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飛
1
賺頭的曾祖母像極了費雯麗。這么說也許唐突了老人家。每回有人這么說的時候,老人家總會反駁說:“費雯麗算啥?石頭他奶奶真像鮑曼,鮑曼那才漂亮呢!”鮑曼真叫鮑曼,“費雯麗”娘家真姓費,大名費典之,很有些書卷氣。鮑曼多漂亮賺頭不知道,可賺頭知道費典之——也就是他曾祖母——很漂亮。他曾祖母到底有多漂亮呢?賺頭他爺爺,也就是石頭,可以作證。據(jù)說石頭出生后一個時辰都不知道哭,原因是他張大眼睛看到了美麗的費典之。石頭就這樣一眨不眨地盯著費典之看了一個時辰,直到日頭等得實在不耐煩了,闖進產(chǎn)房,惡狠狠給了石頭一巴掌,才把他打醒轉(zhuǎn)。對了,日頭就是賺頭的曾祖父,費典之的相公。都說賺頭家一代不如一代,他曾祖父還在天上,他爺爺還有股硬氣,他爸爸也還顧全點顏面,輪到賺頭就只剩下股子赤裸裸的銅臭氣了。
可這不是賺頭的錯——誰讓費典之不如鮑曼漂亮呢。再說了,賺頭的名字還是費典之起的呢。
“可怎么解釋你爸爸的爺爺?shù)拿帜兀俊比藗兠炕貑栙嶎^,賺頭都假裝風迷了眼睛。
1911年。費典之出生那一年,賺頭的爺爺?shù)臓敔?,大頭很給族里長臉,坐了一個月轎子上京城讀上了洋學。據(jù)說那一年美國佬覺得庚子賠款太多,舍了一部分在京城蓋了一座學堂,禮堂的銅頂子、房前屋后每一塊磚頭都是從美國運過來的。大頭上的這個洋學后來出了大名,因為出了很多名教授和名學生。賺頭祖家與清華有緣,跨越幾十年,賺頭的高祖大頭、曾祖日頭——越過賺頭的爺爺石頭和爸爸行頭兩代——和賺頭都讀了這個學校。清華仿美國傳統(tǒng),四月最后一個禮拜日當成了校慶日。那年這一天是4月29日。早56天,大總管李蓮英西歸的消息從京城傳到了永安城,再從永安城傳到了賀勝鄉(xiāng)下。
大頭頭一年娶了縣長的千金鮑曼,第二年就考上了清華。大頭小小年紀——時年16歲——就說了一句很讓族人刮目相看的話?!疤斓琅率且兞?。”大頭說。村里人后來總結(jié),三歲看大,大頭他們家祖墳冒青煙了。鮑曼挺著大肚子送大頭,大頭都不回頭看看鮑曼,大手一揮就起轎了。大頭后來寫信給鮑曼說,他是怕自己回頭流淚,傷了男兒自尊。從上清華學堂到留學法國,大頭十年寫了十封信,這些家信回回都很簡短,不超過兩頁紙。就是這二十頁紙和那十個信封、信封上的郵票和郵戳,把鮑曼硬生生地釘在那兒,從新嫁釘?shù)剿???墒前ù箢^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鮑曼壓根就不識字。她后來告訴費典之說,她瞅著那些活泛的字,就像看到了大頭的眉眼。
賺頭的曾祖父日頭就在大頭的開學日降生。費典之也在同一日出生。費典之是一戶詩書人家的晚閨女。她出生時,六個哥哥從高到矮排在門外候著,既不打架,也不喧嘩,因為他們聽先生提前泄露了天機,說是這胎是個閨女,她的出生將根本改變他們六人的家族地位。在這種下意識的醋意和由衷喜悅夾雜的氣氛中,六人等來了費典之的順產(chǎn)。
普天下的作家傾向于講述家族中男人們的故事。這是一種男系社會千年養(yǎng)成的集體無意識,沒辦法克服的事。我決定講講女人們的故事。盡管男人們會多多少少卷進她們的故事之中。故事開篇第一個鏡頭就是賺頭的曾祖母——那時候賺頭在哪里呢?用村里人的話說,賺頭那時窗都沒有,更別說門了。事實是,不管我們信不信,盡管這是偶然中的偶然,小概率事件中的小概率,無法否認的是,賺頭已經(jīng)作為遺傳序列上的某種神秘的氣息存在于他的曾祖母費典之的體內(nèi)。這個事實無人能改變。事后當有了賺頭且賺頭已長到能聽他曾祖母講古的時節(jié),曾祖母說這就是命。她為命里有賺頭而高興。賺頭知道曾祖母沒有說謊。他知道,她是個傳奇人物。
2
