫的腳脖子,“要不是遇見藺大哥,我就沒命了……這八年你到哪里去了?都以為你死了呢?!?/p>

        阿芊著急救人,事先沒有考慮周全,既然變成藺忠旺來救人,如今也只有先回藺家,椴樹坡以后再去吧。阿芊說:“我麻達山了?!?/p>

        鈕老五試著走了兩步又蹲下去,說:“不行啊,這只腳點不得地?!?/p>

        阿芊就把鈕老五背起來,往集鎮(zhèn)的方向走。

        鈕老五卻起了疑心,等到阿芊走累了,把他放下來歇息,他上下打量阿芊,說:“好兄弟啊,怎么過了八年,模樣半點兒沒有變老?”

        哎喲,畫像的人畫的是八年前的藺忠旺,八年過去,相貌應該改變了。把相貌變老不難,可如今也不好再變。阿芊一急,就把老椴樹說過的故事用起來。

        “我遇到山神了?!?/p>

        “有這種事?”

        “說起來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呢,好比做了一場夢。那一趟進山,我們幾個人先是排一字排?,十來天還沒有開眼?,后來就排扇子面?,范圍拉大一點兒。一陣大霧涌來,伸出棍子看不到梢頭!我不知怎的就走遠了,叫棍?沒有人應,喊山也喊不應,轉來轉去就麻達山了。我一個人走了三天三夜,分不清東南西北,帶的小米吃光了,靠摘野果子填肚皮,差點兒沒有餓死。后來遇到一個木把?,他被毒蛇咬成重傷,怪可憐的。我把他送回家,還照顧了八天。第九天早上,木把說,‘你在我這兒八天,人間就是八年—你賺了八年陽壽,快回家去吧。你老婆還年輕,怕有人起歪心。’我嚇了一跳,趕緊往家走,連索寶棍什么的也忘記帶了。等我想起索寶棍,轉身去拿,不僅木把不見了,連房屋也不見了,我才知道遇到了山神。”

        “賺了八年陽壽!你知不知道,這八年嫂子和孩子怎么樣了?”

        “怎么樣了?”

        “天天盼你唄!我想替你照顧她們,還誤會我的好意。這下好了,我把你帶回去,她們知道我真是好心的了。走吧走吧!”

        阿芊把鈕老五背上,繼續(xù)趕路。

        鈕老五腦子轉來轉去,又動了歪心:要是讓藺忠旺就這么回去,我再也娶不上春杏。這次見到他,也是老天助我吧。

        前頭要過一條小溪,鈕老五說:“放我下來,你太累了,喝點兒水再走。”

        阿芊就把鈕老五放下,蹲在溪邊喝水。鈕老五趁機舉起獵叉—噢噢噢!一頭野豬不知從哪里沖出來,一下子就把鈕老五頂翻了。好大的野豬,少說有五百斤,獠牙那么長,閃著寒光,鬃毛那么硬,如同鐵線。

        鈕老五撒腿就逃。原來他的腳早就能走路了。

        大野豬把鈕老五趕出老遠,又掉頭回來。

        阿芊正要往樹上爬,大野豬說話了:

        “阿芊!”

        啊?

        野豬怎么知道我是阿芊?

        阿芊納悶極了。

        只見大野豬直立起來,變成一位老人,拄著拐杖—山神!

        “怎么是你?”

        “要不是我,你就沒有命了,你喝水的時候鈕老五要害你呢!”

        “你為什么變人?山規(guī)怎么忘了?”

        “我……”

        “你違反了山規(guī),已經招來大禍,這次我救了你,可我不能每次都救你?;亻矘淦氯グ桑笞兪裁炊己?,不要變人了?!?/p>

        “山神,讓我變人吧!”阿芊沖山神深深作揖,不肯直腰。

        “你……你能不能變兩天人又變回野山參?不要超過三天三夜?!?/p>

        “我要變成真正的人,再也不變來變去。”阿芊仍然不肯直腰。

        “啊?變成真人頂多活一百歲!人參精本來可以長生不死—值得嗎?”

