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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沛縣往事(中篇小說)

        2024-03-19 09:02:03余耕
        作品 2024年2期

        余耕

        劉季在沛縣的聲譽日隆,四處都有他的傳聞,說他滿腹學(xué)問,還有一副好口才。消息傳到沛縣主簿蕭何處,蕭何輕搖羽扇,臉上露出鄙夷之色,說劉季只會在街頭賣弄口舌,所言所語盡是些浮夸牛皮,遑論學(xué)問和口才。

        蕭何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沛縣人提到學(xué)問和口才,都會想到他蕭何。如今冒出一個劉季來,跟他爭搶風(fēng)頭,蕭何頗為惱火。劉季上不知周禮,下不曉春秋諸子,把他跟學(xué)問扯上邊,蕭何覺得可悲又可氣。蕭何一旦生氣上火,就會便秘,便秘后腋臭越發(fā)嚴(yán)重,晚間寬衣時熏得書桌上的蘭花都耷拉著葉子。蕭何的腋臭與生俱來的,臭到接生的穩(wěn)婆吐了他一身。蕭何他娘有潔癖,偏偏生出一個有腋臭的孩子,每回給他喂奶,都得把兩個鼻孔塞滿艾草。蕭何出生三年后,他家方圓的三街五巷沒有鼠害,甚至連蟑螂臭蟲都絕了蹤跡。兒時,小伙伴們都不跟蕭何玩耍,嫌他身上的味兒嗆人。小伙伴們嫌他也就罷了,蕭何家養(yǎng)了七年的花貓,最后都被蕭何的腋臭逼得離家出走了。唯有家中一條黃狗,始終與蕭何為伴,不離不棄。腋臭并非一無是處,夏天蚊蟲肆虐時,蕭何便能坦然處之,無論他睡在哪里,都是蚊不叮蟲不咬。無人陪伴的蕭何只好獨自讀書,積攢了一肚子學(xué)問。讀書漸多,蕭何得知麝香能掩腋臭,便覓得三錢麝香裝入兩個香囊,縛于兩側(cè)腋下,腋臭頓消。因兩側(cè)腋下綁縛香囊,蕭何平時常做掐腰狀,以避免雙臂垂下,把自己胳肢笑了。熟睡后,蕭何便無法自持,翻身時經(jīng)常把自己胳肢笑醒。

        麝香香囊縛于臂膀上,經(jīng)常會順著手臂滑落下來,丟失香囊事小,掩不住腋臭就會出大丑。蕭何苦思冥想后,在兩個臂膀之間拴上一條繩帶,渾像女人的抹胸。雖說此舉不雅,蕭何卻也顧不得許多,掩住腋臭才是他的頭等大事。

        麝香雖有奇效,藥效卻有天數(shù),須七天更換一回。起初,蕭何將換下來的香囊隨便丟棄,結(jié)果引來路人惡謗。打那之后,蕭何只好深夜出門,將替換下來的香囊埋于柏樹之下。凡是埋有香囊的柏樹,往往枝繁葉茂,歷經(jīng)數(shù)千年而不倒,后人稱之為漢柏。

        因麝香價錢不菲,蕭何日常不得不節(jié)衣縮食,積攢錢財來購買麝香。旁人還道是蕭何簡樸,其中緣由只有他一人知道。腋臭之人,是聞不到自己的腋臭的。深夜之時,蕭何常常舉臂嗅之,嗅來聞去似有一股隱隱的谷香味道。蕭何出任沛縣主簿之后,隨身攜一羽扇,一年四季不離手。不知情者謂之雅,其實,他搖羽扇只是為了嗅探自己的腋下有無谷香味道。

        在蕭何心里,劉季是他最大的勁敵。而在劉季的心里,蕭何只是一個屁。

        劉季吹牛的時候,眼神絕不四處亂撩,他只逮住眼前一個人看,瞪著眼前這個人的眼珠子看。被他瞪著看的人,起初心里有些發(fā)慌,因為劉季吹牛的時候聲音很大,很大的聲音配上很大的眼珠子,很是駭人。劉季的牛皮吹到一半的時候,被他盯著看的人就了,一副低眉順眼的委頓狀。聽者委頓后,劉季愈發(fā)信心大增,口吐蓮花,牛皮一個比一個大。其實,眼前的聽者之所以低眉順眼,有大半原因是劉季說話噴唾沫,聽者擔(dān)心唾沫星子飛進(jìn)眼睛里,只能半閉著眼睛做低眉順眼狀。遇到有人說話噴唾沫,一臉懊惱走開是很不禮貌的事兒,沛縣歷來盛行氣度和雅量,誰都不敢丟下氣度和雅量的面子不顧,就算低眉順眼以蔽之,人們也是于心不安的。

        遇到響晴薄日的天氣,劉季吹牛的時候能把眼前噴出一條彩虹。為了能讓彩虹更持久一些,劉季只能一個牛皮接一個牛皮往下吹,一直吹到精疲力盡,日落西山,才肯罷嘴。所以,沛縣的人都愿意聽劉季吹牛,而不愿意聽蕭何吹牛。原因很簡單,劉季能吹出彩虹,蕭何把嗓子撕扯啞了也沒有吹出過彩虹。在色調(diào)稀缺的沛縣,彩虹是無比養(yǎng)眼的。沛縣人能夠在彩虹里面看到富貴人家的黃色、酒肆家的朱色、秧苗的綠色、桑葚的紫色,而令人生厭的黑白色卻不在其中。沛縣人討厭黑白兩色,因為官家著黑色,死人才著白色。劉季曾經(jīng)給聽者普及過顏色的知識,他說飛蟲著黃衣便是采蜜的蜜蜂,飛蟲著黑衣便是吃屎的蒼蠅,一甜一臭全仰仗顏色。

        自此之后,沛縣只有雨天,蕭何才能潮濕亮相。蕭何雖是個雞胸,胸中卻無溝無壑,他只肯輔佐沛縣令一人,容不得其他人物爭自己的風(fēng)光。沛縣令是個柔弱之人,曾經(jīng)勸蕭何不要跟劉季爭口舌之利。蕭何豈肯善罷,他搪塞沛縣令,說自己肺熱焦躁,雨天說說話正好以濕氣潤之。沛縣令于心不忍,最終道出實情,說自己曾與呂公同鄉(xiāng),并答應(yīng)呂公重托,年后準(zhǔn)備委任劉季做亭長,統(tǒng)管泗水。呂公乃呂雉之父,便是劉季的岳父。

        蕭何聞聽,心中更是不悅,劉季聚眾善說,已經(jīng)網(wǎng)羅沛縣民眾若干,一旦再在官府任職,加上其岳父與沛縣令有同鄉(xiāng)之誼,日后沛縣豈不成了劉季一手遮天。冥思一夜,蕭何祭出一招,對沛縣令說劉季有謀反之心。沛縣令臉色驟變,問蕭何要證據(jù)。蕭何說半數(shù)沛縣民眾可以作證,劉季公開聲稱“著黑衣便是吃屎的蒼蠅”。

        沛縣令聽后,汗透官服,把一件黑色官袍浸得水淋淋的。官服浸泡汗水后,被拉大了一號,前后裙擺墜到地上。沛縣令在屋里來回踱步,思慮應(yīng)對之策,官服裙擺拖在青磚地上,用汗水寫下了一個大大的“之”字。沛縣令在地上寫第十個“之”字的時候,腳踩到前裙擺上,把自己摔倒在地上。蕭何沒有上前扶起沛縣令,因為他知道沛縣令此刻心中已然慌亂,他慌亂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感知,無論別人對他做什么,他都是渾然不覺的。蕭何往廳堂外走去,路過沛縣令身邊的時候,甚至還踢了他屁股一腳,沛縣令只顧著自己懊惱,對蕭何的所作所為毫無察覺。

        沛縣的晴天是屬于劉季的,因為他能噴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彩虹。不停地說話很費精氣神,遇到陰天下雨,劉季便會在家歇息休養(yǎng)。劉季的老婆呂雉善吹塤,塤音過處,無物不傷。呂雉嫁給劉季后,發(fā)愿只為夫君吹塤,而夫君只有雨天才在家中安歇,呂雉也只能在雨天為其吹塤。每當(dāng)塤音響起,家中的牲畜都會忘性傾聽。劉季家中殷實不足,寒薄有余,家畜也無非是一頭老驢兩頭豬,另有雞鴨十余只。雨天蕭瑟,塤音悲涼,每每塤曲奏起,豬和雞鴨只會凝神傾聽,老驢則不同,會傷心落淚。奏至高潮時,老驢不僅涕淚縱橫,還會和音伴驢鳴。自此以后,雨日驢鳴漸成風(fēng)尚。

        劉季也喜歡老婆吹塤,大概是心中驕躁之氣太盛,依賴這塤音中和心氣。嗚嗚咽咽一曲塤音罷了,劉季心中的驕躁之氣下來了,另一股淫蕩之氣升騰起來,夫婦兩人便摟作一團(tuán)行房事。雨天行房事有一個好處,行到快活處就算是喊破天,也無人聽到。別人家行房事,大都是女人喊叫,劉季家中的房事卻是劉季叫喊得最兇。劉季叫喊也不是全無章法,興起時,劉季會吟唱《大風(fēng)歌》:

        大雨起兮塤飛揚,

        十里沛縣兮狗肉香。

        蕭何一直想要一柄劍,但是私藏刀劍利刃是死罪,而且好的鑄劍師全都被軍隊關(guān)起來了,只為軍隊鑄造武器。整個沛縣只有七柄劍,沛縣令一柄,五個亭長各一柄,還有獄吏曹參有一柄。曹參人緣極好,經(jīng)常把劍借給四周鄰里劈柴,所以他的劍是最爛的,劍身兩面全是缺口。曹參倒是經(jīng)常打磨,劍身的缺口經(jīng)過打磨后變成了鋸齒,問他借劍回家鋸木頭的人更多了。

        蕭何是文官,沒有佩劍資格,可他一直想擁有一柄劍,覺得有安全感。于是他說服沛縣令,要兼任沛縣典獄長,做了典獄長就能擁有一柄劍。報告打上去半年,想必最近就該有批復(fù)。批復(fù)越近,蕭何越想早日佩劍,他便冒險從買麝香的儲備金里拿走大部分錢,再偽造一紙準(zhǔn)許鑄劍的公文。沛縣只有一個三流的官方鑄劍師,名字叫周勃。周勃會鑄劍,也會制弓,還會吹喇叭,沛縣凡是有婚喪皆能看見周勃的身影。周勃是一流的吹鼓手、二流的制弓師、三流的鑄劍師。

        青銅劍的圖樣是蕭何自己設(shè)計的,劍長三尺三,劍柄以桃木鑲裹,桃木上再鑲嵌他的一顆齲齒。這顆齲齒是蕭何成人后脫落的第一顆牙齒,他沒舍得扔到房頂上,怕烏鴉把自己的齲齒吃掉,便整天放在手心里把玩,天長日久把齲齒玩出了包漿。因為瞅著焦黑的蟲洞不舒服,蕭何便熔了一點金水,倒進(jìn)蟲洞,于是,齲齒上有三種顏色:牙白、淺褐、金黃。把玩日久,倒也很像三色瑪瑙。所以,蕭何決定把這顆齲齒鑲嵌在自己的第一柄青銅劍上,以防丟失。

        青銅劍圖樣交到三流鑄劍師周勃手里,周勃說做不了這么長的劍,還說劍長超過三尺容易斷。

        蕭何說青銅里面摻一點鐵,劍就不會斷了。

        周勃撇了撇嘴,他最憎恨外行人指點自己的專業(yè)了。周勃的三樣技藝中,因為鑄劍痛恨的人最多,雖然七年來只鑄了七柄劍,七個劍主都是他憎恨之人。其次憎恨的人是來制弓的,雖然他只制過六張弓,六張弓主也都是他極為厭惡之人。至于吹喇叭,周勃只厭惡一個人,那就是呂雉。不管婚喪嫁娶,每每吹完喇叭,都有好事之人問周勃,汝與呂雉,誰更勝一籌?