1924年,費典之13歲。大頭回鄉(xiāng)整三年。這三年,大頭在永安城任職,村里人說,論資排座,大頭的位置僅次于縣老爺。大頭一邊做著官老爺一邊在鮑曼身上忙著耕耘。孰料鮑曼身板子薄,日頭之后,鮑曼再沒為大頭添個一兒半女。大頭耕耘著耕耘著有一天就怠惰下來,不再在鮑曼身上耕耘,卻也不續(xù)弦。鮑曼知道大頭脾性,也不勸阻,也不粘著,只把日子過得清清白白,洗刷得干干凈凈。費典之這一年已經(jīng)對男女大防有了一些懵懵懂懂的認識——頭一年,費典之已經(jīng)來紅。這一年,鮑曼張羅給日頭說了娃娃親。費典之扎著一對麻花辮到家的時候,大頭正捧著京城送來的報紙讀風流才子徐志摩與泰戈爾會面的熱聞,對著麻花辮一翹一翹的費典之,大頭幾年來頭一次咧嘴笑了。當天夜里,大頭的興致又回來了。大頭興致上來不滿月,南方的消息上來了,黃埔軍校開學了,大頭把鮑曼晾在東廂房里,卷了個鋪蓋就南下了。隔月鮑曼就不再來紅,隔年鮑曼給日頭添了個兄弟。大頭從軍校上給幼子起了個霸道名字叫镢頭。
1929年。費典之18歲。八抬大轎把費典之抬進了日頭家。費典之為這事哭了好久,因為日頭在大喜之日前就欺負過她。那一天日頭牽著費典之的手奔去上海灘,看了一場電影。聽見電影里的人開口說話,費典之流淚了。她看著身邊興高采烈盯著熒幕看的日頭,沉靜地認定,這個男人嫁對了,看電影都這么認真,更別說對自己的女人,四圍是牙齒嗑瓜子的聲音,長舌男為討好女人時不時說戲的聲音,人體內(nèi)部氣流受到擠壓的破空聲,受到劇中美人美食誘惑沒忍住吞咽口水的聲音,遠遠近近賣報紙、紙煙、小零嘴、小雜碎的聲音遠遠近近地穿墻而來,這些費典之都充耳不聞。日頭在看電影,費典之在看日頭,以至于后來回憶那天放了哪場電影,費典之腦海里一片空白,只留有日頭兀自熱鬧的目光和時不時揮舞的手。她記不起那團閃爍的光影里的男男女女俊還是丑,到底是她和日頭在看銀屏上的他們,還是他們在偷窺她和日頭之間快樂中帶著羞恥的忍愛偷歡。到底是就在電影散場后的那一夜,費典之懷著對未來生活的忐忑期待半推半就中讓日頭欺負了。
費典之摩挲著賺頭的后背嘆說:“當年不懂,后來才明白,那不叫受罪,那叫舒坦。”費典之以為賺頭還不省事,是以不足與外人道,連閨蜜都不會說起,只合在香閨深處自個兒咀嚼吞咽的香艷事體,分毫不減地說給了賺頭聽。她哪里明白,賺頭在他媽懷里的時候,已經(jīng)會察言觀色——一屋子的男女,誰是誰的紅顏,誰與誰盡管遮掩,終究遮掩不掉暗度陳倉的事實。偷歡男女又哪里想得到,他們那點兒不著四六的爛事,有違圣人道、衣不蔽體、臭不可聞地暴露在一個牙口不滿的小子尖利眼光下。當賺頭長大到讀到弗洛伊德的書,發(fā)現(xiàn)自己的嬰兒期暗合了弗氏的性本源理論,以至于干脆把老頭子的姓挪來做自己的英文名:Freud Dan,弗洛伊德·丹。凡是耽溺的都會舍棄——就像對于大頭,鮑曼再迷人,抵不住軍校的引力——這個英文名賺頭用了沒幾年就棄之不用,啥外國名啥筆名藝名都不用,筆名就是真名,外國名就是真名的拼音。
費典之當時和日頭之間發(fā)生了什么?費典之的講述一講一新,情節(jié)脈絡(luò)和具體走向千回百轉(zhuǎn),有時歡欣,有時落寞,有時愣神,有時神往。萬變不離其宗的是,日頭在一個墻角閃出身子的時候,費典之嚇蒙了。“那天的日頭太大了!”講述到這一節(jié),費典之每回都這樣贊嘆。那天的日頭實在是太大了,對于那天的會面,費典之記憶的畫板上沒有留下任何姹紫嫣紅、特別明亮或特別陰暗的色彩,只有漫天蓋地的異乎尋常的日頭,白晃晃,晃得人發(fā)暈。那天的太陽是費典之這輩子碰到的最大的太陽,害她在日頭面前避無可避,她想躲到陽光的背面去,可尋不到陰涼地?!澳顷柟饩拖褚幻秳傊笫斓涅Z蛋,幾乎要頂?shù)轿倚难圩永锶?。”費典之說——賺頭沒吃過鵝蛋,但被雞蛋噎過,當時賺頭噎得翻白眼,費典之一巴掌送過來,雞蛋才從賺頭的喉嚨眼里跳到地上——整個見面過程,她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怎么能有這么大的日頭!”賺頭很想告訴曾祖母,這種過分夸張的心理作用叫移情,可他沒說。打小他就明白一個道理:看破說破害人害己,你見別人是憨大,別人見你是豬頭,所以,看穿而不揭穿是美德,你好我好大家好,何樂而不為?