        “不管值不值得,我愿意?!卑④诽痤^,目光那么堅定,山神就明白,這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那好吧,但你要答應我,變成人以后不要放山打獵,也不要殺生?!?/p>

        “行!也沒什么!”阿芊又朝山神作了個揖。

        “你最后變一回野山參,讓我摘下紅榔頭。將來你就種人參吧,不然你一不放山二不打獵,靠什么過日子。”

        簌!

        阿芊變成了野山參,二層樓八品葉。

        山神把紅榔頭摘下,說:“現(xiàn)在變回人吧?!?/p>

        籟!

        阿芊又變成了藺忠旺。

        霎時間他就明白,他再也不能變化了。從此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一個要養(yǎng)家糊口的男子漢。

        山神把紅榔頭交還給藺忠旺,說:“鈕老五還會加害你,我教你一個訣,到時候你就這樣……”

        藺忠旺記在心里,第三次沖山神作揖。山神變成了云朵,飄然而去。

        十一、破綻

        鈕老五被大野豬趕得屁滾尿流,逃出好遠,發(fā)現(xiàn)大野豬沒有追來,這才舒一口氣。大野豬回去咬藺忠旺了,這樣的結局最好,我沒有害他,大野豬把他害了。

        “朗格里格朗……”

        鈕老五繼續(xù)行路,不由得哼起小調。

        “鈕老五!等等我!”

        是藺忠旺,快步趕上來了。

        “啊……你沒死?”

        “你跑得好快啊,我爬上了樹,野豬咬不著我,在樹下轉了幾圈就走了?!?/p>

        “要是你沒了,我不知道怎么向嫂子交代呢?!扁o老五假裝開心的樣子,把手搭在藺忠旺肩膀上,“嫂子和雙兒肯定高興死了?!?/p>

        暮色朦朧,二人回到集鎮(zhèn)上,大街小巷都轟動了。

        那么多人跑出來,前呼后擁,好比迎接英雄一樣。

        木匠跑去向春杏和雙兒報信,母女倆一開始還不敢相信呢,聽見街上的喧鬧聲才出門來看—啊,可不是藺忠旺,她們日思夜想的人!

        她們上前迎著藺忠旺,高興得又哭又笑。

        雙兒說:“爸爸,你怎么才回來?”

        鈕老五搶著說:“你爸麻達山了,在山神那兒住了八天,人間就過了八年。你看你爸,跟八年前一模一樣!你爸出山的時候還救了我,我踩中圈套被吊在樹上?!?/p>

        這話由鈕老五說出來,沒有人不信。

        春杏和雙兒歡歡喜喜張羅晚飯,多數(shù)鄉(xiāng)親就走了,留下來的除了鈕老五,還有木匠、隔壁趙大爺和剪紙婆婆。

        哎呀,滿桌子菜肴,簡樸,卻豐盛,平時舍不得吃的腌魚也端上來了。藺忠旺夾一根蘿卜絲,嚼了嚼,味道也還好嘛。

        雙兒和春杏爭著給藺忠旺夾魚,說:

        “爸,吃魚呀!”

        “肯定老餓了?!?/p>

        藺忠旺嘗一嘗腌魚,味道有些古怪,倒也不是很難下咽。

        春杏說:“八年沒回家,吃不慣我做的菜了?”

        藺忠旺說:“吃得慣—是你們過了八年,我在山上才八天。”

        木匠說:“怎么遇到山神的?”

        藺忠旺就把說給鈕老五那些話再說一遍。

        雙兒說:“我就說爸爸會回來的!”

        趙大爺說:“你跟山神在一塊兒,吃些什么?”

        藺忠旺說:“小米,麥子,蔬菜,還有野果野菜?!?/p>

        剪紙婆婆說:“沒有魚、肉?”

        藺忠旺說:“沒有,山神不殺生嘛?!?/p>

        后來鈕老五說:“藺大哥認識山神,想發(fā)財就容易了,以后放山帶上我?!?/p>

        藺忠旺說:“不行啊,我往后不放山了,也不打獵?!?/p>

        鈕老五說:“那你怎么養(yǎng)家?”

