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

祖母經(jīng)常在傍晚，守候在曙光三村村口，凝望面前的曙光湖，守成一棵彎脖老樹。

狹長的湖泊如同拉扁的“凹”字，包圍著小小的村莊。從對岸高地望過來，曙光三村如同一個灰色橄欖，嵌進一個巨大的鏡子中部。依山傍水的曙光三村，只是曙光鎮(zhèn)轄、曙光行政村屬的三個自然村之一，而且只有一座由我們家族房屋圍成的院落：中間是曾祖父母的老屋，旁邊是祖父母的房屋，左右兩側是大伯、二伯、三伯、四伯、五伯、我父母的房屋。我們家族枝繁葉茂，祖屋卻唱起了空城計。除祖母外，我們家族先后舉家搬離。大伯的兒子在縣城建有別墅。其他伯父的子女在城里買了商品房。我和姐姐讀完大學后在縣城工作，也將父母接去同住。

曙光三村實際上是一個人的村莊。祖母成了曙光湖唯一的常客。一棵長須墜地的榕樹正對湖畔，樹上的鷺鷥早已熟悉祖母。我小的時候，祖母每天劃著小船，送我和堂哥堂姐去對面的曙光小學讀書。小船是祖父在世時打造的，也是我們家族越湖通達對岸的交通工具。如果沿著湖岸繞行，大概五里路遠。生性頑劣的我，有次藏了石頭，待船離岸，突然起身將石頭扔向榕樹，驚起鷺鷥沖天而飛。小船打個趔趄，差點兒將堂姐晃到湖里。祖母劈我一掌，面向榕樹和湖泊雙手合十，喃喃禱告。祖母向來慈祥，那是她第一次動手打我，是怕我驚擾祖父的靈魂。

祖屋左后是老舊的池塘、傾倒的圍屋，昭示著客家祖先從遠處遷徙而來，在此筑圍而居。祖屋右后是涂氏宗祠、連片菜地，一條小溪潺潺流向湖泊。往上是一片坡地，十幾棵龍眼樹在此安營扎寨逾百年。再往上，是陡峭的山地、茂密的樹林，宛若天然的森林氧吧。山風吹過，高低起伏的樹如同波濤呼嘯。小的時候，我和堂哥堂姐們經(jīng)常爬上坡地采摘龍眼，攀上后山采摘野果，看五彩尾翼的野雞掠過叢林。如今，坡地雜草齊腰，長長的藤蔓包圍龍眼，登山的路徑更是難覓，曾經(jīng)的家園愈顯荒蕪。每一次返鄉(xiāng)再離，都是漸行漸遠。

后輩屢屢動員祖母搬出去住。祖母撫摸著斑駁的門檻，次次拒絕。祖母從祖屋出發(fā)，沿著碎石小路，孤獨地行至村口湖畔。夕陽西下，將祖母的影子長長地按在路上、映在湖上。我問鶴發(fā)雞皮的祖母：為什么不搬出去和我們一起??？祖母沒有回答，卻描繪著往昔美景：龍眼開花漫山飄香，果實成熟壓彎枝頭；吃草長大的湖里的魚蝦，撒網(wǎng)捕來，鮮美無比。

城里人艷羨的瓜果飄香，在偏僻的山村毫無價值。父輩拋棄家園上城，就是例證。脫貧攻堅期間，如果不是外出務工，我們家族也有貧困家庭。曙光鎮(zhèn)十個行政村大多如此，青壯年全部外出打工。我的高中同學、曙光鎮(zhèn)干部張景惠驕傲地告訴過我：我鎮(zhèn)建檔立卡貧困戶261戶698人退出貧困行列啦！我給他發(fā)去微信：鄉(xiāng)村振興還在后頭呢！

牧民的歸宿在馬背，那里有風雨陽光、壯烈跌落。農(nóng)民的歸宿在鄉(xiāng)村，農(nóng)具是武器，田園就是江湖。曙光湖周邊遍生綿密的竹子，也催生編織的篾匠。父親說，祖父年輕時會一手好篾活兒，請他做工的人家很多。農(nóng)閑時分，祖父每天晨出做工、傍晚返家，祖母每天送至村口湖邊再迎回。湖畔的榕樹就是祖父早年栽下的，說長大了為祖母遮陰。令人痛心的是，祖父一次晚歸時，因救助落水的兒童，意外溺亡。祖父埋在后山上，陪伴曾祖父母。祖母從此不食湖中魚，不準晚輩嚇鷺鷥，說是怕驚到祖父。她還經(jīng)常到村口湖邊，送迎看不見的祖父，直到步履蹣跚。

父親的講述，讓我對祖母的執(zhí)著似懂非懂。當父輩叨嘮葉落歸根，孫輩開始懷念家鄉(xiāng)，只有扎根村莊一生的老人，無論腳下的土地是貧瘠還是富有，始終守望如斯。只是，村莊老了，祖屋老了，脫貧攻堅勝利后的曙光鎮(zhèn)和曙光三村，等到老人逝去，難道歸于荒野？

2021年6月，從珠三角來的駐鎮(zhèn)幫鎮(zhèn)扶鎮(zhèn)工作隊進駐曙光鎮(zhèn)，深入十村調(diào)研，謀劃發(fā)展文農(nóng)旅產(chǎn)業(yè)。張景惠告訴我，他們是省里安排結對幫扶粵東西北鄉(xiāng)村振興的。

夏雨如豆的某天傍晚，我回到曙光村，告訴祖母：“國家有新政策啦，村里會有大變化呢！”

祖母顫巍巍地問：“要……要我搬走嗎？”

我說不搬，等村里越變越好，我們也要搬回來住呢！

祖母的眼里盛滿希望：真的？

我握緊祖母枯萎的手，雞啄米般點頭：真的！

急雨驟停，彩虹悄然出現(xiàn)，一頭連著后山，一頭插進湖泊。雨霧散去，夕陽的盡頭，炊煙裊裊升起。我置身如詩如畫的村莊，輕輕扶著祖母，再次問：“奶奶您一直不愿搬走，是舍不得這里的山山水水？”祖母眼眶濕潤：“還有你爺爺?shù)幕暝谶@里啊……”

（來源：《紅棉》，2022年夏季刊）

【閱讀導引】小說寫得詩情畫意，雖然有矛盾，比如鄉(xiāng)村老人的留守、村民的外出與回歸、農(nóng)村生態(tài)文明等問題，但是它模糊所有沖突的對與錯的邊界，最后以“我”的認識、祖母情緒的變化來完成敘事矛盾的詩意化表達。

【文本聚焦】小說營造出一種詩化的意境之美，請結合文中語句簡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