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如果你有兩塊面包,你得用一塊去換一朵水仙花。
——阿拉伯諺語
小引
舊時廣州的花市白天有,夜間也有,男人簪花,女人插花,店鋪有花,船上配花,夜晚的燈也成了花團錦簇的“燈球花”。大家東游西走,緊蹙街頭,嚷嚷雜雜地,買些花束;家人友朋,挽手同游,更深了,夜半了,各自逶迤才散。
熱鬧了廣州城。
滿身花的清芬與星辰帶回了家,花也看,人也看,快意了一個年節(jié)。
嶺南人的賞花、愛花,是骨子里的活;廣州人的愛花、賞花,是基因里的事。活著愛,不活了也愛。就像一種病。千年來,因了一種花,在這個城市,成了一個恒遠的偉大陪伴:素馨,這是一個名詞,更是一個動詞,也是一個關(guān)乎花的形貌味道的定語,最后鋪展成了花市花街:素馨花,才是始作俑者。
從根子上說,嶺南不是素馨花的故鄉(xiāng),卻把這千年的異鄉(xiāng),活成了離不開、拋不下的故鄉(xiāng)。
對廣州來說,上千年的市花是素馨花,而非現(xiàn)在的木棉。清代有一首清代《羊城竹枝詞》寫道:
珠女至今顏色好,一生衣食素馨花。
一、有花西來
一朵花,是因為遷徙還是貿(mào)易來到了嶺南?因為美還是利?從海上,抑或是從陸路,跋山涉水,像肩負著使命,參與古老的東方民族美的構(gòu)建,給他們的生活以榮華,以賞玩,在勞碌的日子里,稀釋生活的沉重。
舊時的廣州,是“通海夷道”,海外諸國大量珍奇源源不斷地涌入廣州,“貨貝狎至。嶺表奇貨,道途不絕”。
唐段公路《北戶錄》記載:“耶悉弭花、白茉莉花(紅者不香)皆波斯移植中夏,如毗尸沙金錢花也,本出外國,大同二年始來中土。今番禺士女多以縷貫花賣之。”
這段文字說明了素馨花來中土的具體時間。這里的“耶悉弭花”是個音譯詞,即素馨花來中土時原本的名字。嵇康的侄子嵇含在《南方草木狀》中記載:“耶悉茗花、末利花,皆胡人自西國移植于南海。南人憐其芳香,競植之?!标戀Z在《南越行紀》中曰:“南越之境,五谷無味,百花不香。此二花特芳香者,緣自胡國移至,不隨水土而變,與夫橘北為枳異矣。彼之女子,以彩絲穿花心,以為首飾?!?/p>
因異樣的芳香與潔麗的顏色,耶悉弭改變了嶺南的氣質(zhì)。但耶悉弭這個譯詞過于拗口,語素之間沒有任何意義關(guān)聯(lián),讀音和理解都不合乎漢人表達習慣。于是,等啊等啊,作為耶悉弭的素馨花,在等一個機緣,在等一個故事。
細花穿弱縷,盤向綠云鬟。(梁章隱)
分明削就梅花雪,誰在瑤臺醉月明。(董嗣杲)
只向溫柔鄉(xiāng)里活,怕寒不許上林傳。(鄭域)
隔夜素馨厘戥秤,雖乃吾香念舊情。(佚名)
我越來越篤信,“名正則言順,言正則事成,事成則禮樂興”。在閱讀史料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耶悉弭”罕見入詩入畫,而將素馨一名一換,則風華絕代起來,好像成了精神致幻之藥物,文人畫士一朝服用,便再沒有了免疫。
故事、美人、空間地點,三者皆備,給流傳制造了勢與能。在古人那里,不論什么物件,建筑也好,動植物也罷,他要有一種精神的儀式感、滄桑感,帶來人的抒懷,帶來人的感慨,或曠達,或飄逸,反正,這個物體給予人心境以影響,或有云,最好是個浪漫的故事,或者詩意的故事。
于是在宋詩里,我們就見到了番禺縣尉在《南海百詠》之“花田”里的序和詩:
“在城西十里三角市。平田彌望,皆種素馨花,一名那悉茗。《南征錄》云:‘劉氏時,美人死,葬骨于此。至今花香異于他處?!?/p>
千年玉骨掩塵沙,空有余妍剩此花。
何似原頭美人草,樽前猶作舞腰斜。
這里面已隱隱透出故事的骨架了。
慢慢地,人們演義了一個關(guān)于素馨花的完整故事,慢慢地素馨花形成了一種戶口的產(chǎn)業(yè)?!稄V東圖說》還有這樣的記載:“河南堡有莊頭花市,為南漢花田故址?!鼻f頭,南漢的花田,素馨花開時節(jié),天地一白,古人以“彌望如雪”形容:“初夏之夜,開小白花,秋盡乃止,香味甚烈?!?/p>
老廣州聊天,常會提起河南河北,但這不是指我們國家行政區(qū)劃里的河南河北省,而是以珠江為界,珠江以南為河南,珠江以北為河北。在河南,現(xiàn)在的海珠區(qū)莊頭公園的地方,原先叫莊頭村,《觚?!访枋觯骸爸榻习缎辛呃餅榍f頭村,以藝素馨為業(yè),多至一二百畝……花時珠懸玉照,數(shù)里一白?!毕鄠鬟@里是葬南漢宮女之地,《番禺志》說:“昔南漢宮人葬此,有美人喜簪素馨,歿后,遂多稱之,名其冢曰:素馨斜。”
而民間的傳說則是,南漢時期,莊頭村這里有個美麗的種花女,名叫素馨,非常喜歡耶悉茗花。后來這姑娘被宣召入宮,深得南漢后主劉的喜愛。素馨去世后,被埋在故鄉(xiāng)莊頭村。后,莊頭村的田地里長出了許多潔白的耶悉茗花,因此人們便把耶悉茗花叫作素馨花。而梁廷枏則說死者是宮女出身的妃子:“素馨,后主司花宮女,以色進御,封美人。性喜簪耶悉茗花,因名之素馨。”
父老鄉(xiāng)間,三五月圓之夜,在莊頭的田地里,墓穴旁,就隱約見這女子月下綽約的影子,還能聽到她的淺笑低語。
