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文
我老家的手藝人,只有做衣服的喊作裁縫師傅,別的都叫匠人。剃頭匠,補鍋匠,漆匠,篾匠。
小時候,我總覺得閹豬匠的稱呼有些怪。我心目中的匠人,總是該做個什么東西出來的。閹豬匠只是把豬往地上一撲,一腳踩著豬頭,一手取下咬在嘴里的刀子,切開豬肚皮……閹豬匠進了村,通村人都知道。他必吹一個短竹哨,嗚啦嗚啦傳得老遠;肩上必斜挎一個長袋子,啪噠啪噠打著腿肚子。長袋子是皮制的,油光水滑,長得要拖到地上。鄉(xiāng)下便有一句俗話,叫“閹豬匠的袋子,背不爛,拖爛”。說的是人不愛惜東西。木匠刨下的刨花兒都成圓環(huán),那是小孩們的玩具。小圓環(huán)拿兩個,放在眼睛上當眼鏡;大圓環(huán)拿一個,畫上手表戴在手腕上。灶屋的鐵鍋常年嵌在灶眼里,炒菜的鍋子被鏟來鏟去,終有一日便從鍋底看得見火苗了。補鍋匠進村響動也大,一串銅板叮叮當當?shù)?。母親便出門喊:“補鍋匠!補鍋匠!”補鍋匠是挑著擔子來的,一頭是風箱坩堝,一頭是裝些碎鐵塊破鐵鍋的木箱或圓底竹箕。風箱一拉,火苗獵獵,坩堝里鐵水熔了。補鍋匠一手用濕布團捂著鍋底,一手用鐵勺舀出鐵水倒在裂口處,又飛快拿起厚濕布把鐵水往裂口上擠壓,鍋底便咝咝地冒著青煙。補鍋匠把補巴稍作刨光,必要用棕刷蘸著事先和好的稀黃泥,上下反復刷幾刷。金木水火土,鍋就補好了。又因桶匠打好新桶,必要把桶底沿縫抹一圈鋸木屑,故鄉(xiāng)下又有俗語:“箍桶匠靠鋸木屑,補鍋匠靠黃泥巴。”
讀了一組新鄉(xiāng)土詩,我兒時留下的關于匠人的記憶全跳出來了,春草池塘一夜雨,活潑潑跳出一條條魚。我于詩為外行,卻對詩中提出的“兩棲人”概念于心戚戚。兩棲,并非可陸可水,可此可彼,而是不此不彼,此非安,彼難去。按這種定義,我也是標準的兩棲人。
我出生農家,謀食城市,身已拔離故土,根須卻依依拖帶著故鄉(xiāng)泥水。從精神原貌上說,我仍舊是一個“鄉(xiāng)下人”。除了自小在故鄉(xiāng)養(yǎng)成的脾胃,愛大塊肥肉,愛酸蘿卜,愛油辣子蔥姜蒜,更有精神血脈里故鄉(xiāng)賜與的脾性,往好里說,是樸素、真誠、要強、木訥;往不好里說,是一根筋,執(zhí)拗,不通人情,吃虧也不肯向世故低頭。無論已在城市住了多少年,講起話來依然如夾心餅干,外層是普通話調子,底子還是家鄉(xiāng)口音。住著城里十幾二十幾層的高樓,心懸半空,上不著天,下踏不到地,于是更愛在高樓上讀陶淵明,一廂情愿把兒時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想象成精神的桃花源。偶到外面的美麗鄉(xiāng)村采風,總要感嘆一聲:唉,我的故鄉(xiāng)其實好多了!
我們讀陶淵明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讀孟浩然的“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知道這是真正的鄉(xiāng)土詩,精神是“鄉(xiāng)土”在場,肉身也是“鄉(xiāng)土”在場。現(xiàn)代人愛陶淵明,更多時是“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陶淵明的詩境,真成了現(xiàn)代人尋而不得的桃花源,“遂迷,不復得路”。鄉(xiāng)土已在異處,心魂總需有寄,詩人何為?只好在回憶與想象中再造一個精神原鄉(xiāng),虛構一個靈魂居所。這樣的鄉(xiāng)土詩,其精神宿主已痛感自身被現(xiàn)代文明異化,卻依然保有對現(xiàn)實境遇的審視力、批判力,要反抗,要建構,要回溯母親的臍帶,要回歸鄉(xiāng)土精神的原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