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秧
清明一過,時雨時晴,秧苗噌噌直往上長,不出一月,便是青綠一片。戴月伯蹲下身子,扯出一蔸秧苗,數(shù)了數(shù)秧葉,已快長到第五葉,自語道:“插秧早,收成好,該是插秧的時節(jié)了?!?/p>
戴月伯年近七十,頭發(fā)白成了一堆雪。婆娘花英嬸也有六十好幾,身軀干癟得如同一根老絲瓜。孩子們一年到頭在外打工,只有春節(jié)才回家數(shù)天。家里共有三畝二分田,租出兩畝多,仗著身子骨還硬朗,走得動的,余下的一畝多,兩人便自己種。到底是老了,一畝多田,犁田耙田,施肥播種,以前只需三五天便樣樣忙活完,現(xiàn)在卻花了十多天,累得兩人骨頭像散了架。
插秧插時,最需要人手,可現(xiàn)在寨子里全是些老人和小孩兒,誰也幫不了誰。無奈,天還麻麻亮,戴月伯就和花英嬸下田扯秧了。他們一個背著黑蓑衣,一個披著白薄膜,冒著紛紛細雨,俯首彎腰,反著右手不停地扯著秧苗根部,每扯一扎,就遞給左手,扯至三扎,便攏成一把,雙手緊握,將根部朝水中不停抖動,直至洗凈泥巴,根須收縮成尖尖的一綹,這才略微直起身子,從面前抽出兩根稻草,在秧頸上纏繞幾圈,系緊扎牢,拋至身后,隨即又俯下身子繼續(xù)扯秧。兩公婆一邊扯秧,一邊暢談著以前寨子里插田的熱鬧情景。
以前男女老少都在家,插秧時節(jié),都是三五家組成一群,十幾個勞力互相換工,互相幫忙,一家一家去插秧。到誰家去插秧,主人只管酒飯,不計報酬。大家在一起插秧,熱熱鬧鬧,有說有笑,阿哥阿妹還對唱山歌,以歌傳情,再苦再累也覺得快活無比。還記得誰家插秧,這家男主人必在田間燒香化紙,敬拜天地,同時還會嗚嗚嗚地吹響牛角,喚醒谷魂,請它快快來到田中,呵護秧苗茁壯成長,祈禱五谷豐登。女主人則必唱《開秧歌》:“四月插秧行對行,感謝親友來幫忙;插個星子配月亮,插個小妹配情郎。”按習俗,第一把秧須由女主人親手插下后,大家方能開始插秧。這時,女主人一邊唱著《開秧歌》,一邊開始插秧,插完這第一把秧,她便拔腿向田尾猛跑。大家為了讓她跑得更快,便不停地拿起坨坨泥巴朝她身上投去,還有人不停地朝她身上戽水,歌聲、吶喊聲、歡笑聲響徹田野。據(jù)說女主人跑得越快,她家的秧苗長得也更快,稻谷也結得更多。有時,大家正埋頭插著秧,不知是哪個阿哥興起了,便會對旁邊一個阿妹喊道:“來來來,給你一坨糯米粑粑吃!”說著,便拿起一坨泥巴朝她身上投去,這阿妹立即拿起泥巴回擊。很快,空中便泥團橫飛,泥水四濺,大家互相打起泥巴仗來,個個都滿身花花點點,泥跡斑斑,活像女媧捏出的活泥人,惹得笑聲一片。
戴月伯和花英嬸回憶起插秧打泥巴的情景時,兩人不由得都笑出了聲。戴月伯問花英嬸:“婆娘你還記不記得,那年我到你家插秧,大家一起打泥巴仗,我沒站穩(wěn),不小心四腳朝天倒在田中,你忙去拉我,大家都笑起來。你羞得滿臉通紅,想縮回手,我卻緊拉著你的手不放,你用力想掙脫,不料一個踉蹌,竟也跌倒在田中,和我滾在了一起,大家又是大笑,你又羞又惱,爬起身子,雙手捂著臉跑走了。 哈哈,這我可記得清清楚楚。”花英嬸聽了像個少女樣臉露羞澀,嗔怪道:“你還好意思說,這還不全怪你,讓我出了洋相?!薄澳愕氖帜敲窜浐?,我哪舍得放手?!薄澳氵@個老不正經的,都七老八十了,還說這樣的話,小心被別人聽見了?!薄奥犚娏艘膊慌?,你本來就是我婆娘……”呵呵,放心,空山不見人,山野里說話,只有鳥兒蟲兒聽得見,它們嘰嘰喳喳,怎么羞笑都無所謂。