于是這便成了文人雅士的素材、人們憑吊駐足打卡的地方。大家憑吊一番,唏噓一番,放下一束素馨花,于是,情感有了依托物、抒懷點。至此,耶悉茗完成了身份的轉(zhuǎn)換,素馨花成了被傳誦、書寫與流傳的確切美。
花冢生花,多么浪漫的故事與想象。
關(guān)于素馨花的名字來源,還有一個版本,說是北宋時期的大理國,這個記載在清馮甦的《滇考》里:
(段)素興年幼好佚游,廣營宮室于東京,筑春登、云津二堤,分種黃白花,其上有繞道金棱、縈城銀棱之目,每春月挾妓載酒,自玉案三泉,溯為九曲流觴,男女列坐,斗草簪花,以為時,有一花能遇歌則開,遇舞則動,素興愛之,命美人盤髻為飾,因名素興花,后又訛為素馨。
這個故事也夠浪漫,花能遇歌則開,遇舞則動。但我對此是存疑的:大理國地處偏僻,哪有那么大的文化輻射,恐怕帶動不了那么多文人雅士傾情而賦。莊頭村的花田,那真實地理空間的花冢才惹人情思呢。
二、向“草語”致敬
我喜歡“草語”這樣的名字。它讓我們寧靜,如同回到了自然,好像碰到了舊時的古人,看他們將生活與自然聯(lián)手的情狀,看他們與自然諧和同調(diào)且同行。那時人們循天時,狗守夜,雞司晨。他們看黃昏,聽蟲鳴,人們的耳朵也生動,表情面孔也不乏味,明末清初,嶺南三大家之一屈大均,在《廣東新語》卷27這一章,他以“草語”為名,寫了竹、芭蕉、朱蕉、蔗、蘭、賽蘭、菊、薏苡、素馨、蔞、西洋蓮、秋海棠、鳳尾花、鳳仙花等七十二種嶺南花草。現(xiàn)在的人,面對著妖嬈草木,有幾人能說出它們中多少種的名字?我們的祖先多么親近自然,從《詩經(jīng)》開始的多識草木鳥獸之名,這樣對文人的要求,到后世詩詞文章山水的摹寫,在自然里,我們有了自己民族的詩的邏輯和體物美學。那時的文字和人,都是和大自然息息相通的,如近親沒有隔閡。屈大均在“草語”中,讓我們看到了嶺南的人、事、植物、動物,也聽到了花語、鳥語、草語。
在《廣東新語》里,屈大均給我們留下了素馨在歷史上留下的最完備的文字,我們既可把它當成一篇美文誦讀,廣見聞,增見識,更可覺察他對嶺南家鄉(xiāng)的拳拳愛意。我想把《素馨》這篇文字完整地立此存照,用眉批和評點的方式,穿插一些自己的解讀和感慨來為這文字續(xù)貂:
珠江南岸,有村曰莊頭、周里許,悉種素馨,亦曰花田。婦女率以昧爽往摘,以天未明,見花而不見葉。其稍白者,則是其日當開者也。既摘,覆以濕布,毋使見日,其己開者則置之?;蜕娼I以歸,列于九門。一時穿燈者、作串與瓔珞者數(shù)百人,城內(nèi)外買者萬家,富者以斗斛,貧者以升,其量花若量珠然。(昧爽,明暗也,拂曉也,那時花農(nóng)就起來做工,但在暗中,素馨的白,把她和葉子和夜隔開。舊時,人們多么喜歡用素馨來裝點自己的日常啊。那些花客,渡江購花,素馨須插滿頭歸)
花宜夜,乘夜乃開,上人頭髻乃開,見月而益光艷,得人氣而益馥。竟夕氤氳,至曉萎,猶有余味。懷之辟暑,吸之清肺氣。予詩:“盛開宜酷暑,半吐在斜陽。繞髻人人艷,穿燈處處光?!被ㄓ忠俗鳠?,雕玉鏤冰,玲瓏四照,游冶者以導車馬。故楊用修云:粵中素馨燈,天下之至艷者。兒女以花蒸油取液,為面脂頭澤,謂能長發(fā)潤肌?;蛉≥砝?,雜佳茗貯之,或帶露置于瓶中,經(jīng)一宿,以其水點茗,或作格懸系甕口,離酒一指許,以紙封之。旬日而酒香徹,其為龍涎香餅香串者,治以素馨,則韻味愈遠。隆冬花少曰雪花,摘經(jīng)數(shù)日乃開,夏月花多,瓊英狼藉,入夜?jié)M城如雪,觸處皆香,信粵中之清麗物也。(素馨花,如曇花,但比曇花命久。這素馨也喜歡夜,在女子的頭髻上才是自己最佳的表現(xiàn),女子的發(fā)烏,這花潔白,互為映襯,互相成就。而夏日,素馨是避暑的佳物,是提神醒腦的良藥,只消輕輕一吸。也適合做素馨花燈,可懸掛,可手提,如玉如冰,雕琢鏤空,好玩之人有作車馬照明之用的,既觀賞又實用。這真是花燈,是夜色里人造的星辰;可取液潤膚,可釀酒,可做餅。最妙者,冬日里,素馨也綻,給廣府人造一場雪花;夏日更可造雪,入夜?jié)M城如雪,真是清涼一夏。我們可以想象,若是風起,那雪花,被吹起的那白色的萼片,如城市調(diào)皮的雀斑。)
莊頭人以種素馨為業(yè),其神為南漢美人,故采摘必以婦女,而彼中婦女多不簪戴。有詠者云:“花田女兒不愛花,縈絲結(jié)縷餉他家。貧者穿花富者戴,明珠十斛似泥沙?!笨芍^善言土俗也。語云:“珠浦之人以珠為飯,花田之人以花作衣?!笔且?。素馨本名那悉,亦名那悉茗?!吨尽贩Q:“陸大夫得種西域,因說尉佗移至廣南?!薄赌现行屑o》云:“南越百花無香,惟素馨香特酷烈。”則素馨之名,在賈時已著。廣南多花木,賈未嘗言,惟言羅浮山桃、楊梅,及茉莉、素馨耳。素馨因陸大夫而有,今花田當祀陸大夫,以素馨為薦。猶梅嶺之上,以梅花薦梅將軍鋗也?;ㄌ镎?,陸大夫之湯沐也。(尉佗,即趙佗,是開發(fā)嶺南第一人;而陸大夫,就是陸賈,曾給劉邦建言:“陛下能馬上得天下,安能馬上治之?”他兩次出使南越,讓南越王趙佗放棄稱王,歸順大漢。而這里說陸賈時已有素馨花,后被人考證是不確的。但后人還是不應(yīng)忘記陸賈,嶺南因他而避免刀兵,與中原兵不血刃而成為一體。因這,我們也要以素馨花的湯沐,洗去陸賈一生征塵與勞頓。)