        周勃往地上甩著喇叭里的口涎,說大丈夫豈能與一婦人較高低。

        說歸說,周勃絕不肯在吹奏上被人詬病,此后愈發(fā)苦練狠吹。數(shù)年之后,周勃因為發(fā)奮過猛,把自己的兩顆門牙吹成了齙牙,牙齒的半截暴露出唇外,風(fēng)吹日曬加冶煉爐火烘烤,他的兩顆門牙半截是灰黑色,半截是乳黃色。

        蕭何見周勃面有慍色,便道,我乃官家鑄劍,你若是偷工減料,當(dāng)心被治罪。

        周勃打開齙牙,哈哈朗笑道,天下刀劍都是官家所鑄,你嚇唬鬼呢!

        蕭何無奈,說你只要加一點鐵,劍斷了跟你沒關(guān)系,斷了就當(dāng)短劍用。

        周勃搖搖頭,指著石槽里的一柄劍坯,說三年總共收了兩斤鐵,全用在劉季的劍上了。

        蕭何拎起劉季的劍,上下打量一下,估摸著頂多有三尺,想到自己的劍比劉季的劍長了三寸,心中不免得意起來。蕭何對周勃說,泗水亭長的任命批文尚未下來,劉季就敢鑄劍,這是謀反。

        周勃皺了皺眉,小聲問道,敢情蕭何大人的鑄劍批文便是真的嗎?

        劉季到周勃處取劍的時候,是一個正當(dāng)午,烈日曝曬,整個沛縣像是一座火爐。劉季脫掉長衫,赤裸著上身走在沛縣的街上,希望街上的人們能夠看到他左胸口上的二十八顆黑痣。偏巧趕上天氣太熱,人們?nèi)箭斂s在家里,劉季一路上只遇見五六個人。雖說人少,劉季還是想光著膀子,因為從明天起,他就得走馬上任泗水亭長,作為官家人得有官家的體面,不能再光著上身在大街上晃蕩了。劉季不屑于農(nóng)活,又不肯習(xí)武健身,身上沒有半點腱子肉,他光著上身純粹為了展示左胸口上的二十八顆黑痣。其實,二十八顆黑痣中只有三顆是真的,二十五顆是他后來文的。文身這事兒要從三年前的夏天說起,劉季正在家門前一棵柳樹下歇涼。忽然間,遠(yuǎn)處走來一位衣袂飄飄的游方術(shù)士,術(shù)士身形修長,邊走邊吟唱時下流行的《大風(fēng)歌》:

        大風(fēng)起兮柳飛揚,

        烈日當(dāng)空兮晴朗朗,

        伸手不見兮是廟堂。

        術(shù)士走進(jìn)柳蔭下,看到袒胸露懷的劉季,便口稱奇人。劉季知道術(shù)士們行騙的路數(shù),他斜睨著術(shù)士,見他兩只寬大袍袖鼓起并抖動著,同時發(fā)出“噗嚕?!钡穆曧?,顯得與眾不同。劉季問術(shù)士袖子里藏著什么?

        術(shù)士輕描淡寫答曰,袖里乾坤。

        劉季懶得搭理游方術(shù)士,怕中了他們的妖術(shù),便斜靠在樹干上閉目養(yǎng)神。

        游方術(shù)士自覺無趣,便從懷中取出一卷簡書,對劉季說,如若參透簡書上的要義,汝便是掌管天下之人。

        劉季自幼不習(xí)正業(yè),一心建大功、立大業(yè)、說大話、吹大牛,游方術(shù)士所言倒是他喜歡的調(diào)調(diào)。待劉季睜開眼,已經(jīng)不見了那術(shù)士,只有地上一卷竹簡。劉季粗通文字,展開竹簡,只見上面畫滿了星星點點,卻不見一個文字。劉季看著看著便覺得頭暈,遂將竹簡伏于胸口,沉沉睡去。睡夢中,劉季夢見妻妹呂嬃坐在自己的床上,正在給自己縫一件麻衣,妻子呂雉走進(jìn)來,問呂嬃為誰縫衣服?

        呂嬃顢頇地回道,衣服縫好了,誰穿著合適就是誰的。

        在一旁的劉季心里清楚,這件衣服是呂嬃為他縫制的,不知道她為何不敢說出來。

        忽然,一陣涼風(fēng)襲來,劉季睜開眼,發(fā)現(xiàn)眼前又來了一位術(shù)士。這是一位矮一點的胖術(shù)士,劉季猜測這位是蹲點的術(shù)士,因為游方術(shù)士應(yīng)該是瘦子。劉季坐直身子,竹簡滑落進(jìn)手中,胖術(shù)士一陣驚呼:奇人??!奇人!

        劉季來了興趣,說剛才過去一位術(shù)士,兩個大袍袖子里噗嚕嚕鼓著風(fēng),也稱我是奇人,我到底奇在何處?

        胖術(shù)士說前面過去的是個假術(shù)士,他兩個袖子里各拴著兩只鵪鶉,鵪鶉不停地扇動翅膀,造成衣袂飄飄的仙人假象。

        劉季尋思一會兒,反駁道,你當(dāng)我沒有聽過鵪鶉聒噪,若袖子里藏著鵪鶉,怎么聽不見鵪鶉叫呢?

        胖術(shù)士說,他剪掉了鵪鶉的舌頭,就算鵪鶉想叫,也出不來聲。

        劉季覺得胖術(shù)士說的有道理,便把話轉(zhuǎn)到正題上,你快說說我到底奇在何處?

        胖術(shù)士進(jìn)前一步,指著劉季左側(cè)胸口,說你胸口上的黑痣有二十八顆,方位正好對應(yīng)二十八星宿,上面是玄武,下面是朱雀,左邊是青龍,右邊是白虎,這是掌管天下的大運勢,如何不奇?

        劉季低頭一看,把自己嚇了一跳,左胸口上突然間密密麻麻多了一圈星星點點的黑痣。但是片刻之后,他便回過味來,這是竹簡伏在胸口上染上的墨汁。劉季本就好故弄玄虛,他不急不躁穿上上衣,手中握著竹簡,避入門中。

        自此之后,沛縣出了一位奇人的傳說便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劉季為了迎合這個說法,對照著竹簡上二十八星宿的位置,用針在自己左胸口上刺了二十五針,并將墨汁灌入傷口。之所以刺了二十五針,是因為他左胸口上本來就有三顆黑痣。三顆真黑痣倒是利用上了,全部歸在青龍方位,可輪到刺玄武方位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如何都避不開自己的乳頭。劉季實在下不去手,便喚來老婆呂雉,并向其道明原委。呂雉聞聽欣喜不已,捉針在手,并鼓勵夫婿說,想想天下那么大,一個小小的乳頭算得了什么。

        說罷,呂雉一針刺下去,差點刺進(jìn)劉季的心臟。劉季慘叫一聲,但沒有昏死過去,急忙催促呂雉,把墨汁涂抹到針眼里。

        數(shù)日過后,其他針眼漸成黑痣狀,唯獨乳頭感染腫脹,脹得比呂雉的乳頭還大,乳頭碰到衣服還會磨得生疼。劉季無奈,甚至不敢上街吹牛了,哪怕外面是響晴薄日。最后還是呂雉想出一個主意,她剖開一只蠶繭,把蠶繭殼用桃樹膠粘在劉季的乳頭上,劉季這才能出得門來。

        第一個夏天,劉季頂著一個大乳頭過了一夏天,沒敢把胸口上的二十八星宿示人。直到年末臘月,劉季的乳頭才消腫痊愈,迫不及待的劉季開始喜歡上洗冷水浴,還要脫得赤裸裸地跑到泗水邊上洗。從冬天洗到夏天,人們終于把劉季跟江湖上“沛縣出了一位奇人”的傳言對上號。

        劉季從周勃手中接過青銅劍,在手里掂量一下,說稍微有點重。

        周勃說給你的劍里面加了鐵,當(dāng)然重了。

        周勃見劉季沒有任何反應(yīng),便附在他耳邊說,蕭何也鑄了一柄劍,長三尺三,比你的劍還長三寸。

        劉季白了周勃一眼,說蕭何鑄劍礙我屁事,長短又與我何干?

        在周勃為其鑄劍的時候,蕭何也沒閑著,他開始為自己的佩劍設(shè)計劍鞘。為了省錢,他決定自己來做一柄劍鞘。馬皮、牛皮和驢皮幾乎全被軍隊征用,而且屬于國家管控材料,蕭何盯上了狗皮。狗革劍鞘雖不及馬革劍鞘好聽,但是涂上墨汁后,外人應(yīng)該分辨不出是什么材質(zhì)。狗皮單薄,挺不成一把三尺三的劍鞘模樣,蕭何決定以桃木打底,在桃木上蒙上狗皮。

        蕭何趕往南城,找到賣狗肉的樊噲,尋一張狗皮。樊噲知道蕭何吝嗇,加上他是官府的人,便胡亂拖出一張狗皮。蕭何打眼一看案板上的狗皮,便知道不夠長,說得要一張大狗皮。

        樊噲臉色不悅,蹲下身子翻弄出一張最大的狗皮,鋪在案板上,說這是最大的一張。

        蕭何看到狗皮的脖頸處還有一坨沒有剃干凈的狗肉,足夠自己煮一碗狗肉湯,便點點頭,卷起狗皮問詢價錢。

        樊噲皺著眉頭,琢磨著要多少錢合適。

        蕭何見他沒有送狗皮給自己的意思,便拉下臉來說,連皮上的狗肉都剃不干凈,你的刀子該磨一磨了。

        樊噲心中一驚,說哪里有刀,狗皮是我用手撕下來的。

        蕭何一陣?yán)湫Γ匦聰傞_卷起來的狗皮,指著狗脖子處那坨肉,說這里還有刀切的痕跡,你還想抵賴不成?

        樊噲心中憤懣,一掌拍在案板上,說狗皮送你了。

        蕭何這才重新又卷起狗皮,換了一副笑臉問道,劉季欠你的狗肉賬還了沒有?

