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以喜龍仁對中國園林的研究為切入點,將視角鎖定在中國宮殿及園林上,以其留下的文字和圖像資料為理論基礎(chǔ),重點探討了他關(guān)于中國園林的研究思想。喜龍仁認為中國園林具有“巧成自然之工”的特征,做到了“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另一方面,他認為,不管是從建筑本身的角度,還是造園技法的角度,中國園林都展現(xiàn)了道家天人合一的中心思想。
【關(guān)鍵詞】喜龍仁;中國園林;自然和諧;道家思想
【中圖分類號】J120?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標號】2096-8264(2024)12-008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2.026
瑞典藝術(shù)史家喜龍仁(Osvald Sirén,1879-1966)因一幅畫迷上東方藝術(shù),于20世紀初來到中國,出于對中國藝術(shù)的熱愛,在中國多地進行調(diào)研。在這過程中,他留下了大量關(guān)于中國園林的圖像及文字資料。
喜龍仁作為最早從專業(yè)的角度研究中國園林的西方學者之一,從西方視角研究了中國園林和歷史遺存。他在著作中深入探討了對中國園林的研究觀點。他的研究角度,為后人提供了研究的契機;他的思想觀念,有利于后人深入理解和審度中國園林研究體系。他以異域眼光看待中國園林,從西方人的角度對中國園林進行獨特的解讀,革新已有的理論體系,為中國園林研究注入新的能量。
一、情迷羅漢:喜龍仁的學術(shù)研究概況
喜龍仁,早期研究中國藝術(shù)的外國先驅(qū)者之一,哲學博士。他長期工作在瑞典,曾任職于北歐博物館、瑞典斯德哥爾摩國家博物館,后又在斯德哥爾摩大學擔任藝術(shù)史教授,曾擔任法國吉美博物館名譽館長。他曾被授予為芬蘭科學院院士,獲得第一屆查爾斯·朗·弗利爾獎?wù)拢–harles Lang Freer Medal)。1917年,他在美國波士頓講學期間觀摩了由南宋畫家周季常、林庭珪所作的《五百羅漢圖軸:云中示現(xiàn)》。他被這件中國藝術(shù)品深深地吸引了,決定親自造訪這件藝術(shù)品的故鄉(xiāng)。
他曾于1918—1956年間六次探訪中國,在此期間,他參觀了中原和江南的一些陵墓雕刻、石窟寺廟以及北京的宮殿園林。在此期間,他的興趣逐漸轉(zhuǎn)向中國繪畫、雕塑、建筑和園林。在他40歲之后,中國藝術(shù)占據(jù)他越來越多的精力,他幾乎把所有的心血都注入到了中國藝術(shù)的研究之中。
1918年,他來到中國,開啟了第一次中國之旅。此后,他又于1921年、1929年、1935年三次來到中國。在華期間,他先后游歷了北京、上海、河南、浙江、江蘇、陜西、安徽、天津、山東、山西等地,參觀了當?shù)氐闹麣v史建筑[1]。
1921—1922年間,喜龍仁居住在北京,在這期間他對北京城進行了系統(tǒng)的調(diào)研,他調(diào)研的內(nèi)容主要是紫禁城、皇家園林、貴族府邸、街市民居,其中包括頤和園、西苑、北海、景山、圓明園、西山等地。他對建筑的調(diào)研方式主要為拍攝照片和手繪圖紙,再標注上心得體會,形成圖文并茂的調(diào)查手稿。喜龍仁在調(diào)研結(jié)束回國后,出版了一系列有關(guān)中國藝術(shù)的著作。
瑞典漢學家、翻譯家馬悅?cè)唬℅oran Malmqvist,1924-2019年)曾這樣評價喜龍仁對中國藝術(shù)的學術(shù)貢獻:“喜龍仁關(guān)于中國建筑、雕塑和繪畫的著作早已廣為人知,無須贅言。雖然他的許多分析可能已經(jīng)被后人的部分研究所超越,但是,正是因為喜龍仁的研究,西方人的研究興趣才轉(zhuǎn)移到中國藝術(shù)上來?!?/p>
二、“偶然天成” ——中國園林的“自然”之感