說笑歸說笑,但人插起秧來,兩腿半蹲,就像練馬步那樣,屈腰弓背,左手握秧,右手尖著三指,不斷從左手分出一株株秧,插入泥水中,邊插邊慢慢退步后移,時間一長,腰身痛得就像被折斷了一般,渾身直冒虛汗。古人在一首《插秧詩》里寫道:“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痹妼懙煤?,可卻沒寫出插秧的艱辛,估計這位詩人一定是沒真的插過秧。當然,年輕人腰軟力大,插起秧來,又直又快,面前轉眼便是排排整齊的秧苗。戴月伯兩公婆插著插著,便漸漸慢了下來,他們顫顫巍巍地站在田中,手腳也不再靈活,插秧的動作有點像是慢鏡頭。不一會兒,兩人便氣喘吁吁,只好停下來歇息。
樹老根多,人老話多。戴月伯坐在田埂上,又對花英嬸說道:“婆娘你剛嫁給我時,十五灣的人哪個不夸你長得乖,都把你比作天上的織女下凡,我那時也壯得像條牛,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唉,沒想到轉眼我們就老得不像樣子,連插秧都沒有力氣了,也不知我們還能有幾年秧插?!薄袄狭司屠狭耍碛辛饩蛠聿?,沒力氣就莫插嘛?!被ㄓ⒛锎鸬??!澳憧船F(xiàn)在寨子里的人越來越少,我是擔心以后還有誰來種田?!贝髟虏终f?!澳憔褪莻€死腦殼,人總要吃飯的,我們死了,總會有人來種田的?!贝髟虏胂?,覺得也是這個理,只是覺得婆娘說話沒遮沒攔,竟一連說了兩個死字,多少有些晦氣。抬頭見時候已是不早,便站起身,伸伸腰,直說腰痛得厲害,嚷著要回家,花英嬸本來就對他心疼不已,自然同意收工回家了。蹣跚地走在田間小道上,戴月伯抬頭一望,剛好望見寨子后面那條細腸似的山路,在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七拐八彎,一直延伸到山頂那片樹林深處。那樹林也是墓地,依了寨里的古老習俗,那兒每棵樹下都埋著一個死去的人,自己不久也將如一蔸秧苗被插入泥中一樣,被埋葬于山頂?shù)哪晨脴湎?。唉,只可惜秧入泥是為了更好地活著,人入土卻是永遠地死去,心里頓時備感悲涼。
寒來暑往,轉眼就是兩年。戴月伯和花英嬸雖又老了兩歲,身子骨卻還不錯。時節(jié)一到,他們又有說有笑,下田開始插秧。插完秧沒幾天,綠油油的秧苗一望無邊,層層梯田如同鋪了一層翠綠的地毯。戴月伯那天去田里看水,不料竟滑了一跤,一頭倒在插滿禾苗的田中,再也沒有爬起來。
守靈之夜,世花道公一邊繞著戴月伯的棺木拋撒著白米,一邊吟唱著祭祀亡魂的《指路經》:“自古有大地,天下萬物生;萬物在繁殖,萬物在老去;天地日月星,也要死一回;有生必有死,壽終要歸根……”花英嬸則伏在漆黑的棺材上,傷心地哭泣道:“我們才插了秧,谷子都還沒長出來,你怎么就去了?”