東莞稱素馨為河南花,以其生在珠江南岸之河南村也。兒女子以彩絲貫之,素馨與茉莉相間,以繞云髻,是曰花梳。以珠圍髻,則曰珠掠。予詩:“珠掠盤明月,花梳間海棠?!?/p>
廣中七七之夕,多為素馨花艇,游泛海珠及西濠、香浦。秋冬作火清醮,則千門萬戶皆掛素馨燈,結(jié)為鸞龍諸形?;蜃髁魈K,寶帶葳蕤,間以朱槿以供神。或當宴會酒酣耳熱之際,侍人出素馨球以獻客。客聞寒香,而沉醉以醒,若冰雪之沃乎肝腸也。以掛復(fù)斗帳中,雖盛夏能除炎熱,枕簟為之生涼。諺曰:“檳榔辟寒,素馨辟暑。”故粵人以二物為貴。獻客者先以檳榔,次以素馨,素馨貴而茉莉賤,茉莉宜于女子,素馨宜于丈夫。(節(jié)日慶典或祭祀,要用到素馨,七夕節(jié)或者別的時日,廣州人會裝飾出素馨花燈,用以配合作醮,即祭祀鬼神。素馨花的香氣非常獨特,是為“寒香”,有很好的避暑及醒酒功效?!皯阎偈睿宸螝??!薄耙話鞆?fù)斗賬中,雖盛夏能除炎熱,枕簟為之生涼。諺曰:‘檳榔辟寒,素馨辟暑?!倍斎俗砭茣r,素馨花就成了優(yōu)雅的醒酒手段:“或當宴會酒酣耳熟之際,待人出素馨毬以獻客??吐労?,而沉醉以醒?!比绱诵丫频姆椒?,被視為“冰雪之沃乎肝腸也”。今天,想想,都令人覺得,古時人們的生活才算生活,而我們,只是活著。)
廣州有花渡頭,在五羊門南岸。廣州花販,每日分載素馨至城,從此上舟,故名花渡頭。花謂素馨也?;ㄌ镆嘀挂运剀懊?。盛平時,花多而價賤,十錢可得素馨升許,家有十余口簪戴皆足。今也人盡髡耏,花無所著,亦漸以稀少矣。諸花戶皆貧,蕪其花田而弗種,即種亦不蕃滋,蓋時為之也。南人喜以花為飾,無分男女,有云髻之美者,必有素馨之圍。在漢時已有此俗,故陸賈有“采縷穿花”之語。(花,有專用的碼頭,這也是世上的奇觀;而花,在舊時的廣州專指素馨,就像我老家山東菏澤或者河南洛陽,花,就專指牡丹。廣州人對素馨已經(jīng)有了情結(jié),無分男女,素馨成了他們生活和精神的必須)
閱讀屈大均先生的“草語”,我們知道了舊時廣府人的生活是何等樣式。世界那么大,可是真想穿越到那個時代,找?guī)讉€朋友,喝酒賞花,或串個門,如此過上幾日。那時的生活,多么的寫意和接地氣啊——人們與自然有著天然的親近,他們?nèi)缤患胰耍喝瞬粌H僅是屬于社會屬于家庭,也屬于山川河流,人的血液和草木的汁液都是同一的;而如今哪,我們在郊外或者荒野,能認識幾個花木?能知道幾種鳥?能辨別幾種鳴蟲的叫聲?什么叫熱愛生活?這是值得反思的一個問題。
葉芝在《被偷走的孩子》里呼吁:
走吧,人間的孩子
與一個精靈手拉著手,走向荒野和河流
這世界哭聲太多,你不懂。
三、襲人之香與花石綱
宋人尚雅。
宋朝大將潘美滅了南漢,廣州的素馨花,也成了俘虜降臣,對宋家朝廷開始進行供奉了。
宋朝是偃武崇文的時代,執(zhí)掌朝政的多是一些文學家、哲學家、詩人、畫家。整個國家彌漫的是文藝范。
宋朝朝野崇花愛花,是一種時尚與生活方式?;实蹠谟缳n花,花賜予近臣,得到花的大臣就有一種榮耀的資本。真宗時期,《澠水燕談錄》有記:“后曲宴宜春殿,出牡丹百余盤,千葉者才十余朵,所賜止親王、宰臣,真宗顧文元及錢文僖各賜一朵。又嘗侍宴,賜禁中名花。故事,惟親王、宰臣即中使為插花,余皆自戴。上忽顧公,令內(nèi)為戴花,觀者榮之?!卑慈税醇墑e賜不同顏色和品類的花。到徽宗時,賜花范圍擴大到普通的駕侍衛(wèi)。在春天三四月,徽宗巡幸金明池回宮時,此時儼然藝術(shù)家,藝術(shù)范十足:騎在馬上,帽上插著花,像是一枝春天在招搖“御裹小帽,簪花,乘馬,前后從駕臣僚、百司儀衛(wèi)悉賜花”。
“為愛名花抵死狂?!睔v數(shù)陳摶、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王安石、陸游等人,都簪花、賞花、寫花、種花、畫花,乃至食花,甚至為花作花譜上戶口。大家對花的品鑒,如現(xiàn)在的選美,取花如取友。他們說牡丹是貴客,蘭花是幽客,桃花是妖客,石榴是村客,玫瑰屬刺客,杏為艷客,而素馨,被評為韻客。牡丹因雍容,得一“貴”字;玫瑰有香,獲一“刺”字;桃花之“妖”名,應(yīng)濫觴于《詩經(jīng)》對桃花風情的敘記。
素馨以韻字為前綴,人說“短笛無聲,寒砧不韻”,而中華美學最講的就是韻味。素馨的韻,我們可以理解為氣質(zhì)、氣韻,也可理解為寧靜、清逸,同時有著生命的律動。一個韻字太形象了,后人對宋朝的評價,也常常是把那獨特的格調(diào)稱為“宋韻”。
人們用列錦的方式,來形容居家日常: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是物質(zhì)的層面。而精神的則是:琴棋書畫詩酒花。
宋人是把日常的物質(zhì)與精神雜糅在一起的。他們痛飲花前、賞花、花前學唱、花種作詩、簪花、花容、題花、佩花、花朝、寄花、花市、花妝、賣花、嗅花、惜花、買花、醉花、獻花、品花、浴花、贈花、種花、插花、折花、餐花、花信等等,不一而足。