        藺忠旺從懷里掏出紅榔頭,眾人都吃了一驚。

        趙大爺說:“我活了幾十年,這么大的沒有見過?!?/p>

        剪紙婆婆說:“我也沒見過?!?/p>

        木匠說:“幾百年上千年的人參才有這么大的榔頭?!?/p>

        藺忠旺說:“這是山神給我的,他叫我往后種人參,不用往深山老林鉆了,自己受罪,家里人又牽掛?!?/p>

        春杏說:“就種在院子里?!?/p>

        雙兒說:“那我也能幫上忙?!?/p>

        吃過晚飯,鄉(xiāng)親們離去了,屋里只剩一家三口。他們坐在炕上,互相看著,心里充滿了歡喜。

        “好多次我和雙兒都夢見你?!贝盒诱f。

        “我也夢見你們的。”藺忠旺說。

        春杏不由得怔了一下,看看墻上的畫像,又看看眼前的人。藺忠旺從來不做夢的呀,自從她嫁給藺忠旺,從來沒有聽說藺忠旺做過夢。“我這個人,都不知道夢是怎么回事?!边@樣的話,藺忠旺說過不止一次。遇到山神,八年等于八天,會不會……春杏心咯噔一下,不敢往下想。

        “怎么啦?”藺忠旺發(fā)現(xiàn)春杏神色不對。

        “沒什么……才給你畫了像呢,要收起來?!?/p>

        春杏取下畫像,慢慢地卷起,忽然有了主意。她打來一盆熱水,放在炕邊,說:“洗個臉泡個腳吧,然后就歇息了?!?/p>

        三人先洗了臉,藺忠旺就把腳往盆子里放。

        “爸爸,要換盆子呀!”雙兒說。

        “哦……好好,我太性急了……”藺忠旺說。

        春杏心里又是咯噔一下,這么大的人,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臉盆腳盆都分不清?再說藺忠旺洗臉也不像從前,從前他洗了臉要擰毛巾,如今他洗了臉就把毛巾丟在盆子里。春杏低著頭,都不敢看藺忠旺,默默換了腳盆。

        藺忠旺心里也怦怦地跳。他總以為身材相貌變得像就萬事大吉,才知道呀,說什么話,做什么事,乃至一舉一動都容易露餡。不該這么著急就變人,應該多觀察觀察……如今后悔也沒有用了,只能小心點兒。三雙腳放進盆子,藺忠旺的腳不敢亂動,乖乖地并著。

        越發(fā)不對頭,過去三個人洗腳,藺忠旺總愛逗雙兒玩。春杏就對雙兒說:“你記不記得以前爸爸愛踩你的腳?”

        雙兒搖搖頭,八年過去了嘛,兩歲的事情怎么記得?

        藺忠旺就來踩雙兒的腳,說:“你的腳好小啊?!?/p>

        春杏又說:“爸爸以前還愛撓你的腳底,你把水濺了爸爸一臉。”

        藺忠旺就彎下腰,伸手撓雙兒的腳底。他一彎腰,春杏就百分百有把握了,這個藺忠旺不是真的!

        真藺忠旺,后頸有個瘊子,黃豆那么大,這個藺忠旺沒有。但是春杏不動聲色。春杏聽了太多的人參故事。人參精多善良啊,從來沒有做壞事的。有這個假的,總比沒有好吧,雙兒有了爸爸,外人再也不敢來欺侮母女倆……春杏這樣一想,心里好生感激,對藺忠旺說:“你回來了,日子好好過。遇到什么事不明白,盡管問我。你離開了八年,恐怕好多事都忘記了。”

        雙兒說:“對爸爸來說不是八天嗎?”

        春杏說:“只要在山神身邊待過,就容易忘記人世間的事。”

        三人吹滅燈,躺下了,又鬧了好一會兒才睡。雙兒要聽爸爸講山里的故事,藺忠旺活了一千年,肚子里的故事那還少?