世花道公寬慰道:“戴月伯坐化在禾田,跟了谷魂去,這可是他前世修來的福分?!?/p>
薅舞
“擊鼓薅秧,歌舞神歡?!边@一古老的薅田方式,就是十五灣莫家人的薅舞。
“嗚嗚嗚,唪唪唪?!泵磕炅⑾囊贿^,莫家人便會吹起蘆笙,敲起長鼓,開始下田跳薅舞。在一個名叫米姑舞師的指揮下,大家三五一群,排成行,手拉手,雙腳合著鼓點兒在禾苗間不停掃動,身子有節(jié)奏地搖擺不已。大家一邊跳,一邊唱起綿綿山歌?!扒逶缙饋碓茖訉?,敲起長鼓請谷神;為人莫把谷看賤,谷公谷婆養(yǎng)萬民……”這是年長者在唱?!疤疝段韬贸?,薅草好比剃腦殼;只要哥心合妹意,明天就去請媒婆……”這是阿哥阿妹在唱。在米姑舞師帶領下,人們跳得越來越興奮,歌聲不斷,笑聲不斷,禾田很快便成了一片歌舞的海洋。當然,米姑舞師看見田草薅得差不多了,定會唱歌作謝:“今天薅草都發(fā)狠,好像天門大交兵;男的賽過趙子龍,女的賽過穆桂英;一聲長鼓一股勁,一字長蛇敵千軍;汗水淋淋如下雨,丘丘田里出黃金;大家薅田辛苦了,杯杯美酒謝親人?!?/p>
莫家人就這樣以禾田為舞臺,將艱辛的勞作變成歡樂的舞蹈,既親近了大地,也慰釋了疲憊。他們雙腳不停掃動,便是巧妙地用腳趾代替鋤頭,在禾苗間進行“翻田”,去雜草,活根系,讓禾苗快快成長,祈求豐收。
米姑舞師可是眾里挑一的好角色,不僅人長得乖,能歌善舞,性格也潑辣大方,能說敢做,天生是塊當導演的料。每回指揮大家跳薅舞,她必先下田跳一場給大家做榜樣。只見她手持長鼓,舉過頭頂,仰首凝神看天,像是在虛無里看到了什么,接著嘴唇輕輕抖動,默念著無人聽懂的咒語。忽然,她猛叩一聲長鼓,身子一抖,長發(fā)一甩,如換了個人似的,雙腳開始不停掃動,合著鼓聲全身跳動起來,鼓點時慢時快,動作也時緩時急,什么佛坐蓮臺、孔雀開屏、金雞啄米,都展現(xiàn)得惟妙惟肖。很快,她身上的薄衣衫早被汗水浸透,濕漉漉地緊貼肉身,映襯出凹凸起伏的優(yōu)美曲線,隨著動作更加急促有力,長發(fā)如黑色火焰般在風中高高飄揚,如同稻花娘娘神魂附體、投胎一般,直讓大家都看得張大嘴巴,目光發(fā)直。
米姑舞師指揮眾人下田跳起薅舞時,如同魔法師般,常會想出種種法子調適大家的情緒,時而插科打諢,來段笑話,時而敲起長鼓,數(shù)快板似的唱首《怪怪歌》:“好久沒唱怪怪歌,牛生蛋來馬生角;茅草窩里魚打籽,清水塘里鳥絮窩?!币痪褪莿訂T年輕阿哥阿妹對唱山歌、互表情意等,總會讓大家激情滿懷,興奮不已。
米姑舞師也是熱心腸,在指揮薅舞中,每發(fā)現(xiàn)某對阿哥阿妹有那么一點意思了,定會馬上去雙方家中撮合,自是做一對成一對,她又成了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媒婆。
米姑舞師是土生土長的十五灣人,家里就她一根獨苗。十八歲那年,她去山那邊的山寨跳薅舞,被一位叫阿柴的后生看上了,竟主動入贅到她家,心甘情愿做起了上門女婿。阿柴瘦得確像根細柴火,卻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氣,犁田挖地、砍柴割草樣樣能。兩人從不紅臉吵嘴,生下兩女一男,生活苦點累點不要緊,只要家里常有笑聲,苦水也會變成蜜。哪怕到了大年三十除夕夜,家里窮得買不起肉,燉一鍋蘿卜,兩口子照樣猜枚劃拳喝幾杯。