我喜歡這樣的場景:“天津帳飲凌云客,花市行歌絕代人。”凌云客,多么熟悉的酒友啊,我們喝高了不是身邊就有嗎?不喝的時候,我們在云彩下面;喝高了,云彩在我們下面。絕代人是誰?不知道,但我們覺得,在花市敢高歌一曲的,那一定有羞花之貌。我喜歡這個歌者,對著花,相看嫵媚。
“頭上花枝照酒卮,酒卮中有好花枝?!边@是以酒為鏡子啊!酒杯里有一枝花,這枝花簪在頭上。在宋朝,無論男女,無論節(jié)日、婚喪嫁娶,甚至是劊子手犯人,在監(jiān)獄在殺人的刑場,都有花的角色在。
蘇軾喜簪花,黃庭堅也喜歡簪花。陸游有“意適簪花舞,身輕拾杖行”。簪花,預(yù)示著好的兆頭。辛棄疾在《柳梢青和范先之席上賦牡丹》言:“今夜簪花,他年第一玉殿東頭。”韓琦喜簪花,《墨客揮犀》中載“魏公開宴,召三人者同賞。時王禹玉作監(jiān)郡,王荊公為幕官,陳秀公初授衛(wèi)尉寺丞,為過客,其后四人皆相繼登臺輔,蓋花瑞也”。
相傳韓琦在任揚州太守時,得到了一盆芍藥花,其中四朵芍藥花出現(xiàn)金邊。韓琦便找來王安石、王珪和陳升,一同簪戴,后來四個人先后都做了宰相。
《錢塘遺事》載:“御宴賜花,都人嘆美,三榮也。”登科之后,皇帝親自賜花,這樣的考生待遇,真的是像花朵如乘春風,得意春風。
最奇異的是南宋“紹興間,漢陽軍有插榴枝于石隙,秀茂成陰,歲有花實者”。這個故事原本講的是,一個婦人被人誣陷,不能自明,便囑托行刑者將頭上簪戴的花插入石縫中,若是生根發(fā)芽,便能自證冤屈。
甚至赦免囚犯出獄,獄卒也要為囚犯成為自由人簪花,《夢粱錄·卷五》中記載:“衣褐衣,荷花枷,以獄卒簪花跪伏門下,傳旨釋放?!?/p>
《水滸傳》有許多的梁山好漢常簪花:浪子燕青“鬢邊常插四季花”;小霸王周通“斜插一枝羅帛象生花”;病關(guān)索楊雄“鬢邊愛插翠芙蓉”;短命二郎阮小五“鬢邊插一朵石榴花”;而劊子手的名號就是一枝花蔡慶,他是在花枝亂顫中揮刀而去人的首級。
宋朝,即使是這些江湖人士,也是活得活色生香啊。
在宋朝,使素馨花大放異彩的是因它的香。那時人們認為飄著異香的素馨,才是花中魁首。人們把素馨和茉莉看作同一類花木,而廣州是宋朝的制香中心,面積廣博的嶺南泛種素馨花(也叫大花茉莉)與茉莉花(小花茉莉或雙瓣茉莉),為制香提供了充足材料。宋代的香坊品牌中,最知名的是廣州的“番禺吳家”。其核心招牌就是“心字香”,制作的工藝就是先把多種香料合成小香餅,然后與剛采摘的素馨花一起密封,將香餅與素馨花放在同一個容器里,熏制一夜;第二天,換上新花,繼續(xù)密封。在制作期內(nèi),素馨花與茉莉花相互交替。這樣整整一個花季,回環(huán)往復(fù),心字香就做成了,就有素馨花與茉莉花兩種花香的香餅。
蔣捷的“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箏調(diào),心字香燒”中,燃心字香,即是當時宋人的日常。焚香調(diào)琴,賞花宴客,獨居幽處,月下獨酌,自是少不了香的存在。楊萬里一首《燒香詩》,記錄了一次真實的焚香在場:
詩人自炷古龍涎,但令有香不見煙。
素馨欲開茉莉拆,低處龍麝和沉檀。
一枚小小的“古龍涎”香餅,襯在銀葉做的隔火片上,由爐中炭火微烤,便開始幽芳暗生。在復(fù)合的香氣中,首先隱約可辨的,是素馨花的氣息,然后,似乎有茉莉花在房室中悄然開放。
像當時的所有士大夫一樣,楊萬里把焚香當作最高雅的審美享受,因此,他親手在爐中焚炷了一枚“古龍涎”香餅。
“古龍涎”在宋代,實際是各類高檔人工合成香料的一個通稱。“素馨欲開茉莉拆,低處龍麝和沉檀”,恰恰寫出了宋代上等合成香料的原料之奢侈,更寫出了這些香料在香氣層次上的豐富——素馨花構(gòu)成了香芬的前調(diào),中調(diào)是茉莉花香,尾調(diào)則以天然沉香、檀香為主打,但混合有少量龍腦、麝香。
在宋代,作為香花中第一佳品的素馨花,在生活中隨處可見。鄭剛中有詩云:“素馨玉潔小窗前,采采輕花置枕邊。仿佛夢回何所似,深灰慢火養(yǎng)龍涎?!彼剀盎ǚ旁谡磉叄缫箟艋?,花香裊然,正如在香爐中焚炷龍涎香餅一般美妙。
茉莉花和素馨花同屬于木樨科(Oleaceae)素馨屬(Jasminum),在生活中,有時人們就把它們統(tǒng)稱為“茉莉”,有時則以“茉莉”與“素馨茉莉”加以區(qū)分?,F(xiàn)在我們最熟悉的所謂的“茉莉”,是茉莉花茶中的小花茉莉。
而現(xiàn)在西方香水中,調(diào)香師運用的“茉莉”則是素馨茉莉,也叫大花茉莉。就是我們說的“素馨花”。