中國自古就有整體規(guī)劃建筑和環(huán)境的認知觀念,據(jù)《管子》乘馬篇中所說:“凡立國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廣川之上,高勿近阜而水用足,低勿近水而溝防省。”[2]中國的建筑總是依靠于中國人對自然的感覺,他們在布局自己的房子時,總會考慮到“泥土、水和空氣的精神”,他們的抱負不是征服自然,而是和自然協(xié)作,以達到一種理想的和諧。[3]
喜龍仁在其著作《中國園林》的開篇就表達著這樣的觀點:中國園林的一個基本特征就是避免模式化分析,因為它很少做專門的安排,而是通過纏繞和碰撞各式各樣的組成因素來加強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進而激蕩出自然的節(jié)奏。
喜龍仁在北京期間,曾前往頤和園進行探訪調(diào)研,他認為頤和園擁有一套精巧的空間布局關(guān)系。頤和園運用借景這一構(gòu)景手段,達到了園林空間曲折多變以及園林景觀與更大范圍的山水相糅合的深遠無盡的藝術(shù)效果。頤和園給喜龍仁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因借自然”,即做到了“雖由人作,宛自天開”。正如葉公平在《中國園林》前言中所說,“根據(jù)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批評的理論,最好的藝術(shù)杰作是那些看起來不見努力痕跡的很自然的作品。”[4]
在喜龍仁看來,中國園林最獨特的地方就是“偶然天成”的和諧之感。歐洲園林的建筑風格和布局大都是統(tǒng)一對稱、規(guī)整式的,且遵循幾何構(gòu)圖。正如威廉·坦普爾爵士(Sir William Temple,1628-1699)在他的《論英雄美德》一文中所寫,歐洲的人行道和樹木都按照均衡、對稱的方式置陳,以便精確距離,而中國人卻不喜歡這種方式。在坦普爾看來,中國的美不講究秩序,他在《論伊壁鳩魯?shù)幕▓@》中解釋了中國園林的無序之美(“sharawadgi”),即“在有限空間里有趣的無序布置”[5]。中國園林雖然是形狀各異、布局自由、不對稱的,但并不是混亂的,與其他園林相比,會盡量避免任何形式的死板,更具有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性。
在此,喜龍仁提到了法國耶穌會士韓國英(Pierre-Martial Cibot,1727-1780)的《論中國的娛樂性庭園》:“韓國英在文章中,繼續(xù)強調(diào)了中國園林的不規(guī)則和豐富多樣,蜿蜒的路徑和起伏的地形,與法國勒·諾特爾花園里僵硬的對稱形成對比”[6]。中國園林從來不會機械地組裝各種建筑元素,它沒有固定的格式。早期來華探訪的喬治·馬戛爾尼(George Macartney,1737-1806)也認為:“中國建筑有其獨特的風格,即使它與其他國家完全不同,并且與我們的規(guī)則相矛盾,但也始終與自己兼容。它具有不同的標準,且從不與此相悖。盡管按照我們的規(guī)則進行審查時,它們背離了眾所周知的關(guān)于分配組合的原則,但總體上它們產(chǎn)生了令人愉悅的效果?!边@正是我們熟知的“氣韻”,關(guān)于“氣韻”,喜龍仁也在《中國園林》中分析了計成的觀念,“園林藝術(shù)最重要的,并不是按章節(jié)排列,而是抓住自然的脈搏,也就是繪畫中的‘氣韻”[7]。“氣韻”是建筑元素與周圍環(huán)境相互碰撞出來的一種隨性的藝術(shù)節(jié)奏,是一種自由放縱的狀態(tài)。
在《老北京皇城寫真全圖》第一卷中,他這樣描述夏宮,“所有這些宮苑和夏宮的美麗和個性都更有賴于它們的坐落方位和模仿自然的方式,而非紀念碑式的建筑。甚至就連其主建筑被摧毀之后,人們?nèi)阅茉趫A明園、玉泉山和凈宜園等地看到一些讓人回味無窮的場景”[8]。在喜龍仁看來,園林留給人最深刻的往往不是組成那些園林的一個個規(guī)整的部分,而是作為整體的一種印象,一種氛圍,一種感受?!霸谟洃浿凶盍钊穗y忘的不是園林的形態(tài)元素,而是這里的整體感覺、氛圍和情感價值的融合?!盵9]
中國藝術(shù)家鐘情于表現(xiàn)自然,且善于從對自然的觀察中汲取到表現(xiàn)對象的重要特征,并將其發(fā)展為象征性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以一種“遺貌取神”的態(tài)度完成個人對自然的領(lǐng)會。而中國園林也是如此,在“不囿章法”的形式之下與自然共同律動,賦予自然以靈性,使建筑恰到好處地融入自然景觀之中。
