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xué)輝
父親接到那個電話離開城中的家時,我正在一個叫天梯山石窟的地方修改一部叫《國家坐騎》的長篇小說。說是石窟,其實只剩下一尊28米高的泥胎大佛。大佛坐在圍堰大壩之后,努力地將掌心舉高,他原來一根彎曲的手指已被工匠們扳直,手指磨躋山成了掌對磨躋山。磨躋山上罩著的雪,在秋季里,與天保持著距離。妹妹在電話里訴說,她說在她印象中,父親平生第一次打掃了屋中的衛(wèi)生,帶走了她給洗干凈的衣服,被褥已少了一套。平日鎖著的抽屜已打開,里面只剩了一張襯底的報紙。妹妹的話語中帶著焦急,也有點漫不經(jīng)心。這些話跌到我蹲的臺階上,又滾進水里。水面波紋不驚。游弋的幾只水鳥,正撲打著翅膀在嬉鬧。一條魚游過來,銜起那些話語,有的話語大,魚吞不下,便一橫尾巴,游走了。
我的旁邊,一只暖壺靜坐著,還有一盒煙。它們沒有任何表情。
大佛面對的,是黃洋河水庫。我坐著的地方,是為游客修建的望水的水泥臺階。有多少層,我數(shù)過,又忘了。水庫沒有杭州西湖那么大的面積,但比西湖的水深,最深處據(jù)說有70米,還有40多斤的魚。水庫中盛產(chǎn)一種小黃魚,魚肉香嫩,用油炸了,焦酥爽口,是本地的一種特色美食。
妹妹說父親接電話時,手抖得厲害,和他以前離開城中的家時的從容舉止很不一樣。
媽都走了十多年了,他能到哪里去呢?妹妹嘆口氣說,以前他出去的時候,總會告訴我們一聲的。
我掛了電話,收起了被風(fēng)吹翻的打印稿。風(fēng)來了,云像水中的魚亂跑起來。
父親的離家,與我正修改的小說無關(guān)。
我上初中時,跟過父親一年。沒有學(xué)生宿舍,我住在父親的宿舍兼辦公室里,我不方便,父親更不方便。
學(xué)校在兩個村子中間,對面是商店、衛(wèi)生院,還有幾個小飯館。學(xué)校是鄉(xiāng)一級的,有600多名學(xué)生。20多名教師,在10個教學(xué)班中燈籠般輪轉(zhuǎn)。父親教數(shù)學(xué),帶著3個班,還兼著班主任。
學(xué)校有灶,吃飯的教師不多。20多個教師,有十幾個是本鄉(xiāng)的,一放學(xué)便騎著自行車走了。他們大多是半邊戶,女人是農(nóng)村戶口,家中有地。他們的中午飯自帶。有時沒帶,得預(yù)先到灶上報飯。經(jīng)常吃飯的有我和父親,還有幾個家在外鄉(xiāng)鎮(zhèn)的單身漢教師。
像釘子戶一樣吃飯的,是校長韓襄。他戴著一副寬邊眼鏡,走路很輕,臉總是晴著。吃飯時,他一手提碗,一手握著筷子,見到我,他總是說,吃飽!有時將碗中大塊的肉搛到我碗中。肉的表情像他一樣,我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父親說:吃了吧,校長爺爺?shù)娜猓艹浴?/p>
我吃了肉,他的眼里慈祥出一種可愛。很純粹。
灶上做飯的是本鄉(xiāng)的一個女人。凸出來的地方像遠處的山峰,很遠又很近。衣服上開滿了碎花,一走動,花便上下抖動,向奶包涌去。奶包往外擠,扣子朝左右擴張,灶上吃飯的教師眼睛里的鮮花便燦爛起來。父親替我盛了飯,打發(fā)我到外面去吃。我看見副校長的碗里有了兩個奶包,一個飽滿,一個干癟。副校長張大嘴,往嘴里塞面條,面條河水一樣往里涌,一大碗飯見了底,副校長眼里的光淡了,淡成了伏在碗底的一片菜葉。
女人的男人是一個煤礦工人。她有兩個孩子,都在這所學(xué)校上學(xué)。兩個孩子的午飯都是自帶的。兩個鋁制飯盒,掛在灶房的墻上。等教師們吃完飯,女人將飯在爐子上一熱,兩個孩子到灶房門口端了飯盒,到教室里去吃了。
父親的辦公桌上,數(shù)學(xué)作業(yè)本高上去,又塌下來。我做完作業(yè),便到校園里亂走。韓校長背了手,望著一棵大槐樹。夜下來,大槐樹模糊著樹冠,在昏黃的燈影中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味道,說香不香,說臭不臭,風(fēng)把味道擰成繩,一圈一圈繞著他轉(zhuǎn)。韓校長抽的是老旱煙,自己卷的煙卷,他吸一口,煙頭便紅出一點光來,煙的碎末往下掉,在他腳下?lián)溟W幾下,便熄了。
燈一滅,校園里的風(fēng)獨孤成野狼,有了嗷嗷的聲響。有人罵起來,說怎么作業(yè)還沒閱完就關(guān)電閘。韓校長嘆口氣,甩著手走了。
電閘安裝在副校長辦公室,每晚10點,他便準(zhǔn)時拉閘關(guān)燈。副校長帶副課,作業(yè)少。一間小房子,在校園的東北角,搖搖晃晃。
我回到宿舍,父親桌上的煤油燈笑著,燈焰在玻璃罩中,頑強出光芒,一層一層地轉(zhuǎn)。我拉開被窩睡覺,父親的背影彎成老柳樹,他的右手在紙上滑動,胳膊如柳樹枝一樣,晃來晃去。
我夢到了家中的大炕。大炕寬暢。我躺在炕上,順窗戶望天。天上的星星密得像攤曬在場上的麥子。狗臥在窗臺邊,不知什么發(fā)出了響聲,狗汪汪地一叫,星星們縮了身子,小的躺在了大的后面。大的把身子一趔,小星星栽倒在天上。天上哭聲一片。
父親搖醒了我,說,做夢了吧?我說我夢到了家,大的星星在吃小的星星呢。
父親照例嘆口氣,他說睡吧,睡吧,明天還要上課呢。
父親的那支筆,是派克還是英雄,抑或是支普通的鋼筆,我已沒有任何印象了。我只記得那支鋼筆是父親的最愛,除睡覺,從不離身。這支鋼筆插在父親的上衣口袋里,一有太陽,筆帽頭上的金色便會晃動。光點一閃一閃,父親一晃一晃,這時的父親是自信的。夾在他腋下的教案本,麻雀般探頭探腦;粉筆盒里的粉筆們相互擁擠,討論著誰會率先把生命奉獻在黑板上。一進教室,學(xué)生們起立后,都望著父親的上衣左口袋,那支鋼筆很淡定,一點都不在意學(xué)生們的眼光。細心的學(xué)生發(fā)現(xiàn),父親只要一從口袋里拔出鋼筆再插回,一堂課的講課任務(wù)就完成了。父親布置了作業(yè),有時坐在講臺旁,有時斜靠在教室門的門框上,他在望天還是在望山,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支筆在一個雨天不見了。
那個雨天,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上山背柴。凌晨5時,各班學(xué)生集中,清點人數(shù)后,向冬青頂出發(fā)。這是林場與學(xué)校的約定。每至秋季,林場允許學(xué)生去背柴,但不許砍活樹,柴是掉落的枯枝。林場在出山口設(shè)了卡點,專門檢查學(xué)生背出山的柴。
韓校長和父親留守學(xué)校。從供銷社借來的磅秤放在庫房門前,等學(xué)生背柴回來,韓校長便過秤,父親記數(shù)。灶上的大鐵鍋里,做飯的女人正在煮羊肉。負責(zé)督促學(xué)生們背柴的教師們一回來,一人便可分到兩斤羊肉。酒是韓校長買的。那天的韓校長,臉上多了笑容。一個學(xué)生背了一百二十斤柴,提前趕回,校長拍拍那個學(xué)生的肩膀說,吃羊肉時給你個羊棒骨。學(xué)生扭頭走了。那個學(xué)生,是女人的孩子。
多年來,只要一到雨天,我就想起那次背柴的經(jīng)歷。我們出發(fā)的時候,天像烏鴉,黑得令人難受。進山的路只有一條,在閃爍不定的手電筒的亮光中,學(xué)生們?nèi)齼蓛尚羞M在山路上。天亮了,云沒亮,依舊黑。有幾朵云糾集在一起,沉沉地壓過來。有曉事的學(xué)生說,那些云里包著雨,憋不住了,就會下。
走了三個小時,進山了。
對于川區(qū)的孩子來說,山是一種神秘的存在。一進山,我的目光便被拉直,碰到樹,目光拐了彎,一大片的綠壓過來,我的目光被分散到不同的樹上。我收回目光,鉆進了林中。落葉層層疊壓,浮船般在我腳下晃動。不知名的花開在只有它們知道能開的地方。青苔綠成床單,鋪在樹根延伸的空間。那種綠,毛茸茸的,用手摸去,比狗毛冰涼。一只鳥看著我,我向前一撲,滑倒在坡上,順樹間的小徑滾了下去。鳥走到山坡上,看著我,“咣”了一聲。遠遠地,有柴被拉動著碰撞山石的聲音。近山的枯枝少,學(xué)生們的身影散落在更深的林間,一聲接一聲的吆喝中夾著快樂在半空回旋,我的呼叫聲跌到了耳邊,又拐到別處去了。
我被無邊的樹林和鋪天蓋地的綠壓迫在山底,待一群又一群的學(xué)生背著柴下山,才跟上去。帶隊的副校長臉陰成松樹皮,他說,你比你爹還悠閑,是來逛山的???