因為素馨花的地位,于是乎,在宋朝,特別是宋末年,素馨就成為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徽宗的宮廷消費里的重要花卉。崇寧四年,宋徽宗設(shè)立應(yīng)奉局、造作局等機構(gòu),專事搜羅南方地區(qū)的奇花異石。在皇家園林中,大量南方木成為宮廷的消費品。當時的艮岳有所謂的“八草”,即“金蛾、玉羞、虎耳、鳳尾、素馨、渠那、茉莉、含笑之草”,茉莉素馨均占其中。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里寫瓊林苑:“苑之東南隅,政和間創(chuàng)筑華觜岡,高數(shù)丈,上有橫觀層樓,金碧相射,下有錦石纏道,寶砌池塘,柳鎖虹橋,花縈鳳舸,其花皆素馨、末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等閩、廣、二浙所進南花。”
那時京城汴梁的皇家園林里,開始把廣東的花大量引進,就像現(xiàn)代北方的熱帶植物園。
而到了南宋,《武林舊事》記載,那時夏天炎熱,“禁中避暑,多御復(fù)古、選德等殿,及翠寒堂納涼……又置茉莉、素馨、建蘭、麝香藤、朱槿、玉桂、紅蕉、阇婆、簷葡等南花數(shù)百盆于廣庭,鼓以風輪,清芬滿殿”。這才是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是啊,《水滸傳》寫了北宋的大亂,是始于宋徽宗的花石綱。所謂的花石綱,就是把南方的奇石與花木運送到京城,十只船為一綱。運送到東京汴梁,就是為徽宗建造園林,花木之奇異者,盡移供禁御,嶺南自古多舶來之奇花異草,為中原所罕見?;兆谑莻€藝術(shù)家,這樣的人治國,以自己的愛好和性子來,最后,因為花石綱天怒人怨,民怨沸騰,國力衰竭,最后靖康年,徽宗被金人掠走,留下了歷史的笑柄。
花也何辜?素馨也何辜?宋陳宓《素馨茉莉》有“移根若向清都植,應(yīng)憶當年瘴雨鄉(xiāng)”的句子,這是寫素馨背離鄉(xiāng)土的鄉(xiāng)愁嗎?一朵花,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花香襲人,有誰知道它遠拋鄉(xiāng)土,漂流江海,來到中原,遭遇到了亡國之痛?
四、沿街都是賣花聲
從宋代始,到明清,廣州的大街小巷有了素馨花的叫賣聲。黎明時刻,廣州城門一開,首先涌入城市的是那些花農(nóng)花販,他們湊著花的新鮮,叮叮當當?shù)剡M來討生活。
他們從河南莊田撐船而來。而素馨花是需夜半開始采,才不耽誤五更天在珠江上的碼頭裝船。夜色里,瑩白的素馨,如天上的星宿映在江上,那些花農(nóng)們,不知船在水里,還是天上,只是覺得星光與花不可分辨。
我們在前面向“草語”的致敬里,有這樣的一節(jié):“廣州有花渡頭,在五羊門南岸。廣州花販,每日分載素馨至城,從此上舟,故名花渡頭?;ㄖ^素馨也?;ㄌ镆嘀挂运剀懊病!蹦切┗ㄘ溚ㄟ^珠江把花運到城外,然后用擔子一擔擔挑到大南門、歸德門、小南門、正東門、正西門、大北門、小北門。若是來早了,就等城門開門,伴著馨香與星光與期待?!盎蜕娼I(花)以歸,列于九門”,那城門就成了花市。當時有人形容“望通衢之凝雪,列七門而成市”。清代有很多的竹枝詞寫當時素馨花從花田到碼頭的繁忙:
“素馨花放近清和,花渡頭前喚渡河?!?/p>
“入港索嘗番舶酒,渡江齊販素馨花?!?/p>
“花奴花叟各奔波,齊集花圩撐過河。
那些素馨花販們,有在江上賣的,有沿街叫賣的,也有在固定地點賣花的:
“河頭花郎慣賣花,河尾女兒常采茶。
誰道河南少風景,半為香國半農(nóng)家?!?/p>
“素馨花販擔頭輕,一路香風送入城?!?/p>
“擔到七門花市去,賣花花債債無多。”
因素馨花而逐漸形成了花市,一天廣州城的素馨花消費,就賣出不下數(shù)百擔。這個數(shù)字是十分嚇人的。通過素馨花的這個銷售數(shù)據(jù),我們可以想見當時廣州的繁華。人們形容,當時“生民之湊集如云,財貨之積聚滿市”。嘉靖年間,傳教士費爾南·門德斯·平托在《葡萄牙人在華見聞錄》中寫道:“(廣州)城里的統(tǒng)治官員命令調(diào)查每日的食品消耗量,結(jié)論是光是豬肉就要五六千頭,要不是有很多人吃黃牛肉、水牛肉、雞及大量的魚,豬的消耗量將達一萬或一萬頭以上?!惫鞒膹V州城里的人,不盡是食肉者鄙,還有那么多的素馨來裝扮生活。
“素馨花販擔頭輕,一路春風送入城。蟬鬢曉狀梳未畢,隔簾喚住賣花聲。”
在一個城市里,在黃牛肉、水牛肉外,隔簾傳來的賣花聲,則是對心靈的一種按摩,一種詩意,一種對生活的潤澤。
我覺得一個城市的韻味,是和各種市聲分不開的。市聲是一個城市的體溫;而一個城市的韻味,是和賣花聲分不開的。賣花聲是一種市聲?!稏|京夢華錄》卷七《駕回儀衛(wèi)》條這樣記載宋朝時候的開封:
是月季春,萬花爛漫,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晴簾靜院,曉幕高樓,宿酒未醒,好夢初覺,聞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懸生,最一時之佳況。
暮春時節(jié),開封的大小街巷,各色鮮花姹紫嫣紅,爭奇斗艷,在這些熱鬧之上的是歌叫之聲,與花相互映發(fā)。有時我看《清明上河圖》,好像隱隱約約地,有叫賣聲從畫面中迤迤然蕩漾而出。