        但雙兒聽得高興,春杏卻暗自憂愁。人參精真是一個好爸爸,他哪天忽然離去可怎么辦呢?這話她不敢說,也無處說……

        十二、幸福

        三天過去了,藺忠旺沒有離去。

        春杏仍然提心吊膽。

        三個月過去了,藺忠旺沒有離去。

        春杏就把心放寬些了。

        這個藺忠旺雖說是頂替的,卻實心實意愿意留在個家。

        他多愛干活啊,跟從前那個藺忠旺一樣。

        他多愛自己,多愛雙兒啊,跟從前那個藺忠旺一樣。

        他對鄉(xiāng)親們那么好,尤其會關照老人,這一點也像從前那個藺忠旺。

        ……

        唯一的不足,就是經常會做錯事,襪子穿反就算了,衣服也會穿反,連囤秋菜也笨手笨腳,像是從來沒有囤過。不過沒有關系哦,男人總有點兒大大咧咧。再說藺忠旺多聰明啊,什么事一點就通。

        日子一天一天過,春杏漸漸就不把從前的藺忠旺跟眼前的比了。

        興許吧,眼前這個就是從前那個,只不過離家八年,有些變化罷了。瘊子自己掉了,也不是沒有的事。言行舉止有些不同,人總是會變的嘛。至于相貌沒有大變,男人本來就不那么容易顯老……

        這年秋天,藺家院子里的玉米收了,豆角也收了,把地整出來,播下了參籽。

        第二年人參出苗,春杏有喜了。

        第三年人參長高,雙兒有弟弟了,就叫喜兒。

        第四年人參開花,喜兒能走路了。

        第五年人參結籽,喜兒能叫爸爸、媽媽和姐姐了。榔頭變紅,藺家就采摘參籽,出售根須,把參籽重新播下。

        藺家種出來的人參,價錢雖然比不上野山參,也足夠令人歡喜。于是拆了茅草屋,建了磚瓦屋,還有馬廄。如今雙兒會騎馬了,為了方便雙兒,大門外擺著下馬石,還立了拴馬樁。喜兒不能騎馬,經常騎在下馬石上,揚著鞭子叫喊:“嘚嘚嘚!駕!嘚嘚嘚!駕!”

        那天藺忠旺到松花江挑水,鈕老五坐在江邊發(fā)呆呢。

        “老五,怎么不去打獵?”

        “上山打獵,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p>

        “那就做別的嘛?!?/p>

        “別的也不好做……我倒想過種人參,可是不會種,又怕?lián)屇愕纳??!?/p>

        “這是什么話,我還怕你不學呢?!?/p>

        藺忠旺把鈕老五帶到自家院子參觀,把種人參的竅門一股腦兒傳給他,送了不少參籽,還上門幫他一塊兒播種。

        別的鄉(xiāng)親也有想種人參的,一看這情形,都來找藺忠旺。藺忠旺一樣傳竅門,送參籽,時不時還去察看參園,幫忙拿主意。

        不出十年,集鎮(zhèn)上種人參成了氣候,家家戶戶蓋了新房,添了牲口。鈕老五也蓋了新房,添了一頭騾子,卻仍然娶不上媳婦。

        那天過小年,下著鵝毛大雪,鈕老五趕著騾拉爬犁從藺家經過,屋里傳來歡聲笑語。鈕老五下了爬犁,從窗縫一瞅,一家四口親親熱熱坐在炕上,個個臉蛋紅撲撲的,桌上擺著美味佳肴。

        一樣的大老爺們,一樣的種人參,憑什么藺忠旺過得美美滿滿,老子過得冷冷清清?鈕老五不禁氣恨起來,回到家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第二天上午雪還在下,鈕老五就去藺家。

        一家四口都在,但看到鈕老五來了,春杏和雙兒就走進里屋,喜兒仍然坐在爬犁上玩得起勁。

        “這么大的雪不在家貓著,有什么事嗎?”藺忠旺說。

        “好大哥,今天到我家吃晚飯?!扁o老五說。

        “我不去。”

