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中國社會科學院雷頤先生的文章《我與“海外中國研究叢書”》,其中談及諸多學人余時譯書編書往事,令人神往。由此想起自己也曾業(yè)余編過九年的《中國隨筆年選》,有很多記憶,雖拉雜和瑣碎,卻也是頗為難忘的。記得是2012年夏末,我接到好友李靜的電話,告知她為花城出版社編選了十年的《中國隨筆年選》,已告一個階段,有意讓我接手編選。在我看來,李靜編選的《年選》領異標新,格調甚高,乃是諸多文學選本中的一溪清流。作為文選選本,不僅僅遴選和呈現(xiàn)佳作,其實更是一種文學評判。此前花城社的《中國隨筆年選》,我不但欣賞,還多次寫文章推薦,甚至每年主動向編者推薦自己看到的好文章,也算是志趣相投吧。但她的這個決定,還是令我頗感意外。經(jīng)李靜的熱心推薦,我著手編選《2012中國隨筆年選》,并按出版社的要求,年末寄了初編的年選目錄,很快得到了出版社的認可。這件事就算是定了下來。當時,我剛剛調到京城工作,生活也才算穩(wěn)定下來,能得到這樣一份喜好的業(yè)余差事,可謂既惶恐又欣喜?;炭?,乃是自己在文壇毫無聲望,恐有負好友重托;欣喜,乃是我關注中國文章寫作,已經(jīng)很多年了。對于當下的文章作手,基本上是了解的,故而也十分樂意一展身手。
雖然“花城年選”作為品牌,在國內已頗具影響,但當時各種年度選本面目繁雜,尤其是散文選本,所選作者多是文壇的熟悉面孔,且以傳統(tǒng)的抒情和紀事散文為多。初編花城的《隨筆年選》,我的第一想法就是,要盡量遴選文壇外的好文章,且多選具有獨到見識和思考的文章佳作,盡可能讓讀者讀而有獲?!?012中國隨筆年選》交稿之際,恰逢莫言獲得此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我在《三聯(lián)生活周刊》上讀到朱偉的《我認識的莫言》,覺得朱偉對于莫言和“莫言現(xiàn)象”的分析非常有深度,立即請編輯增添此篇文章。此舉也得到出版社的認可。此年的選本,值得一提的是,我還選了刊發(fā)在《時代周報》上的一篇關于捷克劇作家Havel的紀念文章。此文的作者是一位旅居海外的詩人,后來他在收到選本后,非常高興,來信說他已經(jīng)多年沒有回國了,很希望我給他在北京的父親寄一冊書,我自然照辦了。半年后,我已忘記此事,詩人又特別請一位回國講學的朋友為我?guī)砹怂囊粌栽娂鸵槐娟P于Havel的文集,這是此前未曾想到的事情。此年的選本,現(xiàn)在看來,我以為所收文章都是甚值一讀的,尤其以洪子誠的《與音樂相遇》、狄馬的《奪了鳥位又如何?》、王曉漁的《一位持不同意見者的“西行漫記”》為我所喜。
編選《年選》之初,我還有個想法,就是對一些少人關注的舊文佳作予以重刊。在2012年的年選中,我特別選收了文學批評家胡河清的長文《〈靈地的緬想〉序》,其實這本是一篇舊文,但我實在是太喜歡這篇文章了。恰好我的一位朋友正在整理出版《胡河清文集》,故而也成為編選此文的一個契機。我在年選的序言中寫道:“舊文重刊,猶如死火重燃。在我看來,它豈止是一篇漂亮的隨筆文章,它還是一篇有關文學的挽歌與詠嘆?!贝四?,還在上海《文景》雜志上讀到一篇胡蘭成的集外文《說南京》,認為寫得甚好,但在出版時,最終刪去了。第二年,在江西贛州參加一個文學筆會,見到了詩人龐培,他也對這篇《說南京》極力稱贊,得知我有選文的舉動,頗有相見恨晚之感。不過,由于出版社強調選本的年度時效,這種“舊文重刊”的做法,此后僅在2018年選過汪曾祺的一篇集外文《西山客話》。2012年的選本,還選了旅居加拿大的美術史學者段煉的《故宮觀畫記》。此文我最初看到原稿,十分喜歡,便推薦給了北京的一家報紙做編輯的朋友。不久,段煉先生回國講學,約我和編輯見面,那天恰逢文章見報,可謂一件有趣的文章佳事。