三、“天人合一” ——道家思想與中國園林
春秋戰(zhàn)國時期,老子建立了完整系統(tǒng)的道家理論,他認為“道”出自自然,天道自然,人與自然是和諧共生的關(guān)系。莊子認為,萬物的長短、大小、盈虧變化都是一時的,萬物本質(zhì)相同,只要消除界限,就能夠融入自然,與天合一。在道家思想中,天與人不是對立的,而是有相通之處的,物和人可以達到互相交融的狀態(tài)。因此,道家思想認為,與其主動地改變世界,不如積極地遵循自然規(guī)律,協(xié)調(diào)天人關(guān)系。
在“天人合一”的思想中,人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性,并將其實現(xiàn)。這正是中國園林所追求的價值目標和理想境界。中國園林不僅要做到自然景象的賞心悅目,而且要通過設(shè)計構(gòu)造將人的心志和情感包蘊其中,力爭做到自然和人文相融無間。在喜龍仁看來,中國園林始終貫穿著一個統(tǒng)一的觀點,即完全展現(xiàn)了道家“天人合一”的中心思想。
喜龍仁看到了中國園林中所寄寓的精神世界,“中國人對于自然的深刻感受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們的藝術(shù)思維和觀念,然后通過園林這種形式表達出來,中國園林的意象塑造有著驚人的魅力和如畫般的美感,這使其鶴立于世界園林之林。”
在喜龍仁看來,水是園林的脈搏,賦予了園林以生命,“水作為真正的意趣表達,用于烘托氣氛和構(gòu)造意境……中國人對水的重要性的認識源于道家的自然哲學思想?!痹诘兰宜枷胫?,水有著崇高地位和令人景仰的德行,它滋潤萬物卻不與萬物相爭,“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盵10]因此,中國園林非常注重對水的運用。道家思想認為,無論是可見的江河湖海,還是不可見的地下水,都是地球的血脈,而園林里的假山石則是地球的骨骼。地球和人體一樣,是由很多部分組成的生物有機體,這正與“天人合一”的思想相契合。
在園林中,除了山水之外,植物同樣是古人思想的表達。在西方的造園思想中,植物主要是為了布景,與人格特質(zhì)沒有太大聯(lián)系。而在中國的造園思想中,園林中的植物都具有特殊的人文內(nèi)涵,在植物的選擇方面,一個關(guān)鍵參考依據(jù)是其詩畫韻味和文化象征。園林中的植物不僅是審美對象,更是借物抒懷的載體。
喜龍仁在《中國園林》中討論了花卉被中國人賦予的更深層的寓意和旨趣。如梅花是春天的使者,是自然界無窮無盡的自我更新力量的證明;竹子代表著君子的氣節(jié);松樹則有著隱士般的沉穩(wěn)?!爸袊瞬粌H僅將花卉視作一種裝飾、一種用品,而是從這些靜默的生物中,尋找深層的意義和內(nèi)涵。”喜龍仁認為,對于中國人來說,“各種各樣的花草樹木或多或少都代表著宇宙生命不斷變化的思想和形態(tài)。它們作為富有深層意義的象征,其重要性不亞于它們的裝飾價值?!眻@林中的植物被賦予了文化意味,是主人表達自己精神追求的重要方式。
中國古代很多皇帝對道家自然神秘主義有著極大的興趣,他們渴望長生不老,便把對長生樂土等仙境的追求寄寓在了園林建造之中,這就是中國園林的一個關(guān)鍵功能——作為“庇護之所”。
關(guān)于長生不老,《道德經(jīng)》有言:“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边@是說,天地之所以能長久地存在,是因為它順應(yīng)自然而生存,因此,寄寓著長生思想的皇家園林,也要遵循自然的發(fā)展。
在此,園林建造已經(jīng)不僅僅是為了滿足耳目之娛,而是成為對精神價值回歸的嘗試,旨在達成心靈與自然節(jié)奏的和諧,可以在園林之中找回自我。道家哲學注重感官世界、物質(zhì)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統(tǒng)一性與延續(xù)性,主張內(nèi)在和外在的“回歸自然”,即“人類個體在精神和物質(zhì)層面與自然建立起最為親密的關(guān)系。人類個體的生命反映出與自然界不斷變化的生命形式相一致的節(jié)奏?!毕昌埲试凇吨袊鴪@林》中提到,“生活在一個清幽雅致的園林里,就算身在鬧市,心也在曲徑通幽處,也能成為隱士。”對于中國人來說,園林是靈魂的棲息之地,正如《歸去來兮辭》中所說,“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盵11]
