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陽欣

圖/本刊記者 梁辰

與流量“扯平了”

2021年底，歌曲《漠河舞廳》走紅網(wǎng)絡(luò)，讓柳爽和他的樂隊從livehouse走上更大的舞臺。他參加了綜藝節(jié)目《我們民謠2022》，與民謠前輩同臺，站在聚光燈下。節(jié)目組希望他第一次出場時演唱這首自己最出名的代表作，這是讓觀眾快速識別歌手的辦法。柳爽拒絕了。

作為嘗到流量紅利的人，柳爽一度不好意思說“流量是把雙刃劍”，盡管他并不適應(yīng)鋪天蓋地的關(guān)注，也不喜歡那些媚俗的“網(wǎng)絡(luò)魔改”?！叭绻屛疫x，我寧愿選擇報紙、磁帶和廣播的年代，傳播需要一個過程，現(xiàn)在的傳播是濃縮的?！?/p>

最后柳爽選了自己學(xué)生時代寫的《莫妮卡》作為上節(jié)目演唱的第一首歌。他其實更想唱《太原有沒有森林》，那首歌見證了他在民謠路上的困頓。如今31歲的柳爽最初沒想過做專職音樂人，他按照軍人父親的期望，考上中國人民公安大學(xué)，畢業(yè)后成為一名警察，只在學(xué)習(xí)和工作之余，寫歌、彈唱。大學(xué)時，他在人人網(wǎng)上傳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第一首歌《姥爺》，只是一版90秒的demo，收獲了18億播放量。

2018年，因為工作中遇到波折，柳爽辭職了，他覺得“幸好還有音樂這條路”。那一年他的巡演安排了16站，場場滿座.2019年巡演時，他暢想場次可以翻倍，安排32站，但演出情況越來越差，“10月份到太原站，票房不好，演到一半人開始往外走?！绷a(chǎn)生一種“被打垮”的喪氣感。

在太原，他寫下《太原有沒有森林》，“我有些累了，走到太原/我不知方向，走到太原?！碑敵跛o職，父親并不贊同，“他說就給我三年時間，混不出來，三年后回來當兵?！绷睦锛仁?，又有緊迫感，“我說父親，哎喲父親/沒有關(guān)系，沒有關(guān)系/我要去的那里/會有森林，會有森林?！?/p>

柳爽意識到純民謠的現(xiàn)場演出過于清冷，將流行、搖滾或迪斯科風(fēng)格融進創(chuàng)作，調(diào)侃樂隊吉他手陳逸倫的《陳逸倫的解放西》就在這時出現(xiàn)：“為什么你不快樂/為什么你的眼里星星沒了/你一定是偷偷戀愛了/才會在臺上又把琴彈錯了?！?/p>

在同一場演出中，他會唱安安靜靜的《莫妮卡》，又會來一首《陳逸倫的解放西》帶動全場的熱鬧氣氛，這樣的反差挽救了樂隊的票房。

“那時候有一個說法，你聽過在民謠歌手的現(xiàn)場蹦迪嗎？”柳爽說。

正是在一站又一站的巡演中，《漠河舞廳》逐漸傳開，最后因一段現(xiàn)場演出視頻迎來了流量的爆發(fā)?！叭绻袝r間/你會來看一看我嗎？”簡單上口的旋律和歌詞從短視頻平臺傳到街頭商店。

柳爽出名了，名氣讓父親接受了他的選擇。名氣也將他推到更大的輿論場上，被審視被打量。受過爭議和排斥后，他反而踏實了，“我吃到流量的紅利，我應(yīng)該付出代價，扯平了?！?/p>

2024年，他打算從廣西出發(fā)，走完一萬公里長的219國道，去觀察生活，去寫歌。

沒被偷走的玫瑰

柳爽一直在創(chuàng)作，盡管新作多多少少被《漠河舞廳》遮蔽，他也并不在意。近兩年的歌被他分成不同的主題，“Daisy”“Rose”“Somuns”，三個主題組成了專輯《丑花》，2023年上線。

專輯里第一首誕生的歌是《朋霍費爾》。柳爽喜歡戰(zhàn)爭題材的紀錄片，在新華書店找二戰(zhàn)的書籍資料時，看到一本講反對納粹的神學(xué)家朋霍費爾的書，這本書枯燥至極，但書的番外部分是朋霍費爾寫給妻子的信，“他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的時候，還在不斷地給妻子鼓勵，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绷淮騽恿?。