從2013年起,我有意識的編選一些話題性的文章,以便引起讀者的關注。在2013年的選本中,我選了景凱旋的《看不見的“柏林墻”》、林子明的《親人》、施京吾的《殘酷的輝煌》和楊瀟的《另一個國度》。這幾篇文章都是對于東歐和原蘇聯(lián)的一些往事的記錄和反思,讀來很有沖擊力。特別是楊瀟的《另一個國度》,最初刊發(fā)在《南方人物周刊》,讀后印象極深。我在序言中稱贊其“氣象開闊,筆意蕭瑟,如紀錄片一樣地沉靜和詩意”。還有個不算話題的專輯,便是對女性寫作的關注,選了楊絳的《憶孩時》、藍藍的《匹諾曹的作業(yè)》、王小妮的《夏的故事》、吳虹飛的《十日談》和溫方伊的《我寫〈蔣公的面子〉》?,F(xiàn)在看來,這幾篇文章溫柔而慈悲,都是值得再讀的。此后的《年選》,幾乎均有專輯。2016年的年選,其中一輯選李大興的《多少風云逝忘川——我的一九七六》、趙園的《非常年代的閱讀》、張郎郎的《監(jiān)獄里的楊首席》和戈悟覺的《小院舊雨》,都是頗有分量的佳篇。其他的專輯,2019年曾選了孫郁、何懷宏、裘小龍三人懷念八十年代的文章,以及謝冕、陳平原、翟業(yè)軍三人關于“五四”的紀念文章,都是值得一讀的。2020年的年選,又特別選了舒飛廉、李修文和小引三位武漢作家的文章,也很值得體味。
這次翻覽九冊年度選本,有一些特別的記憶,又重新浮上心頭。2013年的年選中,選了一篇劉新園的文章《我和我的老師范祥雍先生》,這次發(fā)現(xiàn),我曾在這篇文章旁寫有一段批注:“ 《南方周末》2013年11月19日發(fā)表北大考古系教授林梅村的《憶劉新園》,記劉先生往事?!峨S筆年選》編成,劉先生已逝,惜我當時尚不知此事,詢問《文匯報》編輯,無音信。劉先生2013年11月4日晚病逝于上海瑞金醫(yī)院,原為江西景德鎮(zhèn)陶瓷考古研究所所長、研究員?!贝饲?,我并不知曉劉先生的身份,只是認為他的這篇懷念恩師的文章寫得深情又深刻,于是編選了。此文很可能是劉先生生前的最后一篇文章。這種文章背后的掌故,還有不少。此前,我讀過香港學者熊景明的一冊回憶錄《家在云之南》,后來在編選2012年年選時,選了一篇她的隨筆《千山我獨行》;2019年的年選,又選了一篇她刊發(fā)在《南方周末》上的短文《松仔園行山記》。這是一篇與香港有關的文章,雖然只寫了一段關于訪學游山的舊事,但我能感受到寫作者對于香港的熱愛,以及其背后的深情。后來,我收到熊景明女士來信,她對我說,“這篇隨筆是1998年女兒去美國上大學后,給她寫的‘中文讀物之一。將近10萬字,早該好好整理。你的鼓勵像是鞭策?!?/p>
在2015年的隨筆年選中,選了一篇貴州作家戴明賢先生的文章《客從下江來——我的抗戰(zhàn)記憶》。我很喜歡這種個人化的民間記憶,在序言中便有這樣的推薦:“戴明賢先生的隨筆《客從下江來》,回憶了一個普通百姓家庭在戰(zhàn)爭中的互相扶持與呵護,他以親身的經(jīng)歷、民間的視角,記錄了戰(zhàn)爭苦難中的溫暖與情義?!迸c戴明賢先生取得聯(lián)系,轉送文稿等事宜都是他的公子戴冰來做,而戴冰也是一位作家,可謂一門皆為妙手。戴明賢先生告訴我,此文原題為《客從南京來》,后來刊發(fā)時改為《客從下江來》,選本刊用,兩個題目均可,我斟酌后,還是覺得刊發(fā)時所用題目更為切合。也是與戴先生有所交往后,才得知戴先生文學創(chuàng)作豐厚,亦為頗有成就的書法家,由此又寫了一篇隨筆《蒼蒼橫翠微》,談戴先生的博雅。選刊躲齋的《記憶深處》,也是比較有趣的。此文原刊2013年的《文匯報》,我似乎讀過,但印象并不深刻。后來偶然在2014年第7期的《開卷》雜志“開卷閑話”中,讀到躲齋先生的一封信,其中寫到他的這篇文章在刊發(fā)時,被編輯刪去一節(jié)內容,此部分為“遺物”。我讀后覺得感情沉郁而克制,刪去后,滋味頓失。于是便將這一部分內容補上,在2014年的年選中,得以完璧。兩篇不同的文章,可謂兩個不同的故事。
這樣的文章因緣,還有一些。在2020年的隨筆年選中,我選了上海沈建中先生的一篇《八十年代的閱讀生活憶往》。事后與沈先生聯(lián)系,他給我回信:“有關鄙作‘文人照片書《創(chuàng)造者》,選了我拍攝的300位社會科學、文學藝術前輩,上半部分,上海圖書館印過100本。葛兆光先生作序,弟‘代跋二萬二千字,拙文《八十年代閱讀生活憶往》是其中四分之一內容。”我知道沈先生拍攝過很多文人學者的照片,故而聯(lián)系選本文稿之余,也說說閑話,不料才得知此文的前世今生。沈先生亦是研究施蟄存的學者,曾出版有《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恰好那段時間寫了一篇短文《施蟄存尋書一瞥》,于是想發(fā)給沈先生過目,很快亦得到他的回信:“大作《施蟄存尋書一瞥》,不勞賜下,謝謝。弟早已拜讀,是友人轉來。足下讀書細密,寫來得心應手,甚佳之書話,弟很是佩服?!贝诵烹m對我有所鼓勵,但沈先生對于施蟄存相關資料的密切關注,才是令我最為佩服的。