如果那天與費典之墻角處閃身相見的人是華晨宇,那天的太陽留在費典之記憶里的估計就是太陽底下無新事,見的人變了,太陽還是那個太陽??少嶎^敢打包票她老人家如果聽到華晨宇嘶吼《如常》這首歌,會默默流淚,擦也擦不完。
3
費典之紅唇里吐出的判詞猶如巫女的神咒,長大的人生好像一下子沒有了希望。按她的敘說,太有悖于物種進化理論了。物種進化的途徑和動力千奇百怪,但工具退化了,物種能進化嗎?費典之說,很遠很遠的后來,她才學會閉目或偷看眼前人面目猙獰的虎相,由那不美的觀感和獸性,達到被需要被滿足的審美愉悅。問賺頭為什么不厭其煩地復(fù)述這段物種起源鏡頭,和問費典之為什么不厭其煩地反復(fù)追憶這段賺頭遙遠的起源之河一樣,注定無果。
賺頭相信,費典之對她人生中第一次核爆式體驗一定追加了太多夸大的成分。因為據(jù)石頭講,日頭不久就不行了,不是仙去了,是做男人的本事沒了。日頭一直想要一雙女兒家,本錢還充足的那陣子就把費典之那塊田往死里耕,石頭頭上還有三個兄弟一個姐姐:帶把的是出頭、塊頭和水頭,做花的是盼頭。一女四子立地,拱得日頭心火亂竄。別人家恨沒生子一脈單傳,他恨沒生一雙女兒到老沒個疼惜。日頭這病落下來,生女成雙的良愿也就徹底落了空。因為只落了一個女兒,盼頭只許嫁到鄰村,想女兒只需要喊一聲——西頭往西的這個村子只隔三丘田塍。很長時間,費典之背負了不貞的罵名,因為她實在忍受不住,會在夜深人靜時偷偷鼓搗日頭。日頭在夢中夢到自己正舔吃板糖,沒成想被費典之給搶吃了,氣不打一處來,船行江海,風帆正勁,扯滿帆的是費典之小巧的紅酥手。日頭既羞且怒,發(fā)了大愿不與費典之同床。
哪有兒子揚自己父親的丑的!是以石頭的話賺頭也將信將疑,且把它當做鴛鴦蝴蝶才子佳人書來聽來記。子不可言父母情事,這是新派的賺頭存留得不多的老派規(guī)矩之一。
4
當賺頭19歲才把他在夜夢里操練了十幾年的隱秘落實到宋詞身上時,他幾乎能夠直觀感到大頭以鮑曼的千嬌百媚為戰(zhàn)場飛揚跋扈的豪氣和霸氣——以及無法言說的詩意。那詩意峰回路轉(zhuǎn),斗轉(zhuǎn)星移。宋詞的小巧和鮑曼的嫵媚各擅勝場。如果說大頭的粗蠻對于鮑曼還是甜蜜的負擔,賺頭的退化和宋詞的嬌小倒是相得益彰。宋詞出身大戶,父親開了玩具廠和醫(yī)院。圍在宋詞身邊嚶嚶嗡嗡的多是世家子弟、暴發(fā)戶或二代暴發(fā)戶。他們有著來歷不明的巨額財產(chǎn),給宋詞買塊金表買個跑車像尋常人家吃頓便飯一樣稀松平常。宋詞不愧是大戶人家出身,見怪不怪,見富不仇,來者不拒,照單全收,怕賺頭不高興,收了之后向賺頭炫耀,炫耀之后蒙他說她已托司機或其他下人代為歸還,故事編造得有鼻子有眼。這項天賦后來促成了她在幾個開煤礦和金礦的老板捧場下走到水銀燈下,成了半紅不紫的三流明星,在上影院的電影里念一句不超過五個字的臺詞,在永遠上不了影院的電影里做主角過癮,在煤礦和金礦廣告里舞首弄姿,和配音演員對口型。她半夜從賺頭的床上溜出去,天亮前再回來。
鮑曼是真正的新派。大頭原以為自己也新派。等到攤上事了才明白過來自己的新派都是偽裝出來的,骨子里他抹不開放不下。大頭和鮑曼結(jié)婚之時走的是西洋教堂的花道,宣的是西洋教堂的誓詞。兩人還相約婚姻無愛是不道德的,一旦一方愛情褪色變味了,有權(quán)利追逐新的愛情,哪怕還在婚姻中;只要一方堅持,不必苦守到死,可以提出離婚,另一方必須應(yīng)允。大頭怎么能想到,他當時原是定給自己抽身而退的萬全之策,竟成了提前寫給自己的墓志銘。提離婚的不是大頭,是鮑曼。大頭問為什么,鮑曼說,因為沒了愛情。大頭問:“你的愛情到哪里去了?不是一直好端端地在我這里嗎?前方戰(zhàn)事吃緊,你不要和我開這種玩笑。”鮑曼說:“你了解我的性子,我不開玩笑,我的愛情給了別人?!眱扇耸怯密娪镁€路、軍用電報和郵件傳情的,這套漫長的一來一往雙程傳情下來,過去了一個月,鮑曼公開登報宣布與大頭解除婚姻關(guān)系。這件事傳到大頭那兒,大頭正在一場戰(zhàn)事中,一口氣沒吸上來,腦子缺氧狀態(tài)就躍出了戰(zhàn)壕,敵人的子彈聞到肉香,呼啦招呼過來,一顆子彈穿透大頭的馬靴,在膝彎處擦出一道血槽,一顆子彈把大頭作為男人的本錢給廢了。一個消息兩顆子彈,一代歡場大將軍直接降格成了下雨就關(guān)節(jié)痛的看床高手。費典之提到鮑曼就不勝唏噓的一個重大緣由就是她能讓她的夫君大頭要他生他就生要他死他就死。廢人大頭被部隊派員從前線接力一般運到老家祠堂里,榮立軍功不說,小命保住了,鮑曼再度登報,澄清此前離婚一事權(quán)當笑談,實乃戰(zhàn)時尋夫的伎倆,不足為訓(xùn)云云。兩顆子彈,鮑曼回到身邊,大頭覺得值。族中上下、村中老小也都覺得值。鮑曼趁夜了斷了她的新愛情,以印在情人額頭上的一個吻給這段無疾而終的愛情蓋棺定論?!磅U曼真是個人物啊!”費典之一嘆一噓一搖頭。
