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斌

英國報業(yè)巨子諾思克利夫勛爵曾指出，犯罪、愛情、金錢和食物是公眾最感興趣的四種題材，其中食物是最根本且普遍的事物，有充足的理由成為世上最重要的主題。食物在世界范圍內的傳播，雖然看上去不如王侯將相的故事那般璀璨奪目，卻實實在在地影響了整個世界歷史的進程，如西方諺語you are what you eat，飲食足以左右一個國家、民族的性格。

20世紀中葉以來，隨著研究方法迭出與研究視野拓展，食物日漸成為史學研究的重點論題和科學普及的必備話題之一，大批西方食物史經(jīng)典譯作陸續(xù)涌入中國，反映國外在這一領域的先聲奪人；近10年開始，國內也逐漸“覺醒”，相關著作、論文如雨后春筍，是對該領域強烈需求的一種回應。不同學科背景的作者撰寫食物史時往往各有側重，相較于經(jīng)濟史、社會史、文化史、政治史學者重點探究食物的商貿價值、階級屬性、文化意趣、權力象征等，農(nóng)史學者的研究特點是重視“上游環(huán)節(jié)”，即播種、栽培、耕耘、收獲等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過程，這恰是過往食物史科普的薄弱之處。2023年，農(nóng)業(yè)史學者李昕升推出新著《食日談：餐桌上的中國故事》，就是立足農(nóng)業(yè)史角度展開的食物史科普力作。

李昕升，被大家親切地稱為“南瓜博士”，是近年來農(nóng)業(yè)史學界的翹楚學者之一，有感于當下食物史科普中存在的“拾人牙慧”“想象建構”兩大弊端，作者以科普為名，立足中國、放眼世界，從農(nóng)學、植物學、歷史學、人類學等角度出發(fā)，進行了一次學院派“產(chǎn)學研”結合嘗試，最終撰成《食日談》這一食物史（農(nóng)業(yè)史）科普讀物，為大眾帶來食物趣味歷史的同時，力求厘清前人論述中的錯誤觀點。

“食日談”三字，很好地貫穿起全書的主要內容和突出特色。著名書評人許金晶就此有精彩詮釋：所謂“食”，是以中國“民以食為天”的歷史文化背景，講述中國美食發(fā)展變遷背后的農(nóng)業(yè)產(chǎn)品與技術鼎革、中外社會經(jīng)濟交流與互動，以及地域特色美食與民俗文化的發(fā)育、畸變與革新；所謂“日”，是指充分把握“過日子”的中國人的生活倫理與文化底色，以美食為媒介，講述中國千百年來的社會生活生態(tài)、民俗文化樣貌與地域習俗差異；所謂“談”，是指本書承繼中國注重話本文學和以說話為主要內容的社會公共藝術的歷史傳統(tǒng)，以生動形象的故事和娓娓道來的講述，在嬉笑怒罵中傳遞美食新知。

全書以作者與《南方周末》撰稿人黃白鷺的一場訪談開篇，往后分成三大版塊，首先是總論篇，對宏大論題如蔬菜來源流變、糧食安全問題、飲食結構特征等進行探討；其次是本土作物篇，就起源于中國的稻、茶、大豆、小米、荔枝、油菜等作物的歷史地位、耕種方式、文化傳承等展開論述；再次是外來作物篇，對漢晉、唐宋、明清等階段傳入中國的外來作物加以梳理，尤其對玉米、番薯、土豆、西紅柿、花生、南瓜、辣椒、向日葵、美洲棉等美洲作物的起源、引種、傳播、影響等問題做出簡潔而精要的闡釋。

作者在書中拋出許多獨具慧眼的新觀點，談及諸多妙趣橫生的飲食話題，也對部分陳陳相因的錯誤觀點有所批判。如作者創(chuàng)新地提出“中國超穩(wěn)定飲食結構”觀點，簡言之，由于技術、口味、文化等因素，國人對于外來作物的接受和調試是一個相當緩慢的過程。在這種穩(wěn)定的飲食結構下，外來作物的優(yōu)勢最初都被忽視了，它們影響力的發(fā)揮要經(jīng)過幾百上千年的緩沖，而傳入中國時間最晚的美洲作物，在近代乃至新中國成立之前，影響都是比較小的。