有同學(xué)從柴捆中抽出一根,放到我腳下,其他的同學(xué)也從柴捆中抽。柴聚了一捆,最先抽柴的同學(xué)從我腰里抽下繩子,捆了柴,說,走吧。
我便加入了背柴回校的隊伍中?;爻痰穆匪坪鹾苓h。力氣小的往往落在后面。那位最先抽柴的同學(xué)放慢了速度,對我說,把柴放到我的捆子上,你不會背,背著也費勁。
沒見到副校長,有人問副校長到了什么位置。一個臉紅得像猴屁股一樣的老師說,他早走了,人家惦記著煮著的羊肉和灶上的女人呢。
沒有人笑。
雨來了。有人喊“郭大峰”,就是那個最先給我抽柴的同學(xué)。郭大峰看了看天,脫下衣服,蓋在了柴捆上。他身上剩下了一件背心,前后都開著洞,有雨水沖進洞中,他提了提褲腰。他的褲帶是一根軟電線,藍的。我讓他穿起衣服,他說柴淋濕了就重,占斤數(shù)呢。我說太陽一曬不就干了。他說兩碼事,背多少就算多少。身體不怕濕,柴怕濕呢。
雨一下,山路滑出了本性。他抽出一根柴,像一根拐杖,遞給我。我讓他把我的那捆柴給我,他說算了,你們川里的人,不會背柴。
我們進了校門,韓校長看著郭大峰的柴捆上蓋著的衣服,接過了柴,踹了他一腳,你這娃娃,???!
父親提了郭大峰和學(xué)生們分我的柴,讓我在雨中站著。韓校長說這又何必。父親說,讓他站著,晚飯不要吃,站一個晚上,他就知道輕重了。副校長說,對啊,對啊。你們父子倆,一個過秤記數(shù),一個逛山胡玩,都是好命啊。他噴出了一口酒氣。
就在那時,我發(fā)現(xiàn)父親上衣口袋里別著的鋼筆沒了。我沒有問,也不敢問。
我童年的翅膀總是被雨淋濕。我不想再在父親執(zhí)教的學(xué)校上學(xué)而逃離回家,也在一個雨天。
30公里的路,對年少的我而言,不算路。沒在雨中,我像腌制在菜缸里的一棵白菜,四面八方全是水。泥點在我腳后飛起,像萎了的花朵無奈地拍打大地的胸脯。曠野的樹和我是兩種心境。它們低了頭,仿佛感恩老天的賜予,再大的雨也大不過它們的渴求。跑了多久,雨知道,我不知道。一座小房子孤島般閃入我的眼睛,我抹了臉上的雨水,撲進門去,地下軟軟的,用手一摸,是麥草。眼皮一耷拉,我把雨扔進了夢中。
麻雀啄晴了天。雨潰兵樣敗退,云撤到了哪里,不是我管的事。天藍得發(fā)臭,我的鼻孔里的霉味,草一樣長了出來。我爬出窄仄的小門,身上的汗雨水一樣滲出。
小房子前面,是一片墳地。墳地后面,是一畦瓜地。西瓜拳頭般大小,我掐了一個,邊啃邊跑。
院門開著,家里沒受到雨的襲擊。迎接我的是狗,它搖著尾巴,把干熱揚起,母親把我擋在了屋門口,她手里拿著一根楊樹條。楊樹條雨點一樣落在了我身上。我沒有躲一下,任皮膚不樂意地接受楊樹條的敲打。母親打累了,扔了楊樹條,“哇”地哭了起來,父子倆,都不是好東西??!
我轉(zhuǎn)身出門。我家的院后是莊稼地。地里的麥子在揚花抽穗。它們成長的過程中,不怕挨打,它們怕的是蟲害。我揪了一株麥穗。正是灌漿時節(jié),麥殼里冒出一股白汁,隱隱有一點甜味,我卷舌吸了。在它們面前,我存在也罷,不存在也行。它們有的是伙伴,滿地遍野。麥地里的甜苣苣,嫩得出水,它們能得到麥子們的庇護,在陰涼下舒展身子。我揪了一片葉子,放在嘴里咀嚼。澀。苦。嗓子里的味回甘,讓我覺得在家鄉(xiāng),至少,還有那么一點點的甜。
生活是麥子。我是一根苗,冷暖自知。
過了莊稼地,是一條水溝。溝上了年歲,腰彎著,滿溝的皺紋。溝底是沙子,它們不知道從哪里來,一層一層壓著,松軟而又濕熱。我躺在溝底,一頁一頁翻著天,天很配合,翻過去一頁,一頁又隨風(fēng)而來。云也有伙伴,一朵一朵手挽著手,背靠著背,團結(jié)在天上。它們白得像水洗后的雞毛,悠悠蕩蕩,累了,便歇,風(fēng)不吹,它們不動。
一道又一道的炊煙,向云攀去。炊煙是一種味道。很香。很大。它們是鄉(xiāng)村的溫暖。有了它們,云總會打著飽嗝。麥草燒出的炊煙里,麥香味很足,還有一絲兩絲的蔥花味。
聽到了熟悉的腳步,我閉了眼,側(cè)臥在溝里。
“吃完飯,擦干淚,明天去鄉(xiāng)里的中學(xué)上學(xué)。跟你父親,學(xué)不了好,不跟也罷?!蹦赣H把幾句硬邦邦的話扔進溝中,走了。
溝沿上,盛面條的碗里,有一只荷包蛋,很可愛地向我眨眨眼。
不在父親身邊待的日子里,一有月亮的時候,我就磨月亮。
月亮成了我的玩伴。
母親干了一天農(nóng)活,到家做了飯,便去喂豬、喂雞。我喂了羊,聽母親吆喝一聲,便去伙房端了飯,坐到門檻上吃。母親的嘮叨在碗邊滾來滾去,有時滾到碗里,我用筷子扒拉了,繼續(xù)吃。剩一口湯,我順勢潑了,又引來一頓嘮叨。還未進窩的雞過來,在我潑到地下的湯中找不到一星半點面條,便把母親的嘮叨啄了幾下,回窩了。
煤油燈被母親拿走了。我取出藏在柜子里的洋芋燈,用壓在炕席底下的火柴點了。洋芋燈是我自制的,我將洋芋的底部削平,在洋芋中間挖一個洞,從破棉絮中撕了棉花,搓成燈捻,在挖了的洞中倒點清油,燈便像燈了。清油金貴,我每天都偷倒一點,倒多了,被母親發(fā)現(xiàn),就不是挨罵的事了。
我從炕角的氈下抽出一本書,是一本沒了書皮的《紅樓夢》。有些繁體字不認識,我便猜。猜不明白,也就不管了。粵劇版的戲曲電影《紅樓夢》在村上放過一遍,情節(jié)我大體清楚,賈寶玉和林黛玉反正沒成兩口子,這與我沒多大相干。我從書中看到了什么,不知道。但我知道,這書,好看。
爬進被窩,將被窩頂在頭上,看不了幾頁,洋芋燈就熄滅了,一股煙在被窩里橫行。我掀開被窩,煙跑了一陣,沒了。
半邊月亮上來,我又磨起了月亮。
我把月亮抓在手中,用手磨。月亮很柔軟,在我手心里乖成兔子。我使勁一捋,月亮的毛便倒伏,手一松,毛又起來。我的手掌發(fā)熱,月亮還是那個樣子,她居然在笑。我抱起月亮咬了一口,上下牙碰在一起,發(fā)出咔咔的響聲,月亮笑出了聲,我拍了自己腦袋一掌,鉆進被窩,月亮逃了,我的夢里,月亮忽明忽暗。
月圓之時,我抱不動月亮了,月亮又大又沉。我坐在窗前,看著月亮嫵媚著與云挑逗。云惱了,把月亮罩了起來。
母親尖厲的罵聲從西屋里傳出,我把罵得難聽的話語剔除,大概明白了,父親不是個玩意,玩了灶上做飯的女人,還把鋼筆扔在了人家炕上。
父親的辯解聲微弱,卻含著一種神圣。他說那天他在稱柴,副校長借了鋼筆,過了一會喊道,筆還你了啊。當(dāng)時學(xué)生在排隊稱柴,人多。稱完柴,教師們都去吃肉喝酒了。副校長倒了半碗酒,和他干了。他醉了,第二天問副校長要鋼筆,副校長說早就還你了啊。
那晚父親確實喝醉了。他被幾個老師架到床上,我替他蓋了被窩,便抱了濕衣服去灶房里烤。灶房里的爐火已被封,做飯的女人早回家了。我出了門,看見一個人影從校墻上翻了出去。那晚的夜色很曖昧,從身影上看,好像是副校長。
有人拍了拍我肩膀,我回頭一看,是韓校長。他說到我房中去烤吧。
韓校長是老寒腿,房中生火早。爐子是學(xué)校的,煤是他自己買的。韓校長買煤的時候,讓我和另一個學(xué)生拉了架子車跟著他。過秤的中年人把秤砣握在手中,噴了一口煙,天下哪里有你這種校長,架個火都要自己買煤。
韓校長說,其他教師都還沒分柴火,我這老寒腿,爐子架得早,我自己的事。我不買煤,難道用公家的?