寫《朋霍費爾》時，柳爽對戰(zhàn)爭與和平有了更深入的思考，現(xiàn)代社會充滿沖突性的“戰(zhàn)爭”，他又相繼寫下了《詩歌無罪》和《沉默的搖籃》，把它們歸入象征著和平的“Daisy”。

《草葉如歌》寫給一位叫韋不吊的朋友。柳爽遇到韋不吊是在潿洲島的海邊，他皮膚黝黑，一身海腥味，用一艘紅色漆皮座墊的快艇拉游客出海，夢想做攝影家。柳爽請他出海，被他拒絕了，“拿去維修了，要一周?！毕挛?，柳爽看見韋不吊拉著美女在海里風(fēng)馳電掣，“不是拿去維修了嗎？”“我有我的難處，理解下?！?/p>

韋不吊言辭犀利，會在喝多時拆穿民宿里說大話的旅客，會把以前的潿洲島叫作家鄉(xiāng)，現(xiàn)在的叫作“公共洗手間”。2022年初，韋不吊死了。拉游客出海時，游客舉著自拍桿直播，不小心跌入海中，他跳進海里救人，被浪沖開，沒能活著上岸。柳爽用韋不吊的故事寫“死亡與救贖”——放在相同寓意的主題“Somuns”中，配上古怪甚至錯誤的和弦，聽上去不順，像韋不吊的人生。

最后一個主題，柳爽留給了“Rose”，他用浪漫去觸達更多的觀眾，《玫瑰竊賊》《灑水車》等歌相對而言是活潑的、熱烈的?！拔矣X得一張專輯里需要有服務(wù)于現(xiàn)場的歌，有的歌是在表現(xiàn)自我，有的歌是在音樂上進行突破，還有的歌要帶動氣氛，演起來讓臺上臺下都開心?！?/p>

柳爽無意討好觀眾，但也無法不在意觀眾，他認為音樂是傳遞情感的，悲傷也好，快樂也好，要去傳遞?！赌游鑿d》走紅后，陳逸倫認為樂隊可以有更多朗朗上口、便于傳播的“流行歌”，但他發(fā)現(xiàn)柳爽很抵觸，“他會為現(xiàn)場效果妥協(xié)，希望再有像《陳逸倫的解放西》一樣的歌，但他不會為網(wǎng)絡(luò)傳播而妥協(xié)?！?/p>

《玫瑰竊賊》毫無意外成為專輯里最受歡迎的歌，“要么你來擁抱我/要么開槍處決我”，聽起來像一首浪漫的情歌，但在演出現(xiàn)場，柳爽為這首歌播放的視頻是許多小人物的合集，清潔工、小攤販、垂暮老人，“它不是寫給愛情，更像是寫給生活，玫瑰是你對生活寄予的期待或幻想，我們抱著滿懷的玫瑰花來到世界上，走著走著散落一地，到最后一朵不剩?！?/p>

柳爽喜歡和韋不吊這樣的人相處，他覺得韋不吊的玫瑰，一朵都沒有被偷走。

寫到一半的歌

柳爽習(xí)慣在晚上寫歌，最好零點以后，開一盞燈，安靜地寫，寫好后用一把吉他彈唱出來，“有汗毛立起來的感覺，我就知道它好?！睂憽恫萑~如歌》的時候，柳爽情緒失控，他立刻知道這一定會是自己特別喜歡的歌。

當一個故事凝練成一首歌詞，語句的信息量超載，一眼看不穿?！赌游鑿d》完成后，柳爽在個人公眾號上以故事主人公張德全老人的口吻給愛人寫了封長信，看完信，方知《漠河舞廳》歌詞的意味，那是一段被冰雪與大火塵封的愛情往事。

有人問柳爽，《玫瑰竊賊》里那句“那曾在路途中丟的盔/被時間慢慢磨成灰”是不是在強行押韻？柳爽說不是，“我們多數(shù)人都在生活的路上丟盔棄甲，然后被風(fēng)吹散，灰燼都找不到了?！彼肫鹪S多發(fā)小，已被生活打磨得面目全非。

以往演出少的時候，柳爽會為一首歌寫大段的文字描述，忙碌起來后，寫文章的時間變少了，只是偶爾發(fā)出一些短文或短詩，他更愿意稱短詩為“歌詞的草稿”，通常是寫到一半的歌詞，寫不下去，也割舍不了，就留在了電腦里。