        “要去的,就這么說定了,傍晚我再來請你?!?/p>

        鈕老五離去了,藺忠旺關上大門,母女倆就出來了。

        春杏說:“別去吃什么晚飯,這個人,提防點兒。”

        雙兒說:“你不在家那幾年,他欺侮我和媽媽呢?!?/p>

        藺忠旺說:“那就不去了?!?/p>

        傍晚時分,雪停了,鈕老五趕著騾拉爬犁來請?zhí)A忠旺。

        “我忙了一整天,菜煮好了,酒燙好了,你不去我一個人吃得了?我吃得了也沒有面子呢,一條街的人都知道我請你不動!如今你發(fā)了財了,架子大了!”

        鈕老五連拉帶拽,藺忠旺沒有辦法,只好上了爬犁。

        春杏、雙兒和喜兒站在門口說:“別喝醉了。”“早點兒回來。”“爸爸早點回來和我玩?!?/p>

        藺忠旺說:“好的好的。”

        鈕老五說:“哎呀,我跟藺大哥多少年的好兄弟,你們還用擔心嗎?吃了晚飯我送他回來,少了一根毫毛拿我問罪?!?/p>

        二人來到鈕家,吃喝一陣,鈕老五見藺忠旺有幾分醉意,就來套話。

        “大哥啊,你種的是野山參的籽,山神送的。我們種的,那是你種出來的人參結的籽,恐怕不大一樣吧?!?/p>

        “哪里呀,野山參的籽第一年種完了,后來我和大家種的籽,都是一樣的。”

        “大哥,好兄弟說心里話,你說了不放山了,那年你又去了山里。”

        藺忠旺不由得暗暗吃驚。喜兒出生那年,他抽空進過山,要去椴樹坡看一看。奇怪呀,不論他怎么走,走著走著身子就后退。他就明白,山神不讓他回去了。他叫了幾聲:“山神—山神—”回答他的,只有山林的回音。他只好朝進山的方向作了三個揖,轉身回家。這件事他只告訴了春杏,說是上山感謝山神,鈕老五怎么知道了?藺忠旺就盯著鈕老五。

        鈕老五嘿嘿一笑,說:“被我猜中了!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大哥啊,你把野山參籽分給我吧!”

        “分給你的,分的鄉(xiāng)親們的,和我自家種的,都是一樣的。我要是只顧自家,滿坡的野山參……”藺忠旺忽然打住,再不能往下說了呀。

        “滿坡的野山參?在哪里?”

        “我說什么了?怎么一出口就忘了……這酒有些上頭……”

        藺忠旺不大對頭呢,不成他是人參精變的?我可算撞大運了……鈕老五說:“好大哥,酒冷了,我去熱一熱?!彼麩崃司苹貋?,把食指放在嘴里用力吮吸,還皺著眉,做出很痛的樣子。

        藺忠旺說:“怎么了?”

        鈕老五說:“剛才添柴的時候,一根刺扎到肉里,我拿根針挑出去。”他拿來一根針,拴著紅線呢。

        藺忠旺不由得打了個激靈,暗暗在手上掐一個訣。多虧山神早有先見之明……

        鈕老五挨近藺忠旺,舉著針線,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人參精最怕這個—”話未說完,他猛地拿針朝藺忠旺一扎……

        奇怪,針明明是扎向藺忠旺,鈕老五眼一花,針卻扎自己手上,連血都扎出來了,痛得他啊呀啊呀地叫。

        “你這是怎么了?”藺忠旺笑了。

        “本來跟你開個玩笑……我喝醉了……啊呀……”

        “我給你挑刺。”藺忠旺拿過針給鈕老五挑刺,“在哪里?”

        “被我挑出去了……喝酒吧,大哥,喝酒!這酒不錯!”

        二人接著喝酒,鈕老五被酒一沖,邪勁兒又上來了。看來藺忠旺真是人參精,道行可不淺,不過老子還有法寶呢。鈕老五取來快當繩,將銅錢敲得叮叮響。

        “大哥,你當真不是人參精?”