那年米姑舞師身懷六甲,卻遇上了難產,抱著肚子痛得在床上直打滾,可就是不見兒子拱出來。痛了一天一夜,急得阿柴團團轉,只好跪在神龕面前又是燒香化紙,又是叩頭許愿。他抬頭一望,忽然看見神龕上那具烏黑油亮的長鼓,頓時計上心來,連忙捧起長鼓跑進房中,對著婆娘敲響長鼓跳起薅舞來。米姑舞師聽著看著,好似被什么喚醒了一般,竟一下有了力氣,她猛然一使勁,“哇——哇——”一個白皙如米的胖小子終于落了地。傳說長鼓正是莫帝老爺?shù)囊桓?,夫妻兩人喜不自禁,為感恩祖神福佑,便將兒子取名為鼓生?/p>
山里娃娃養(yǎng)得賤長得快,鼓生一歲能在田埂上爬,聽蛐蛐吟鳴,看蝌蚪戲水;三歲不到便能在田埂上追鳥雀、捉蟈蟈;五六歲就放著牛兒滿山跑了。耳濡目染,鼓生自小便跟著母親到田里打長鼓、跳薅舞,成了一個人見人愛的小舞師。腦子靈光的鼓生進了學堂,功課成績好,連老師也夸他真是“響鼓不用重捶——一點就明”。那年果然考上了大學,成了寨子里飛出的一只金鳳凰。
米姑舞師兩公婆看到兒子長大成人有了出息,更加心生感恩,夫妻兩人不僅常去莫帝廟叩拜莫帝老爺,對家中神龕上那具老長鼓更是視若神明,初一十五必燒香化紙,作揖敬奉。米姑舞師每每跳起薅舞來,也更加用心,更加投入,一招一式,都似在與神靈語,人們都說她跳舞時真能把稻花娘娘引下凡來。
已在城里謀生安家的鼓生,回家越來越少,米姑舞師和阿柴也越來越老??湛盏恼永镏皇O吕先撕蜑閿?shù)不多的孩子,人們早已不再去田里齊跳薅舞,只剩下米姑舞師兩公婆還在繼續(xù)跳。他們在禾田里跳,也在神龕前跳,還在夢鄉(xiāng)里跳。雖然動作越來越遲緩,越來越笨拙,但他們的神態(tài)卻還是那么專注,那么虔誠。他們說,摸著長鼓就如摸著兒子,敲響長鼓,兒子一定知道爹娘在想他。還說,他們肉身離土越來越近,只有敲響長鼓、跳起薅舞才能不迷失回去的那條路。
兩公婆再好,總有人會先走一步。那日,阿柴在神龕前敲著長鼓,米姑舞師和著鼓點跳著薅舞,他們似乎看見堂屋里長滿了青青的禾苗,隨風起伏,蕩起層層波浪,陽光跳蕩,粼光閃閃。長鼓響聲忽然停了下來,阿柴懷里緊摟著老長鼓,面帶笑容,仿佛在夢里踏上了那條長滿禾苗的路……
孤身一人的米姑舞師變得更加老了,眼花耳背,腦子也有些糊涂。她整天緊抱著那具老長鼓,目光無光,神情呆癡,似睡非睡。眼前的人和事她已無法記得,只記得過去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瑣碎小事,譬如某年她在田中滑了一跤,阿柴如何將她從泥水里抱起;譬如某年她第一回背著鼓生在田里跳薅舞,鼓生先是被嚇得哇哇大哭,后來卻變成開心地笑,再后來如不背著他跳舞,就整夜哭鬧不睡覺。鼓生把娘接到城里住,將娘帶到城里的醫(yī)院看病,醫(yī)生給她做了一大堆檢查,身體沒查出任何毛病,就說腦子有病,診斷上寫著:“初步診斷為中度阿爾茨海默癥?!贬t(yī)生告訴鼓生,就是老年癡呆。鼓生心疼娘,怎么連兒子都不認識,背著娘四處尋醫(yī)求方,盡管現(xiàn)在科學已發(fā)達到連人都可造出來,卻無法醫(yī)好人腦子里這個癡呆病。
“唪啪唪梆、唪唪梆——”幸好,米姑舞師只要一聽見這長鼓聲,立刻會笨拙地跳起自己熟悉的薅舞來。如同從一個古老的長夢里蘇醒過來,似乎只有跳著舞的米姑舞師才是一個正常人。她一邊跳,一邊說自己的身體好得很,還可回寨子種幾年禾。