        聞聽此言,樊噲臉上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賴笑,說劉季允諾,再吃我一年狗肉,便拿他小姨子呂嬃頂賬。

        蕭何故意提高聲調(diào),貶斥道,人肉換狗肉,于禮何存,于禮何顧。

        樊噲繼續(xù)賴笑著,瞅著蕭何的背影說,互通有無,礙你屁事。

        蕭何先回了一趟縣衙,他要探知沛縣令有沒有想治劉季謀反之罪。臨近縣衙門口,蕭何看見呂公從大門里走出來,心中便已了然:呂公來為女婿求情。

        蕭何快步走進(jìn)縣衙,見沛縣令正著一身新官服,在庭院里練習(xí)走朝步。朝步是官員參見皇帝時走的方步,也稱之官步。要求覲見皇帝的官員夾緊雙臀,腿腳卻要向兩個側(cè)前方踢開,一步一頓往前走。夾緊雙臀和側(cè)前方踢腳都不難,難的是一步一頓。一步一頓不是走一步停頓一下,而是在停頓的過程中,上半身還要前后晃蕩一下,晃蕩時還要晃出蕩秋千時的悠然感。朝步是李斯發(fā)明并推行的,李斯患有痔瘡,走路時必須夾緊雙臀才不至于脫肛,步姿十分不雅,曾遭到同僚譏笑。李斯為了報復(fù)同僚,杜撰出夾緊雙臀的朝步,讓滿朝文武都夾著屁股走路。李斯的理論強大,讓同僚們無懈可擊,他對皇帝嬴政解釋道,眾大臣每日里山珍海味胡吃海塞,上朝時將污濁之氣偷偷排于朝堂之上,日久會壞了秦朝的風(fēng)水,而夾緊雙臀,排氣時便會發(fā)出響聲,皇帝便可治其大不敬之罪。

        嬴政覺得李斯說的有道理,又問向兩個側(cè)前方踢腳是什么道理?

        李斯說朝服寬大,踢開朝服的前襟,便可知朝服內(nèi)有無藏劍。

        嬴政點點頭,覺得有道理,再問一步一頓何故?

        李斯答曰,若是腰間藏有匕首,從朝門搖晃至君前,就會把匕首晃蕩落地。

        嬴政聞聽大加贊賞,遂命李斯推行朝步,并嘉賞朝步走姿優(yōu)美的大臣,李斯便年年獲得獎賞。

        沛縣令見蕭何進(jìn)來,立刻止步,裝作欣賞庭院中垂下來的絲瓜。沛縣令臉上微微泛紅,有些不好意思,因為他距離覲見皇帝的路還有很遠(yuǎn),若無機(jī)緣,甚至這輩子都見不到皇帝。

        蕭何也不點破,湊上前來問道,可否治劉季謀反之罪?

        沛縣令一臉坦然地?fù)u搖頭,說沛縣若是有人謀反,你我均脫不了干系,就算是殺了劉季,你我也得入大牢。

        蕭何聞聽,便知是呂公授意,心中不禁憤憤然。

        沛縣令捋著蕭何的后背,說是讓他消消火,并出主意說,如果干不過劉季,你倆也可以做朋友嘛。

        蕭何心中一動,覺得沛縣令的話不無道理。

        看到蕭何眉頭舒展,沛縣令也放松下來,心中一松,雙臀也跟著放松,一卷練習(xí)夾臀的竹簡從沛縣令襠下滑落到地上。蕭何彎腰從地上撿起竹簡,發(fā)現(xiàn)竟是《諫逐客書》的復(fù)抄卷,心中懊惱不已,后悔自己多事,這相當(dāng)于拿到了沛縣令的大不敬罪狀。蕭何畢竟是蕭何,腦子轉(zhuǎn)得快,急忙捧上竹簡,對沛縣令道:從夾汗巾到夾《諫逐客書》只不過區(qū)區(qū)一年,進(jìn)步神速?。?/p>

        劉季明天便要去泗水上任,今天在家中擺了九桌酒席,廳堂上三桌,院子里三桌,院外柳蔭下三桌。劉季對負(fù)責(zé)收禮錢的呂嬃說,送一千錢的人到廳堂上座,不夠一千錢的人坐在院子里,送五百錢的人坐院外。

        呂嬃撩起胸襟,一拉一拽地給自己胸口扇著風(fēng),說人家要是不送錢,送來一座玉山,又該讓座何處?

        劉季盯著呂嬃的肥膩膩的酥胸,笑著罵道,若是有人送來玉山,我就讓他坐到你的奶子上。

        呂雉拎著兩只破膛開肚的白雞走進(jìn)來,看見兩人的情形,心中便明了七八分。呂雉把兩只水淋淋的白雞摜在呂嬃的胸口上,狠狠地罵了聲小賤貨,趕緊把雞剁開,一只雞剁成三十二塊。

        呂嬃倒也不惱,她從劉季腰間抽出劍來,對姐姐呂雉說,沛縣令家上酒席的雞剁成十六塊,咱們剁成三十二塊,是不是顯得小氣了點?

        劉季笑罵道,你個小浪蹄子哪里懂得周禮,皇帝吃雞才能上整只雞,丞相家里吃雞便要切成兩塊,沛縣令比我高一級,他家吃雞切十六塊,我家的雞當(dāng)然就得三十二塊。

        天近晌午時分,前來道賀的賓客紛紛登門。沛縣令與呂公雙雙捉手,一路說笑著,步進(jìn)廳堂上座。

        劉季一旁對著呂嬃打趣道,兩千錢沒了。

        蕭何隨后趕到,交給呂嬃一支竹簡,上面寫著“欠一千錢”。呂嬃抬頭看一眼劉季,劉季點頭示意讓蕭何進(jìn)廳堂落座。接著進(jìn)來的是周勃,周勃對呂嬃說,給我記上兩千五百錢。

        呂嬃問周勃,記欠賬?

        周勃說豈有此理,劉季鑄劍尚欠我兩千五百錢,這錢估計他也賴著不給,權(quán)當(dāng)我隨禮了。

        樊噲來的時候,背著九十斤狗肉,他色瞇瞇地上下打量著呂嬃,問她有沒有九十斤?

        呂嬃說跟你娘差不多。

        樊噲說,我娘是餓死的,死的時候不到六十斤,我看你倆奶子就快趕上我娘的斤重了。

        呂嬃折算了一下,九十斤狗肉適合坐在院子里。

        曹參相對厚道,帶來五百錢,還有一捆上好的木柴,呂嬃安排他院中落座,正好與樊噲對桌。其余賓客隨禮都在五百錢以下,劉季不得不把院外的賓客讓進(jìn)院子里落座,因為柳蔭下已經(jīng)聚集了七八桌賓客。曹參倒是無所謂與誰同坐,樊噲卻不干了,說自己隨的中席的禮,憑什么跟下席的賓客坐在一處?

        劉季無奈,只好把廳堂里和院子里各撤掉兩桌,挪到院外柳蔭下,這才算是各安其位。樊噲與曹參兩人享用一桌酒菜,遭了不少白眼。進(jìn)進(jìn)出出招呼客人的劉季被樊噲攔住,劉季問樊噲,沛縣的隨禮錢怎么越來越少了?

        樊噲說稅負(fù)重了,隨禮錢就少了。

        劉季點點頭,說這樣的風(fēng)氣,以后誰還敢請酒。

        樊噲不理會劉季的心思,小聲問道,這一年剩下的狗肉今天都背來了,我今晚是不是就能娶呂嬃當(dāng)老婆了?

        劉季白了樊噲一眼,婚喪嫁娶不是小事,沉穩(wěn)些時日再說。

        樊噲說沉穩(wěn)不了,你們飽漢不知餓漢饑,我一個三十好幾的人,整日里摸不到女人的邊兒,我都有心日狗了。

        劉季說呂嬃尚有老父健在,呂公不死,我這個姐夫不好擅自做主吧。

        樊噲說不管,你應(yīng)諾的事情就得做到,誰讓你是咱們沛縣的奇人。

        劉季本想把呂嬃留在自己身邊,可眼下見樊噲的無賴勁兒上來了,也只能順其意。劉季問樊噲,你身上可有與眾不同之處?

        樊噲想了想,說每天早晨襠下之物硬挺,算是與眾不同之處嗎?

        劉季說那玩意兒傻子都會,你再想想,看看有什么奇特之處能夠吸引呂公,呂公喜歡奇人異士。

        樊噲忽然間臉色一紅,彎下腰去用嘴咬住自己的襠下之物,用含混不清的話問劉季,這個算不算?

        劉季被樊噲氣笑了,說你的腦子怎么就離不開褲襠了?

        就在此刻,忽然廳堂里傳來一陣吵嚷,劉季趕忙撇下樊噲,走進(jìn)廳堂查看。原來,蕭何吃雞的時候一直數(shù)著數(shù),發(fā)現(xiàn)一盤辣子雞里只有十六塊,跟沛縣令家的雞塊相同。蕭何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摜,沉著臉說道,劉季家中敢吃十六塊雞,謀逆之心昭昭。

        沛縣令心中也是不悅,但是礙于呂公情面,不好發(fā)作。劉季是個心里裝著天下的人,對這等小禮節(jié)不太放在心上,他讓幫廚去把主廚呂嬃叫來。呂嬃一頭大汗闖進(jìn)廳堂來,胸口的衣襟敞得越發(fā)開朗,她大喇喇地問道,口味咸淡如何?

        劉季說先別管口味咸淡,說說你為何把雞切成十六塊?

        呂嬃瞅了一眼空盤子,問道眾人是不是吃了正好十六塊雞?

        蕭何點點頭,說我一直數(shù)著,眾人吃了正好十六塊雞。

        呂嬃說那就對了,你們再數(shù)數(shù)桌子上的雞骨頭,是不是正好十六塊,因為我切雞的時候,每一塊都是帶著骨頭的。

        眾人低頭數(shù)了數(shù)眼前的雞骨頭,相加起來正好是十六塊。蕭何說沒錯,的確是十六塊雞骨頭。

        呂嬃說那就對了,你們吃下了十六塊雞,桌子上還剩下十六塊雞骨頭,加起來不就是三十二塊嗎?

        蕭何對呂嬃說,你這是強詞奪理。

        呂嬃抓起一把雞骨頭,對蕭何說,難道這是貓骨頭狗骨頭?

        呂公舉起酒杯來,勸眾人干杯,他對女兒呂嬃的表現(xiàn)大加贊賞。

        劉季趁機(jī)問呂公,人身有九竅,人看不見自己身上的哪一竅?

