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超
父親被班長從河里拽出來,狼狽地趴在岸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連長急慌慌地跑過來,對著父親的屁股就是一腳:“你找死啊?!?/p>
父親委屈地說:“我就是想在大海里浮浮水嘛,誰知道海浪這么急啊?!?/p>
班長笑了,說:“看海啊看海,你可真逗。這哪是海啊,這是黃河,離海還遠著呢。”
父親吐出一口水,說:“沒事,沒事。班長,我會浮水。我能在村里的池塘狗刨兩個來回?!?/p>
連長臉都氣白了,對班長說:“把人給我?guī)Щ厝?,關(guān)禁閉?!?/p>
班長拍拍父親的肩膀,吐吐舌頭。
父親說:“我又沒有招他惹他,連長就是看我不順眼,每次見面,都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訓(xùn)我?!?/p>
父親說,連長訓(xùn)他,是因為父親不和家里說一聲就偷偷跑出來當兵了,家里人還不得急死?可要是和家里說了,那還走得了嗎?再說了,連長當初不也是沒和家里打招呼就跟隊伍走了?
父親被關(guān)禁閉,送來的飯湯他賭氣不吃。
晚上,連長來了。
父親背對著他。
連長揶揄父親:“還鬧情緒啊,聽說你平時飯量挺大啊。身子骨瘦小得來陣風(fēng)都能把你吹跑,還來當兵哪?”
“瘦小咋了,行軍打仗我掉過隊嗎?沖鋒殺敵我落過伍嗎?你憑啥看不上我?”
連長撥拉著父親的頭,說:“嚯,脖梗子還挺硬嘛,說說你的名字為啥叫看海?”
父親說:“村里十年九旱,幾百口人都在村東頭的一口老井里討水吃,水金貴得很。孩子的名字都和水有關(guān),看江看河看塘看井都有了,父親就給我起名叫看海。
“我問母親:‘海是什么樣的?母親就把我?guī)У酱灞蔽謇锏剡h的一個池塘,說:‘海就是這樣的。我問:‘哪里能看到海?母親看著遠方,說:‘太陽升起的地方就能看到海。”
連長說:“你黃嘴丫子還沒褪凈呢,不好好在家陪著你娘,跑出來干啥?”
父親說,他從懂事起就每天到村東頭的水井旁排隊打水。村里有個惡棍,長得滾瓜溜圓,打水從不排隊,誰不服他就對誰動拳頭,村子里的人都敢怒不敢言。父親十五歲那年,天大旱,土地都冒煙,老井里的水位也下落不少,取水更難了。
父親排著隊等了半晌,剛輪到他打水,惡棍就提著桶大搖大擺地上井,把父親推到一邊。父親剛理論幾句,惡棍就揮起了拳頭。父親也是拼了,被打得鼻青臉腫也不讓步,硬是把惡棍給耗軟了。
后來,父親揣著兩個紅薯面窩窩離開了村子,他要出去長點本事,回來收拾村里的惡棍。
連長說:“當兵打仗可不是為了報私仇。你啊,心胸要像大海一樣放開闊?!?/p>
父親說:“連長你本事大,你見過大海嗎?”
連長說:“何止是見過。跟你說,大海啊,有十個黃河那么大?!?/p>
連長走了,留給父親一個烤紅薯。
部隊渡黃河,敵機成群結(jié)隊地來轟炸。
連長把父親護在身下,鮮血染紅了河水。
連長臨終前將手中的望遠鏡塞給了父親,說:“我也沒有見過大海。隊伍就要南下了,你替我看看大海?!?/p>
父親跟著部隊南下,第一次見到了大海。
父親說,那日的海水藍得跟天空一個色,遠遠望去,海就是天,天就是海。海面風(fēng)平浪靜,船帆旁有趕也趕不走的鳥兒?!斑@么美的地界交給我守衛(wèi),心里得勁啊?!?/p>
父親被分配到一個小島上,這里只有他和一名老兵守著一盞信號燈。父親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小島上巡邏,給信號燈添加柴油。守島的日子單調(diào)枯燥,父親卻喜愛上了這個小島。
父親最喜歡坐在礁石上,舉著望遠鏡,望向海洋的盡頭,任海浪打濕衣褲。
他說,在海天交合的盡頭能看到連長向他揮手。
父親在海島駐守了二十五年。
母親說:“我這輩子只見過你父親流過一次眼淚。在離開部隊,告別朝夕相處的小島時,他淚流滿面,就那一次?!?/p>
父親回到大陸,依然惦記著海島。
父親看電視,總要看海洋氣象預(yù)報,只要有臺風(fēng)警報,他就憂心忡忡。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也到了部隊。回家探親時,我先去了父親當年駐守的那個小海島,用水壺裝滿了島上的細沙和海水。
父親很興奮,買來一個魚缸,把沙子和海水倒進魚缸里,手捏一撮細沙在水里洗淘。父親還學(xué)會了疊紙船,每天都要疊一只大紙船放進魚缸里。
母親說:“你疊的船太大了。”
“你懂什么,這是航空母艦?!备赣H說,“啟航了——”
父親中風(fēng)住進了醫(yī)院,留下的后遺癥是認不得字、記不住事,連朋友的名字也叫不上來。可是,他會如數(shù)家珍地講他的小島,講他的信號燈。
父親的話越來越少,每天干的最多的事就是坐在門口,拿著望遠鏡,看向遠方的藍天。
鄰居說:“你家老爺子多寂寞啊。”
母親說:“他才不寂寞呢。他心中那片海啊,熱鬧著呢?!?/p>
父親似乎聽到了,嘴角浮出一絲得意。
父親胸前掛著望遠鏡,站在連長的畫像前,說:“你看看,我的兒子比你的兒子有出息。他在咱自己的航空母艦上替你看海呢?!?/p>
連長就是我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