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掬水月在手》由陳傳興導演,是一部關于詩詞大家葉嘉瑩先生的人物紀錄片,其以詩為底色,上映后收獲諸多好評。旨在分析該片化用的“賦比興”手法,探討影片的中國古典詩學特性,以及其所傳達的中國古典詩學的哲理性宇宙觀。
[關? 鍵? 詞] 《掬水月在手》;“賦比興”;中國古典詩學
由陳傳興執(zhí)導的《掬水月在手》是一部風格獨特的人物紀錄片,講述了詩詞研究大家葉嘉瑩先生的坎坷人生。葉先生曾自述過個人“詩的三部曲”的定位:從《如霧起時》書寫“詩與歷史”,到《化城再來人》描繪“詩與信仰”,這部收尾之作《掬水月在手》的核心則是“詩與存在”。①作為一部表現(xiàn)詩詞研究大家的紀錄片,其采用了極其詩化的表達方式——用中國古典詩學中極為重要的“賦比興”將葉嘉瑩先生的個人生命史、近代動蕩的社會變遷史以及曲折發(fā)展的古典文學史三條線索擰合在一起,呈現(xiàn)出一般紀錄片所不具備的歷史厚度和獨特韻味,同時也為直觀實際的電影影像與形而上的民族傳統(tǒng)美學的結合提供了一個可供研究的樣例。
一、中國古典詩學中的“賦比興”簡要探析
所謂“賦比興”,追根溯源,初期出現(xiàn)之時總是存在于“六類”之中,例如《周易·春官·大師》的“詩之六體”、《詩大序》的“詩之六義”,均是指“風、賦、比、興、雅、頌”。近人章炳麟認為,賦、比、興原本與風、雅、頌同為詩歌體式,因不能入樂而被孔子刪去,因此《詩經(jīng)》中只留有風、雅、頌的體式,而賦、比、興則逐漸演變成詩歌的表現(xiàn)手法。但其究竟何謂,歷代文論詩話則存在多種說法:漢代鄭玄認為“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而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宋代朱熹則認為“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可見歷代學者多將其認為是修辭手段,在此共同基礎之上又有著各自不同的理解。而本文所述“賦比興”將采用葉嘉瑩先生的觀點,即超越原有的基本的修辭意義,而進一步將其視作是三種不同的心物作用方式,各自代表著不同的文學創(chuàng)作思維:“賦”是即物即心,“比”是由心及物,“興”則是由物及心。②簡單來說,“賦”是創(chuàng)作者鋪陳敘述、表情達意;“比”是創(chuàng)作者內(nèi)心生情,采用外界事物作為比擬;“興”是創(chuàng)作者偶睹外界事物而觸景生情。
二、《掬水月在手》對“賦比興”的具體化用
《掬水月在手》最引人注目的是大量空鏡的插入,既有水中月、白雪地等自然物象,又有瓷器、錦緞等人工造物,更有《秋興八首》之碑刻、玄奘及其弟子之舍利墓塔、故宮與圓明園等負載有深重歷史意義的人文景觀。這些空鏡不僅從形式上為影片帶來一種純粹的美學享受,更為關鍵的是它們實際上是“比興”手法的一種變相應用。
從具體內(nèi)容傳達的層面來說,空鏡的運用是將“比興”中形象化特點的一面直接展現(xiàn)出來,是對影像內(nèi)容的片段式注解。如,影片中多次出現(xiàn)船和擺渡人的空鏡,這既是借比古典詩詞載葉先生渡過生命中的苦難之河,又是將葉先生類比為擺渡人,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將普通人渡往詩詞之美境。而片尾孔雀在茫茫白雪上留下的腳印,應是對“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的巧合復刻,意味著葉先生以自己的研究與創(chuàng)作在詩詞領域內(nèi)留下的幾點印記,也是對本片作為葉先生人生繪卷上的遺留痕跡的比擬,恰如其分。
而從宏觀角度來看,導演陳傳興則有意通過空鏡為整部影片賦予古典詩詞的韻律?!半娪袄锍霈F(xiàn)大量當時的器物和景物,所謂空鏡,基本上是借由這個引起比興,由此生出一種詩意的想象。我并不只是用空鏡來做插畫式的轉場,而是像一葉小舟,帶我們穿梭、回溯時間河流和詩的歷史,也像詞的一種斷句、韻腳,每一次這種空鏡出現(xiàn),就變成詞一樣的長短句。這樣電影的敘述就不會是單一的,在空鏡里能夠產(chǎn)生轉韻的可能性,音樂的律動?!?/p>
由此可見,導演懷著對傳統(tǒng)詩歌的偏好,嘗試以一種中國特有的美學方式來構建影片。事實上,除了空鏡的使用,該片的整體結構還體現(xiàn)出了由“賦”鋪陳延伸出的空間感,以及由“賦比興”的思維方式交融后營造出的闊大境界。
在敘事層面,該片采用的是非線性的結構,即并非按照時間順序講述葉嘉瑩先生的人生經(jīng)歷,而是“用葉先生的北京老宅來完成敘事上的推進”①,從“大門”“脈房”“內(nèi)院”,到“庭院”“西廂房”,仿若一步步進入老宅建筑,直至最后一節(jié)的“空白”,老宅所在的察院胡同已經(jīng)被拆除改建,不復存在?!翱瞻住敝?,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空間——葉先生的溯源之行,回到了更為廣闊的葉赫水,那是葉先生祖輩的孕育之處。觸景生情,以宅院的空間性“興起”感懷,又“比喻”時代變遷;逐漸“鋪展”至家國的空間性,翻涌起黍離之悲。通過層層疊疊的“賦”一般的鋪寫,具象空間的變化實際上呼應著葉先生那詩詞相伴的生命歷程——文學啟蒙的“大門”;體會苦痛的“脈房”;師從顧隨、初窺文學奧秘的“內(nèi)院”;文學研究成果累累的“庭院”;遠赴海外,終又重歸國土、奉獻教育的“西廂房”;直至終章無標題,滅而后空。此時,此等編排營造出的是一個形象而生動的文學與家國情境,是一個超越了具體現(xiàn)實建筑的整體性空間,飽含復雜的難以言說的深厚情感。