        呂公左右尋思一番,說照鏡子能看見臉上七竅,連鏡子都照不見的應(yīng)該是屁眼。

        劉季沖著院子里喊了一嗓子,樊噲進(jìn)來。

        蕭何將狗皮浸軟,拔掉狗毛,罩在桃木劍鞘上,從狗頭到狗尾,堪堪遮住劍鞘。蕭何有自己獨特的審美,他將狗尾巴沒有完全斬掉,而是留了一節(jié)尾骨,當(dāng)作劍鞘的裝飾。狗皮包裹好劍鞘,拿到太陽底下曝曬。曬一天,狗皮縮一寸,曬了三天,狗皮縮了三寸。還好劍鞘鞘尾有一塊尾骨撐著,沒有縮水,縮短的是鞘口,露出三寸桃木。蕭何心中不免遺憾,這畢竟是自己的第一柄劍。曬干狗皮后,蕭何將研好的墨汁涂在劍鞘上,正好將狗皮和桃木染成同一黑色。在給鞘口的桃木涂墨汁之前,蕭何一時間起了童心,他拿起筆蘸著蓋官印的朱砂,在三寸桃木上寫下四個篆書:吾有狐臭。隨后,像是怕有人看見這四個字,趕緊涂上墨汁掩蓋。

        第二天,蕭何抱著劍鞘,前往周勃處取劍。周勃前一天貪杯,在劉季家喝得酩酊大醉,直至中午才開張。說是開張,他的鑄造處門口也只有十個人候著,而十個人卻只有一單生意,因為十戶人家共用一把菜刀,他們今天是來取菜刀的,必須十戶人家都有代表出席才能取走菜刀。十個人中,有一位需要兩個人攙扶才能顫巍巍挪步的老婆婆,想必是這戶人家的年輕人都被征了兵丁,家中只剩下了老婆婆。自打菜刀成了國家管控的兇器之后,周勃的鑄造處只能鑄造鋤頭和犁頭,生意凄惶得緊。蕭何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想等十個人走后再進(jìn)門,結(jié)果十個人在屋里跟周勃吵嚷起來。蕭何實在耐不住性子,這才走進(jìn)鑄造處,聽了片刻才知道菜刀的管理者是老婆婆的大兒子,大兒子上個月打仗戰(zhàn)死沙場,但是菜刀上鑄的還是老婆婆大兒子的名字,老婆婆不干了,要周勃把名字改成其他人。其他人誰都不想管理菜刀,因為這把菜刀若是惹下人命案,管理者也得吃掛落,沒有人想承擔(dān)責(zé)任。

        蕭何分開眾人,說還是按律例辦,抓鬮選人。

        主簿發(fā)話了,眾人只好照辦,紛紛從身上取出印章丟進(jìn)一個麻袋里面。周勃晃了晃麻袋,伸手從里面摸出一枚印章,只見上面寫著余翼德。周勃嘴里罵罵咧咧道,三個字的名還他媽的這么多筆畫。

        隨后,周勃將十個人轟出鑄造處,說十日之后再來取菜刀。待眾人攙扶著老婆婆走后,周勃才從里屋取出青銅劍,遞與蕭何。蕭何接過劍來,先查看劍柄上的齲齒,他想看看周勃有沒有從牙洞里把金子摳走。結(jié)果,蕭何發(fā)現(xiàn)劍柄的齲齒倒是在,只是鑲嵌金子的牙洞沖著劍柄內(nèi)側(cè),根本看不到金子。蕭何問周勃,為什么鑲金子的一面朝里?

        周勃說,你當(dāng)初也沒有說鑲金子的一面朝外,我怕金子脫落,就讓金子朝里。

        蕭何心里打鼓,不確定周勃有沒有偷他的金子,接著又發(fā)現(xiàn)劍身上鑄了三個字:百斷劍。

        蕭何問其意,何謂百斷劍?

        周勃說是吉利話,迎風(fēng)斷草,吹毛斷發(fā),逮什么斷什么。

        蕭何心里甚美,將百斷劍插入狗皮桃木劍鞘中,倒也紋絲合縫。蕭何兼任沛縣典獄長的批復(fù)已經(jīng)到了,他可以風(fēng)風(fēng)光光佩劍上街了,于是,將百斷劍掛在腰帶的佩環(huán)上,頗有幾分得意。

        周勃說,從腰里拔劍試試看。

        蕭何依言拔劍,卻不能把劍拔離劍鞘,他問周勃何故。

        周勃笑著說,劍太長,胳膊太短,截斷三寸就能拔出來了。

        截斷三寸就跟劉季的劍一樣長了,蕭何不肯,說他先適應(yīng)一下,便扶劍而去。

        接下來的半個月,蕭何都沒有把劍從劍鞘里拔出來過。又過了十天,蕭何實在太想念百斷劍了,便想了一個辦法,把劍鞘綁在院子里的柿子樹上,這才抽出劍來。蕭何把玩了整整一夜,其間兩次割破手指,直到第二天要去縣衙辦公的時候,才戀戀不舍地將百斷劍插入劍鞘,掛在腰帶上出了門。

        又過了半個月,烏黑劍鞘的狗皮上長出了一層黃燦燦的絨毛,尤其是劍鞘底端尾骨上的毛長得更快,很像一條狗尾巴。蕭何十分苦悶,不得不每晚在火燭上把狗毛燒焦。

        秋天到了,雨水多起來,沛縣的陰雨天屬于蕭何。劉季雖在泗水辦公,可他每天騎著老驢趕班,遇到響晴薄日的天氣,他還是會在沛縣街頭聚眾吹牛,直到吹出彩虹才肯趕往泗水。干涸了整整一個夏季的沛縣,終于迎來第一場秋雨,蕭何穿戴整齊,掛上百斷劍亮相街頭了。劉季的擁躉和蕭何的追隨者是同一批人,他們無所謂誰的口才好,誰講的內(nèi)容有含金量,只要有人能夠給他們說話解悶,他們就會圍觀。蕭何今天講的是周公鑄鼎的故事,故事講到一半,有人看到蕭何的佩劍上流下一股黑水,隨后又看見了劍鞘上的朱砂小篆:吾有狐臭。

        劉季的泗水治下不足千戶人家,且散居于江河池水邊上,三五戶、八九戶、幾十戶傍水而居,村不成村,鎮(zhèn)不成鎮(zhèn),行政管理成本極高。就拿十戶共用一把菜刀來說吧,泗水南岸有一戶謝姓人家,謝父得了肺病,偶得一偏方,說是得有一只“全活母羊”做藥引子。所謂全活母羊,便是一只有父有母的母羊,剛好還生有公羊母羊,而且與之配種的公羊也健在。趕巧謝家養(yǎng)了四只羊,一只公羊和一只母羊生了一公一母兩只羊,只待這種母羊再生下一只公羊和母羊,便可做藥引子了。一年后,小母羊長成,與鄰人家公羊配種后,生下一公一母兩只小羊。謝家趕忙配好草藥,只待菜刀一到,便可殺羊服藥,醫(yī)好謝父肺病??墒侵x家只有一戶鄰人,其他八戶相距甚遠(yuǎn),且有四戶居于泗水北岸。當(dāng)初為了公平起見,泗水兩岸十戶人家,交替使用菜刀,若逢渡船壞了或者遇有洪水,菜刀便一兩個月過不了泗水。半年之后,謝家終于迎來菜刀,可惜老母羊前天晚上被狼吃了,剩下的母羊便算不得全活母羊,只能等下一只母羊再產(chǎn)下一公一母才作數(shù)。待第二回菜刀入謝家,謝家的母羊生下的全都是母羊,也算不得全活母羊。為了保證再下回有全活母羊,謝家不敢賣一只羊,因為把羊賣了便不知羊的死活,也就保證不了治療藥效。等到謝家第三回?fù)淼稌r,終于生下公羊的母羊無恙,鄰人家為其配種的公羊卻老死了,謝父還是服不了藥。八年過后,謝家的全活母羊終于等到了菜刀,可惜謝父已于三個月前死了。

        這段故事是周昌講給劉季聽的。周昌是泗水的驛簿,性情倒是耿直,只是說話有點結(jié)巴,謝家“全活母羊”的事兒講了三天,劉季才聽明白。說話流利,口才甚好的劉季偏偏遇到一個口吃結(jié)巴的下屬,簡直是冰火兩重天。

        周昌講述此事,意在通過劉季向上反映,能否改成五戶共用一把菜刀。劉季的心思壓根不在菜刀上,他問周昌,謝家現(xiàn)在有多少只羊?

        周昌說謝家現(xiàn)在繁衍了兩百多只羊,成了泗水第一大戶人家。

        劉季一拍大腿,說這就是十戶共用一把菜刀的政績,造就了富甲一方的謝家,此絕非謝家治家有方,全賴秦政高瞻遠(yuǎn)矚。

        劉季一上午拍了自己大腿幾十次,讓周昌記錄謝家發(fā)家致富的過程,并在中間略去菜刀周轉(zhuǎn)不靈、使用不便的細(xì)節(jié),即刻呈報沛縣令。劉季越想越得意,忍不住對周昌吹噓,說沛縣令是他岳父的發(fā)小,他要讓岳父督促沛縣令呈報咸陽,把泗水謝家樹為秦政富民典型。

        是日上午,劉季拍自己大腿最后一巴掌的時候,醞釀出報告的核心意義:只要遵循盛秦律例,便可得富貴榮華。

        周昌心中萬般悲涼,好不容易盼來的亭長,竟也是好諛之徒,與之前幾任毫無區(qū)別。待他想反駁的時候,一個字尚未出口,劉季已經(jīng)跳到下一個思路了。周昌無奈,只好在心中咒罵個不停。

        劉季拍完最后一巴掌大腿,立起身軀,說今日里去謝家視察,烤全羊去。

        劉季好食狗肉,并拖欠樊噲狗肉錢的事兒,被蕭何添油加醋張揚得沛縣無人不知。

        周昌疑問道,使……使……使君,棄狗……棄狗……棄狗肉乎?

        劉季朗聲笑道,你們?nèi)叶简T狗,較之狗肉,乃父更愛羊肉。

        周昌心中暗罵道:我是你爺爺!我是你爺爺??!我是你爺爺?。?!

        看到泗水驛簿周昌所呈案報,蕭何便知是劉季的主意,因為周昌以耿直著稱,絕不會顛倒是非為皇帝歌功頌德。蕭何把案報壓下,沒有讓沛縣令看到,他不由得暗自欽佩劉季的馬屁功力,能把“禁刀”和“秦政富民”兩件不相干的事情勾連在一起,且合情合理。蕭何腦補著劉季的案報上奏之后,有可能帶來的后果,越想越覺得渾身冒冷汗。決不能讓沛縣再冒出一個能夠跟自己比肩的人物!蕭何想到此處,摘下拖地佩劍,用腰帶將百斷劍綁縛在公案之上,拔出劍來將竹簡上的字一一削去。竹簡是曬干三年以上的老竹子,很是吃墨,墨汁浸潤竹子肌理,蕭何不得不力灌雙臂,用盡吃奶的力氣削字。突然間,“嘎嘣”一聲,百斷劍的劍頭折斷三寸。蕭何捏起折斷的劍頭,大罵周勃偷工減料,把鐵都用在劉季的佩劍上。蕭何罵完周勃,也銷毀了劉季“秦政富民”的案報,累得出了一身汗,他隱隱地聞到腋下淡淡的谷香味兒,暗叫不妙。因為把錢用來鑄劍,蕭何腋下的麝香從七天更換一次改成十四天更換一次,腋臭難免外漏。蕭何趕緊敞開門窗,想讓味道盡快散去,卻看到沛縣令正在庭院里練習(xí)走朝步。為了夾緊自己的屁股,沛縣令的朝步已經(jīng)步入化境,現(xiàn)在可以在自己雙腿中間夾著佩劍走路了。大概是聞到蕭何屋里散出去的氣味兒,沛縣令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咣當(dāng)”一聲,佩劍跌落在青石板上。沛縣令回望一眼窗前的蕭何,沖著他揮了揮手,示意他趕緊關(guān)閉窗戶。蕭何羞臊得滿臉通紅,旋即閉窗。剛剛關(guān)上窗戶,便見曹參一步闖入。蕭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把屋里的谷香味全部吸入腹中,以免在曹參面前再陷尷尬。曹參畢竟厚道,他使勁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阻回去一個到了鼻腔里的噴嚏。

        蕭何問曹參何事?

