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芳
如果沈娟老師還健在,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她是我的小學老師。
第一次見沈娟老師時,我讀小學一年級。她四十來歲,齊耳短發(fā),淺淺的梨花燙,妝容淡雅,編花盤扣圓領(lǐng)上衣,素色的坡跟淺口鞋,步履輕盈。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揚旗村,乃至整個安慶市,沈娟老師的這副打扮在當時都屬于一股清流,被人敬仰,卻無人企及。幼年時代,沈娟老師的獨特審美深深鐫刻在我的心里。不知從何時起,我喜歡穿圓領(lǐng)上衣、淺口鞋,后來細細回想,在這段記憶里找到了蹤跡。
沈娟老師是上海知青,高中畢業(yè)后插隊到了我們這兒——一個冠名為文化名城的地方。我不清楚她是不是奔著“孔雀東南飛”的美麗傳說來的,或者是奔著文化領(lǐng)袖陳獨秀,畢竟她是個文化人。在她下鄉(xiāng)之后,這里還出了一個叫海子的年輕詩人。其實,這些都不重要,因為后來大批的上海知青拋家棄子返城。沈娟老師是為數(shù)不多的為了家庭留下來的,在當時成為家喻戶曉的美談。
放棄了繁華大都市的生活,沈老師留下來成了一名鄉(xiāng)村教師。她教我們數(shù)學,也教音樂。學校里,只有她的板書是彩色的,講解數(shù)位對齊時,她用不同顏色的粉筆區(qū)別開來。小時的我們只覺得她的板書工整好看,是全校最好的板書。直到我做了老師,才明白這是為了引起學生的注意;也直到我做了老師,才明白當老師應當一絲不茍,才能身正為范。
在沈老師的課堂上,我們班學生注意力集中,成績優(yōu)秀,這不僅因為沈老師長得好看,更重要的是她有好聽的聲音。她有著綿柔的上海女人腔調(diào),親和的談吐,遇事不惱不慍,帶出來的學生文文靜靜。當暴躁的家長領(lǐng)著調(diào)皮的孩子往沈老師面前一站,也要變得溫和幾分。她大概是我這輩子遇見的少有的清雅謙和的女子了。音樂課,別的老師只會一句一句領(lǐng)著唱,只有沈老師先教我們識譜再唱譜。不得不承認,在三十多年以前,高中畢業(yè)的沈老師,她的文化素養(yǎng)反映出上海教育已經(jīng)遠遠領(lǐng)先于我們當?shù)亍?/p>
沈娟老師插隊落戶小村莊多年,但她與村里人的交往敬而不近。她家的院落不像普通農(nóng)戶家那般大開著,而是一扇簡易的柵欄門整日掩著,院子里安安靜靜的。透過柵欄鐵門,可以看見廊檐下花壇里種的花花草草。一到春日,墻頭的藤蔓開出不同顏色的花兒。院子與村子隔而未隔,始終是一道美麗的風景。院中擺放著藤桌藤椅,我們向往已久——雖然生活在農(nóng)村,但沈娟老師依舊保持著讀書、喝下午茶的習慣。她在院落里領(lǐng)著她的一雙兒女讀書,她在學校里領(lǐng)著一群農(nóng)家的孩子讀書?!案褂性姇鴼庾匀A”,這也是沈老師對農(nóng)家孩子的規(guī)勸。她認為再淘氣的孩子也能夠在書本里獲得片刻的安寧。
我與沈娟老師的交集不多,但在她的影響下,我真的愛上了讀書。讀完小學,我走出了村莊,到鎮(zhèn)上,到縣城,進省城,最后出??;讀了師范,讀到大學,考上碩士研究生,做了老師,當了媽媽。一路走來,一路回想,沈娟老師就像伍爾夫筆下的燈塔。作家伍爾夫的《到燈塔去》有一段經(jīng)典的描寫:戰(zhàn)后,拉姆齊先生攜帶一雙兒女乘舟出海,好不容易終于到達燈塔。而坐在岸邊上畫畫的莉麗·布里斯科也正好在拉姆齊一家到達燈塔的時候,瞬間獲得靈感,向畫幅中央落下一筆,畫出了多年縈繞在心頭的幻象,成為一名真正的藝術(shù)家。燈塔給予的靈感不僅是剎那間的芳華,更是伴隨一生的滋養(yǎng)。當年沈娟老師潤物細無聲的言傳身教,讓三十多年以后的我們的身體里都有一個溫和、執(zhí)著、不改初心的沈娟老師。