而在思想內(nèi)容層面,影片在《杜甫秋興八首集說》之上著墨頗多。選擇其是因為它是奠定葉嘉瑩先生學術研究地位的重要成果之一,而杜甫的原作《秋興八首》也是我國律詩詩歌史上的重要代表之一。影片中的第一個章節(jié)結束之際選取葉先生吟誦其七的片段:“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關塞極天惟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雹?而配合此段吟誦的影像畫面是圓明園的殘破景象與葉先生的舊照,逐句浮現(xiàn)銀幕之上的則是葉先生在國家淪陷之時的詩歌舊作。吟詩之聲與視覺之字并不如常規(guī)處理手法那般講求一一對應,而是刻意使其錯位。觀眾的五感必須分散開接收不同的信息,這樣一種聲畫不對位的處理方式實際上就造成了文本信息量的過載。這似乎是想暗示觀眾只需著意于觀影時的主觀感受而非客觀現(xiàn)實;但更重要的是,它與葉嘉瑩先生的口述史彼此相配合,葉先生將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娓娓道來,而《秋興八首·其七》也是同樣的感懷國家動亂和時代興衰,在此刻詩作與歷史互相呼應與指認。
類似的處理在片中比比皆是。從年少時期的家國憂患到青年之際的白色政治恐怖,歷經(jīng)磨難,漂泊四方,終得穩(wěn)定后又遭遇喪女之痛,葉先生一生多經(jīng)挫折,卻從未放棄詩詞,而是始終與詩詞相伴,并主動借詩詞將悲痛輕而化之,于是“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這一主題得到反復書寫。“凡是最好的詩人,都不是用文字寫詩,而是用整個生命去寫詩。”葉先生這句對中國古代詩人的評價同時也是她本人的寫照。它們最終指向的核心是葉先生所原創(chuàng)的“弱德之美”。這一核心是葉先生的人生態(tài)度,是她對于生命本質(zhì)的體認和接受——“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堅持,你還要有你自己的一種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這種品格才是弱德?!比~先生一生都浸潤于詩學與詞學理論,“弱德之美”四個字實際上凝結的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來源于她對“言志”的詩詞傳統(tǒng)的深刻理解,那是古代文人的風骨重現(xiàn),是面對磨難始終不屈、始終包容、始終堅韌的民族精神。
三、中國電影與中國古典詩學結合的可能
對于中國古典詩學而言,“賦比興”一直是重點闡發(fā)對象,不僅僅因為它們是基礎的修辭手段和創(chuàng)作思維,更因為它們之中隱含著“天”“地”“人”的三元運動關系。就“比”與“興”而言,彼此間的界限本就不明晰,“它們的目標在于在語言中激發(fā)起一種連接主體和客體的循環(huán)往復運動。在這一運動中,‘比體現(xiàn)了主體→客體的過程,也即人到自然的過程,而‘興則引入相反的客體→主體的過程,也即從自然返回人的過程”①。因此其所蘊含的其實“是人與世界的不斷更新的關系”,是“人”與“天地”的溝通交流。
事實上,自古詩詞分三六九等,隨著創(chuàng)作者對表現(xiàn)技巧的自覺加強,以及自身學養(yǎng)的不斷加深,創(chuàng)作出的優(yōu)秀作品中的“賦”“比”“興”往往會以互相滲透與融合的方式出現(xiàn),常常是言在環(huán)中、意超象外,很難具體分辨何處是賦、何處是比、何處是興;實際上是“賦”“比”“興”的混合體,無須將其強行割裂?!段男牡颀垺肪驮裕骸笆且栽娙烁形?,聯(lián)袂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雹谶@原本是對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的還原,卻也鮮明地顯示出“賦”“比”“興”的不可分割:“詩人感物”“流連萬象”是興;“聯(lián)類不窮”是比;“寫氣圖貌”“屬采附聲”則是賦,興中有比、賦興難分,渾融一體,詩意頓出。
《掬水月在手》就是一例典型,作為中國電影影像,它既有被直接引入講述的詩詞元素,又在主題思想、形式結構等方面深受古典詩學的陶染。