我們都記得大頭去黃埔軍校之前陡振雄風,頻繁耕作。也就在隔年開年,鮑曼給日頭生下了一個弟弟,取名镢頭。镢頭聽著頗有些上不得臺面,鮑曼卻能自圓其說:“糧食是人的命,地是糧食的娘,沒有镢頭刨地,地里長不出糧食?!鄙囝^長的掐指一算——時日對不上啊!人長一張嘴,好處有三:吃飯,歡好,說話。而說話的頂級形式就是嚼舌根。之所以說嚼舌根是說話的頂級形式,是因為沒有一件事有如此魔力,可以不付錢不動員,人人爭當傳聲筒,個別人嫌棄味道不足,還會對傳話動刀子整容,甚至偽裝成無意聽說,膽再肥一點兒會冒稱自己就是消息源。就有話音傳到大頭耳朵里。大頭罵了娘——一瓢漚了十個月的宿便,借機一瓢扣到傳音者頭上。大頭力證鮑曼清白,請了三員大夫,會診的結(jié)果,大夫們一致認同鮑曼能夠再次懷上是天有好生之德,發(fā)生了美麗的意外。話頭似乎被大夫們的鐵證給壓制住了,可浮土壓不住邪火,镢頭是私生子的傳聞還是悄悄流傳開來。關(guān)于是誰借種給鮑曼生下镢頭的課題,嚼舌婦們發(fā)展出多個課題方向。在地下神探的聯(lián)合偵察下,會做各色動物形狀點心的廚子吉安、會裁剪縫制將鮑曼的山谷峰巒描到呼之欲出的裁縫嘉南、挑五色貨色從云彩起頭處走來的貨郎九彥,從茫茫夜色中浮了上來。傳聞?wù)f得真了,再想繞著大頭走不大可能了。大頭是怎么想的沒人問。據(jù)費典之說,并沒聽說大頭給鮑曼吃癟。那陣子鮑曼照樣油光水滑,整日笑吟吟,周身沐浴著類似送子娘娘菩薩的光輝。村人因此說,黃埔軍校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大頭好好的心性給磨得人不人鬼不鬼,頭上讓人給按了一頂帶色的帽子不在意也就算了,是不是自己的種還得兒呵得兒呵的,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5
大頭也不是真不在意。只是他的在意與旁人的在意不是一回事。他在意的是鮑曼的情人到底是傳聞中的三人中的誰,或者壓根就另有其人。帽子不帽子種不種的,大頭顧不得想,他能想的只有鮑曼的浪漫,和那個情人的見好就收——都說軍令如山倒,這額上一吻比軍令還好使,要么是情人太有定力,要么是鮑曼太有魔力。偏是這被吻的是誰,大頭抹不開面子問,鮑曼自然也就無從說。
吉安是方圓內(nèi)最好的廚子。一般廚子左臂比右臂粗一截,那是因為左手要顛炒鍋。左撇子則相反,右臂鼓起個肉疙瘩。吉安是個丑廚子,卻天性愛美,不愿淪為左右不對稱的怪物,就左右開弓兩手輪著顛炒鍋。十里八方的誰家有個喜事了,必要請廚子到家掌勺,稱掌大勺。吉安還是有幾把刷子的,比如他做的賀菜,婆娘們吃了,舌頭都恨不得吞進肚子里,說賀菜做出了人參果味——當然,她們中的小部分人幾十年后終于吃到了人參果,開始失悔當初的比喻對吉安是多么不公。人參果吃一口不想再吃第二口,吉安的賀菜她們從不懂事吃到哭著嫁到十八里遠,從無一次失過手。日后她們也算東西吃南北看,再沒一樣吃食趕得上吉安的賀菜帶來的初香、中醇和回甘。因此后來說起哭嫁,怕是有一半的原因是再要吃上吉安做的賀菜怕是難了。婆娘們都明白得到男人的心就要得到男人的胃,沒成想自己的胃和心先被吉安奪了去。賀菜又是非喜宴大鍋大勺烹出來就不好吃。說來這賀菜真沒什么稀奇,就是石磨豆腐切成大長方片,油炸起鍋——鄉(xiāng)人有專稱,叫做賀菜皮。賀菜皮放涼了切成絲。搭配賀菜皮的是面條。豆制品加面制品,平平無奇的兩道食材,生生讓吉安炒出了鄉(xiāng)愁。
眼尖的說了,鮑曼就是在一場新媳婦的喜宴上吃過吉安做的那道賀菜動了心思的。耳朵長的有不同意見,認定另有其人——九彥的腰身在他們的唾沫星子里扭得比他的貨郎扁擔閃得更暈人。鮑曼抱著手臂倚門斜睨,偏就吸引住了跑了遠路、見了世面的九彥。事出反常必有妖,村人信這理兒。瘌痢頭問九彥從哪里來,九彥邊閃著扁擔邊扭著脖子看鮑曼,因此在外人看來他是回答鮑曼:“我從彩云之南來。”一聲不屑的“切”音就擠破鮑曼的牙床竄了出來:“吹吧!只要有太陽,天天可以看彩虹,你還彩云之南,你怎么不說彩云之上呢!”兩句話說得九彥臉上掛不住了,可他要的就是這效果——美人搭腔了。瘌痢頭他們就是從就一倚一斜一問一答中看出端倪的。九彥作為嫌疑人的漏洞是顯然的,貨郎走村串戶,在哪兒不是停留一溜煙的工夫?一溜煙的工夫夠干什么?瘌痢頭一句話就把漏洞給塞嚴實了:“松個褲腰帶提個褲腰帶可不就是一溜煙的工夫!”