明人陳繼儒在《小窗幽記》里說,人的耳朵接受的自然和人世的聲音,是有區(qū)別的。那誰是第一呢?他是按文人雅士的趣味分別的,不是市聲,但我們無妨一觀。我是心喜他把賣花聲推為第一:“論聲之韻者,曰溪聲、澗聲、竹聲、松聲、山禽聲、幽壑聲、芭蕉雨聲、落花聲,皆天地之清籟,詩壇之鼓吹也。然銷魂之聽,當以賣花聲為第一?!?/p>
當以賣花聲為第一。
是啊,在清晨的睡夢中,耳朵里就有了賣花聲,可證時代安穩(wěn)。陸游曾寫有《臨安春雨初霽》一詩,其中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最被人傳誦。想必,當時的廣州文人,聽到素馨花的叫賣聲,腦子里閃現(xiàn)的,一定是陸游這千古不朽的句子吧。
因為素馨花數(shù)百年地養(yǎng)護廣州人的生活與心靈,于是,在那沒有素馨花的季節(jié),廣州人也離不開了花。更因此,就形成了穩(wěn)定的花市。人們像逛街買日常東西一樣,就有了逛花市的習俗。那花市是四季,而不是后來的僅只春節(jié)。炎夏時節(jié)的花市,“在藩署前,燈月光輝,花香襲人,炎歊夜尤稱麗景”。
夜間的花市,潘貞敏《佩韋齋詩鈔》一書中,“花市歌小序”也記載了藩署前花市游人甚多的景象:“粵省藩署前,夜有花市,游人如蟻,至徹旦?!贝藭r的花市,已由城門市場擴展到了城內(nèi)的“藩署前”。再后來,又逐漸向南延伸,由“藩署前花市”發(fā)展至“雙門底花市”(雙門底曾經(jīng)是舊廣州的城市中軸線,十分繁華?,F(xiàn)今已更名為“北京路”)。
春節(jié)的花市,張心泰在《粵游小志》中記載:“每屆年暮,廣州城內(nèi)雙門底賣吊鐘花與仙花市,如云如霞,大家小戶,售供座幾,以娛歲華?!薄陡∩洝防镉涊d沈復(fù)在舊歷年的春節(jié)到廣州,曾記載:“十三洋行在幽蘭門之西,結(jié)構(gòu)與洋畫同。對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廣州賣花處也。余自以為無花不識,至此僅識十之六七,詢其名有《群芳譜》所未載者,或土音之不同欽?”
看看這些史料,我們想見數(shù)百年前的這座偉大的城池,多少人和花,奔赴而來。借用柳永的《望海潮》,直把杭州作廣州:“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fù)?。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
這望海潮,可以置換珠江潮,“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不應(yīng)置換;“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不應(yīng)置換。“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可以置換成素馨、茉莉、木棉、榕樹。
一個城市,就是一種生活;一個城市選擇了一朵花,就選擇了四季和花互動,就成就了一種生活的滋味和高度。
奔赴一個城市,即是奔赴一種生活。
五、下廣去,吾家鄉(xiāng)
我的故鄉(xiāng)是中原地帶的菏澤。中華民國以前稱菏澤為曹州,明清時“曹州牡丹甲于海內(nèi)”。明人謝肇淛在其《五雜俎》中記載,他曾路過曹州一帶,“百里之中,香風送鼻,蓋家家圃畦中俱植之,若蔬菜然”。又曾在曹州一諸生家觀賞牡丹,見“園可五十余畝,花遍其中,亭榭之外,幾無尺寸隙地,一望云錦,五色奪目”?!恫苤菽档ぷV》載:“曹州園戶種花,如中黍粟,動以頃計,東郭二十里,蓋連畦接畛也?!?/p>
確實,即使到了現(xiàn)在,我的家鄉(xiāng)種植牡丹,就像種菜一樣。也就是在明清時,曹州的牡丹就開始賣到廣州,每到北方的秋深季節(jié),推著紅車子,每輛車子上,用鋪草包連著土和牡丹植株,從黃河邊,過淮河、長江,到珠江,然后在廣州的郊外住下來,把牡丹栽在花地里,等春節(jié)前,那牡丹就開了。這樣就賣個好價錢。
牡丹雍容華貴,象征著富貴吉祥。劉禹錫有詩句《賞牡丹》:“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李正封《牡丹詩》則云:“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逼と招荨赌档ぁ吩娫疲骸奥浔M殘紅始吐芳,佳名喚作百花王,競夸天下無雙艷,獨占人間第一香?!弊蕴扑纹穑档ぞ陀小皣煜恪?、“花中之王”(“花王”)的美譽。到了明代,牡丹被明確稱作“國花”,李夢陽《牡丹盛開,群友來看》詩云:“碧草春風筵席罷,何人道有國花存。”邵經(jīng)濟《柳亭賞牡丹,和弘兄韻》詠道:“自信國花來絕代,漫憑池草得新聯(lián)?!逼阉升g所著《聊齋志異》里葛巾、玉版的故事即是關(guān)于曹州牡丹的。洛陽人常大用與其弟曹大器,與曹州牡丹所化的仙子葛巾、玉版產(chǎn)生了一段纏綿悱惻的愛。常大用本來自以牡丹著稱的洛陽,卻傾慕曹州牡丹,而流連不歸。光緒《菏澤縣鄉(xiāng)土志》記載,牡丹“種色甚多,亦為本境出產(chǎn)大宗,……每年土人運外銷售甚夥”,而牡丹商則“每年秋分后,將花捆載為包,每包六十株,北赴京津,南浮閩粵,多則三萬株,少亦不下兩萬株,共計得值約有萬金之譜”。