護秋
缺巴頭戴破斗笠,身披棕蓑衣,疾步行走在田埂上,一邊叮叮當當?shù)厥謸u響筒,一邊喲嗬喲嗬地大聲吆喝,驚飛起群群偷啄稻谷的鳥雀。不一會兒,缺巴便氣喘吁吁,汗如雨下。有人見了,好心遞上一瓢水,給他解渴消乏??僧斔跗鹚斑€沒喝完,鳥雀們在天空盤旋一圈,竟又紛紛飛回來,落進了稻田里,好似在和他捉迷藏。他不得不又連忙吆喝起來。那人接過瓜瓤,禁不住搖頭嘆道:“唉,護秋趕鳥還真是個苦累活兒?!?/p>
入秋后,云梯嶺層層梯田被陽光涂抹成一片金黃。山風拂來,稻浪滾滾,如掀起簇簇火焰,燃遍整座山嶺。稻子悄悄地壯籽落色,謙遜地鞠躬彎腰,向大地致以深深的謝意。藏在暗處的鳥獸們伺機窺探著,稍不注意,就來啄食與踐踏。為驅逐鳥獸,以免收成受損,護秋便成了眼下最要緊的一件事。
缺巴是個鰥夫,因天生一兔唇,嘴巴老關不住風,說話口里就像含了一個大紅棗,口齒不清,含含糊糊,常被人笑話,人們都喚他“缺巴”。沉默慣了的缺巴站在人堆里,只喜歡聽別人絮叨,自己卻從不說話,就像立著一根木頭。大多時候,缺巴都是一個人犁田挖地,一個人砍柴割草,一個人吃飯睡覺。人們見他為人實誠,做事認真,便推舉他為十五灣寨的護秋人,秋收后每家分他半斗谷子算是報酬。
為了驅趕鳥雀,缺巴會在稻田里扎個稻草人,和他一樣,也戴頂破斗笠,穿件爛衣裳,手上插根長竹竿,竹竿上掛著花布條,風一吹,隨風飄揚,還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乍一看,活像個大怪人,鳥雀自被嚇得不敢靠近。只是久了,精靈的鳥雀才發(fā)現(xiàn)這只是個假人,沒什么可怕,便再次飛來,無所顧忌地啄食稻谷。有膽大的,甚至落在稻草人身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仿佛在嘲笑人的愚蠢,末了,還朝稻草人頭上拉一泡屎。越是臨近秋收,鳥雀就越是膽大,缺巴只好將自己扮成一個活的稻草人,四處不停追趕,直累得精疲力竭。
野豬、野狐、野貓、野狗,都像長了夜眼一般,一到黑夜,便成了山林的主宰,紛紛成群結隊,溜至田間地頭,胡亂踐踏稻谷與莊稼。缺巴便掮了鳥銃、牛角、梆子、響筒、電筒,早早來到山中寮棚,支起兩耳,睜大雙眼,警惕地觀察著周遭的一切。凡有什么風吹草動,他立馬吹響牛角,或是搖響響筒,口里還不停發(fā)出“噢噢噢”的吶喊聲。嗚嗚嗚,叮叮當當,頓時響聲大作,草叢里很快傳來“唰唰唰唰”的聲音,嚇得獸物們撒腿就跑。若沒有什么動靜,缺巴則會如更夫一樣,時不時敲響梆子,“哆哆哆——哆哆哆——”山野愈顯寂靜。
也有餓得慌的野豬,并不畏懼這些人造的聲響,仍斗膽來到田間,四處踐踏。缺巴便走出寮棚,悄然而至,端起鳥銃,遠遠地瞄準了,“砰”的一聲,野豬應聲倒地,當場斃命。那年卻遇上了一只大野豬,全身皮毛又厚又硬,缺巴一銃射去,竟沒打中要害,受了傷痛和驚嚇的野豬立刻循著銃聲,如猛虎般他撲來,缺巴趕緊丟下鳥銃,像猴子樣爬上一棵大樹躲避。這野豬圍著大樹轉了幾圈,便哼唧著用大嘴巴使勁拱刨起樹蔸根部的泥土來。很快,大樹開始搖晃,眼看就要倒下,缺巴只好朝對面一棵大樹狠命撲去,不料失手墜落,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條大腿當場骨折。后來雖經能識草藥的痣茍阿公精心治療,骨頭是接上了,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終是落下了殘疾。