辣椒起源于美洲，明末最先傳入中國東南地區(qū)，從浙江到湖南，再以湖南為中心往貴州、四川、云南等地傳播。不過東南地區(qū)沒有吃辣的傳統(tǒng)，所以辣椒并未得到重視；而西南地區(qū)由于人們迷信食辣可以“祛濕”、辣椒可代替稀缺的鹽、辣椒有助于下飯等原因開始大量食用辣椒，由此中國逐漸形成“東南不亮西南亮”的食辣分布特征。土豆、番薯大約在同一時期傳入歐洲，然而卻是土豆開花結果、番薯遠走他鄉(xiāng)，這種空間差異有著幾大因素制約，其中最主要的是環(huán)境條件和飲食習慣。荔枝是起源于中國云南的特色果品，南宋以來，在無性繁殖的發(fā)明和推廣下，荔枝品種日益繁多，關于歷史時期荔枝品種命名法則，作者歸納為形態(tài)命名法、顏色命名法、果味命名法、姓氏命名法、官（學）銜命名法、綜合命名法等。南瓜源自美洲大陸，16世紀初傳入中國后逐漸成為中國重要菜糧兼農(nóng)作物，形成煮食作羹、蒸食、蜜漬等烹飪食用方式，在災荒時節(jié)則是重要的救荒作物。

中國本土作物的起源在近代頻遭質疑，如水稻和茶葉作為影響了整個世界的中國本土作物，時至今日仍有某些論者認為水稻和茶葉屬外來作物，也有論者認為應該是“多元起源”。作者指出這些觀點看似“公允”，實際是混淆視聽，這其中既有思維定勢的因素，也有相關研究不夠完善的原因。最為精妙的是作者對“美洲作物決定論”的批判。“美洲作物決定論”即認為美洲糧食作物對人口增長具有極大意義、美洲作物導致清代“人口奇跡”“人口爆炸”等夸大美洲作物的言論。對此，作者在定性研究基礎上，從理論（制度史、理論經(jīng)濟史）與實證（量化歷史）兩個方面展開闡述，再認識清至民國美洲糧食作物的影響，提出美洲糧食作物推廣作為技術革新之一是由人口增長決定的，人口壓力決定食物生產(chǎn)，博賽拉普的反馬爾薩斯理論更符合中國國情。

科普專論講求厚積薄發(fā)、深入淺出，沒有一定的功力很難做到入木三分，而《食日談》的觀點多提煉于作者的學術論文，再經(jīng)由通俗易懂的語言表達而出，輔以精美的插圖、精致的裝幀，可謂專業(yè)性與通俗性、嚴肅性與趣味性、閱讀性與觀賞性并行。閱讀過程中，不僅能收獲關于古代植物和食物的豐富知識，還能深刻體認到飲食背后的精神意涵和文化價值，確為一部較好的食物史科普讀物。

《食日談》推出以來好評如潮，然其亦存在一些不足之處。作者在前言中指出，學術論文與科普專論的行文、風格、框架完全不同，雖然它們皆是在一定問題意識和專業(yè)素養(yǎng)下抽絲剝繭的反思與重構，但是學術論文閱讀起來相對枯燥，特別對于非專業(yè)人士來說，味同嚼蠟；科普專論則應該是妙趣橫生、生動活潑的，兼具知識性與趣味性，這種思路轉變就是一個挑戰(zhàn)。如何平衡學術性和科普性始終是專業(yè)學者進行科普寫作的一大難題，本書就此方面仍存在些許遺憾，如學術概念、理論運用稍多，且未做明確解析，在科普讀物中顯得專業(yè)性較強，部分章節(jié)對普通讀者來說略顯吃力、并不友好。不過正如著名科普作家劉夙老師所言：“為什么我們還要做科普？在我看來，總有人會對嚴肅真實的科普作品感興趣。所以我們要竭力讓這些人找到、看到他們想看的東西，而第一步，就是要有人愿意把這樣的東西寫出來?！毕鄬τ谧x者的需求，作為繼《五谷史話》（1962年）以來的新世紀首部農(nóng)業(yè)史科班學者所撰科普讀物，其構思、撰寫、推出本身即是一大創(chuàng)舉，遑論作者在寫作中的獨具匠心。瑕不掩瑜，《食日談》值得讀者一讀，也值得更多的鼓勵與贊美。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