嘉南的漏洞少得多——九彥欠缺的剛好是他富有的,他最不缺的就是時間。量體裁衣皮尺子少不得要沾身,做的又是旗袍,峰是峰谷是谷溝是溝坎是坎的。這勾連不是普通的勾連,而是沾著氣息,帶著體熱,懷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耐人品,耐人咂,耐人多想一層。何況,老娘們兒都說,嘉南做給別的媳婦的叫單衣、夾衣、襖子,做給鮑曼的才叫旗袍。漢子們抱打不平了:“也不看你什么皮肉人鮑曼什么皮肉!也不看你什么腰身人鮑曼什么腰身!”“說大話不怕閃了舌頭!你見過鮑曼那騷狐媚的皮肉?你掐過鮑曼那小妖精的腰身?”老娘們兒不干了,欺上身,十指并用,非揩下漢子們二兩油不干。話雖這么說,逢著鮑曼經(jīng)過,老娘們兒心眼里的饞勁從眼睛和嘴巴里漏了出來,嘴上蹦出的卻是“殺千刀的,那腰身,那皮肉!”
傳的人多了,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話隨風飄,就飄到了鮑曼耳朵里,鮑曼抿嘴一笑,并不辯白。
6
1949年,賺頭的父親出生。費典之第四個本命年上有了石頭的這房長孫,也算福報嫌晚了。費典之后來告訴賺頭說大頭和鮑曼之所以沒有把這一大家子遷到小島上去,一嫌彈丸小島浮在海心有若浮萍,從風水上講,不和順,也不安生,一是由于賺頭的父親行頭的出生,讓大頭頓生新生之慨,以為這是命運冥冥中的暗示,就決計留了下來。四世同堂,還想怎么樣???
賺頭很少喊石頭爺爺、祖父,除非直挺挺撞上了,不然都稱呼他石頭或者貓兒。因為石頭滑頭的個性實在太像最奸狡的野貓了。相應(yīng)的,賺頭的奶奶無鹽常被賺頭喊成兔子。一貓一兔,味道雖怪,倒也相得益彰。家族崩壞就從這一對貓兔開始。關(guān)于這一對活寶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
石頭不是嫡長,但他命好,無鹽趕在出頭和水頭媳婦前面,給他生的行頭是日頭和費典之的第一個孫輩男丁。長子出頭常年在外,生意做得大,算上名門大戶正娶的、小家小戶納的,沒一個為他生了兒子。行頭就正當名分地過繼給了出頭做兒子。
崩壞的導(dǎo)火索是出頭過身之后留給行頭的龐大家產(chǎn)。如今賺頭依然能夠回憶起曾祖母費典之說起石頭、無鹽兩口子眼睛里掩藏不住的失望勁頭。費典之的眼睛里是常年汪著兩汪水的,那水里波光粼粼,但凡提到石頭或無鹽,那水里的光就暗了下來。費典之也經(jīng)活,按她的念想,是要活到給賺頭帶娃的。可能她明白這念想忒也奢侈,就報復(fù)性地給賺頭講古,像是算準了賺頭將來要走上與出版影視這些文字文學相關(guān)的行當上去,也像是算準了賺頭會在小說里不止一次寫到她給他講過的古。
“我那崽說不聽哦!”對石頭的渾,費典之唯有大搖其頭。出頭過身時是怎么成了孤家寡人的?賺頭問了幾次,費典之都用一雙老手在賺頭背心輕輕撫摸一通,她的手掌似乎帶刺撓,撫摸起背來比撓癢還受用。讓賺頭受用的目的只有一個——特意隱去這一節(jié)??傊鲱^過身之時只留下他的繼子也就是賺頭的父親行頭,留給行頭的成片的房子和祠堂。祠堂有一塊碩大的明瓦,白天日光透射進來,祠堂亮堂是自然的,月夜祠堂是另一番光景,白天的明晃晃代之以月白的清暉,躁動的人心就能獲得一晚的安寧。出頭上山之后,還沒等行頭的孝服脫下來,石頭組織他的虎狼兒子們干了一件大事:分家產(chǎn)。這個念頭從出頭像一口麻袋一樣攤到地上那一刻開始就種到了石頭的心眼里?;蛘哒f,這個念頭一直都在,只是被理智的青石板牢牢壓制在石頭的心孔上。出頭活著跟出頭搶家產(chǎn)那是雞卵子碰石頭,石頭想都不敢想。出頭沒了,石頭搶家產(chǎn)就是石頭碰雞卵子了。面子上說是因為行頭既是出頭的繼子,也是石頭的親兒子,還是長子。根子里的原因卻是行頭天性怕事,欺軟怕硬,他自己拉了塊好看的遮羞布蓋到臉上,上面寫了兩個大字:愚孝。他怕石頭怕無鹽還可以理解,怕憨頭、添頭、錘頭、灘頭、零頭一眾弟弟妹妹就不好理解了。分家產(chǎn)的結(jié)果,留下一間偏房歸行頭,其他的正房廣廈瓜分殆盡。祠堂開始還在,過不多久祠堂也拆了,青磚青瓦分到各家,明瓦被憨頭嵌到自家屋頂上。正是在祠堂平整成的打谷場上,賺頭親眼見過憨頭一句“你再嚼一句嘴我架你勢!”行頭馬上噤聲。賺頭明白了,行頭的虎狼爺娘虎狼弟弟們姓渾,行頭天生軟骨病。再過幾年,灘頭在打谷場上當胸一拳打到行頭吐血。鄉(xiāng)野的信仰是如此靠不住如此雞賊,他們信鬼神信報應(yīng),那是無事的時候。遇事了,有利可沾了,去他的鬼神去他的報應(yīng)。鄉(xiāng)野的講狠耍橫邏輯與大都市不同,同樣耍無賴,對外人笑臉相對、真心示好,對親人更狠更無賴。
