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若虹

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大海

詩人桑恒昌在濟南用跪著給母親寫詩的那支筆

朝黃河喊了一聲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大海

我看見黃河一驚愣了愣想轉(zhuǎn)過身來往回走

它用浪的左手波的右手

拼命抓住扣住黃河岸一次兩次三次

就像風(fēng)抓住青藏高原的經(jīng)幡抓住敦煌飛天的衣袂

露珠抓住草原的草和馬的乳頭黃土咬住晉陜

高原的小米土豆

水咬住跳龍門的鯉魚抓住咬住緊緊地不

往前走那一步

就是一步很近的一步

由黃到藍(lán)的一步

它抖干凈兜里裝的懷里揣的腳上沾的嘴里

含的泥沙卵石蘆葦檉柳以及傳說民謠

和船工號子一寸一寸地把自己抬高延長

用黃色的腰黃色的雙腿黃色的腳

死死抵住那條藍(lán)色的海線抵住那叫大海的藍(lán)和咸

就像小時候母親用一根頂門棍抵住黑夜

黃河不想往前走那一步我相信

和我父親不想往異鄉(xiāng)走那一步一樣

走出去就沒有方言沒有青稞酒沒有蘭州拉面

沒有刀削面胡辣湯武大郎炊餅

我立刻給詩人桑恒昌發(fā)了一條短信

恒昌兄請快扶起你的筆向大海喊一聲

退后一步就是黃河

向前走一步就是大海這是宿命

是不可更改的生命程序從高處到低處

從高山到大海黃河一步步走了九省一萬多里

始終在改卻始終改不了面朝大海的姿勢

它鐵了心地不回頭像鐵了心地從開始就是為了離開

我聽到了黃河撞擊大海藍(lán)玻璃般的破碎聲

那么義無反顧那么決絕而不計身敗名裂

是的再走多少步黃河仍然是黃河

只不過是脫下了它那一身衣裳

只不過是我緊閉的雙眼突然睜開

嘩地一下流出那么多藍(lán)色的苦和咸把它淹沒

手印圖

是祈求太陽神保佑的手

是擊石取火的手

是把賀蘭山石拋作鷹的手

是穿著獸皮敲著髏骨的手

是大手拉著小手不撒開的手

是你捏疼了我我不會說疼的手

是在狼皮上擦了又擦高舉酒碗的手

是從石頭里趕出野馬群的手

是把太陽放在駝峰間的手

是在羊皮衣襟下討價還價會說話的手

這只手此刻正拍著一塊石頭

他要拍開石頭的門

拍得久了竟把手掌拍進(jìn)石頭里

看樣子要拍到海枯石爛方才罷手

在賀蘭山石頭不再是石頭

是人是羊是馬是孕育萬物的胎盤子宮

可這塊石頭就是塊石頭

它丑陋有棱角不平整多皺褶

我不知道是什么令他拍石不止

當(dāng)我走過這塊石頭時

也恨不得把頭伸進(jìn)石頭里看看

又想爽性把石頭舉起來一摔兩半

即使石破天驚

也要讓這只陷落在石頭里的手獲得解放

擔(dān)心

在賀蘭山我看見巖畫都相繼動起來

改變著線條和形狀

紛紛向石頭外的世界移動

那么多馬羊駱駝獵手和

有腿沒腿的人有臉沒臉的人

跳下石頭不打招呼不喧鬧也不悲傷哭泣

各自朝不知所向的路走去

我擔(dān)心失去人呼馬叫體溫和重量的石頭

會飄起來飄成西夏的云朵和蒼鷹

待巖畫返回時故地只有石頭形狀的空白

它們會迷?；艁y為失去家園發(fā)出空虛的嘶喊

而沒有腿或者只有一張臉的人

離開石頭身體越來越輕

輕得紙屑般飄浮起來像一個神

輕輕地擦過我的頭頂

我認(rèn)識的一個獵人

他把弓折成犁杖箭彎作鋤頭

隨身佩戴的獸骨磨成布衣的紐扣

和他同行的伙伴也一個個脫胎換骨

從松軟的泥土里走出來像一個個土地神

而我最擔(dān)心的是

尾隨他們我也會不由自主地從自己身體里走出來

漸漸地走成一個不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