        “不是?!?/p>

        “敢不敢讓我用快當繩拴脖子?”

        “那你拴唄。”

        藺忠旺挺直了脖子。

        鈕老五把快當繩繞在藺忠旺脖子上,大叫一聲:“棒槌!”

        藺忠旺現(xiàn)出原形沒有?

        沒有。

        藺忠旺是真正的人。

        但如果沒有山神教的訣,藺忠旺就吃大虧了。

        藺忠旺手上掐著訣,鈕老五那么一叫,快當繩不知怎么就纏在自己脖子上,把鈕老五勒得臉皮發(fā)紫,眼珠也鼓出來。

        藺忠旺把訣一松,快當繩才松一松,但解不下來。

        “大哥……饒了我吧……再也不敢了……”鈕老五跪在地上。

        “你被圈套吊在樹上,是我救你下來。你一窮二白,是我教你種參。你怎么都忘光了,還恩將仇報?我在山神那兒待了八天,不是白待的呢?!?/p>

        鈕老五羞愧萬分,低頭不語。

        “今晚就這么過去了,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給你留點兒面子。往后你怎么做,憑良心吧?!?/p>

        藺忠旺解下快當繩往地上一扔,大步走出鈕家。

        下了兩天大雪,街上的雪齊膝深,藺忠旺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但才走了幾步,春杏趕著馬拉爬犁,帶著雙兒和喜兒來接爸爸了。

        “爸!爸爸!”

        “你們怎么來了?”

        “擔心你呢。”

        “有什么好擔心的,鈕老五是好兄弟?!碧A忠旺故意高聲嚷嚷。

        “他怎么不送送你?”

        “他喝醉了嘛。不過也沒什么,真的沒什么。”

        從此往后,鈕老五老老實實過日子,平平安安活到六十歲,他既沒有兒女侍奉,也沒有親戚往來,臨終的時候,還是藺忠旺在身邊照顧。

        “老大哥,這一輩子,我對不起你。”鈕老五說。

        “也沒什么,真的沒什么?!碧A忠旺說。

        鈕老五一口氣捯不過來,眼睛就閉上了。

        藺忠旺和春杏雙雙活到一百歲,什么毛病也沒有。

        雙兒二十歲時招了上門女婿,喜兒二十二歲時娶了媳婦,如今他們都做了曾祖父曾祖母。藺家五世同堂,幾十口人,合住一個大院子。

        藺忠旺和春杏去世那天正好是中秋節(jié),這么一大家子,和和樂樂吃了晚飯,賞了月,上炕安歇。

        藺忠旺和春杏說了好久的話喲,不知不覺,晨曦將窗紙照得蒙蒙亮。

        春杏說:“遇到你,我是最幸福的人?!?/p>

        藺忠旺摸著春杏的頭發(fā),說:“遇到你,我也是最幸福的人?!?/p>

        夫妻倆再也沒有話要說了,彼此含笑看著。

        春杏閉上眼睛,心里冒出一個疑問。她睜眼看看藺忠旺,什么也沒有問,又把眼睛閉上—這一次,是永遠地閉上了。

        藺忠旺正要閉眼,一縷云霧從窗縫擠進來,聚成一團,變成了山神。幾十年的光陰過去了,山神半點兒沒有變老。

        “我來看看你,也代表椴樹坡的植物來看看你,還代表老白山的鳥獸來看看你。”

        “啊,它們都好嗎?”

        “都好,都好。你帶鄉(xiāng)親們種人參,放山人少了,獵人少了,野山參和鳥獸多起來了。椴樹坡一直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小千千如今長成六品葉了?!?/p>

        “好……好……老椴樹呢?”

        “老椴樹也還硬朗。只是你,人壽馬上到頭,害怕不?”

        “不怕。”

        “后悔不?”

        “不后悔?!?/p>

        “為什么?”

        “春杏很幸福,孩子們很幸福,我也很幸福?!?/p>

        藺忠旺慢慢看一眼春杏,把眼睛閉上。

        山神嘆息一聲,變成云霧從窗縫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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