學者們爭人性惡人性善連隔靴搔癢都算不上,他們是心癢卻撓腳底板——但凡往鄉(xiāng)野里深入一把,就能論證出人性惡,但又有向善的趨勢。善是一道光,部分人有趨光性,部分人享受蹲伏在陰影里,因為習慣了黑,擔心進入光明境地會被光的喙啄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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賺頭的名字實在太直白,好像離不了錢似的。再大些賺頭給自己起名丹舍得。舍得是賺頭的號。丹是個小姓,百家姓里找不到,得在千家姓里找。賺頭這個家族似乎少傳承。別的姓都有散發(fā)出陳年腐氣的幾摞族譜,在那些形跡可疑的斑點和水漬中間,手寫或油印著遠祖以降祖祖輩輩的譜系演進。男丁留名,女眷留姓。人們管那股霉味叫書卷氣,或者叫書香。村里的族人也曾輾轉(zhuǎn)找到賺頭,想挑起續(xù)家譜的擔兒,后來不知緣何也終于不了了之。不續(xù)也是好事——爛污事多了,怎么列傳?劣跡斑斑的傳主的惡名族譜上要怎么寫?賺頭追查丹姓由來,直追到黃帝后人、四千多年前那個開了這地界上第一個朝代號唐的帝王堯。堯有美名曰禪讓,堯禪讓給舜,舜禪讓給禹,聽起來一團和氣,其樂融融。丹姓始祖就是禪讓制的受傷者,沒有得到傳位的堯子朱。剝奪朱的幸福感的是舜。堯名放勛,放勛的大哥摯子承父業(yè)即帝位,放勛用了個手段,把自己的封地治理得妥妥的,人際關(guān)系也處得好,封地百姓和兄弟部落首領(lǐng)的心都給焐熱了。做大哥的做事不如放勛,做人更不如放勛,在帝位上坐了九年,摯只好帶領(lǐng)臣工跑到放勛的封地上,禪讓大吉。揭開今人好心替古人的遮掩,發(fā)現(xiàn)禪讓的遮羞布下原來掩蓋的是古代領(lǐng)導(dǎo)們“傳嫡長子”的初心。關(guān)于未得傳位的堯的嫡長子丹朱,說法多多。最有意思的說法是朱傲慢荒淫。教科書粉飾成習,禪讓的真相是舜篡了堯的權(quán),有《竹書紀年》為證:“舜囚堯,復(fù)偃塞丹朱,不與父相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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賺頭在剛會走的年紀,會一屁股墩在八仙桌上,面前是一桌菜,偶爾有水酒。菜是賺頭的江山,水酒是水頭的——賺頭喊水頭大爹。爹媽是土話,爹是爺爺,媽是奶奶。賺頭管水頭叫大爹,管水頭媳婦叫大媽。有大爹大媽自然有細爹細媽——賺頭管“自己的”爺爺石頭和他媳婦叫細爹、細媽。也可見賺頭與大爹大媽及他們的一雙兒女之親。
八仙桌是四方桌,為賺頭方便,為客方便,方桌也會改裝成圓桌。四方桌每方坐兩人,二四得八,是為“八仙”。大爹為大,是時勢使然。相應(yīng)的,就有大媽。在賺頭心里,大媽是最慈的人。大爹大媽是無原則欣賞賺頭喜歡賺頭的人。在賺頭還小,大爹大媽就和別的村人一樣或者先于村人看出來賺頭是成大事的人。這預(yù)言發(fā)自肺腑,有時是“當丞相的命”,有時是“清華北大的料”。在他們心里,上清華北大就是一切,就是天——幾與天齊,等同于丞相命了。這事兒說明村里人見識少,或者說沒知識。就像富人喊精神追求一樣,缺什么喊什么。
大爹應(yīng)是村里見識最多的人。他是大隊支書,統(tǒng)轄十來個生產(chǎn)隊。但他罩不住賺頭的二爺憨頭。爺是土話,就是叔父或伯父的意思。二爺是賺頭的細爹石頭的兒子,賺頭父親行頭排行老大。三爺木頭就是大爹的長子了。賺頭一直管三爺叫三爺,這本來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到賺頭上高中返鄉(xiāng)探看,細爹細媽要他“改口”,說四爺添頭才是三爺。大概賺頭會出息這件事已經(jīng)落到實處,他們看出苗頭了,生出了此時不改更待何時的緊迫感。賺頭當然不改。