牡丹是講究嚴格的氣候條件的,王楨《農(nóng)書》說九州之內(nèi),田各有等,土各有差;山川阻隔,風氣不同,凡物之種,各有所宜;故宜于冀、兗者,不可以青、徐論;宜于荊、揚者,不可以雍、豫擬,此圣人所謂“分地之利”者也。
牡丹的花季,是每年的谷雨前后。每種植物,都有它特定需要的自然環(huán)境。在明朝的冬天,在北京就可看到盛開的牡丹,謝肇淛《五雜俎》:“今朝廷進御,常有不時之花,然皆藏土窖中,四周以火逼之,故隆冬時即有牡丹花。”劉侗《帝京景物略》:“草橋惟冬花支盡三季之種,壞土窖藏之,蘊火坑晅之。十月中旬,牡丹已進御矣?!?/p>
說白了,就是在土窖里,用火加溫,制造春天的氛圍。而廣州的春節(jié)牡丹花開,則是源于我家鄉(xiāng)花農(nóng)的一次偶然。
2023年暑期,我回到了家鄉(xiāng)菏澤,采訪一些老花農(nóng),他們給我說出了“下廣”參加廣州花市的偶然。在明朝的時候,秋分后,曹州的花農(nóng)就開始離家,到一些大的城市去賣牡丹。買花者多是一些大戶人家,為求富貴的意頭,買些牡丹栽種在花園里,以待明年牡丹花開。這些花農(nóng)有時在徐州賣掉幾棵,有時在南京賣掉幾棵。當時花農(nóng)的手推紅車子上,一般會載有60棵牡丹,什么時候賣完,什么時候就返回故鄉(xiāng)。
有個曹州的趙氏花農(nóng),他的紅車子上的牡丹,走到長沙,才賣掉30棵。于是他就推著紅車子繼續(xù)往南,翻大庾嶺走梅關(guān)古道,走到大庾嶺的時候,就接近了臘月,那時,大庾嶺的梅花開了,這個趙氏花農(nóng)紅車子上的30棵牡丹,好像受到了啟迪,也發(fā)芽了,長出了新葉,牡丹的花朵開始膨脹。
趙氏花農(nóng)一路曉行夜宿,天天看著自己紅車子上的牡丹,一天一個樣,花朵一天天大起來,飽滿起來。
趙氏花農(nóng)越往南,身上的衣服就越脫越少,好像是中原的春天的天氣。等他臘月二十走到廣州的時候,他的一車子的牡丹,全部綻開了。那是曹州牡丹最喜慶的幾個品種:胡紅牡丹的肉紅色,就如春節(jié)的對聯(lián)的顏色,花大如盈尺,多層重瓣的如樓子;還有玉牡丹,那含著的花苞是淺綠的,而綻開的則是潔如玉色;更有名品姚黃牡丹,有的鵝黃,有的金黃,如金箔鏤成,金衣曳地,金冠照云。
那時的廣州,就像冬天沒有見過雪花,他們更是沒有見過這臘月的牡丹。這一下,是牡丹花開動廣府。人們好像回到了唐朝的長安、宋朝的洛陽,大家在廣州也能看到李白、楊玉環(huán)、歐陽修、蘇軾等人看到過的牡丹。
那第一下廣的牡丹,成了一個傳奇。在廣州的花市上,是按花骨朵和花頭算銀子的,一兩銀子一個花骨朵,一棵牡丹上有10個花頭,就是10兩,有8個花頭,就是8兩。
趙氏花農(nóng)的牡丹,一天被人搶買一空。30棵從曹州來的牡丹,一共500多個花頭。當他正月十五那天趕回曹州趙樓自己的家時,一進家,把院門關(guān)上,招呼家里人把屋門也關(guān)上,在家里的地上,他擺出了白花花的500多兩銀子。《明史》里記載,一個七品縣令一年的俸祿是45兩白銀。
我這次暑期采訪,聽那些花農(nóng)說,下一次廣,置辦家里的一個過活。這是方言,意思是到廣州春節(jié)的花市上,賣一次牡丹,可以吃一輩子。
這年春天,趙氏花農(nóng)買了兩頃地,買了幾頭牛,蓋了青磚到頂?shù)耐叻俊?/p>
從明到清,從清到民國,從民國到現(xiàn)代,我家鄉(xiāng)的牡丹,都是廣府花市上最搶手的花卉。
我到廣東后,每年的春節(jié)前,都會收到家鄉(xiāng)郵寄的牡丹。在去年的祭灶時候,我收到了家鄉(xiāng)的牡丹,打開順豐郵遞的特殊的包裝,那是兩盆有幾十個花頭的牡丹。臘月二十三,北方的祭灶日,而嶺南祭灶則在臘月二十四。那是紫紅的“紫二喬”牡丹,花香馥郁,一下子整個房間和日子,都有了古意和吉慶。我寫下了一段文字,在朋友圈:
她在臘月里長出翅膀/在天空里長出了翅膀/她陪我今天祭灶一次/按菏澤老家的規(guī)矩/她陪我明天祭灶一次/按嶺南珠海的規(guī)矩//
她和我一樣/也是性急的人/等不到珠海就把顏色/把層次在路上/打開/性急就性急吧,打開就打開吧。/她就是早早地把愛藏不?。蚴锹飞希妥岋L給珠海傳話:我來了/快接駕。//
人,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之上。這詩意,一定是和花朵有關(guān)。
六、走花街
一朵花的長度,丈量了魏晉,丈量了南北朝、唐宋、元明,一直到清再到民國。這素馨花,卻在慢慢淡出人們的視野。但有它而起的臨近春節(jié)的花市花街,卻是它播下的種子,形成了風俗,規(guī)定著人們的春節(jié)。張心泰撰《粵海小識》云:“每屆年暮,廣州城內(nèi)賣吊鐘花與水仙花成市,如云如霞,大家小戶,售供坐幾,以娛歲華。”說這是晚清的時候。分散的花市就開始固定在春節(jié)前,光緒年間《羊城竹枝詞》寫廣州的花市:“羊城世界本花市,更買鮮花度年華。除夕案頭齊供養(yǎng),香風吹暖到人家。”