過秤的讓我們把煤趕快拉走。他瞪了韓校長一眼,把錢從他手里一抽,剩3塊錢,不找你了,我買煙抽去,反正是你自己的。
韓校長說,這人!要是公家的,就不能讓你拿了。便背了手,看著我們拉了架子車,他跟在后面,一塊煤掉了下去,他彎腰拾了,捏在手里。進校門時,碰到副校長。副校長說,你這樣,讓別人怎么活?學(xué)校也不差那么點錢。韓校長的話硬了起來,我自己的事,怎么讓公家出錢。咻!
他嘴里迸出的這個“咻”字,余音裊娜,在老槐樹邊繞了幾圈。
父母的爭吵聲像秋天的雨,淅瀝著停了。
月亮又出來了。沒有了人的喧囂,她寂寞著,再也不那么妖嬈了。我把她摟到懷中,她很溫柔。我用手掌在她邊緣一搓,手被硌了一下,我咧了一下嘴,把她扔了。
我掏出洋芋燈。洋芋已蔫了,劃了幾根火柴,燈捻萎在洋芋中間,已看不出模樣了。我聽到了腳步聲,便鉆進被窩,把頭蒙在被窩里。父親的手在被窩邊上搓摸了幾下,嘆口氣,走了。
我探出頭,枕頭邊有圓形的東西,劃火柴一看,是兩根蠟燭。
紅色的。在火柴的微光下,它們紅得有點像秋天的胡蘿卜。
父親到達那個叫岔兒灣的小山村,已是兩天以后的事了。
韓校長無意間提到的這個小山村螞蟥一樣爬在了他的心里,摳也摳不掉。他向韓校長請假時,問他原因,他說去看一個親戚,一個非看不可、不得不看的親戚。
韓校長望了父親一眼,對他說,只準(zhǔn)三天假,不能耽誤學(xué)生上課。父親頭也不回地出了校長辦公室。他說他怕再待一會,自己會失控。
韓校長的眼里復(fù)雜出各種色彩。
沿著那條叫狼溝河的便道,自行車在白菜葉寬的石縫間穿行,父親說那是他這輩子走得最吃力和艱辛的一條路。
自行車無法騎了,父親推著自行車,繞著石縫,顛簸著,路上沒有一個人,只有幾只烏鴉跟著他。自行車后座上的一只帆布包在上下左右跳動。父親說他忘記帶水了。狼溝河枉背了一個河的名,沒有一滴水,只是一條窄得沒有道理的干河。傍晚時分,太陽向他揮揮手,把余暉灑了一河。他望著移下山的太陽,張大嘴,想咬住它。太陽一扭身子,走了。他感到了莫名的孤獨。他支了自行車,望著狼溝河。河的對岸有個石頭壘成的窩。父親把自行車吊到河中,爬上河沿,石窩里有一層麥草。他將帆布包取下,放到石窩中,從包里取出一個饃,一點一點掰碎塞到嘴里。饃在唾液的攪拌下,有了濕意,嗓子在抗拒,他使勁扭了一下脖子,饃塊卡在了嗓子里,他用手掏出,扔了。
山里的夜說黑就黑,父親摸了幾塊石頭,放在石窩口,他也像夜一樣黑了下來。
夜把聲音分成碎塊,在曠野里使勁揉搓。聲音跌到石頭上,又彈起,發(fā)出更大的聲響。拍掌聲,嗥叫聲,嘶笑聲,刀槍碰撞聲,在石窩周遭此起彼伏,父親的皮膚似乎要開裂,他手里緊攥著石頭。石頭冰冷,在他手里瑟縮發(fā)抖。
天一亮,聲音們走了,父親爬出石窩,擱在狼溝河里的自行車不見了。他跳進河中,放自行車的地方,捆帆布包的繩子蛇一樣蜷在河底。他撿了繩子,拴在帆布包提帶上,爬上了河沿。他背著包,冷清和懊惱左右晃著,腳在石頭的空隙中不情愿地移挪。
他一張嘴,吞下了一個山里的清晨。
一所院子立在河邊,父親拐過一條土路,敲響了門。一位老人開了門,問他干什么。父親說,過路人,討口水喝。那位老人遲疑了一下,從門邊的缸中舀了一瓢水,遞給他。水里有一根麥草,父親吹了一口,麥草在瓢中晃悠了一下。父親看到擱在窗臺上的一個鹽水瓶,玻璃的,他問老人能不能裝滿水賣給他,他還要趕路。
老人遲疑了一下,說一塊錢。父親掏出一塊錢,遞給老人。老人取下瓶子,從缸里灌了水,說沒瓶塞子,父親從墻邊拾起半截玉米芯,把尖的那頭插入瓶口,道了聲謝謝,便出門了。
閂門聲響了起來。父親回頭一望,老人的眼嵌在門縫里,一動不動地張望。
拐上老人所指的去岔兒灣的路,父親的眼里千山萬水起來。兩山夾著的路,水一樣晃動。累了,他坐到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喝了一口水。一群羊從山上下來,一個穿著氈衣的老人提著羊鞭,晃蕩在太陽光下,到了他跟前,怔了一下。他敬了放羊的老人一根煙,老人問他去哪兒,他說去岔兒灣。老人說他走反了,岔兒灣在那面。老人一甩羊鞭,一聲爆響,羊兒們?nèi)鐾认驅(qū)γ娴纳缴吓苋?。老人把氈衣脫了,望了父親一眼,也向?qū)γ娴纳缴献吡恕?/p>
父親盯著放羊老人的一雙氈鞋。氈鞋上有幾根草在抖動。放羊老人回轉(zhuǎn)身,把一根棍子扔給了父親。父親拄著那根棍子,朝放羊的老人所指的方向,一步一步朝前挪。夜等不到黑,黑拽著父親,在無邊的夜中踉蹌到一塊大石頭旁,父親枕了帆布包,把棍子握在手里,睡了。
一聲鳥鳴扯醒了天,也扯醒了父親。他揉揉眼,看到了棍頭上的一層白。父親說那層白,似霜不是霜,看雪不是雪,白得令人發(fā)慌。
我推出自行車,把母親的抱怨丟在身后,去上學(xué)了。
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離我家五公里,盡管我討厭數(shù)字,但我必須記住學(xué)校離我家的距離。
這五公里路,有兩公里是石子路,上學(xué)的時候人少,面條寬的路只能容一輛自行車通過。對面若有人騎自行車迎來,必須拐到石子路面上,如果猛然剎住自行車,往往會摔倒。膽大的同學(xué)若遇到這種情況,不讓道,直沖過去,對面的自行車就會避讓。同學(xué)說了,誰規(guī)定要我們讓道?