二爺憨頭和他諸多親兄弟添頭、錘頭、灘頭一樣,不怎么買他們伯爺?shù)馁~。各位爺在不同程度上讓他們這位在外威風的伯爺在家族內(nèi)部像個笑話,他們讓大爹吃的啞巴虧不能少。有的明,有的暗。暗的不好說出來,明的不妨舉一件:一次隊里開會,一言不合,憨頭手里一個茶盅飛了出去,砸破了大爹的額頭。好準頭,好氣概。這事賺頭之所以記憶尤深,是因為他當時在場。
窮山惡水,前人這四字真有智慧。前面說過,行頭的憨頭這些親弟弟們、親爸親媽石頭和無鹽真奇特。他們是能合伙搶賺頭沒出息的父親繼承下來的祖屋,會在半夜上房接瓦。上房接瓦是土話,在賺頭出生的地方是形容前人沒陰德,后人沒出息,犯天譴的是非都敢做。在這里他們的上房接瓦是實指,是真的爬上屋頂,揭走瓦片。即使搬離那生養(yǎng)地,做老人的也有板眼。板眼是土話,厲害、有能耐、有出息的意思。賺頭家在丹家村、搬到鎮(zhèn)上,無鹽都能砸爛鍋碗水瓢,然后躺床上撕爛蚊帳弄臟家用,嘴里配合著喊喪式的唱,以及光說不練的“我不活了”。不怪他們,基因問題,環(huán)境使然,上輩子失了陰德。這家子人的故事就懶得翻了,像這地球村里許多家族秘不可宣的爛事一樣,是秘密不是秘密都爛了,也不消說了。當讓賺頭親不起來疼不起來的細爹細媽相繼前往極樂世界,賺頭也找不到回老家的理由了。每年賺頭那沒出息的父親會讓賺頭母親去老家“走動”,有時也會自己去。當哥嫂的先給弟弟弟媳拜年,也真少見。細爹細媽過世多年,賺頭雖不情愿,每年也還是拉上兩個弟弟與母親一起回老家拜年。拜年一般限于放下年貨就走,印象中,留下吃過一兩餐飯。有一年去憨頭家,要留吃,賺頭帶領(lǐng)一家人往外走,憨頭抱著賺頭的腰不放,賺頭無名火起,脫開之后再也沒回去過。不知道賺頭那沒出息的父親會不會自己或者讓賺頭母親還去老家“走動”。一把年紀了,該丟掉丟人的禮數(shù)了。如果誰認定賺頭與世界不妥協(xié)不饒恕,對不起,拜基因所賜。賺頭從遠祖的一脈遺傳下來的也就這一點兒狗屁“骨氣”了,剩下的,念想、思路、能耐、才具、容貌、身量,都是自己的,或者說,是父母給的,而加上后天栽培和賺頭的自我修煉。
還說賺頭坐在八仙桌上,吃得鼓脹了,個別時候下面會不聽使喚,射出一股激流,大媽會嗔道:“慣得沒影了——將來你還不是會對你自己的爹媽好!”一邊說,眼睛里是埋藏不住的笑和歡喜。賺頭當然沒有對“自己的爹媽”好,大爹大媽卻也沒有等到賺頭能報答恩養(yǎng)之時:賺頭不過讀到高中,那所被稱為清華北大保險箱的學校,他倆就相繼辭世了。
9
想知道某個人對愛理解多深?讓他面對死亡好了。死亡當前,畫皮會現(xiàn)出原形。那一年大爹水頭中風了,賺頭去看他。他拄著一只水桶,喉嚨齁齁作響。水桶是鄉(xiāng)野用的木桶,容量比洋鐵桶大幾號,箍得很精細。水頭看著賺頭很高興,跟賺頭說什么,賺頭已經(jīng)聽不懂,水頭有些急,齁聲更重。他仍然說,賺頭仍然聽不懂。他終于不再嘗試,張望著喊兩個字。他喊:“茂寶?!辟嶎^猜想那是名字。寶是土話,長輩喚珍愛的晚輩,會叫單字,后綴以“寶”字。比如賺頭爸媽一度叫他“賺寶”,后來改為“賺子”,再后來只叫單字,或疊字。大爹呼喚的“茂寶”,賺頭猜想應(yīng)是他年輕時的某段記憶,他的某段割舍不掉的意結(jié),某段愛情?某個骨血?大爹呼喚“茂寶”之后會垂下頭伏在桶把上,半是累了,半是忘了眼前人,而進入某段丟失的記憶里去了。桶里有薄薄一層水,可以照見水頭的照影。賺頭的角度看過去,水頭差不多就是對著桶中水喊魂。賺頭和水頭在桶子外圍,水頭在與某段過去溝通,而這段過去就埋葬在桶子里面。某個瞬間,賺頭感到了涼意。在聊了幾句水桶是三娘給的還是自己找來扶手用的之類的話題之后,賺頭走出了那家充盈過他童年的老房子。今天賺頭想起這事,仍覺羞愧。賺頭在想自己是不是個怯懦的人,在聞到死亡的腐朽之氣時,選擇了逃離。而他逃離的,是愛他的人。而他逃離的場面,只是死亡緩緩來臨前的些微氣息,還遠不是死亡本身。這就是愛?
本以為大爹會先大媽而去,不曾想,大媽在豐收時節(jié)先大爹而去了。某一年秋收,大媽喝了一杯,蹲到茅廁里就再也沒有站起來。大爹則在中風多年之后故去。那一天距離他“喊魂”之日也在數(shù)年之后。在這之后數(shù)年,才是細爹細媽的逝去。到頭來,恨已消散,唯有在講述這些字字句句時,才浮現(xiàn)出曾經(jīng)與傷害有關(guān)的些微碎片。只是,不堪的是,愛也幽微。前者賺頭欣受,后者卻無顏。愛就是在時空綿延中日漸稀釋嗎?