2020年，柳爽寫一首短詩，“你說你/為什么那么懂事/懂那么多不是”，后來這句話出現(xiàn)在“Daisy”主題的《沉默的搖籃》中，“你為何那么懂事/要懂那么多不是/為合群努力遷就/雙眼布滿了鐵銹。”更早的時候，2017年，他寫下一句話，“想開灑水車，放著生日快樂歌兜遍整個城市”，后來變成了一首旋律歡快的《灑水車》，歌詞的核心意思是，“兒時的游戲廳倒閉了，當年在那兒打電動的表哥也結(jié)婚了?！?/p>

柳爽重回故鄉(xiāng)時，發(fā)現(xiàn)到處都蓋起了高樓，兒時玩的老地方已經(jīng)被拆掉了。后來巡演到寧波站，在寧波的表哥來現(xiàn)場看演出，柳爽站在臺上一眼認出了他，“全禿了，光頭，他年輕的時候長得特別像謝霆鋒。”

小時候，柳爽有太多的快樂時光，在他的記憶里，灑水車從校門口經(jīng)過時，水霧在陽光下會展開一道彩虹，他好不容易磨著爸媽買了輛自行車，追著灑水車使勁地、拼命地蹬，聽著仿佛永遠循環(huán)的《蘭花草》。

2023年7月16日，廣西南寧，柳爽在MOLI陌里音樂節(jié)上演唱。圖/視覺中國

人：人物周刊 柳：柳爽

跟時代的步調(diào)對上，就是幸運的

人：你覺得音樂對你來說是什么？它為什么改變了你的人生軌跡？

柳：音樂一開始可能是叛逆的一種方式，想抵抗家里安排的一切，總得做出點叛逆的行為讓他們知道。后來我發(fā)現(xiàn)，它是我的一個通風(fēng)口或者是一個排氣扇，它會讓我的情緒得到宣泄和表達。而且在表達的過程中，我不是一個人，并不孤獨。我之前不是一個特別擅長表達的人，通過一首歌去表達，且能尋找到志同道合的人，讓我感到很舒服，然后我開始探索這個方式到底能到什么程度。

人：探索的過程是怎樣的？

柳：我記得上大學(xué)的時候，在網(wǎng)上發(fā)demo，有些demo突然間特別火，那會兒我就一再告訴自己，你不是搞音樂那塊料，玩玩就得了。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過干這行，我甚至都覺得自己就是野路子出去的，會被人笑話的，沒想過自己敢在臺上唱歌。

一步一步走到現(xiàn)在是機緣，我不是主動選擇音樂這條路的，也是遇到事兒，不然我是不會辭職的，我其實沒有那么勇敢。簽售的時候有粉絲說，“哥，我也想像你一樣，想辭職?！蔽艺f，“你再等等吧，你再想想吧?！蔽覜]有宣揚過我是一個敢于辭職追夢的代表，要是好好的誰愿意出來？那會兒我連湊一個專場的歌都不夠，我經(jīng)常跟他們開玩笑，我說我第一場在新疆livehouse唱的最后一首歌是《七里香》，全場大合唱，非常熱鬧。那個時候被迫出來，覺得幸好還有音樂這條路，就硬著頭皮上，但是我覺得自己運氣好，因為我趕上民謠的末班車了。

人：趕上了大家關(guān)注民謠的浪潮。

柳：我覺得時代真的會影響人的命運和發(fā)展，在一個時代下做的這個事兒，正好跟它的步調(diào)對上，就是幸運的。

人：你覺得自己的歌有什么樣的基調(diào)嗎？有什么風(fēng)格？

柳：我更愿意相信標簽或者風(fēng)格是在不斷探索中慢慢形成的。在新疆有一種地貌叫雅丹地貌，是山常年被風(fēng)吹所形成的形狀和顏色，一座山開始根本不知道自己長什么樣，要經(jīng)過千年的風(fēng)沙洗禮才形成自己的風(fēng)格，我覺得人也是這樣。我在嘗試的過程中，其實內(nèi)核也慢慢出來了。即便像《灑水車》這樣歡快的歌，《草葉如歌》這樣壓抑的歌，曲風(fēng)可能還在探索，但歌詞已經(jīng)漸漸形成了我自己的一種表達方式。

人：在新疆長大會塑造你的一些特質(zhì)嗎？

柳：當然會，我非常喜愛我的家鄉(xiāng)，我覺得說自己是新疆人這件事太酷了，生活在那里就無比的驕傲，它能夠讓你感受到廣闊的美，以及人的樸實真摯的情感。新疆長大的孩子很少會見到很擰巴的，因為哪都很開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