到早了,校門鎖著,不能砸,只能搖搖自行車鈴。值班的老師打著呵欠,嘟囔著開了門。把門往后使勁一拉,大鐵門便哐啷啷朝后退去,一天的學(xué)校生活就開始了。
中學(xué)挨村子建著。附近村里人家的雞和豬有時溜達到校園,值班的老師便去趕,一趕,豬、雞便叫喚,往校園深處鉆。老師惱了,拿棍子一敲,豬嚎叫起來,學(xué)生們便笑。課堂的空氣快活起來,上課的老師扔了粉筆,學(xué)生們笑得更加舒暢、放肆。一堂課便在笑聲中輕松地結(jié)束了。一下課,學(xué)生們就幫著趕豬,有的往外趕,有的往里趕,上課鈴響了,學(xué)生們便跑向教室,剩下那位被學(xué)生稱為“胡漢三”的胖校長,拿了一根樹枝慢悠悠地趕豬。
胖校長把樹枝輕輕一揮,豬哼唧著,晃著肚皮往前走,豬尾巴擰著圈,一甩一甩。胖校長喝一聲,那聲音比呵斥學(xué)生溫柔。豬一出校門,甩開蹄子跑了。胖校長關(guān)了校門,手里搖晃著樹枝,到辦公室去了。
那個時代的學(xué)生,愛學(xué)習(xí)的快樂,不愛學(xué)習(xí)的也快樂。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學(xué)生的目標(biāo)是考小中專。一個年級二三百人,按預(yù)選的比例,只有二十多人有資格參加小中??荚嚒R话阒袑W(xué)一年能考到三五名,就會皆大歡喜,只要不掛零,就保住了一個中學(xué)的體面。
一到備考時節(jié),預(yù)選的同學(xué)就會被開小灶,能力強的老師被抽調(diào)去給他們單獨上課。剩下的學(xué)生,人在教室,心里放飛的想法就萌生了。那時還沒打工的概念,畢業(yè)了,有門道的進工廠,沒門道的回村種地。簡單,理性。學(xué)生們相互傳表達愛慕的紙條,老師再也不找傳紙條的學(xué)生去談心,他們臉上掛滿了輕松,還有羨慕。他們是過來人,知道紙條上的愛像麥子,割了就割了,吃到誰肚子里還不一定。
謝師宴便開始了。這時候的老師天天紅光滿面。農(nóng)村人,家家養(yǎng)羊養(yǎng)雞,根據(jù)請的老師的多少,或宰羊,或宰雞。酒是從供銷社買的。
除能考上小中專的人家,胖校長一般不去學(xué)生家。見老師們收拾自行車,胖校長背著手,對帶隊的班主任叮囑幾句“注意師德”之類的話便去灶上吃飯了,他要陪那些預(yù)選后備考的學(xué)生。他的臉面需要這些學(xué)生來維護。
那天的夕陽,比我的心情還復(fù)雜。它趴在祁連山頂,想落又不想落。偶爾還調(diào)皮地把余暉掃在白楊樹上。我的自行車鏈條斷了,在一個村的路口。我坐在路口的一塊石頭上,石頭溫?zé)帷W孕熊囄谙﹃栂?,和我一樣無助。那個叫何菊花的女生出現(xiàn)時,我的心情比已落山的太陽更加復(fù)雜。她叫來了她的父親,一個面色黑紅、穿著干凈的男人。他推了我的自行車,我仍站在路口。何菊花笑了,說我們又不拿你做上門女婿,你磨嘰什么。我低了頭,跟她走進了村子。她家獨門獨院。一進院子,十幾輛自行車兇巴巴地立在院中,何菊花說是來家訪的老師們的。
正中的屋中,猜拳聲、喧嘩聲交織。何菊花的母親收了一個大瓷盤,招呼我到廚房,從鍋里挖出幾塊雞肉,說姑娘說了,她同學(xué)的自行車壞了。你先吃點。
雞肉的香味比何菊花誘人多了,但我沒吃。我轉(zhuǎn)身出門,何菊花的父親已接好了自行車鏈條,他轉(zhuǎn)了幾圈,說沒問題了。我推起車子,出了莊門后,飛身上車,逃離了那個院子。后面有自行車追來,是何菊花的父親,他將一個包塞在我手中,又把一個手電筒遞給了我,說天黑了,讓我注意安全。
他眼里的慈愛在還未黑透的夜色下茄子一樣明亮。我把包放在地下,把手電筒遞到他手里,推著自行車跑了。那條面條寬的路已到盡頭,拐過去就是一條柏油馬路。夜風(fēng)下來,路兩邊的白楊樹葉子拍打出的聲音很響亮。我弓了腰,自行車在夜里魚一樣往前游。到了我們的村莊,我松了口氣,看到了門口的那抹微光。
是母親,她站在門口。見到我,她問我干啥去了,我說自行車鏈條斷了。她說這不好好的嗎,天還沒黑死,你哄鬼呢。我說是一個同學(xué)的父親修好的。她問是男生還是女生,我說是女生。她問,到女生家吃飯了嗎?我說老師們在家訪,她媽給了我?guī)讐K雞肉,我沒吃。
母親舒了一口氣,到廚房里端來一碗飯,是面條。碗里的內(nèi)容豐富,伴著面條的有洋芋、白菜,還有幾塊肉片,在煤油燈下引逗著我的筷子。母親納著鞋底,她抽一下麻線,刺的一聲響,把夜色穿進鞋底,又抽出,夜便密成鞋底上的麻線點,在空隙中把星星露出。母親問我是誰修好了我的自行車,我說是何菊花的父親。她對這個回答不滿意,又問我是哪個村子的。我說不知道。她說是不是那個男人臉色黑紅的,穿得也干凈。我說好像是的。她舒了口氣,說,你比你爹強。那個女人,要不是我來手快,她就成了你爹的女人。
煤油燈下的母親,臉色紅潤著,煤油燈的黃光在撒歡,像青蛙一蹦一蹦地跳。
那晚,母親睡得很踏實,她的鼾聲輕微,在星光下起起伏伏。
父親到岔兒灣的事,我是從他日記中讀到的。父親寫得一手好字,正楷,他的日記本壓在糧倉的一個土坯暗格中,我是替母親在糧倉挖麥子時偶然發(fā)現(xiàn)的。筆記本用一層油紙包著,這種紙在鄉(xiāng)下很少見到。糧倉幽暗在正房的東夾道中,油紙光滑出滄桑。我打開筆記本,紙面硬而厚,一行一行的字,齊整著往下延伸。
父親進了岔兒灣,從一條小路下去,一道深溝矮下去又升上來,走到盡頭,一條小路白花花晃到眼前。順小路上去,幾處院落零散在一片空闊之地。幾只雞和一頭豬在院落前的一處菜畦中,雞在刨,豬在拱。一只麻雀立在豬背上,豬一聳肩,麻雀便低一下頭。父親靠在一堵破墻下,望著山。山坡枯黃著,偶爾的一棵樹稀奇在山凹,探出頭,望著父親。父親又打開一盒煙,山風(fēng)沒有聞過這種煙味,都聚攏來圍著父親。一個扛著鐵锨的漢子過來,問父親從哪里來。父親說壩下,很遠的地方。問找誰家。父親說韓襄韓校長家。漢子放下鐵锨,望著父親腳下的帆布包。父親站起來,漢子拉著他,臉上的光澤葵花般開放。父親說:包。漢子松開手,父親提了帆布包,跟著漢子轉(zhuǎn)過又一道山彎,一所院子孤零在一片樹林之中。進了院子,漢子把父親讓到炕上,父親歪倒在炕上,睡了。
父親醒來后,漢子舒了一口氣。一根高過炕沿的鐵桿頭旁伸出一個鐵圈,一盞燈在鐵圈里坐著。這種俗稱“燈燭”的油燈在壩下已消失,但還存留在山中。一張炕桌上,擺著一盤雞肉、一盤饃、一杯茶。茶色牛血般鮮艷。父親喝了一口,是甜的。
坐在靠墻炕沿的一個和漢子年齡相仿的女人,等父親吃完盤中的雞肉和饃,收拾了盤、筷,再沒有進屋。那一夜,漢子再沒說話,替父親鋪好了被褥,也出了屋子。父親一個人睡在大炕上,山里靜得讓他害怕,他用被窩蒙了頭,睡意凝固成一只貓臥在父親身邊。父親撂了被窩,靠在被窩上,坐到了天亮。
滿耳的鳥鳴把父親扯到了屋外。漢子端來一盆水,父親洗了臉。女人端來稀飯和饃,一碟涼拌的白菜閃著天然的綠,和稀飯的黃亮、饃的純白溫暖了父親的眼睛。