與賺頭有關(guān)的數(shù)位老人,父親一邊的大爹、大媽、細爹、細媽,母親一邊的家公、“家”, “家”最后一個謝世。“家”是土話,等同于外婆、姥姥。在方圓百里的鄉(xiāng)人骨子里,是不是認定只要外婆安在,“家”就是安居呢?賺頭家公在興修水利時代落下腿疾,耳朵也不好。他由欣賞賺頭的母親也就是他的第一個孩子而欣賞賺頭父親,由欣賞賺頭父親而欣賞賺頭。當然,在這六位老人中,真正有“膽”體罰賺頭的,也只有他,且是唯一的一次。他從竹掃帚上抽下一枝竹枝,劈頭捫下來,得到的是賺頭一個舅舅暴聲苛責。他的暴聲是為了省去賺頭母親找家公算賬。賺頭家公這一捫著實有效果:過去三十多年,他也故去經(jīng)年,賺頭卻給記到了現(xiàn)在?!凹摇卑耸啐g,也能挑擔,也能食。也常念叨著想到賺頭所在城市玩一趟。兩門不幸大體相同:小時在“家”家里,煙泡熏不著蚊子,卻能熏到賺頭,恨不能立刻長大成為城里人。好不容易與小姨們暈乎乎沉入夢鄉(xiāng),一頓棍棒加在小姨們身上。賺頭是被她們的驚叫聲給驚醒的,門,則是被人從外面端開的。端開門的有時是家公,有時是大一些的舅舅,有時是兩人同時出現(xiàn)。手邊有什么就拉來什么招呼過來?!凹摇钡哪凶鹋笆巧钊氲揭庾R里的。以至于賺頭小時候考高分拿獎狀,“家”會開心說真有出息,以后疼“家”,賺頭會立刻反駁:找你的孫你的孫女兒呀!孫、孫女兒親!說者無意,賺頭那時的童稚言論也許傷著了“家”的心。
大爹的葬禮賺頭參加了。跪在田塍的泥濘里,賺頭不禁顧惜褲子不好清洗,也想起曾祖母費典之去世時,“家”抱著他站在費典之床沿,嚇得賺頭連連驚叫:那時候他不懂生死。就像三十年后賺頭兒子在電話里對賺頭說:“爸爸,二外公死嘍?!彼恢馈八馈笔侨绾渭艤?。不知道長者的悲傷如何升騰而后寂滅。一口氣把一切收回。大爹這一次是賺頭懂事以來參加的唯一一次葬禮。盡管悲傷,賺頭跪在那兒卻無淚。村人在道旁指指點點,有人說:“伊大爹對伊個樣好,伊都不哭一下。”伊是土話,他的意思。他們不知道,賺頭也在問自己不哭的理由。今天賺頭再回想,還是沒有找到答案。
10
需要補充一個插曲。這個插曲跟賺頭細媽無鹽有關(guān)。
日頭的弟弟镢頭生父成謎不說,他也走得早,一場瘟疫奪了命,留下遺腹子榔頭。榔頭是他那一輩少有的出息人——僅次于出頭,小小年紀就闖蕩江湖,是見過大世面的人。留下一雙兒女之后也早逝了,死于出血熱。榔頭的媳婦寶雅于是成了村子里獨一份寡婦戶。
如果不是一個夏日午后寶雅的大門被無鹽拍得山響,村人不知道大門緊閉背后的秘密。無鹽邊拍門邊喊:“不能這個樣哦!”
多年以后,賺頭大爹水頭的子女與榔頭的子女走得很近,據(jù)說原因就是寶雅后添的兩個兒子都是水頭的種。
堵在寶雅門口直到水頭從容起栓出門才離去的無鹽秉持的邏輯或者說價值觀何在?估計她自己也說不清白。這件事沒邏輯的程度就相當于1959年,她一夜消失,年景轉(zhuǎn)好之后她又出現(xiàn)了,石頭二話不說接納了她的突然消失和突然浮現(xiàn)。當然,還相當于其母也就是賺頭父親行頭的“家”無邪其間來訪,一只燕窩在鍋里蒸得火候快到了,她尖起三個指頭咂吧兩下嘴巴就吞進了肚子里,一邊忙不迭說:“這東西扎嘴,家替恩家洽了幾好哦?!倍魇峭猎?,你的意思。洽是土話,吃的意思。
11
賺頭耳朵吃痛,睜眼發(fā)現(xiàn)燕子的喙就停在眼前,他才知道剛剛做了一個夢。在夢里他墜入了1981年那場大雪。大雪封林,他得走過傳說四起的兩座山林兩丘田塍一個水庫,才能抵達大隊部所在地鐵鋪廟上學。第一道林間路,左手是一頭怪獸的道場,半截埋在土里的石磙佐證著傳聞的真實性。猛吸一口氣發(fā)足狂奔,能夠在對于怪獸的恐懼扼住咽喉之前穿越到高嶺小隊;水庫雖怕人,可以走水庫下方的田塍,田塍盡頭是第二道林間路,面前兩條岔路,一條寬一條窄,先開口,再合圍。如果從密林的上方俯瞰,被兩條道路切分的林子活像一只巨眼。平常他在前面跑,腳步聲在后面追。大雪天跑不暢快,一腳下去,抽腳出來也要耗費二兩力氣,平時兩串連續(xù)的腳步聲被“皚皚皚皚”斷斷續(xù)續(xù)出腳抽腳的踩雪聲取代。肌肉緊張加上神經(jīng)緊繃,他暈倒在雪地里。
母親的“喊嚇”把賺頭悠悠喊醒。這是古老的民間智慧,但凡有人受到了大驚嚇,必須對著虛空念念有詞,將此人嚇得懸浮在半空的“魂”給喊歸位。石頭則在“立水碗”——盛滿一碗水,一根筷子立在水中央,則能夠與神怪對話。對話的結(jié)果,說是祖屋掛的風水鏡順時針偏移了一度,鏡子調(diào)正了,賺頭沉沉睡去,睡足一天一夜才醒轉(zhuǎn)。得到多年以后,賺頭成人了,才明白兩門法術(shù)其實是心理暗示。無他,正向的心理暗示產(chǎn)生正向的結(jié)果。
大冬天為什么會有春燕?賺頭未及多想。不管如何,他的基因1/4來自石頭。而今,石頭喂養(yǎng)過的燕子,穿過漫長的時空隧道,將賺頭從噩夢中啄醒。只見窗外大雪潑灑,紛紛揚揚,他趕緊起身望去,這次第就像是1981年的大雪下到了2024年。齊膝深的雪地里,兩排腳印彎彎曲曲向鐵鋪廟的方向延伸,和夢里所見一個模子倒出來似的。時間如水流去,日子如常過,曾經(jīng)無意踏出的一步,就為了讓你在多年以后聽見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