于是,逛花街,就成了人們必不可少的生活方式,好像只有花的芬芳才是春節(jié)和春天的序曲。
我覺得,這千年形成的這種城市的審美,具有畫家之眼,也有玲瓏之心。春節(jié)了,把花請到家里,除掉一部分物質(zhì)裝點價值之外,還具有滋養(yǎng)愉悅的精神價值。
我們從素馨花千年的美學和長度和它的衍生里,發(fā)現(xiàn)了廣府的歷史;也在廣州人與它千年耳鬢廝磨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恒久的傳奇。
現(xiàn)在的都市,越來越遠離了自然,人們被鋼筋水泥囚禁在狹小的空間里,再也沒有了落日的記憶、蟲鳴的低吟。奧爾多·利奧波德在《沙鄉(xiāng)年鑒》的“前言”中說:“現(xiàn)在我們面臨著是否以舍棄自然的、野生的、自由的東西為代價,而求得一個更高的‘生活標準的問題。對于我們這些少數(shù)人來說,看雁群的機會比看電視的機會更重要,而尋找鐵線海棠的機遇,就像言論自由一樣是不可剝奪的權(quán)利?!?/p>
廣東人過年,比北方我的故鄉(xiāng)講究。有一年,我在貼好春聯(lián)時,環(huán)顧?quán)従蛹业拈T頭,卻比我家內(nèi)容豐富。他們不只春聯(lián),還用紅繩掛著紅蘿卜、香茅、芹菜、橘子,且都是成雙的;門前備有幾炷香,雖是樓房,仍覺出嶺南文化里的揚揚古風。
“年卅晚,行花街;迎春花放滿街排;朵朵紅花鮮,朵朵黃花大;千朵萬朵睇唔哂……”這是童謠,粵語說“唔行花街唔算過年”,年年我也到花市擠一擠,作為一個新客家人,也算過了一下老廣的年。在花市,看到了曹州牡丹,一見,如對故人,如沐春風,枝枝善眼。
大家從花市把萬紫千紅帶回家中,就如占領(lǐng)了春天,解放了愁苦。這廣府春節(jié)前的花街上的那些顏色,就是給這土地和人,頒發(fā)的萬紫千紅的綬帶。他們?nèi)f紫千紅的日子來了。
我喜歡到花街上,逛個半天一天的。它使我重回自然的懷抱,沉浸其中,我像接通了與土地的聯(lián)系。我信服愛默生“自然是精神之象征”的話。他告誡人們,“無論在城市的喧嘩聲中,還是在政治的爭吵聲中,都不應(yīng)當完全忘記大自然的教誨”。
不管你處在什么年齡,雖然春節(jié)正是冬季,但花市和花街對應(yīng)的是春天,對應(yīng)的是人的童年和青年,冬季并不是肅殺,在這個廣府的冬季,一樣陽光明媚,一樣的鮮花盛開。
我覺得,這是千年形成的廣州的氣質(zhì)。這樣的春節(jié),可看,可聞,可嗅,可觸,可摸,可聽。
花市,是自然的聚會;花街,是人對未來希望的集合。就如人需要定期聚會,花也如此。花的盛會和人的春節(jié)碰到了一起,有了那綠的枝葉、黃的花朵、金的蓓蕾,我忽然覺得,對一個人和一個城市來說美是一種神魄而并非裝飾。
有一年,我逛花市,看到一位長者抱著一盆桃花歸去,有桃花,一室春氣,夭夭灼灼,燦如涂霞。我覺得這里面有無窮的內(nèi)涵,是為孩子祈福愛情,還是裝點自己的金婚銀婚,反正在這個春節(jié),桃花開了。
大家把花市的芬芳搬到了家里,不僅給日子鑲嵌起了花邊和驚喜,也使這個正月、這條街道、這個社區(qū),有了甘美。一年的辛苦,人們與一個一個的日子悲欣與共。這些花朵,一下子使我們找到了輝煌,接近了輝煌。
尾聲
泰戈爾在《新月集》里有一篇“第一次手捧素馨花”,我覺得十分契合此文的主題:
啊,這些素馨花,這些白色的素馨花!
我仿佛還記得我第一次雙手捧滿這些素馨花,這些白色素馨花的景象。
我愛陽光,愛天空和蒼翠大地;
我聽見河流在子夜黑暗里汩汩流動的聲音;
秋天的夕陽,在寂寥荒原上大路轉(zhuǎn)彎處迎接我,像新娘撩起面紗迎接她的新郎。
然而我是個孩子時第一次雙手捧滿白色的素馨花,回憶起來依舊是甜蜜的。
我生平有過許多快樂的日子,節(jié)日之夜我曾同逗樂的人一起哈哈大笑。
雨天灰暗的早晨,我曾低吟過許多閑適的詩歌。
我頸子上還戴過情人親手用醉話編織的黃昏花環(huán)。
然而,回憶起我是個孩子時第一次雙手捧滿新鮮的素馨花,我的心里依舊是感覺甜蜜的。
是啊,素馨花,無論是在中國,還是異國,它是那么地被人追捧,而這一朵,和這個城市有著千年的、共同的、糾纏記憶的花,雖然它有點衰落,有點退隱,我覺得是功成身退的謙遜,它曾陪伴我們的祖先,榮枯與之,它守望著這個城市的靈魂。素馨花,曾是千年來這個城市的日常,它給了這個城市在日常生活里的意義,使生活有了滋味,它守護著日常社會,但這日常并沒有束縛這個城市的想象與詩情,而是讓這個城市的生活不再粗鄙。
還是以塞菲里斯的三行詩來結(jié)束這篇文字吧。
天黑也好
天亮也好
素馨花永遠是潔白的
責編:鄞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