父親問孩子呢。女人抹了一把淚,衣袖上的濕點一個連著一個。包在頭巾里的臉擠出一種姿色,亮而大的眼睛里,心酸叮叮當(dāng)當(dāng)。漢子說,跑到了山外,說是在一處煤礦上打工。問多大,漢子說,14歲了。
父親在日記中的問話處加了著重號。沒有超過五句話,但這是父親到岔兒灣最大的收獲。
父親把帆布包中的東西掏出來放到桌上。漢子接了包,出了門。父親把二百元錢壓在餅干盒下面,望了一眼墻上的相框。相框里的韓校長抱著一個小孩,旁邊站著的男女,一個是漢子,一個是漢子的女人。
不見韓校長的愛人。父親在這句話下面畫了兩道橫線。
漢子提著帆布包,送父親出了山口。他把帆布包遞到父親手中,父親的身子趔了一下。漢子把一個信封塞進父親口袋,轉(zhuǎn)身走了。
父親望著漢子,漢子裹在塵土中,消失在山后。
坐在路邊,父親打開帆布包,饃裝在塑料袋里,一個玻璃瓶包在一塊布中,里面的茶溫?zé)?。一個包袱,裝著兩雙布鞋和幾雙鞋墊。從口袋里掏出那個信封,信封發(fā)黃,附著的灰垢隱隱約約,信封里裝著一沓錢,是他放在餅干盒下面的。還有一張孩子的照片。孩子眼里少了一種東西。父親說他也描述不出,反正少了一般孩子眼中的那種清亮。
父親拉上了帆布包的拉鏈,拉鏈上的淚滑濕著,父親把拉鏈又拉開,他掏出玻璃瓶,一搖晃,漢子和他女人的眼睛在里面晃來晃去。他們的眼睛里有一個男孩,背著煤筐,在低矮、逼仄的巷道里匍匐著前行。
那一路,父親是如何走回來的,父親沒有記。他回來后大病一場。
上班后,副校長宣布因超假要扣他一周的工資。父親把課本一扔,罵了一句,扣你媽的扣,全扣了又能咋的?!從沒有爆過粗口的父親,一腳踹翻了凳子,蹲在會議室門外號啕大哭。
那天,韓校長不在學(xué)校,他去看望一位生病住院的教師了。
在我家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上了一年學(xué),母親的嘮叨胡麻花一樣開了又敗,敗了又開。母親的抱怨像白菜,得一層一層剝開才能見到菜心。她仍說我們父子倆都不是好東西,當(dāng)老子的沒找成人家的女人,當(dāng)兒子的又找理由到人家里爭著當(dāng)女婿。聽得多了,我也就不在意了。
何菊花倒上了心。有時我的書包里會多出一個包子或一只蘋果。包子包在布中,有余溫;蘋果散發(fā)出的香味,令同桌在上課時搐著鼻子齜牙咧嘴。這些東西我不能帶回家?;丶业穆吩匍L,也長不過包子或蘋果的香味。這是不是幸福,我不十分清楚。裹包子的布,我找了一個隱秘處把它疊了,揪下幾片葵花葉子包了,壓在石頭下。待第二天上學(xué)時,再塞進書包。布從我書包里消失的時候,何菊花的桃花便在臉上盛開。那是一種暈色的紅,花瓣上的粉色反襯得周邊的男生一個個腰桿不再筆直,他們的頭上綴滿了青澀的沙棗果。
那天的書包里沒有了包子或蘋果,一張紙包著塊石頭,不大,圓得像雞蛋,滑膩可愛。我坐在夕陽下,看著紙上用紅筆畫出的一顆心。
我扛著自行車走了一段路,有過路的問我,自行車壞了嗎?我紅了臉,放下了車。
居然聞到了雞肉的香味,父親回家也難得有這種香味從屋里竄出,肆無忌憚裊繞在村莊上空。進了院子,有一輛自行車和父親的自行車并排放著。那輛自行車的車架上纏著綠色的塑料皮,在最后的夕陽下張揚成一頭吃飽的老牛。進了門,椅子上坐著一位中年人,戴一頂?shù)拇_良鴨舌帽,穿一身滌卡衣服,中規(guī)中矩。腳上的皮鞋很亮,亮得像他腳旁有點媚態(tài)的黑貓。
父親說按輩分,他是我堂叔,在一所縣級中學(xué)當(dāng)財務(wù)主任。
母親端來雞肉。堂叔搛了一塊雞肉,很有內(nèi)涵地放在嘴邊吸了一口,他的嘴角舒展開來,像遇到了知己。父親小心地搛了一塊肉,母親瞪了一眼,父親放下了肉塊,看著堂叔吃。一盤雞肉,就剩了雞頭和兩個雞爪,它們委屈在盤中。堂叔掏出疊得四四方方的手絹,擦了嘴,端起父親敬的酒,喝完。半斤酒下肚,堂叔臉上五顏六色起來。他說,上個學(xué)有啥難的,城里的學(xué)校也是學(xué)校。
堂叔半夜要回去,母親裝了一包白面花卷。在昏暗的燈下,花卷咧嘴笑著,從沒有封口的包里往外擠。母親按按它們,它們閉了嘴,憋住了笑。堂叔擰開自行車車把上的燈,一道亮光直直地跳到路上,光圈晃動著,像無數(shù)的飛蟲在撲閃。
送走堂叔,母親坐在炕沿上,說這下你們爺倆的陰謀就不能得逞了。父親沒有吭聲。
那一晚,何菊花的身影在我夢里格外清晰。
總務(wù)主任拿著一個信封,對韓校長說,這個月的工資還要給他們送去嗎?韓校長說,送吧。
總務(wù)主任來找父親,父親正在刷牙,總務(wù)主任說這世上沒有比他更傻的,自己的家里人不養(yǎng)活,倒養(yǎng)活別人。父親抹了一把嘴上的牙膏泡沫,跟著總務(wù)主任來到房間,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倓?wù)主任說,我可什么都沒說。便請父親出去,說他要忙著發(fā)工資。
韓校長坐在門口的凳子上,吐著煙圈,望天。天藍成了開裂的褲頭,毫不羞恥地把一朵又一朵的白云露到天上。父親來到他身旁,韓校長從口袋里抽出一支煙,掐掉過濾嘴頭,遞給父親。父親說,好好的煙,你掐了過濾嘴,抽起來不方便。韓校長說,習(xí)慣后就方便了。
父親發(fā)現(xiàn)韓校長的眼角濕潤著,像蓄在地角的一汪水。
父親檢查了一遍自行車??倓?wù)主任的自行車車把上掛著一只黑包,他的個子矮,身子單薄,騎在二八加重飛鴿車上,就像一只鴿子在撲扇翅膀。
父親戴了一頂帽子,穿了一件風(fēng)衣,跟在總務(wù)主任的身后。總務(wù)主任眼睛近視,他盯著前方的路,從不往后看。父親放慢速度,看著總務(wù)主任蝦米樣弓著腰,蹬著自行車上坡。騎到半坡,總務(wù)主任下了車,推車上了坡。到坡頂,總務(wù)主任咬住牙上車,攥著車把,自行車流水一樣到了坡底,他吁了一口氣,拐上一條土路。穿過兩條干河道,總務(wù)主任在一所院子前支了自行車,拍拍門。有人從門縫里探出眼來,見是總務(wù)主任,便拉開門,把他迎了進去。
總務(wù)主任的身影很快閃了出來,父親迎了上去,笑笑,總務(wù)主任把自行車一扔,說你在盯我的梢?
父親說盯啥梢,除非你干了見不得人的事。總務(wù)主任惱了,我清清白白。
父親逼視著他,還清白。大白天不敢開大門,那個女人是誰?
你去問韓校長。啥人嘛!總務(wù)主任扶起自行車,你回不回?
父親推了自行車,跟在總務(wù)主任后面。上了大坡,父親一弓腰,自行車艦艇一樣滑到坡底。總務(wù)主任大喊,你等等我,趕魂呢?父親放慢車速,不說話,也不望總務(wù)主任。
總務(wù)主任憋不住了,說,你咋不問了?
父親說,話在你肚子里,你不說,我總不能撬開你的嘴吧?
這事也不可能永遠瞞得住。韓校長每月的工資,都送給了他老師的家人。他老師是從前的文教局長。
父親停住了自行車。前文教局長死了那么多年了,死前已和妻子離婚了。這里的家人是哪里冒出來的?