我編隨筆年選,還持續(xù)關注過一些話題。諸如木心,因為享有“文壇之外的魯濱遜”而頗為敬重。編選2012年選之時,恰逢木心病逝,我選了上海畫家夏葆元刊發(fā)在《上海文學》上的《木心的遠行與歸來》。2013年的年選中,選了作為弟子的陳丹青的《木心的文學課 ——〈文學回憶錄〉后記》。2014年,又選了陳丹青懷念木心的文章《孤露與晚晴》。夏葆元和陳丹青都是在美國曾與木心有交往的忘年交,也都是畫家,但他們均能寫一手漂亮的文章。忘記是2013年還是2014年的夏季的一個傍晚,我接到丹青先生的電話,對編選木心的文章表示特別的感謝,令我當時頗有些意外。這種意外,來自一個前輩特有的禮儀。此番感受,還在于我于2014年的年選中,選了沈致遠談圍棋和科普的隨筆各一篇,讀來令人耳目一新。后來我了解到沈致遠先生是著名的物理學家,現(xiàn)定居美國,但筆耕不輟,常有佳作刊發(fā),他的文章《說數(shù)》亦被列入高中語文教材。這些都是我沒有想到的,更未想到的是,有天深夜,我忽然接到沈先生從美國打來的越洋電話,對選刊其作品表示感謝,同時又回憶了他早年在江蘇沭陽讀書時,一位中學語文老師對他寫作愛好的激發(fā)與培養(yǎng)。沈先生的深情回憶,令我感到,寫好文章是積淀,更是閱歷和視野。
另一個我曾關注的話題,便是青年學者張暉的去世。在2013年的年選中,我從《南方都市報》上選了維舟的《平生風義兼師友——懷念張暉》。2014年的年選,又從《中堂閑話》上選了一篇張霖女史的《君子永逝,我懷如何》。學者張暉的離世,曾在小范圍引起波瀾,但大眾未必會知曉一位極有才華青年學者的離世。他的友人及家人的思考和追問,在我看來就頗有價值。在2014年的選本序言中,我曾這樣寫道:“在此,我不得不提及張霖的隨筆《君子永逝,我懷如何?》,這位失去‘君子張暉的青年學者,以其沉郁動情的筆觸,不僅發(fā)出愛人逝去的天問,更嘆息了當代學人在堅守中的安貧樂道,同樣還嘲諷了我們這個時代對于追求真知者的盲視、腐敗與僵化。我從這些微言大義的文章中,既看到了專業(yè)的厚實底蘊,也看到了一種精神的升騰氣象?!敝T如這樣類似的感受,還有2014年李零的文章《從燕京學堂想起》。這本是刊發(fā)在《讀書》雜志上的一篇短文,起初也未引起我的關注。有次到人民大學拜訪孫郁先生,他提示我關注此文,認為寫得擲地有聲。我選錄此文,亦作特別推薦:“學者李零的《從燕京學堂想起》頗有當年寫出妙文《大學不是養(yǎng)雞場》的回響,可謂嬉笑怒罵,辛辣尖銳?!?/p>
作為一本隨筆年選,對于美文也有所關注,但我更留意非職業(yè)作家的好作品。在2012年,選過一篇周成林的《在大理》,文章刊發(fā)在《萬象》雜志,讀后頗為吃驚。此文流露出一種散淡雋永的六朝文章氣息,令我想到周作人早年的《訪日本新村記》,有種渾然天成的美。我持續(xù)關注并選刊過董橋、張宗子和止庵三人的文章,在我看來,他們都是當代的文章家,盡管他們的風格很是不同。關于董橋,在2012、2013、2016、2020四個年度,均有選文;關于張宗子和止庵,在2012、2014、2016、2017、2019、2020六個年度,兩人均有選文??v覽九年三百余篇佳作,最令我難忘的文章,還有嚴鋒的《花木叢中人常在》(2020)、范福潮的《傷心莫問前朝事》(2013)、韓敬群的《和陶》(2017)、劉統(tǒng)的《熬出來的勝利》 (2015)、 陳克希的《舊書收購軼事》 (2018)、汪朗的《老頭兒“三雜”》(2014)、于堅的《宋陵》(2019)、白先勇的《吹皺一池春水》(2016)、葉廷芳的《震撼全球的巴黎大火》(2019)、吳青的《懷念母親冰心》(2016)、王曉漁的《“那改變明天的已為今天所改變”》(2018),等等?;蛟S是因為這種編書任務,每每讀到好文章,我都會隨手記下,待到年底時,再反復斟酌和遴選。這樣的業(yè)余工作,2021年的夏天才停止。
2024年1月27日
【作者簡介】朱航滿,1979年生,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文集 《書與畫像》《讀抄》《立春隨筆》《杖藜集》《雨窗書話》等。編選《中國隨筆年選》(2012—2020),策劃并主編“松下文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