        曹參說響應(yīng)皇帝號召,從監(jiān)獄里挑選了三十名輕罪囚犯,準(zhǔn)備送往咸陽應(yīng)征,但不知道遣何人押送囚犯。

        蕭何手捻稀須,沉吟道,借汝佩劍一用。

        曹參一愣怔,他還以為蕭何在考慮押送囚犯之事,沒想到是問自己借劍。曹參拔出渾身都是鋸齒口的佩劍,倒轉(zhuǎn)劍柄,遞到蕭何眼前。蕭何右手接過劍來,左手抓起自己的劍鞘,并將劍鞘用腳踩在椅凳上,用曹參的劍當(dāng)鋸子,把劍鞘上“吾有狐臭”的三寸鋸了下來。使鋸過程中,蕭何緊緊握住“吾有狐臭”四個字,鋸掉的三寸劍鞘隨手揣進(jìn)懷里,把劍還給曹參。

        蕭何對曹參說,讓泗水亭長劉季負(fù)責(zé)押送囚犯去咸陽。

        曹參說可以,還說劉季年近半百都沒有出過沛縣,肯定喜歡這趟差事。

        蕭何把自己的百斷劍插入劍鞘里,長短正合適,最妙的是拔劍收劍自如。

        曹參正要出門,蕭何又說道,把囚犯換一換,換成三十名死囚。

        曹參心中一凜,說送死囚應(yīng)征違背秦律,此去咸陽路途遙遠(yuǎn),萬一死囚造反或者逃跑,劉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蕭何說,國家戰(zhàn)事吃緊,今年征兵三回,再也不提死囚不能應(yīng)征這條律例了,說明囚犯不夠用了,最終都得送上戰(zhàn)場。

        曹參早已被蕭何的腋臭熏得七葷八素,不再與之辯解,急急稱諾,轉(zhuǎn)身出了沛縣縣衙。來到大街上,曹參甩開四肢狂奔起來,想讓風(fēng)吹走他身上的狐臭味兒。瘋跑的曹參直到撞上挑著擔(dān)子的樊噲和呂嬃,樊噲止住趔趄,放下?lián)?,問曹參何事慌張?/p>

        不等曹參作答,呂嬃調(diào)笑道,他趕著投胎去。

        曹參不敢觸碰呂嬃火辣辣的眼神,眼睛只盯著樊噲,說是回去安排死囚,要讓劉季押送去咸陽。

        呂嬃禁不住拍手稱快,說她很想跟著姐夫走出沛縣長長見識。

        曹參白了呂嬃一眼,說死囚出了牢籠,便是魚入大海,劉季這趟公差只怕是兇多吉少。

        樊噲不語,心中禁不住暗自高興。因為自打娶了呂嬃之后,劉季便沒有了拿手,沒有拿手的劉季卻不肯收手,依舊在自己這里掛賬賒狗肉。跟劉季成了連襟,樊噲既不能不賣狗肉給他,又不好意思張嘴要賬,搞得樊噲很是煩惱。樊噲也跟呂嬃抱怨此事,呂嬃不以為意地嬉笑道,姐夫吃你一點狗肉算什么,又不是吃你的老婆。

        回到家中,呂嬃便讓樊噲跑一趟姐姐家,把蕭何偷換死囚的事告知劉季。樊噲哂笑道,沛縣少了劉季,便沒有人敢來賒賬了,我巴不得他一去無回??吹絽螊辽袂椴粣?,樊噲接著說道,你跟劉季眉來眼去的騷樣兒,早就讓我看不順眼了,他死了活該。

        呂嬃坐在床沿上抹眼淚,說自己跟姐夫清清白白,只是擔(dān)心姐夫出事,姐姐便無人依靠。

        樊噲笑著,說無須為這事發(fā)愁,劉季要是死了,我把你姐姐接來一并養(yǎng)著。

        樊噲因為能看見自己的屁眼,便被呂公認(rèn)定是沛縣的不凡之人,遂將女兒呂嬃嫁給樊噲為妻。

        呂嬃自打嫁給樊噲之后,初嘗云雨,喜不自禁,每日里早晚不休,連樊噲出去賣狗肉,她都要如影隨行。呂嬃偷聽過姐姐和姐夫的房事,她學(xué)著姐姐的口吻問樊噲:夫婿感覺如何?

        樊噲朗笑道:比狗好。

        呂嬃身體柔若無骨,加之樊噲能夠勾身探襠,因此二人行房事時可以變換各種姿態(tài)。樊噲喜歡在鍋里親熱,他沿著鍋沿把身體圈成半個圓圈,讓呂嬃的身體圈成剩下的半個圓圈,兩個人都把腦袋探到鍋底親嘴。親嘴親夠了之后,樊噲仰臥在鍋底,讓呂嬃的身體折成倒弓形,壓在自己身體上面。呂嬃不怎么喜歡這種方式,倒不是覺得怪異,而是嫌鍋里有狗肉的腥膻味兒。樊噲勸慰她,說方術(shù)之士都是這么干的,這么干不損害身體,還可以陰陽互補。樊噲還喜歡在樟木箱子里做愛,兩個人把身體蜷縮成兩把曲尺的形狀,側(cè)身躺在箱子里,還要把樟木箱的蓋子合上。呂嬃還是不喜歡,她說樟木的味兒聞久了像是腳臭味,而且箱子很像一口棺材。

        呂嬃最中意的是掛在房梁上做愛,兩個人倒掛在同一根橫梁上,倆人像蝙蝠一樣倒垂著。樊噲垂著垂著會滿臉充血,臉色變成桑葚的顏色,腦袋腫脹得像個豬頭。血液從下體流到上體,樊噲的物件會變得軟塌塌的滑落出來,像他的身體一樣倒垂下來。呂嬃渾不在意,她正在欣賞自己漸漸漲大的乳房,血液充盈著每一根血管像梅花的樹干一樣清晰起來,一直到兩只乳房膨脹過肩,有時候甚至耷拉到自己的腮畔。每回倒掛在房梁上做愛,樊噲都會求饒。每回聽到樊噲求饒,呂嬃都會意興勃發(fā)。她能將脖頸子扭轉(zhuǎn)一百八十度,回過頭來含住樊噲的舌頭,不讓他叫嚷出聲響。她不知樊噲的舌頭也會充血,充血的舌頭在呂嬃的嘴巴里腫脹到拳頭一般大,呂嬃想吐都吐不出來,最終掛在房梁上暈死過去。暈死過去的呂嬃松開干癟無血的雙腿,任憑自己的身體跌落下來,好在樊噲的舌頭鉗在她的嘴巴里,倒也摔不壞。樊噲雙手撐地,從房梁上卸下雙腿,站立起身體,血液回到下體,舌頭才慢慢消了腫,從呂嬃的嘴巴里抽出來。呂嬃喘上第一口氣來,重新把自己倒垂在房梁上蕩悠至深夜,才能心滿意足地下來歇息。

        是夜,呂嬃不敢在房梁上蕩悠太久,她聽見樊噲的鼾聲響起之后,便從房梁上滑落下來,匆匆穿上衣裳,急急地趕往姐姐呂雉家。近日無雨,劉季夫婦無甚興致,兩個人早早寬衣歇息,直到被呂嬃的敲門聲驚醒。劉季秉燭開門,見到嬌喘吁吁的呂嬃,心中禁不住蕩漾一番,便牽著她的小手帶進(jìn)屋中。呂雉也已下床,詢問呂嬃夤夜來訪何事?

        呂嬃喘息稍定,便把白日里撞見曹參的事情細(xì)細(xì)說來,并勸說劉季托病,不要押送死囚去咸陽。

        劉季聞聽,有些慍怒,他向來不把蕭何放在眼里,更不曾與之為敵,可蕭何卻屢屢構(gòu)陷自己,真真的小人是也。昨日從泗水歸來,劉季沒有回家,徑直去了岳丈呂公處,從呂公那里得知,沛縣令至今未曾見過泗水呈送的“秦政富民”案報,便知道是蕭何從中做了手腳。劉季從岳丈家中出來,已近天黑,偶抬頭望見公示墻上張貼著征兵告示,告示底部蓋著沛縣令的官印。劉季看準(zhǔn)四下無人,上前把告示落款處的官印撕下來,揣進(jìn)懷里。劉季連夜趕往周勃處,掏出官印落款讓周勃給他刻一枚沛縣令官印。

        周勃連連搖頭,說私刻官印是死罪,他絕不會自己找死。

        劉季說他要給皇帝呈送一份“秦政富民”的案報,這份案報只要皇帝看到,自己便可飛黃騰達(dá),至少會官居沛縣令。劉季還半是威脅地說,乃公日后若是做了沛縣令,助我者喝酒吃肉,坑我者治罪入牢。

        原來,劉季心中已經(jīng)做好打算,準(zhǔn)備讓周昌再寫一份“秦政富民”的案報,蓋上私刻官印后,便可通過泗水亭驛,直接將案報呈送咸陽。只是他不曾想到,蕭何還有更陰損的計謀,讓他押送死囚去咸陽。劉季在屋中踱步片刻,對呂雉和呂嬃姐妹說,就算是為了扳倒蕭何,我也必須去咸陽。

        十一

        劉季拿著名冊到監(jiān)獄里清點囚犯,三十名果然都是死囚。清點完畢,曹參扛來一捆最粗的縲紲,將三十名死囚的手腳捆牢。捆腳的時候,曹參問劉季,縲紲捆半步還是捆一步?

        劉季說此去咸陽山高路遠(yuǎn),捆一步半。

        曹參說捆一步半,死囚們就能奔跑了,路上會失控。

        劉季說不妨,早一日到咸陽便早一日穩(wěn)妥。

        曹參無奈,將死囚們腳上的縲紲捆成一步半。捆綁完畢,這才將死囚們帶出牢房。是日,風(fēng)疏云淡,響晴薄日。死囚們許久不見日光,紛紛瞇起眼睛,享受著日光的恩賜。

        劉季辭別曹參,率領(lǐng)一干死囚上路了。行走至一處廢棄短亭,劉季見四下無人,便喝住眾死囚開始訓(xùn)話,說他們這一批死囚運氣好。

        死囚問劉季,何謂運氣好?

