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云
曹操手上有什么樣的人力資源?他有中原最大的一批精英,最多的受教育人口,這些精英大致在東漢已經發(fā)展為以大家族為中心的力量。大家族本身具有兩個因素,一個是財產,一個是血緣的共同體,這兩個因素結合起來,使大家族往往可以凝聚一大批有用的人力。好處是,曹操只要能抓住這些大家族領袖,就很容易掌握大量人力資源;壞處是,每一個大的集團,都有自己獨立的取向。你能叫他跟你合作,但你也必須注意他們本身有自己的力量來源,時時刻刻要先顧及內部的利益。所以曹操需要顧全自己的利益,同時,他手下大約有五十幾個這種集團,因而在曹操本身利益跟這些集團利益之間必須設法取得一個平衡。
舉個例子,假如我今天是個大企業(yè)家,我手上有許多分公司,如果每個分公司不是我發(fā)展出來的,而是加盟進來的,有的是愿意的加盟,有的是不愿意的加盟??偣竞头止局g,始終要求取這個很微妙的平衡關系,而主要的條件是靠互利的局面,才能使分公司愿意加盟,愿意跟你一起操作一個大的棋盤。曹操用的就是這個辦法,使得這些人加盟之后,每一家都具有自己獨立的利益。可是獨立的利益之外,他們必須依賴曹操的中央力量,使得他們能夠得到更多的安全。曹操用什么辦法呢?一個是利用“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特殊地位,給予這些加盟的集團一些特殊的名分,使他們在當地的力量是合法的。不是因為他姓曹,也不是因為姓夏侯,才能得到特殊的地位,而是因為政府委派他做膠州刺史、徐州刺史,才是合法的,這是一個很特殊的身份。
在此基礎上,曹操必須發(fā)展一個相當集中的資源中心。為什么曹操要將皇帝從洛陽搬到許都去,就因為洛陽殘破,不能發(fā)揮核心地區(qū)的功能。他必須遷往新的地區(qū)許都,后來再發(fā)展到鄴郡,這兩個地區(qū)就構成了他的新資源中心。但光有地是不夠的,還要有人力。曹操安頓了大量的黃巾義民,將這些流散的流民,安插在這兩個新核心地區(qū)里面,從事生產工作,結果曹操就擁有別處沒有的一個新的資源中心。用這個中心來跟各處五六個小地區(qū)比,中央足夠幫助他們,這是使得分公司愿意依靠總公司的原因。有一大堆集團,曹操仍需建立自己的最忠誠、最有掌握能力的幾個公司,他就以曹氏和夏侯氏為主體,用他本來的親族來作為他最核心的力量;同時,他早期吸收進來的一些集團,變成內圈。核心加上內圈,總數不超過十個單位,這一群力量足以平衡里外五六十家的力量。但如果五六十家合起來,甚至五六十家的一半合起來,或者三分之一真正合起來,向中央挑戰(zhàn)的話,他也吃不消。他必須一方面構成自己的中央優(yōu)勢,另外一方面要保持五六十家對他的向心力。這工作并不容易,必須經常依靠談判協(xié)調,甚至要拿出自己的資源分享,以獲得手下。一方面,他繼續(xù)不斷地給人特權,讓部下擴張他自己的力量,另一方面又不要讓他擴張到跟別的集團發(fā)生嚴重的沖突。做這個協(xié)調工作相當困難,因此在曹操時代,始終沒有東漢的第一級地方政權。
東漢分作十三個州(州類似現(xiàn)在的?。懿僬嗟闹莸慕y(tǒng)御權是很有限的,換句話說,他不容許有各州直接聯(lián)合起來向他挑戰(zhàn)的可能性,也不能容許各個州互相作戰(zhàn),所以由中央直接扮演這個協(xié)調角色。一方面使得各主要的力量都有重要的人物參加中央政府的運作;另外一方面,這些參加中央政府運作的人,也就變成了“抵押品”。譬如說,我有一個州的力量,但我的弟弟在中央政府做事,一旦中央政府有什么消息,我馬上能知道,而弟弟也能將我的意思很快地帶給中央。同樣道理,我最好不要造反,一旦造反了,我弟弟還押在首都。當然,今天企業(yè)的總公司,不能把分公司的兒子拘禁起來,可是代表性的參與還是可以發(fā)揮功能。
曹操的統(tǒng)治方法運用,不能靠儒家的倫理來幫他解釋,他必須另有一套理論系統(tǒng)。于是,他用法家的理論來作為他整個統(tǒng)治的理論基礎。一方面尊重大族的權利,另外一方面他強調用才,而不在乎道德。儒家則是非常重視道德的一個學派,所以當時有“才能”跟“性格”可不可以分開的爭論,儒家說不能分開,賢人這個“賢”字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是好人,一方面是能干的人。儒家認為,一個能干的人沒品德的話,越能干,越會做壞事,這不叫賢人,叫奸人。曹操卻說不然,才跟性可以分開,才干是一個事情,品性是另外一個事情。我只要用他的才,同時用另外一套制度來制衡他,使他壞的品性不能危害于我。曹操基本上是用了申不害的“術”那套東西,用考核,用選拔,同時有相當大部分用的是權術。后世之所以對申不害那么不理解,不懂得申不害“術”的真義,曹操是要負點責任的。曹操解釋申不害的“術”時,總往權術的方面去解釋,而不從方法的方面解釋,基本上他以此為理論基礎,結合管理,控御一個原本分散的集團。有了這些之后,各地的地方資源才可以結合凝聚成為一體。所以在曹操這個集團里,我們看見最重要的連接點,是中央與各地大族的領袖,在這一個連接點之下的即大族底下的事務他不干涉,聽任他們自己去組織。
(摘自《從歷史看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