總務(wù)主任嘆口氣,說世道人心,哪有你想的那么簡單。
父親拽著他,到了路邊的一個飯館,要了一只牛蹄子和一瓶酒。兩人吃著煮得稀爛的牛蹄子,一杯一杯喝著酒。
那天的總務(wù)主任,推著自行車一路搖晃。
他說,天底下最傻的就是韓校長。局長有那么多的學(xué)生,誰還在乎他們,就他甘愿當(dāng)冤大頭。
總務(wù)主任蹁腿上了自行車。父親發(fā)現(xiàn)他的身子直了起來,雙手好像隨時都會脫離車把。
父親推了自行車,走在陽光下。盛夏時節(jié),路邊的草毫不吝嗇地抱團生長,草叢中的幾朵野花探出頭,往上拔著身子,美人般被草叢簇擁。父親把自行車支在路邊,數(shù)著花瓣。八瓣九瓣,父親沒有數(shù)清。
回到學(xué)校,房門前的凳子上,沒有看到韓校長。
父親泡了一大杯茶,端著來到操場后面的一個土堆旁。土堆周遭有一叢一叢的香蒿,散發(fā)著濃重的香味。父親喝著茶,聞著蒿子的香味,一直看著太陽睡了,又把月亮望了出來。
月光灑在操場上,一聲一聲的蛙鳴從校園墻外傳來,父親聽到了麥子的竊竊私語,他想,麥子的愛情是不是只會發(fā)生在夜里,或者月光下。
那晚,校長房中的燈,黑了一夜。
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來到一群城里學(xué)生中間,就像五谷地里冒出了一株雜草。大家的眼睛都掃視著,有人主動上前拔了拔,覺得草稈硬,看看捋平了的葉子直起來,散發(fā)出野甜的味道,便咧咧嘴,笑了。教室里的幾絲雜音雖刺耳,但在眾聲和諧中也慢慢地弱了下去。
寬大的衣服里晃蕩著我瘦弱的身體。那個季節(jié),城里多雨。雨很有耐心,把一座小城裹在雨幕中,一種奇異的味道便在大街小巷晃蕩。一把兩把的傘在雨中開花,街面上幾張廢紙老鼠般縮在一起。沒有塑料袋。偶爾的幾片黃葉順雨水漂流。我的布鞋濕成了一只小雞,斂著翅膀撲騰在雨中。鞋面的條絨如久渴的菜地,滲多少雨水都會快樂地接受。我脫了鞋提在手中,鞋上的水決堤般流瀉一陣,便滴滴答答起來。路上的小石子硌著腳,腳掌受了驚般痙攣著,它們在泥地中的夢被石子硌破,有幾絲血在雨水中蚯蚓般蜿蜒。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無數(shù)的雨點冷冷地撲過來,替補了被我甩到地上的雨點。街上只剩下了雨,菜鋪和面鋪里的人望著漫到門檻上的雨水。有人拿了爛菜葉,朝雨中扔去,菜葉在雨水中翻不動身,雨水順著菜葉的邊緣滑出波紋,一圈一圈地轉(zhuǎn)。轉(zhuǎn)累了,一晃,雨水趁勢把菜葉往前推了推,積水便歡暢起來。從菜鋪里扔出的一個西紅柿,皮球一樣耀目在雨水中。我拾了那只西紅柿,又一個西紅柿打在了我身上,碎了。西紅柿的汁,魚一樣歡快在雨水中,我跑了幾步,他們哈哈大笑。
天一放晴,操場里翻了漿。連續(xù)的雨水滲透了操場的土層。操場在教室后面的低洼地帶。下操場時,有一處斜坡,也是土坡。塑料鞋底一觸到稀泥,腳下一滑,有許多學(xué)生便仰面順坡溜了下去。一身的泥,把愉悅的心情弄成了打翻的稀粥,嘩嘩地灑在操場。有人的腳陷進泥中,一提,腳脫離了鞋,襪子上滿是泥。調(diào)皮的男生揮腳朝泥踏去,泥水一濺,周遭的學(xué)生便罵起來。王寶林抽出皮帶,朝踩了泥水的學(xué)生抽去。有人抓起泥巴亂扔,學(xué)生手里開出的泥花在操場里飛來飛去。校長大怒,站在坡上大吼,有幾塊泥巴飛過來,一塊飛進了校長的嘴中,他轉(zhuǎn)身去摳嘴中的泥巴。各班的班主任沖下坡,呵斥著自己班的學(xué)生。學(xué)生們按班級排了隊,一隊一隊回了教室。
喇叭里的樂曲仍在播放。副校長看著校長的臉,說我馬上追查肇事的學(xué)生。校長瞪了眼睛,還不夠亂嗎?這操場,也該徹底修整了!怎么廣播還沒停,慶功嗎?
副校長趕到廣播室,將放廣播的老師訓(xùn)斥了一頓。老師很委屈,廣播操都還沒做呢!副校長啐了一口,做你媽的做。放廣播的老師將開關(guān)一關(guān),端起一杯水朝副校長潑去。副校長帶著一身水出門,有老師問怎么了,副校長說撞翻了水杯。
放廣播的老師是現(xiàn)任縣文教局局長的小姨子。
多年以后,我出差到云南,天陰著,滿走廊的花怒放。我坐在仿藤椅上,一首樂曲縈繞在耳邊,耳朵親切成飽滿的芒果,問服務(wù)員是何曲子,服務(wù)員說是《彩云追月》。我要了一壺茶、一瓶酒,坐著慢慢喝。同行的人看到酒瓶,說乖乖,居然能喝酒了。
我說,《彩云追月》。
同行的人望望天,說神經(jīng)了吧,這大陰天,還是白天,你讓彩云追個月讓我看看。
我把一杯酒潑了過去。
王寶林與我后來的生活毫不相干。我在操場上看到她揮舞皮帶,那種剛猛,和她的身材極不相稱。她坐在我后面,我一做完作業(yè),她便將本子拽過去,抄完作業(yè)后,將本子往我桌子上一扔,有時打一聲口哨。我不敢回頭,迅速地收拾好作業(yè)本。她離了座位,站在我課桌邊,讓我抬起頭來。全班同學(xué)的目光聚焦過來,我閉了眼睛。她吼了一聲,睜開!難道我丑得你連看一眼都不愿意嗎?她又敲了敲桌子。
旁邊有個叫李俊的胖女生說,別把他的魂嚇掉了,他就是個鄉(xiāng)里娃。
王寶林一個巴掌扇過去,你才是鄉(xiāng)里娃。我們班的人,有比他作文寫得好的嗎?她跳到了桌子上,誰敢再欺負×××,小心老娘抽碎他的頭。
我住在姨媽家,每天放學(xué)后都要去井上挑水。人多,桶子整齊地排成一排。排到水龍頭前,一個女人從窗口里伸出手,收了錢。接滿水的走了,另一個便繼續(xù)。那時一桶水兩分錢。那天人多,我排在后面,看著一朵云在天上飛來飛去。有人一腳踢翻了井臺上的桶子,桶子咕嚕嚕滾在一邊。我收眼一看,是王寶林。她將我的桶子提到最前面,對那個收錢的女人說,這是我同學(xué),你再讓他排隊,我吃了你。那個女人站起來,推開窗子,伸出頭來笑了,罵道,這鬼丫頭,丟人現(xiàn)眼的。
看著我愣在一邊,王寶林又罵起來,不快點接水,讓后面的人等什么。我擰了幾下水龍頭,沒一滴水出來。王寶林笑了,傻貨,擰反了。她替我接了水,看著我離去。她推了自行車追過來,到我身邊,把自行車倏地送了出來,她緊跑幾步,跳上車,歪了一下頭,搖了幾下鈴,一彎腰,自行車朝前沖去,沒在了人群中。
她皮膚黑,黑得一本正經(jīng),還很有道理。那雙眼里,沒雜質(zhì)。她上身穿著小翻領(lǐng)的西服,下著一條喇叭褲。沒燙頭,長發(fā)用一根絲巾扎著,一走動,長發(fā)便左右晃動。
上完初中,再沒見過她。若干年后,李俊打電話說,好不容易找到你,初中同學(xué)聚會,你快點來。
我正出差在外,問有王寶林嗎?她停頓了一下,說你不知道嗎?我問知道什么,她掛了電話。
父親被任命為校長后的第三天,韓校長死了。
父親說韓校長臨去世時,他曾問要不要讓他的兒子來一趟,韓校長拍拍父親的手背,沒有說一句話。父親又問他曾照顧的那家人是不是還需要關(guān)照,韓校長舒了口氣,吐出一個“不”字。
韓校長人生最后的天空里,沒有任何云彩,只有幾只鳥在飛來飛去。
在殯儀館舉行追悼會時,涌進大廳的人讓主持儀式的父親失了方寸。父親說學(xué)校除上報教育局,并未發(fā)訃告和消息。來的人中有官員、商人,還有工人和農(nóng)民,他們都說是韓校長的學(xué)生。
在韓校長的遺體前,有兩個人長跪不起:一個是岔兒灣的那個漢子,一個是韓校長托總務(wù)主任一直送錢的那家的兒子。
遺體火化后,岔兒灣來的漢子找到父親,說他想分點骨灰。父親說我買個骨灰盒,你帶去。漢子搖搖頭,從懷里掏出一個布袋,說是韓校長在離開岔兒灣時留在家里的。漢子用手抓了幾把骨灰,扎緊布袋系繩,揣進懷里。父親說等韓校長的喪葬費下來后,讓他來取。
漢子望了一眼遠山,說,算了,他活著的時候,我們沒花他一分錢,他死了掙的錢,也和我們沒相干了。漢子眼里的山退去,浮上來一層薄薄的霧。他趴到地上,向父親磕了一個頭,起身走了。