        劉季說,你們本來只能在監(jiān)獄等死,現(xiàn)在卻有了保家衛(wèi)國為皇帝建功立業(yè)的機(jī)會,難道不是好運氣嗎?劉季還說,不是任何一個男人都有機(jī)會披上戰(zhàn)袍,為了自己的皇帝去馳騁疆場的,此刻擁有了這樣的機(jī)會,你們?nèi)羰遣蛔プ?,等于又犯了一次死罪?/p>

        有一死囚問道,若是我等戰(zhàn)死沙場,尸不能歸祖墳,魂不能回故土,算哪門子好運氣?

        劉季運足底氣,唱了一闋《大風(fēng)歌》: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

        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劉季反反復(fù)復(fù)唱了幾十遍,最后把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擦干眼淚,劉季打開周昌寫的“秦政富民”卷,抑揚頓挫誦讀起來。劉季讀罷,對死囚們說僅憑這份案報,自己便能官居沛縣令。他還說自己統(tǒng)轄沛縣后,將善待諸位死囚的家屬族人,并拔出佩劍來斬斷一根縲紲,發(fā)誓說如果自己不能履行承諾,便縛縲紲入死牢。劉季足足講了一個時辰,又唱了一個時辰,直到口吐白沫,面現(xiàn)彩虹,飛揚起來的白沫又映射彩虹,致使死囚們的頭頂上一片五彩斑斕。興之所至,死囚們跟著劉季一起唱起《大風(fēng)歌》,歌聲慷慨激昂,響徹晴天。

        自此之后,死囚們面目一新,一個個苦于雙手被縛,無法摩拳擦掌,但是《大風(fēng)歌》卻是從早唱到晚,逐漸演變成了行軍歌。為了配合死囚們的高昂斗志,劉季解開死囚們手上的縲紲。雙手被松綁之后,腳上的捆綁便形同虛設(shè),因為死囚們一彎腰就能給自己的腳上松綁。劉季頗為自得,覺得死囚們盡在他的掌控之中,而這種掌控只需一首歌。

        行至芒碭山時,劉季已經(jīng)自信心爆棚,他將死囚們腳上的縲紲也去除掉,并將三十名死囚編成六個小組,每五個人中命名一個組長,兩個副組長,組長直接向劉季匯報工作。每天晚上,劉季帶著六個組長吃肉喝酒,其他死囚只能吃干糧。為了便于管控,劉季經(jīng)常更換組長,一言不合或者一個眼神不對,組長便遭撤職。其中一個組,一天之內(nèi)換了三個組長,前兩個組長都沒有挨到狗肉晚餐,便遭褫奪。劉季還在死囚們中間鼓勵告密,告密者大都會得到晉升,告小密者晉升副組長,告大密者直接破格提拔成組長,當(dāng)天晚上就能喝酒吃肉。劉季之所以頻繁更換組長,意在讓每個死囚都明白自己可以當(dāng)組長吃狗肉。各個小組為了向劉季爭寵獻(xiàn)媚,也是挖空心思:例如每天都有一個輪值小組為劉季燒洗腳水,有的小組會往洗腳水里放生姜,因為生姜能夠舒筋活血;有的小組會往洗腳水里放月季花瓣,因為花瓣能夠賞心悅目。其中一個小組放無可放,副組長便把頭伸進(jìn)洗腳盆,“咕咚咕咚”喝洗腳水以探水溫。這個小組的組長因為給劉季嘬過痔瘡,劉季不忍心撤他的職,便將這個副組長調(diào)到另一個小組,并升任小組長。能夠?qū)⑷狼敉媾诠烧?,劉季覺得自己將來管理沛縣綽綽有余。他沒有為自己設(shè)想更大的官兒,因為他從未走出過沛縣,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個什么樣子。劉家祖上全都是種地吃糧的農(nóng)民,劉季坐上亭長已經(jīng)是光宗耀祖了,他對目前的自己很是滿意,甚至?xí)趬糁行π?。笑醒的時候,圍攏著他睡覺的六個組長早已坐起身來,等候他的差遣。劉季雙手朝下按壓一下,示意六個組長繼續(xù)睡覺,他伸一個懶腰,面帶笑意再次入夢。

        西行之路漫漫,進(jìn)入芒碭山后,氣溫驟降。六個組長把圍攏劉季睡覺的圈子縮得越來越小,用自己的體溫為劉季御寒。因為圈子縮小,每個組長只有半個身子貼近劉季,眾組長均心有不甘。第二天,劉季決定歇息一日,讓六個組長召開一次芒碭山會議,討論一下用身體的哪個部位為自己御寒。會議整整議了一天,最終決定用后背為劉季擋風(fēng)御寒。理由一是后背平滑,不會阻礙亭長翻身;理由二是說夢話掄夢錘的,不會影響到亭長睡覺。劉季聽后點點頭,說如此倒是甚好,就是乃公要聞你們的屁味兒。

        是夜,六個新晉組長正在給劉季敬酒,馬屁拍得震天響。突然,一架馬車狂奔而至,車到眼前,縣衙的車夫夏侯嬰從馬車上跳下來,說是皇帝駕崩,讓劉季送三十名死囚去給皇帝修陵墓。

        六個組長聞聽不能赴疆場送死,當(dāng)場掩面哭泣。其中一個組長將盛滿溫水的洗腳盆一腳踢翻,劉季當(dāng)即面如死灰。

        十二

        自打劉季押解死囚離開沛縣,蕭何的麻煩也接踵而至。先是沛縣令嫁女兒,沛縣有頭有臉的人物悉數(shù)前往,蕭何也攜重禮到場祝賀,還特意換了兩腋之下的新麝香。誰知落座酒席之后,其他賓客紛紛掩鼻作辭,其中一位德高望重老者,滴酒未沾便吐了一桌污物。蕭何強作歡顏,心中暗呼不妙,因為他也聞到腋下襲來一陣陣濃郁的谷香味道,便知道自己的腋臭外泄。蕭何旋即起身,來不及向沛縣令告辭,便一蹦三跳逃跑似的出了沛縣令家。蕭何出得門來,直奔藥店而去。蕭何所經(jīng)之處,眾人紛紛掩鼻逃竄,全城的狗跟著狂吠不止。

        沛縣只有一家藥店,是呂公的產(chǎn)業(yè),名曰呂記藥店。呂記藥店門前有兩株千年銀杏樹,時值中秋,銀杏樹葉微微泛黃。蕭何干瘦的身影滑過兩株銀杏樹時,微微泛黃的銀杏樹葉瞬間變成了耀眼的金黃色,樹上的一對喜鵲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沖天而去。

        蕭何闖進(jìn)藥店,拔出百斷劍狠狠地拍在案幾之上,百斷劍“當(dāng)啷”一聲折斷三寸。蕭何連氣帶惱,喝問藥店伙計,為什么賣給他的麝香全無療效?

        藥店伙計被蕭何的氣勢震懾了,口中囁嚅著魯國方言,身上哆嗦成一團(tuán)。

        蕭何抓起又短了三寸的百斷劍,架在藥店伙計的肩膀上,說我是官家的人,沛縣除了縣令之外,沒有人愚弄我,汝若不說實話,便讓汝做我劍下之鬼。

        藥店伙計沒有見過這等陣勢,尤其沒見過刀劍,加上蕭何身上腋臭逼人,藥店伙計被嗆得兩眼昏花,淚水四溢,只得跪地求饒;劉季臨走時,把藥店的麝香全部收走,給了小人一包黃黍粉,讓小人充當(dāng)麝香賣……

        蕭何聞聽,舉劍砍在梁柱上,百斷劍登時又?jǐn)嗔巳?。蕭何拔出劍來,破口罵道:劉季老兒,蕭何與你今生不共戴天!

        最后,藥店伙計從先前的配藥中收集了六錢麝香,算是幫蕭何暫時遮了丑。蕭何倒是遮住了丑,可是藥店伙計自此落下殘疾,鼻子再也嗅不出任何味道,無論香臭。

        蕭何回到家中,依舊氣惱不已,拔出百斷劍狠狠地砍在門檻上,“當(dāng)啷”一聲,百斷劍又?jǐn)嗔巳纭J捄稳呷拈L劍,如今已經(jīng)變成了一把匕首。他長嘆一聲,插匕首入劍鞘中,劍鞘末端的狗尾巴又長了不少。

        蕭何的腋臭毀了沛縣令嫁女婚宴,沛縣令也是憤恨不已,加上呂公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沛縣令惡從膽邊生,待我尋他一個過錯,必定狠狠懲治這廝。

        蕭何天天呆坐在府衙里,苦苦等候劉季押送的死囚逃跑。結(jié)果,劉季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卻從咸陽傳來皇帝駕崩的噩耗。隨著噩耗一起來的,是秦二世的諭旨,將各地征用兵員送去修皇帝陵墓。沛縣令撇開蕭何,直接找來夏侯嬰,讓他連夜出發(fā)去給劉季送信,把囚犯們改送去修皇帝陵墓。

        蕭何已經(jīng)覺察到了自身難保,就在他苦苦思索應(yīng)對計策時,官報傳來一個更糟糕的消息:閭左之民陳勝吳廣于大澤鄉(xiāng)舉旗造反。

        十三

        三十名死囚跑了十八個,副組長以上的組長們?nèi)继优芰?,剩下的十二個死囚大都是沒有當(dāng)過組長的,他們的內(nèi)心還憧憬著有朝一日當(dāng)上組長,享受一番喝酒吃肉的特權(quán)。劉季埋怨夏侯嬰,不該當(dāng)著死囚們的面說這么機(jī)密的事兒。

        夏侯嬰說這事兒瞞不住,死囚們遲早都會知道。

        劉季說寬余兩天,他能再編一首大風(fēng)歌,把給皇帝修陵墓的事兒洗成高大上,屆時死囚們就會哭著喊著去修陵墓了。

        夏侯嬰沖著一旁剩下的十二名死囚努了努嘴,對劉季說編一首歌吧,好歹穩(wěn)住剩下的死囚。

        劉季斜睨著剩下的死囚,撇了撇嘴,說定下方向后再給他們洗腦。

        夏侯嬰說跑了一半多囚犯,就算是到了咸陽,你也是死罪一條,哪里還有方向可選?

        劉季心中非常絕望,他的如意算盤隨著逃跑的死囚一并破滅。就算自己的“秦政富民”冊得到秦二世的賞識,也最多頂了自己的死罪。而且,能否得到賞識,能否頂自己的死罪,還都是一個未知。身陷困局,別說晉升沛縣令,就連泗水亭長的職位也保不住了……想到此,劉季禁不住哭泣起來,眼淚流出來后頓覺渾身癱軟,委頓于地,連坐起來的勁兒都沒有。

        見到劉季賴地不起,夏侯嬰走上前去,對著劉季的屁股狠狠踢了兩腳,叱罵道,大丈夫立于天地間,寧可站著死,也不能躺著哭。

        劉季哽咽道,乃兄何嘗不想站起來,可我渾身乏力。

        夏侯嬰與劉季是發(fā)小,知道他膽小怕蛇,遂將手中的白色韁繩擲于地上,急吼吼叫道:蛇!白蛇!

