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之人專注實用,唯有聞道之上士,能超越功利,放眼長遠。正如禪詩云:“三級浪高魚化龍,癡人猶戽夜塘水?!保C敏之人如化龍之魚躍過三級高浪而飛升,而那些癡愚之人為了尋魚仍在熬夜舀干塘水。)莊子和惠子抬杠,濠水中的一尾魚功不可沒。“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這是哲學史上的美談。勾出兩人一番爭辯的還有大葫蘆?;葑幼居谑褂么蠛J,在他眼里,葫蘆只有實用功能,比如對半劈開,做成瓢,用來飲水。葫蘆還可以裝藥,鐵拐李的葫蘆里不知道裝了什么藥,神仙的藥,藥到病除。這是現(xiàn)實里的葫蘆,我們喜歡,因為它實用,小巧玲瓏,觸手可及。但是面對五石之瓠,惠子就束手無策了,這超出了他的認知。
而莊子可以把像大樽一樣的大葫蘆,縛于身,漂浮于江湖之上,這想法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這浮想也對得起莊子另一個名字——南華仙人。魯迅贊美《莊子》一書:“汪洋辟闔,儀態(tài)萬方?!边@八個字也與仙人的姿態(tài)匹配。莊子豈能束縛于亦步亦趨的實用功能?他哲學的天籟之聲超越了功利,他的精神世界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流沙河先生在《莊子現(xiàn)代版》里說:“大葫蘆者,太糊涂也。”這個諧音梗來得好,中國人喜歡葫蘆,可以囫圇地把它念成“福祿”,福祿誰不愛?。∵€有就是糊涂,鄭板橋云“難得糊涂”,年輕時一個比一個愛爭聰明,年紀漸長,喜歡裝糊涂。小糊涂,大智慧;小事糊涂不計較,大事則講原則。
劉邦若身逢太平盛世,必然不如他哥哥,因為老太公嫌劉邦不學無術,只會說大話。后來劉邦締造了大漢帝國,酒宴上觥籌交錯,劉邦問老太公:這家業(yè)如何?想當年劉邦干農(nóng)活可并不是一把好手??!老太公有的是對現(xiàn)實的計較,而劉邦卻有一種遠略,一種超越此時此刻現(xiàn)實得失的遠略。劉邦和偉大的哲學家莊子,都有這種本領。
惠子向莊子提及葫蘆時,可能略帶矜夸之意,“魏王貽我大瓠之種”,不是別的人,是魏王(也就是梁惠王)。惠子用魏王送的葫蘆種子種出來的葫蘆太大了,和柴米油鹽里的葫蘆是不同的。我忽然覺得惠子有賣弄之嫌,他是紅塵俗世里熱衷功名的人?;葑幼隽合鄷r,莊子路過魏國,本意是想會會老朋友,不承想有人在惠子面前挑唆,說莊子入梁意圖取而代之。莊子是惠子的朋友,或者說是知己,知己若反目,比敵人更可怕?;葑釉谖簢鴥热烊顾巡肚f子,莊子真是苦笑不已,以鳳凰自喻——“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鼻f子怎么會對死老鼠感興趣呢?那是貓頭鷹的菜。功名利祿,于莊子而言,就是死老鼠。
惠子用莊子厭惡的方式,把大葫蘆勾連出來——葫蘆大,是因為魏王贈我種子,富貴之意、顯擺之心,不言而喻。學者們關注的是有關無用與有用的討論,我感興趣的是惠子提及魏王所贈,顯露潛意識里的驕矜之意。而莊子的回復,運用了他最擅長的寓言,以含蓄內斂的方式來化解對方咄咄逼人的炫耀。在這則寓言里,同樣的藥膏,有人僅僅用來糊口,有人卻可以憑借它裂土封侯。家常事,富貴夢,被莊子寫得斑斕有色,“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裂土而封之”,這些字眼的聯(lián)想和暗示,隱隱對應惠子顯擺時提及金燦燦“魏王”兩個字的得意,有“別苗頭”(上海方言,指暗中爭高下)的意思。
莊子也會做夢,不過不喜歡做富貴的夢,他喜歡做的夢,是夢到蝴蝶。我曾在博物館里看到過蝴蝶標本,顛覆了我平常對蝴蝶的印象,斑斕夢幻,艷而不俗,彩翼紋路如迷宮一樣令人暈眩。小時候見過的無非白蝴蝶,想象被限制。那一刻我忽然明白, 莊子夢到的為什么是蝴蝶了。蒼涼世俗不能給予他的夢幻,只有附著在斑斕的蝴蝶身上,才感覺到燦爛,那一刻他是南華仙人。雖然短暫,如夢幻泡影,終究是美不可言。
最后以戴望舒的一首小詩《我思想》作結吧: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萬年后小花的輕呼,
透過無夢無醒的云霧,
來振撼我斑斕的彩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