父親說他一直望著,漢子的身后有一股灰跟著,隱約地,像韓校長。一雙布鞋,如兩只飛鳥,一只黑,一只白,蹲在漢子的肩上。
父親的眼淚便下來了。他抹了一把淚,看到韓校長曾關(guān)照過的那家人的兒子站在他身邊。那個小伙子把一個黑包遞到父親手里,說他媽說了,欠的人情債是沒法還了,這是韓校長二十多年來給他家的錢,他媽請父親轉(zhuǎn)交韓校長的家人。
父親出了殯儀館,讓人把車開進城,到韓校長曾求學(xué)時的師范學(xué)校門口,抓出一把骨灰撒了。門衛(wèi)追了出來,父親瞪了他一眼。又到教育局門前,也撒了一把。教育局大門口,兩個石獅子漠然地看著父親。父親在兩個石獅子嘴里各放了一點骨灰。到學(xué)校門口,總務(wù)主任說撒到外面吧,撒在學(xué)校,他的魂魄會擾人安寧的。
父親嘆口氣,下了車,獨自背著骨灰包,到了他和韓校長經(jīng)常坐著望天的一處山包前,用手刨開一個坑,將骨灰包埋了。父親說山包前的土松軟。
父親進學(xué)校門時,總務(wù)主任在校門口放了一堆火,火堆前放著一只臉盆,盆中有半盆清水,水里放著一把菜刀。父親問這是干什么,總務(wù)主任說,避邪。
總務(wù)主任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交給父親。父親問是什么,總務(wù)主任說是韓校長曾讓他給那家人送錢的記錄。
父親拿出那個黑色的包,讓總務(wù)主任點點。總務(wù)主任一張一張點著,點一張,用手在嘴里蘸點唾沫。他說大數(shù)字對,多余的可能是利息。父親讓總務(wù)主任把錢存了,說,等韓校長的喪葬費到了,我們一道去趟岔兒灣??倓?wù)主任讓父親在那張清單上簽字,父親問干什么,總務(wù)主任說,錢的事情,馬虎不得。我先簽了,你也簽了,我們共同做個見證。
父親簽了名,總務(wù)主任又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父親問他又做什么,總務(wù)主任說是父親曾盯梢他時,請他吃過的牛蹄子和酒錢。父親惱了,把錢一扔。
總務(wù)主任拾起錢,放在父親辦公桌上,捋了捋,提著那只黑色的包走了。
日子像褲帶,勒一勒便短了。一個月中,關(guān)于韓校長的話題由密變疏,很少被人提及了。父親的辦公室里多了沙發(fā),也多了來來往往的人??倓?wù)主任把自己房中養(yǎng)的幾盆花端到了父親的辦公室,父親說他不愛花,讓總務(wù)主任端走??倓?wù)主任說,好養(yǎng)得很,累了養(yǎng)養(yǎng)眼吧。
父親問總務(wù)主任什么時候陪他到岔兒灣去一趟,總務(wù)主任說,韓校長的喪葬費下來了,也到該了結(jié)這事的時候了。
總務(wù)主任說,除了你和我,還有誰去?父親說,就我倆不行嗎?總務(wù)主任說,錢財無小事,有關(guān)個人的更要謹慎,馬虎不得,說不清的。父親問誰合適,總務(wù)主任說,前副校長。
父親喝了一口水,水燙,他強忍著喝了下去,嗓子里火燒火燎。他在小學(xué)里,已覺得很憋屈了。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總務(wù)主任說,正因為憋屈才讓他去。在他的心中,你和韓校長就像是棉花在他喉嚨里堵著呢。雖是咎由自取,但也到讓他吐出棉花的時候了。
前副校長進了父親辦公室,父親泡了一杯茶遞給他。他吹吹茶葉,將一杯水呼嚕嚕地喝了下去。父親問他不燙嗎,前副校長說,已被燙傷了,就不覺得燙了。父親讓他和總務(wù)主任陪他去一趟岔兒灣。
三人到路邊,坐了公共汽車。路已成了砂石路,父親問,原來的河呢?總務(wù)主任說早填了。車拐到去岔兒灣的路上,路成水泥路了,平展展的。車里的人不多,到了岔兒灣村口,車停了。
兩排庭院對峙。門是鏤花的鐵門,外墻是白色的,上面有大塊的墻畫,筆法不精到,主題倒鮮明。各家的門口都有一米寬的花壇,用竹片扎成柵欄,里面的花,艷成韓校長喝的茯茶,濃得扎眼。
等了半天,才有一個人提著一袋草,踢踢踏踏過來。問韓校長的兒子家是哪個院子,來人說那是個犟種,他還住在老地方。
轉(zhuǎn)過山彎,一所新院子涌到眼前。前副校長前去拍門,漢子走了出來。見到父親,咧咧嘴。父親伸出手,他把手在衣襟上擦擦,握了握父親的手,前副校長伸出了手,他理也沒理。
院里很干凈,中間有一個花壇,種著幾棵牡丹。牡丹花已敗了,花瓣蔫在花頭,半棕半粉地卷著。漢子指著院子說,這是孩子的命換來的。他臨死時,交代工友,讓我把房子蓋了。房子蓋好,我們老覺得住在孩子肚子里,一走動,腸腸肚肚就會晃蕩。
進了屋。屋正中墻上,有個相框。父親瞅了一眼,相框里多了一張照片,一對年輕人中間,有一個小孩,偎在女人的胳膊上。
漢子說,那是兒子和兒媳婦。兒子死后,兒媳婦也走了。她把韓家的根留下了,也算對得起我們了。他指指那個孩子。
漢子泡了茶,將一盤饃端上來,說,我去叫娃他媽。她替人家在大棚里掐尖呢。
漢子撩起塑料門簾,出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不見蹤影。前副校長說,這人!看父親一臉寒肅,便咽下了后面的話。
聽到腳步聲,總務(wù)主任趕出門去,見漢子手里提著一袋羊肉,肉軟塌在袋中,像新摘的花一樣新鮮。漢子后面跟著的女人包著頭巾,往昔的歲月從頭巾中鉆出來,帶著簇成一團的憂戚。總務(wù)主任看到她手中也提著一個塑料袋,綠綠的菜擠在一起??倓?wù)主任忙進了屋。
上了羊肉,漢子說,吃吧,一路也累了。宰羊的去收羊了,耽擱了一會,讓你們等久了。
誰也沒有動筷子。漢子說,有毒。
父親抓起筷子,說,吃吧。
總務(wù)主任拉開包,說我們先說事吧。漢子說,先吃,吃完后再說。我們家的天,塌過,但沒倒過。
前副校長搛了一根小排骨放到父親碗里。父親把排骨握在手里,咬了一口,肉香,牙齒受用地蠕動起來。
總務(wù)主任挑了一塊半肥不瘦的羊肉,一咬,嘴角的油淌下,他用手一抹,手上發(fā)亮。
前副校長把羊排從左嘴角一伸,羊排往右嘴角靠去,他的嘴大,羊排歡暢在嘴里,待羊排離了嘴,羊排上的肉已啃得精光。他抓了塊羊腿骨,啃完骨頭上的肉,把筷頭往腿骨的洞中一搗,用嘴一吸,骨髓吸溜一聲滑進嘴中。他說,這肉,香!
敬了一圈酒,總務(wù)主任把包中信封里裝的兩張紙?zhí)统觯阂粡埵歉赣H和總務(wù)主任簽了字的清單,一張是補貼的喪葬費用明細。他把兩張清單交給前副校長,前副校長看到韓校長的資助清單,臉猛地抽動起來。
總務(wù)主任把錢堆在炕上。
漢子猛灌了兩口酒,說錢先放著,便領(lǐng)了他們出門。
到了學(xué)校門口,漢子拍了拍門。里面出來一個中年人,見到漢子,問他有事嗎,漢子指指父親,說他們是那個人學(xué)校的,來搞捐助的。這回,修操場和蓋廁所的錢就夠了。
中年人領(lǐng)著父親他們在學(xué)校里轉(zhuǎn)了一圈。6間教室是新修的,5間空著。一間教室里傳出學(xué)生的讀書聲,父親推開門,數(shù)了數(shù),有40多個學(xué)生。到了教師辦公室,里面或坐或站的教師都望著,中年人說,除一個病退的,兩個請假的,其他的老師都在。父親數(shù)數(shù),是9個人。有兩個年輕的教師單手握著手機,坐在椅子上刷屏,他們的手速很快。
漢子領(lǐng)了中年人回到家中。他拿過那兩張清單,把錢往中年人面前一推,說,拿去。
總務(wù)主任抽過兩張清單,讓前副校長簽字。前副校長問,啥意思?總務(wù)主任說,沒其他意思,就是想讓你做個見證。前副校長簽了名。總務(wù)主任又讓漢子簽,漢子接過前副校長手中的筆,也簽了名。總務(wù)主任讓中年人簽字,中年人說,我是暫時主持工作的,這名我簽不了。
總務(wù)主任說,那你寫個收條。中年人說,學(xué)校的事,我寫什么收條?