        果然,劉季一骨碌爬起身來,拔劍便往地上狠剁。剁了十幾劍之后,聞聽夏侯嬰哈哈大笑,劉季這才看見地上是一根白色韁繩,早已被他斬成十幾節(jié)。劉季雙手拄著劍,大口喘息著罵道:乃公平生怕蛇,嚇唬不得。

        夏侯嬰揶揄道,你賴地不起時于我乃兄,你站起身來時于我乃公。

        劉季說,吾已走投無路,此遭若被皇帝處死,便是乃鬼。

        夏侯嬰說,陽關(guān)道走不得還有獨木橋,伺候皇帝是路,舉義旗反皇帝也是路,何言走投無路?

        劉季斥責(zé)道,吾乃官家的人,造反是滅九族的罪,爾休得胡言。

        夏侯嬰說我也是官家的人,只不過是勸慰你的話,不必當(dāng)真。

        見劉季不語,夏侯嬰又說,我來的路上見到官報,說是閭左之民陳勝、吳廣在大澤鄉(xiāng)舉旗造反了,昨天又見官報說各地造反之事,似乎有席卷之勢。

        劉季問道,皇帝兵強馬壯,何以成席卷之勢?

        夏侯嬰說,軍隊全都掌握在皇帝一個人手里,整個沛縣六柄劍,造反者只要避開皇帝的軍隊,想占多大地盤就能占多大地盤。

        劉季眼前一亮,低聲問道,造反的閭左可有稱王者?

        夏侯嬰說造反哪有不稱王,陳勝不僅稱王,還在魚肚子里找到白錦,白錦上書“陳勝王”三字,他現(xiàn)在打的旗號便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劉季一時間思緒萬千,他覺得稱王風(fēng)險太大,自己的愿望只是統(tǒng)轄沛縣而已,地盤大了恐怕管不過來。如果真如夏侯嬰所言,各地造反席卷,自己動手慢了,別說統(tǒng)轄不了沛縣,就連泗水也會被人稱王……

        看到劉季臉上陰晴不定,夏侯嬰懶得搭理他,他掉轉(zhuǎn)馬車,準(zhǔn)備回沛縣復(fù)命。突然,劉季大聲問道:魚腹白錦昭示陳勝王,芒碭山斬白蛇可否昭示劉季王?

        夏侯嬰指著地上的韁繩笑道,說那是韁繩。

        劉季說是白蛇。

        夏侯嬰說是韁繩。

        劉季說是白蛇,還有血呢。

        夏侯嬰說韁繩怎么會有血?

        劉季說沒錯,韁繩怎么會有血,有血肯定是蛇,血還是白色的,此乃真白蛇也。

        夏侯嬰勒住韁繩,一時間,眼神竟有些迷惘。

        十四

        劉季斬白蛇造反的消息傳到沛縣的時候,蕭何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帶著兩個衙役查封了呂記藥店,并把藥店新購進(jìn)的麝香全部沒收。蕭何是這么想的,造反在秦律中是要滅九族的,呂記藥店是呂公的產(chǎn)業(yè),呂公是劉季的岳丈,全在滅族之列,都是砧板上的肉。為了報復(fù)呂記藥店讓自己在沛縣丟的丑,所以蕭何先帶人假公濟(jì)私洗劫了藥店的麝香。

        回到縣衙,蕭何見沛縣令還在庭院里走朝步,只是比平時走快了許多。慢慢走的朝步,尚有幾分斯文之氣,朝步一旦走快了,看上去便像一只受驚的鴨子,左右扭捏到官袍飄飄。

        看到蕭何走進(jìn)來,沛縣令止住搖擺,問如何應(yīng)對此危局?

        蕭何說尊秦律,懲逆賊!

        沛縣令說沛縣無兵,劉季倘若回來,我等豈不成了階下囚?

        蕭何說擒其父,拘其妻,劉季便不敢對沛縣下手。

        沛縣令覺得蕭何說得有理,便依計行事,差蕭何督拿劉季的族親。

        蕭何突然間捂住肚子,說是內(nèi)急,讓沛縣令安排曹參拿人。

        沒過多久,衙役來回復(fù),說是曹參害了眩暈病,站不起身來。

        沛縣令知道蕭何和曹參忌憚劉季的威望,不想得罪人,便來到茅廁外,問蕭何內(nèi)急搞定沒有?

        蕭何正蹲在茅坑里等消息,得知曹參托病,便又出主意讓周勃去擒人。

        沛縣令心中氣憤,邁朝步進(jìn)茅廁,想催促蕭何提褲子去拿人。

        蕭何聞聽朝步逼近,索性摘掉兩腋下香囊,揮動雙臂在茅坑上做飛翔狀,一股腋臭瞬間彌漫開來,逼得沛縣令撒腿竄出茅廁。

        周勃接到沛縣令一張大訂單,二十柄劍,五十個矛頭,七十張硬弓,喜不自禁,屁顛屁顛帶著衙役們?nèi)プ饺?。周勃闖進(jìn)劉季家的時候,呂雉正在吹塤,塤聲嗚咽,老驢陪在一旁,一邊和鳴一邊流淚。周勃上前奪走呂雉的塤,擲于地上摔個粉碎。老驢見狀,怒不可遏,一頭撞向周勃。周勃的身體飛了出去,砸進(jìn)灶坑里,待他爬起身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一身灰土布衣染成了灶黑色。周勃心中暗喜,一大早便喜訊不斷,先是拿到生意開張以來最大的訂單,接著又接到沛縣令的差遣,便自覺是半個官家人,此刻又有黑袍加身(秦朝的官袍均為黑色),令他如何不喜。其實,周勃最開心的還是毀了呂雉的塤,毀了呂雉的塤,沛縣便無人能跟他比肩吹奏了。周勃爬出灶坑,沒舍得撣掉衣裳上的灶灰,還嘉獎般地摸了摸老驢的頭。老驢恨恨地甩一下頭,甩開周勃的手,轉(zhuǎn)過頭去蹭了蹭呂雉的臉。呂雉的長臉被驢蹭掉了粉,露出一個黃褐色的腮幫子,很像一個快要爛掉的桃子。呂雉站起身來,伸手撫摸著老驢,嘴里念道:早知驢有義,何苦嫁劉季。

        周勃一臉志得意滿的樣子,押解著劉季的族親走在沛縣的大街上,好不威風(fēng)。威風(fēng)歸威風(fēng),周勃腳下邁的步子卻是小心翼翼,生怕步子太大抖掉灰土布衣上的灶灰。突然,迎面飛奔來一人,手握一根削尖的硬木棍,擋住了周勃。來者正是樊噲,他今天在南城賣狗肉,聞聽周勃帶人抓走呂嬃,他便舍了狗肉攤子,操起棍迎頭趕過來。

        周勃見是樊噲,揮手示意衙役上前捆住樊噲,并大聲對樊噲說,既然你來了,就省得我們跑一趟了,趕緊給我跪地服法。

        樊噲冷笑一聲,說你算哪根雞巴,輪得到你來硬氣。

        周勃身后的呂公贊許地看了一眼女兒呂嬃,說我當(dāng)初就沒看錯人,樊噲是一個硬氣的男人。

        呂嬃噘著嘴回父親,說你看錯了劉季,害得咱們一家子跟著倒霉。

        呂公搖搖頭,說禍福難料,沒準(zhǔn)老夫這回賭贏了。

        呂雉說賭輸了,咱們?nèi)叶即钌闲悦?,劉季這個禍根。

        劉季的父親在一旁老淚縱橫,大罵劉季是逆子。劉父苦于雙手被縛,只能任鼻涕眼淚濕了一大片衣襟,渾像是嚇尿了褲子。

        此刻,樊噲已經(jīng)跟周勃打了起來。樊噲掄起硬木棍,帶著風(fēng)聲砸了過來。周勃摘下硬弓迎戰(zhàn),棍弓相交,弓弦彈開硬木棍,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一分一合,周勃灰土布衣上的灶灰紛紛掉落,令他心疼不已。周勃抽出一支響箭來,搭在弦上拉開了弓,正正地瞄準(zhǔn)樊噲。樊噲知道自己在劫難逃,急忙扔掉硬木棍,對周勃說,劉季一旦反成了,弓箭刀劍夠你打造一輩子的。

        周勃心中一動,將瞄準(zhǔn)的弓箭往旁邊挪了兩寸,對樊噲說道:你能保證都用我的?

        樊噲說整個沛縣,只有你會造弓鑄劍,不用你的用誰的?

        周勃嘿嘿一笑,說我還是兩邊下注更保險,你走吧,把訂單給我拿回來。

        樊噲彎腰撿起地上的硬木棍,深情地看了一眼周勃背后的呂嬃,伸出自己的右手舉在空中,并將食指搭在中指上,然后蜷起兩個手指尖,比量了一個他們二人倒掛在房梁上做愛的手勢。呂嬃臉色一紅,嬌嗔道:壞壞,記得回來救奴家。

        樊噲回道:噲若獨自偷生,必遭狗噬!

        說罷,樊噲轉(zhuǎn)身狂奔而去。周勃一松手,一支響箭呼嘯而去,恰好射在樊噲腳后跟的地上。

        望著跑沒影的樊噲,周勃頗為得意,揮一揮手,押解著眾人招搖過市,連同劉季家的老驢和他城南的相好一并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

        十五

        樊噲進(jìn)入芒碭山之后,凡遇有人煙處,都能聽到人們在議論劉季斬白蛇造反的事兒。有的說白蛇有碗口粗細(xì),有的說白蛇跟劉季的腰一樣粗細(xì),還有人說白蛇的眼睛就有燈籠大小,而且是騰云駕霧而來,如若不是劉季斬了白蛇,整個芒碭山的人都得遭殃……

        苛稅強征已有數(shù)年,聽說有人造反,黎民百姓的喜悅之情不啻娶媳婦過年。關(guān)于劉季的傳言,在競相傳播時層層美化,并不時加進(jìn)一些夸張想象,最后被說成了神乎其神的事實。

        見到劉季時,樊噲看到他的周圍已經(jīng)聚攏了三四百人,大都是衣衫襤褸的農(nóng)民,唯有夏侯嬰披著一件狗皮袍子。天氣漸冷,正在當(dāng)眾演講的劉季沒有噴出彩虹,而是噴著一口口又粗又長的白氣。劉季覺得長長的白氣很有蕩氣回腸的效果,他便盡量降低語速,且一字一頓,講每一句話之前都會深吸一口氣,還要把這口氣在肚子里憋熱乎了,再開口講話。披著狗皮袍子的夏侯嬰趁著劉季吸氣、憋氣、熱乎氣的間隙,時不時地插嘴:斬白蛇,吐白氣,天降白帝助劉季。

        看到樊噲到來,劉季很是開心,他微微搖晃腦袋,噴出一口長長的螺旋狀白氣問候道:連、襟、來、了。

        樊噲擠到劉季跟前,聞到一股口臭味兒,他揮動雙臂,驅(qū)走劉季的白氣,把發(fā)生在沛縣的事情講了一遍。

        聽說自己的家族親人全都下了大牢,劉季再次覺得渾身癱軟,幸虧夏侯嬰把他攙扶住,才不至于倒地。

        夏侯嬰伏在劉季耳邊,說你現(xiàn)在是眾人的首領(lǐng),不能動不動就癱軟倒地。

        劉季小聲回道,說我是做給眾人看的,他們造皇帝的反,是因為皇帝殘暴,所以我要裝仁慈。

        夏侯嬰說別裝過了頭,凡事都要適度。

        劉季點點頭,繼續(xù)低頭攢眉作痛心狀。

        樊噲問夏侯嬰,大家現(xiàn)在如何稱呼劉季?