莫家人自古認為,人間萬物各有其命,眾生平等,缺巴摔成殘疾,正是殺生遭了報應。自此,缺巴再也不敢端著鳥銃去打獸物了。為更好地驅趕鳥雀野獸,缺巴還砍來青竹,精心制作出許多小水碓,安放在溪澗谷壑旁。溪水流過,小水碓便會上下運動,如小雞啄米般,反復叩擊碓頭下的石頭,發(fā)出空空空的聲響。缺巴還在樹上懸掛盛有玉米稻谷的竹簍,吸引鳥雀來啄食。缺巴在田間驅趕鳥雀跑累了,就索性將自己隱藏在某個稻草人旁,一動不動,待鳥雀來啄食稻谷時,他猛地跳出來大聲吆喝,鳥雀受到極大驚嚇,紛紛逃之夭夭,很久都不敢再飛來。
多年前的一個清晨,缺巴從寮棚里守夜回來,走在山路上,隱隱聽見嬰兒的啼哭聲。他跟著聲音尋去,在一水溝邊看見一個背簍,背簍里竟躺著一個女孩兒,在哇哇大哭。心地慈善的缺巴,趕緊將女孩兒抱在懷里?;蛟S也真是一種緣分,他一抱起來,這女孩兒便停止啼哭,對著他笑了起來。他便給這孩子取名為“笑笑”。從此,缺巴便東家一口奶,西家一口飯,又是當媽又是當?shù)?,精心將笑笑撫養(yǎng)。他常對人說,笑笑正是天老爺賜給他的一個寶貝,苦點累點都不算啥,只要能把她養(yǎng)大成人,就是自己最大的心愿。
笑笑長到五歲,便能在田埂上四處奔跑,學著父親“喲嗬喲嗬”地驅趕鳥雀。晚上則和父親一起住在寮棚里,跟著父親數(shù)星星、看月亮,陣陣蛙鳴蟲吟作了她的催眠曲。在無數(shù)個睡夢里,她常與草木對話,與小獸嬉戲。
笑笑長到十八歲,自小愛笑的她,轉眼便成了一個更加愛笑的大姑娘。同樣,她也跟著伙伴們到廣東去打工了,只是她比別人多了一份更重的牽掛。她也比別人更舍得吃苦,進廠子當工人,進酒店當服務員,她啥都愿做。她在城里也從來舍不得亂花一分錢,她將錢一分分攢下,就是想著要讓父親過上好生活,能享享晚年的清福。
或許愛笑的人的確是更加有福氣。幾年后笑笑便幸運地結識了一個同樣勤快能干的好小伙兒。兩人結為夫妻,一起打工掙錢,一起攢錢持家,還一起年年回家陪父親過年。每次回家,都要給父親購回好多新衣裳和高級糖果,讓父親穿著新衣裳,吃著香甜的糖果,在寨子里四處轉悠,逢人便說,你瞧,這是我笑笑給我買的。
很快,笑笑又生下了一對好兒女,讓缺巴當上了外公。寨子里的人更是羨慕不已,都說他為寨子護秋,驅趕鳥雀野獸,苦了一輩子,真是好人有好報。
后來,缺巴日漸變老,笑笑便把他接進城里一起生活??扇卑蛥s像只候鳥一樣,每年秋后都會回到寨子住上一兩個月。有趣的是,每次回來,他從不住在自家房中,而是獨自住進山中的寮棚。他說,只有躺在寮棚里,才能讓自己睡得更踏實,更舒心,還能夢見過去護秋時的幕幕情景。
作者簡介>>>>
魏佳敏,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永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秘書長?,F(xiàn)供職于永州市文聯(lián),任文學雜志《瀟湘》執(zhí)行主編。出版長篇散文《懷素,一個醉僧的狂草人生》、散文集《云上的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