漢子惱了,把錢一推說,尿性!不要我送到敬老院去。
中年人說,算了,我代收了。他從口袋里掏出公章,在收條上蓋了,又讓漢子去叫來兩個教師,也簽了名。
漢子望了一眼相框說,也算了了一番心愿。他對中年人說,把學(xué)校留住,要不然,我去刨了你家祖墳。
中年人說,我哪有那個本事。撤并是遲早的事。你如果覺得不放心,這錢你先留著。
漢子瞪了中年人一眼,滾。
中年人說,我簽了字的。你反悔了,我說不清楚。
漢子說,你去找個工程隊,把操場打成水泥地,把廁所修了,來找我結(jié)賬。他把錢裝進一個布兜,打開柜門,把布兜放進去,鎖了。
中年人把手中的收條點著,燒了。一堆灰中,有一雙手伸了出來,中年人轉(zhuǎn)身跑了。
總務(wù)主任又看了一眼相框,他發(fā)現(xiàn)那個像韓校長的人張開了嘴,他起身跑到了門外。
門上掛著的塑料門簾猛烈地搖晃起來。
天梯山的風(fēng),把一湖水吹得波浪起伏。緊閉了窗戶,風(fēng)還是側(cè)著身子擠進來。我拉開窗子,把一杯水潑了出去,水珠在風(fēng)中急速地翻滾,有一滴倒飛回來,打在我臉上。
妹妹又打來電話,說父親的手機仍然關(guān)著。她問我究竟找不找父親。我掛了電話。
風(fēng)停了,我收拾了小說稿。叫了車,直赴岔兒灣。
一個星期了,父親像風(fēng)一樣吹來卷去。
砂石路鋪成了水泥路。去岔兒灣的路,冷落出了許多坑坑洼洼。開車的朋友說,這路以前可是樣板路,平得讓人疑心是天路。
我讓朋友把車停到校門口。校門口蹲著一個孩子,手里捧著書在讀。
我問他是誰家的孩子,怎么蹲在校門口。
他說他是韓家的孩子,老師還沒開門。
正值午后,太陽肆意在山彎,白楊樹耷拉著腦袋,也在午休。那個孩子回答完我的問話,又把目光移在了書上。他腦門上有幾滴汗在跑。
我問別的學(xué)生呢?他說到鎮(zhèn)上去了。問他為何沒去鎮(zhèn)上,他抬起頭,瞪了我一眼。
朋友打開車門,在車中假寐。我點了一支煙,轉(zhuǎn)過山彎。短短幾年時間,村里人家墻上的墻皮脫落很多,墻上花里胡哨,墻畫上的人缺胳膊少腿。門前的花池中,有幾株花在頑強地頂著花朵。院門上都掛著鎖,鎖上銹跡斑斑。有幾只蒼蠅在門上爬,好像它們也寂寞。有一只飛過來,落在我手上,嗡嗡嗡嗡,我聽不明白它在說什么,另一只手便拍過去,它飛了一圈,落在了我頭上。
有幾堆柴堆著,黑黑的,散發(fā)著一股霉味。麻雀們自在地在樹上蹲著,有的一抬屁股,一泡屎便掉下來。樹下壘著一層厚厚的雀屎,黑白相間。幾只螞蟻在雀屎間繞行,有一只鉆進雀屎的縫隙,又倒退出來,匆匆地走了。
回到學(xué)校門口,那個小孩已不見了。校門從里鎖著,里面的一間教室有讀書聲傳來,老的渾厚,小的清亮。
朋友笑了,我問他笑什么,他沒有回答。他抬手拍門,我制止了他。我掐了煙,筆直地站著,朋友把煙頭扔在地下,踩了一腳,我拾起煙頭攥在了手中。朋友動了動嘴皮,也挺直了身子。
有鈴聲響起,一老一少走出了教室。
父親打開校門。校園里和村中相比,樹像樹,花也像花。操場里的水泥地上,沒有一片落葉。其他的教室門上都有封條,斷裂處被膠帶粘著。
父親說,才一周,你就來了,我本想你會在月底才來。我遞一支煙給父親,他擺擺手,說校園里不能吸煙。父親見我攥著手掌,問怎么了,我攤開手掌,兩只煙頭已被我揉捏得看不出模樣了。父親笑了,指指教室門口的一只垃圾桶。
走進教室,教室里擺著40多張桌子。每一張桌子都干干凈凈,中間的一張桌子上擺著書和作業(yè)本。講臺上,放著一摞課本:語文、數(shù)學(xué)、思想品德,最下面的是一本英語書。
那個小孩敲響了上課鈴。父親抽出英語書,這節(jié)課,你來上。父親坐在了小孩旁邊。朋友也坐在了后面的凳子上。小孩喊了聲起立,父親站了起來。小孩向后一望,見朋友沒站,小孩又喊了一聲,起立!朋友憋住笑,站了起來。
老師好。小孩又喊了一句。老師好。父親跟著喊了一句。朋友把胳膊伸得筆直,也隨聲附和了一句。我環(huán)視了一下教室,說了聲“請坐”。
等他們坐下,我翻開了英語課本。六年級的英語,我還能對付。我把單詞寫在黑板上,我教一遍,小孩念一遍,父親也念一遍,朋友也跟著念一遍。朋友念時帶著戲謔,小孩回頭瞪了他一眼。
我還沉浸在一股久違的氛圍中,小孩看看手腕上的表,跑出教室,敲響了下課鈴。
待他回到座位后,我喊了聲“下課”,小孩清脆地來了句“老師再見”,小孩仍站著,父親和朋友也陪他站著。我不得不來了句:同學(xué)們,再見。
辦公室里擺著兩張床。辦公桌上擺著幾本作業(yè)本。對面的墻上掛著父親和韓校長的合影。照片上的他們,不仔細分辨,似乎分不出你我。
小孩喊了聲“報告”,父親望望我,我說,進來。小孩手里舉著一本作業(yè)簿,讓我批閱作業(yè)。作業(yè)本上所寫的英語單詞,齊整得讓我臉紅。我坐到凳子上,像老師一樣批閱完了作業(yè)。小孩拿了本子,說聲“老師再見”便出去了。他的腳有些跛。
父親嘆了口氣。
漢子的腰,像山彎里的樹一樣弓著。他說娃說了,來了位新老師,教英語的。
朋友指著我說,是他,不是我。我該回了。
漢子說,羊肉已煮好了。
朋友說,啥時想回了,打電話,我來接你。便開車走了。
漢子搓著手,問我他是不是說錯了話。我說沒有。
那個晚上,村子被星星包圍。星星一顆一顆,密密的,不容別的東西擠進來。漢子把桌子搬到了院中,羊肉的香味饞到了星星,它們相互擁擠著。沒月亮了,星星也暢快,它們醉倒在空中,我醉倒在院中。
小孩靜靜地坐著,手托著下巴,問我走不走。我說,走,但我還會來。他端起了酒,向我敬酒。
漢子說女人又去打工了,羊肉是他煮的。父親站起來,望著天。
漢子說村里只剩下他們兩口子和德諾了。我問德諾是誰,他指指小孩。村子修好沒幾個年頭就整體搬遷了。我舍不得學(xué)校,德諾也就留了下來。有書聲在,根就在。
那晚的父親,沒說一句話。他搖搖晃晃出了院門,小孩提著手燈,為他照亮。星星鋪成了一條路,父親和小孩踩在上面,身子一抖一抖,像一顆大星星和一顆小星星。我想跟去,漢子拽住了我,說學(xué)校是他們的,由他們?nèi)グ伞?/p>
漢子抱來一張芨芨席子,鋪在地下,在上面鋪了條氈,在氈上鋪了條褥子,又抱來被窩,新的。他說讓我睡在星星中。
我走出院門,坐在山坡上。漢子拿來一件羊皮大衣,披在我身上。我望著校園,校園里有燈光透出。聽到背誦課文的聲音,我的淚就下來了,和星星一樣晶亮。
山風(fēng)來了。漢子說,回吧,山里風(fēng)大。雖然我沒叫過他一聲爹,但他確實教得好。
我說我再坐一會。他先走了。我把自己坐成了一棵樹。
星星在樹上蕩著秋千,我問月亮到哪兒去了,星星不回答我。
我也沒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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