        夏侯嬰說已經(jīng)商量數(shù)日,沒有想出一個響亮的名號來,稱呼都尉,有人說這是秦朝的官名;稱呼將軍,劉季心虛,說自己不通武略;稱王吧,我覺得現(xiàn)在還為時過早。

        樊噲說咱們?nèi)币粋€舞文弄墨的人,自古師出有名,文化人能夠幫咱們把造反的事兒編圓了。

        劉季痛苦地抬起頭來,噴出一口更長更粗的白氣,說蕭何堪當(dāng)此任。

        樊噲說拉倒吧,就是蕭何這廝的主意,你的族親才被下了大牢。

        劉季說不妨,文化人都是軟蛋貨,只要咱們的聲勢做強做大了,蕭何就會乖乖地送上門來供乃父驅(qū)使。

        夏侯嬰說事不宜遲,咱們現(xiàn)在就出師,先拿下沛縣,讓蕭何給咱們把名分安置妥當(dāng)。

        樊噲說不行,沛縣令給周勃下了一個大訂單,購買二十柄劍、五十個矛頭、七十張硬弓,估計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武裝起來了,咱們這幾塊料拿不下沛縣。

        劉季說區(qū)區(qū)數(shù)日,周勃怎么可能造出這么多武器來?

        樊噲說周勃平日里私造武器,他的存貨不會比這些少。

        劉季一拍大腿,說繼續(xù)招兵,湊夠一千人就發(fā)兵沛縣。

        夏侯嬰說張貼征兵告示。

        樊噲譏笑道:誰會寫字?

        第二天,劉季從三百多人里挑選出三十名口齒伶俐之人,教他們唱《大風(fēng)歌》: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

        奪下沛縣兮分姑娘。

        掙得軍餉兮不納糧!

        三十多人唱得滾瓜爛熟之后,被分派到四面八方,唱《大風(fēng)歌》招兵。有了先前對劉季斬白蛇的傳聞鋪墊,《大風(fēng)歌》一經(jīng)傳唱,前來當(dāng)兵的老百姓擠破頭,因為他們都聽了小道消息:劉季只招一千人。

        三日之后,湊足一千人的軍隊。

        有人問道,什么時候發(fā)軍餉?

        劉季說,打下沛縣才能發(fā)軍餉。

        又有人問,領(lǐng)了軍餉還能分姑娘嗎?分了姑娘是不是就沒有軍餉了?

        劉季答曰,軍餉人人有,姑娘靠運氣,搶先攻進(jìn)城的搶先選姑娘,腿腳慢的連老婆婆都攤不上。

        有錢又有女人的召喚,軍隊士氣頓時高昂起來,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欲望膨脹起來的笑意,看上去無比邪惡。接下來,軍隊開始制造武器,無非是一人尋一根趁手的棍棒而已。光禿禿的芒碭山幾乎找不到幾棵樹,沒有樹也就沒有木棍,忙活了半天只有半數(shù)人找到武器。所謂武器不全是木棍,有的人手里拎的頂多算是一根燒火棍,還有人手里只攥著一把荊條,樊噲問那人,荊條頂個鳥用?

        那人白了樊噲一眼,說荊條抽到身上可疼了。

        有的人大概是覺得手上不拿個物件,進(jìn)了沛縣不好意思領(lǐng)軍餉,當(dāng)然更不好意思分姑娘,索性就一手握一塊石頭。

        有了上回管理死囚的經(jīng)驗,劉季按照三十人一個編隊分組造冊,讓會唱《大風(fēng)歌》的三十人分別當(dāng)了三十個編隊的隊長。樊噲和夏侯嬰都質(zhì)疑:會唱歌不一定會打仗。

        劉季笑道,會唱歌比會打仗重要。

        《大風(fēng)歌》一路走一路唱,臨近沛縣時,前來應(yīng)征之人已經(jīng)過萬。劉季擔(dān)心沛縣沒有那么多錢用來發(fā)軍餉,便拒絕應(yīng)征者。

        夏侯嬰說無妨,人多了咱們可以占更大的地盤。

        十六

        得知劉季率領(lǐng)大軍來襲沛縣,整個沛縣慌成一團(tuán)。著急忙慌的主要是有錢有勢的人家,擔(dān)心自己的財產(chǎn)會被劉季洗劫。平日里聽見皇帝二字便下跪的老百姓倒是沉穩(wěn)若泰山,老百姓家徒四壁,窮則思變,巴不得變天才好。老百姓不僅沉穩(wěn),眼神里還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神色,他們覺得沒準(zhǔn)換了天,就能一家用上一把菜刀了。因此,在沛縣的黎民百姓中,關(guān)于劉季的傳聞更是甚囂塵上,說他統(tǒng)領(lǐng)十萬大軍,樊噲和夏侯嬰為左右先鋒,夏侯嬰往西已經(jīng)打到函谷關(guān),樊噲往東取沛縣救人。還有人說劉季是白帝下凡,才能看得見白蛇,斬得了白蛇。沛縣的老百姓有一半人聽過劉季吹牛,他們對此深信不疑:凡夫俗子哪一個說話能噴出彩虹。

        關(guān)于劉季神乎其神的傳聞,蕭何很擔(dān)心傳到監(jiān)獄里,因為劉季的族親一旦知曉劉季起勢,便會記恨自己將他們下到大牢。蕭何想出一個主意,他讓曹參給當(dāng)值獄卒的嘴唇上抹上桃樹膠,一直等桃樹膠冷了,才讓獄卒們上崗。下崗的時候,煮上一鍋黍子粥,獄卒們一人捧一缽子熱粥,把嘴唇伸進(jìn)熱粥里,直到熱粥化開桃樹膠,才能喝上黍子粥。獄卒們心里有氣,很想把劉季得勢的消息告訴劉季的族親們,因為自己的嘴巴被桃樹膠封住了,走漏消息也追究不到自己頭上??墒仟z卒們都不會寫字,只好拿手比畫,但是每個獄卒比畫的手勢都不一樣。三天過后,呂公根據(jù)獄卒們的手勢得出一個結(jié)論:沛縣令要一根長長的繩子,把劉季的族親全部吊死。

        劉季眾族親聞聽,有的號啕大哭,有的破口大罵,一個個在心里恨死了劉季。在這群人里,只有劉季的相好沒有哭,她也沒有罵劉季。劉季的相好叫素虛,素虛不僅貌美發(fā)長,而且工于心計。據(jù)說素虛發(fā)長一丈二,洗一回頭要全家人幫忙,所以她半年才敢洗一回頭。素虛善養(yǎng)雞,她用篦子刮一下頭發(fā),就能刮下一缽虱子,用來喂雞。雞吃了素虛頭上的虱子,長得又大又肥,公雞能飛,母雞能上樹。素虛平時無事愛去無影塘,站在池塘上看自己的影子,據(jù)說只有美女才能在無影塘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某日,素虛又來到無影塘,站在塘埂上左顧右盼,完全陶醉在自己婀娜的身影里。突然,天下起雨來,不一會兒便淋濕了素虛的頭發(fā)。一丈二長的頭發(fā)浸滿雨水,導(dǎo)致素虛抬不起頭來。后來,雨越下越大,她便一頭栽下無影塘。此時,恰巧劉季經(jīng)過池塘,見有人落水,便跳下無影塘把素虛救上來。自此,兩個人便相親相好。

        素虛不咒罵劉季,倒不是她慧眼識人,而是她得了劉季即將成事的信息。素虛有個表兄,便是曹參。曹參把劉季的所作所為偷偷告訴了表妹,說劉季沒準(zhǔn)能把事情搞大了,稱王也是有可能的。曹參還說,沛縣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在觀望,哪邊厲害就倒向哪邊。素虛聞聽,心里便有了底,對眾人咒罵劉季十分不滿,忍不住出言譏諷。

        呂雉早就看著素虛不順眼,聽見她嘲諷自己,便招呼呂嬃一擁齊上,把素虛痛打一頓,還把她一丈二的長發(fā)扯開,平均分成五綹,分別綁在監(jiān)獄的五根柵欄上。素虛的身體無法左右移動,整張臉被頭發(fā)扯成了一個海星,五官也跟著變了形,像一個怪物一樣掛在柵欄上。素虛雖然受了很多苦頭,但心里卻十分開心,她覺得自己今天受的苦,劉季將來都會十倍百倍地償還寵愛。素虛雖然身體不能動,嘴巴還可以講話,她問呂雉:敢跟我玩宮斗嗎?

        呂雉伸手便給了素虛一記耳光,接著朝她臉上啐了一口:斗你娘個屄!

        第二天,蕭何走進(jìn)監(jiān)獄,問眾人對劉季是如何看法?

        眾人紛紛表明立場,同聲咒罵劉季是個禍根。蕭何手執(zhí)筆墨竹簡,把每個人罵劉季的話一一記錄在案,還讓每個人按手指印。眾人覺得這是與叛賊劃清界限的好機(jī)會,一個比一個罵得狠毒。劉父罵道:日出一條狗來都比他強;呂雉罵道:被驢日也比被他日好;呂公罵道:老夫最早看好的就是劉季家的老驢……

        只有掛在柵欄上的素虛不吱聲,她的丹鳳眼被頭發(fā)扯成了一條眼線,嘴巴扯成了蛤蟆嘴,兩個嘴角扯得比兩個眉梢還寬,她口齒已經(jīng)不是很清楚地罵道:等我劉郎回來,把你們一個個剝皮抽筋……

        蕭何把筆簡遞與曹參,拔出他的百斷劍變成的匕首,割開了素虛的喉嚨,鮮血濺了曹參一臉。

        蕭何擦干匕首,插入狗皮劍鞘,對劉季的族親說道:沛公劉季,天縱英才,秉承周禮,白帝下凡,爾等辱罵沛公之言已經(jīng)記錄在案,念你們都是初犯,蕭何既往不咎。我與諸位同鄉(xiāng)儕輩,為了保護(hù)你們?nèi)松戆踩?,不得不將你們囚禁于此,如今,蕭何已?jīng)手刃沛縣令,爾等速速隨我出城迎接沛公……

        責(zé)編: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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