道家的“無為”觀念主導著園林設(shè)計,在道家思想中,“無為”與“自然”是同等程度的,人類只有“無為”,萬物才能“自然”。“無為”有兩層含義,一是“不為”,即什么也不做,或者至少是沒有違背自然的行動,讓萬物自我生成、自我轉(zhuǎn)化,道家思想認為,人類對自然的任何行為都有可能影響其生存發(fā)展。二是要“順自然而為”,用一種自然的方式對待一切,根據(jù)事物的性質(zhì)和發(fā)展趨向,協(xié)助萬物實現(xiàn)自然。
四、結(jié)語
從看到《五百羅漢圖》的那一瞬,喜龍仁就注定要與中國藝術(shù)牽絆一生。喜龍仁的足跡遍布中國十余個省份,他曾在這個遙遠陌生的東方國度滿懷熱情地采擷藝術(shù)之果。他不僅是中國園林的研究者,更是一位踐行者,他在瑞典的住處采用了中式園林的風格,這是屬于他的“東方飛地”。
本文既是對喜龍仁和其中國園林研究的一次回溯,也是對其中國園林思想的一個梳理。葡萄牙建筑師阿爾瓦羅·西扎(Alvaro Siza,1933—)的作品體現(xiàn)著“場所精神”,即建筑給人一種像從自然景觀中生長出來的感覺。荷蘭建筑師基·考恩尼(Jo Coenen)的觀念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他認為,建筑不是單一存在的對象,它與自然中的眾多秩序相同,也是秩序中的一員。從遠古到今天,從中國到西方國家,“自然”與“無為”在園林設(shè)計中都至關(guān)重要。重新追溯喜龍仁的中國園林思想,無疑將為中國與世界的園林設(shè)計提供有益借鑒,其思想所帶來的哲學啟示亦將成為人類社會探討未來建筑與環(huán)境關(guān)系的重要原點。
參考文獻:
[1]魯苗,趙成清.早期西方漢學家的中國建筑研究初探[J].中國美術(shù)研究,2019,(04):154-160.
[2]管子選注[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75:127.
[3](英)霍布森等著.中國藝術(shù)漫談文集[M].杭州: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10:40.
[4](瑞典)喜龍仁.西洋鏡:中國園林[M].趙省偉,邱麗媛編譯.北京:臺海出版社,2017:3.
[5]鄒雅艷.13—18世紀西方中國形象演變[D].南開大學,2012.
[6](瑞典)喜龍仁.西洋鏡:中國園林[M].趙省偉,邱麗媛編譯.北京:臺海出版社,2017:114.
[7](瑞典)喜龍仁.西洋鏡:中國園林[M].趙省偉,邱麗媛編譯.北京:臺海出版社,2017:9.
[8](瑞典)喜龍仁.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老北京皇城寫真全圖(上、下兩冊)[M].沈弘,聶書江編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28.
[9](瑞典)喜龍仁.西洋鏡:中國園林[M].趙省偉,邱麗媛編譯.北京:臺海出版社,2017:33.
[10](春秋)老子著,李若水譯.道德經(jīng)[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4:75.
[11](東晉)陶淵明.陶淵明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398.
作者簡介:
王子晴,女,漢族,河南焦作人,四川大學藝術(shù)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近現(xiàn)代美術(shù)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