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北海
冬瓜不是瓜,是個人,是我兒時的一個玩伴。
冬瓜的名字也不叫冬瓜,叫東平。
冬瓜他爸和我爸一塊兒學開車,用現在的話說叫“駕友”,出師后就成了好朋友。他經常來我家蹭吃蹭喝,每次來都帶著寶貝兒子東平。一來二去,我跟東平就混熟了。
我從小挑食,這也不吃那也不吃,越是過年過節(jié)請客吃飯,我就越挑。我爸指著東平跟我諞:“看看人家東平,什么都吃,長得這么胖,多裝門面。再看看你,瘦得像根豆芽兒……”
我不樂意了,感覺臉上無光,就頂了他一句:“胖有什么好,冬瓜!”
在我們那兒,“冬瓜”就是罵人笨蛋。這個很好理解,冬瓜又粗又圓,還長一身白毛,天生一副笨模樣,想不把它當成笨蛋都難。
打那以后,我當著人面喊他東平,背人的時候就叫他冬瓜。
冬瓜嘴笨,說不過我,哭著去找他爸。
我爸正和他爸喝茶聊天呢,聽了就沖著我瞪眼,拉過去準備“五指山”。
冬瓜他爸連忙攔著:“小孩子鬧著玩兒,你還當真了!再說了,冬瓜就冬瓜唄,能吃能睡,好養(yǎng)活。”
我當時就想:我爸不是個好爸爸,冬瓜他爸才是個好爸爸呢。如果冬瓜他爸給我當爸,該有多好。
也就那么一想,關鍵問題上,我還是有原則的,盡最大努力維護老爸的尊嚴。
比如,我跟冬瓜湊到一塊,總要爭論問題:誰爸開車開得好。那時的我們,還不知道怎樣評定一個司機的優(yōu)劣,可是誰也不肯讓步,爭得面紅耳赤。
我說:“我爸開的黃河車,你爸開的解放車。”
我說:“黃河能坐四個人,解放只能坐仨,還挺擠巴?!?/p>
我說:“黃河車有個拖掛,能拉二十噸,解放車只有個破斗子。”
我說:“你就認了吧。你爸那點兒開車技術,給我爸當副駕駛都不夠格兒。”
當然,這些話幼稚無聊,近乎無理取鬧,那時卻把冬瓜堵得沒話說,哭著承認了他爸不如我爸,然后跑回他爸身邊,把臉埋在他爸肚子上,不敢扭頭看我,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丟了多大的人。
第二年再來的時候,冬瓜拿著一張照片,這下可讓我眼紅了。
這是一張青松色照片,比當時讓我羨慕不已的黑白照片更上檔次。照片上是冬瓜他爸開的那輛破解放,冬瓜坐在發(fā)動機蓋子上,一只手抓著他爸,一只手緊緊摁住汽車,生怕掉下來。他頭上戴著解放軍青松帽,正中有顆紅艷艷的五角星。帽子有點大,把他的眉毛扣沒了,直接壓在眼睛上,顯得很拘謹,卻又有種抑制不住的興奮勁兒。
冬瓜很得意地把照片放到我手里說:“北海,你看,我照的相,好看嗎?我爸說了,等哪天你到我家去,也給你照一張?!?/p>
我把照片硬塞回去,裝得不屑一顧:“一張破相片,誰稀罕,我家里有的是!”
接著就去找我爸,要他給我照開車的照片。
我爸瞪了我一眼:“一邊玩去,少在這里給我添亂?!?/p>
我鼻子發(fā)酸,想哭,可我終究沒有哭出來。趁他們不注意,把照片扔到床底下去了。
那天冬瓜要走的時候,找來找去,找不著照片了,哭得兩眼通紅。我看著他傷心的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兒,猶豫著要不要找出來給他。
我爸虎著臉吼我了:“北海,相片呢?”
我見他那副兇神惡煞的模樣,找出來肯定“五指山”,沒敢說實話。
我爸在屋子里翻了一遍,沒有。
冬瓜他爸說:“算了算了,一張破相片,不值當的,回去再照?!?/p>
冬瓜不依,仍舊哭,哭得眼皮腫得老高,像一對核桃。然而沒辦法,最后腫著走了。
那張相片我一直沒敢去動,就在床底下躺著。慢慢地,我也忘了。
就是那一年,冬瓜他爸出了車禍,連人帶車都被撞扁了。冬瓜跟著他媽改嫁去了外地,一直沒聯系上。
再后來我媽打掃屋子,從床底下找出那張照片,顏色褪得不成樣子了。她忍不住唏噓一番,隨手給了我。我把相片合在手心里,卻合不住那扇塵封的大門,門里有兩個孩子,在不停地爭論,究竟誰爸開車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