有學者試圖以現(xiàn)下流行的跨媒介理論對《掬水月在手》作出詮釋:“該片融合了器物、照片、詩歌和吟誦這些各自獨立的文藝形式,跨越了媒介的分野。通過攝影、圖像、音樂等方面的互文性探索,影片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影像語言?!雹鄣牵P者認為,與其說《掬水月在手》是諸多媒介的融合,不如說其更似一首詩本身。追根溯源,中國傳統(tǒng)詩歌表面看似是單一的文字媒介,實際卻與音樂、書法、繪畫等媒介密切相融、不可分割。詩歌原本便是歌集,即使是在獲得文學的自主性后也同樣重視音調(diào)韻律,“吟詩作對”講求的是在漢語的豐富語調(diào)下追求詩歌的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而書法家們偏愛詩體文本,不斷以多變的筆觸顯揚昭彰表意文字的視覺之美。繪畫則被稱為“無聲詩”,它使空間真正敞開,為原本隨時間展開的詩歌獲得直觀的空間感受。“詩不僅寄寓于時間中,也寄寓于空間中;不是作為抽象的框架的空間,而是一個通靈的場所,在那里,人的符號和所指的事物,在一種持續(xù)的多維游戲中互相包容?!雹?因此,從這重意義上來說,本片幾乎還原了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本來面貌。它以“賦”“比”“興”的相融化用為基底,將電影文本進行了更深一層的哲理性建構——表層是葉嘉瑩先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地與人、生靈世界與人的溝通;而深層則是葉先生歷經(jīng)磨難、漂泊四方,卻不抱怨、不憤恨,只不斷借詩詞將悲痛融于其中,顯示出上善若水的包容性與天行健的剛強心,這是天與人、命運流轉與人的溝通;天、地、人為一體,時間性與空間性相互轉化融合,從而構成了一種綜合的界域,凸顯的是中國古典詩學背后圓融的宇宙觀。
總結而言,《掬水月在手》正如其名,來源于古典詩詞的題義,傳遞出古典詩詞的韻味,它從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營養(yǎng),將中國古典詩學精神外化為具有中國美學特色的影像表達,完成了從內(nèi)容到形式再到思想境界的中華血脈的傳承。從更重要的意義上來說,它為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詩性影像、推動中華美學的廣泛傳播提供了一個具有參考價值的優(yōu)秀范本。
參考文獻:
[1] 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 葉嘉瑩.中西文論視域中的“賦、比、興”[J].河北學刊,2004(3):116-122.
[3][法]程抱一.中國詩畫語言研究[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
[4]馬春靚.遠天凝佇,弱德之美:紀錄片《掬水月在手》學術研討會綜述[J].文學與文化,2020(4):136-140.
[5]石小溪,田亦洲.《掬水月在手》:藝術性探索、價值觀傳遞與“長文化”選擇——廖美立、毛繼鴻、陳傳興、徐薇訪談[J].電影評介,2021(5):1-4.
[6]周才澍.跨媒介視域下電影的詩性修辭與影像美學:論紀錄片《掬水月在手》[J].電影評介, 2021(5):5-10.
[7]陳林俠. “賦比興”與當下中國電影美學重建[J].電影藝術,2023(5):18-25.
作者簡介:
周小敏(1997—),女,漢族,江蘇宜興人,2021級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外電影史論。
作者單位:北京電影學院
注釋:
①石小溪、田亦洲:《〈掬水月在手〉:藝術性探索、價值觀傳遞與“長文化”選擇——廖美立、毛繼鴻、陳傳興、徐薇訪談》,《電影評介》2021年第5期,第2頁。
②葉嘉瑩:《中西文論視域中的“賦、比、興”》,《河北學刊》2004年第3期,第116頁。
注釋:
①石小溪、田亦洲:《〈掬水月在手〉:藝術性探索、價值觀傳遞與“長文化”選擇——廖美立、毛繼鴻、陳傳興、徐薇訪談》,《電影評介》2021年第5期,第2頁。
②出自杜甫《秋興八首·其七》,此為后兩聯(lián),全詩為“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關塞極天惟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
注釋:
①[法]程抱一:《中國詩畫語言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第83頁。
②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1,第493頁。
③周才澍:《跨媒介視域下電影的詩性修辭與影像美學——論紀錄片〈掬水月在手〉》,《電影評介》2021年第5期,第6頁。
④[法]程抱一:《中國詩畫語言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第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