韓愈說:“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鄙頌槔蠋?,我們在課堂上侃侃而談,往往并沒有進入學生的內(nèi)心。除了讓學生得到學科知識的即得性高分效應之外,什么是好老師呢?多年以后,他們不經(jīng)意回想起來,或許是你的包容讓他們獲得自信,或許是你的興趣影響了他們的愛好,就像沈娟老師如影隨形伴我成長,幾十年來不曾離去。我喜歡讀書,恐怕就是從那時開始。沈娟老師坐在藤椅上捧著書的那個畫面,像一束光,一直引領(lǐng)我沉浸式體驗閱讀的美好。
成為老師,我喜歡將閱讀分享給臺下的學生。課前幾分鐘的經(jīng)典朗讀,拉近臺上與臺下的距離。我們讀魯迅、老舍、林清玄、周國平、余秋雨、余華……經(jīng)典作品中的精彩片段常常讓人治愈,這是學生的聽后感。高中畢業(yè)后的豆豆,十年如一日堅持閱讀,每個教師節(jié)她都會給我發(fā)來祝福。我是她的高中老師,她是我的課代表。從上大學到讀碩士研究生到工作,豆豆對我的親近一如小學時代我對沈老師。她說同學們喜歡我在課堂上給他們朗讀經(jīng)典名作片段。學生在高考題海里暈頭轉(zhuǎn)向時,是這些經(jīng)典文字讓他們獲得新鮮的空氣。如今豆豆碩士研究生畢業(yè),也成了一名優(yōu)秀的老師,她說她也將在講臺上延續(xù)當年的歡喜。
在為人師的初期,我不曾仔細思考過朗讀會給學生們帶來什么,僅僅是因為我喜歡,希望在枯燥的題海里通過朗讀獲得心靈片刻寧靜,一如我當年透過沈老師家的鐵柵欄門看到的畫面。我不曾想過,我的喜歡會變成他們的喜歡。
那一年,考入青島科技大學的胖胖在分別時用白落梅的語調(diào)寫了一段文字送給我。他說,因為閱讀,他找到了心靈的寄托——白落梅,這種由閱讀帶來的深入骨子里的影響深深地震撼了我。讓語文回歸文本,讓理解落實于品味語言,在只言片語里讓學生獲得習得語言的動力,找到一份能觸動心弦的歸屬,才可以更好地引發(fā)學生的學習興趣。
從教近二十年,由閱讀引領(lǐng)課堂,從讀給學生聽,到聽學生分享讀,到成立“《紅樓夢》讀書會”——我的“閱讀初心”像沈娟老師在庭院里的下午茶,不曾改變。我?guī)W生讀,給學生講我的閱讀趣事。每一屆學生高考結(jié)束后,都有學生私信問我要書單。在電子產(chǎn)品盛行的時代,當課堂上的閱讀習慣能夠延伸到生活當中,這才是最令人快慰的。
當前,教育界“整本書閱讀”蔚然成風。驀然回首,我的整本書閱讀早已踐行多年。其實,不只是我,可能還有很多的“我們”一直在“喜歡”的路上默默無聞地堅持,只是不曾“高談闊論”過。當大家們孜孜以求于表達自己對整本書閱讀的方法與認知時,我想,與呈現(xiàn)“我”對讀的認知的價值相比,真切地落實為具體的“師生共讀”更有意義。
而事實上,“為讀而讀”的百家爭鳴場面呈現(xiàn)已久,各種整本經(jīng)典閱讀方法層出不窮,甚至不曾通讀原文也能說出一套理論的也大有人在。只是如何將這些可貴的理論方法落實到學生具體的“讀”上呢?
當沈娟老師在黃昏日落,靜靜地坐在庭院的藤椅上捧起書的剎那,各種讀書的理論好像都顯得蒼白。耳畔又響起她綿柔的上海腔調(diào)來——捧起書來,讀呀!
是啊,捧起書來,讀吧!這就是美好的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