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春天,是被一個叫作萌芽的詞喚醒的。奉著天意的使者,為自然界的生靈們開啟了春之大門。
童年時,最先看到的,是我家老屋門前的柳樹萌芽。清晨,我還在被窩里做夢,母親急急地搖醒我,說太陽快要曬屁股了,你還賴在被窩里,快起來看柳樹吐芽芽。芽芽,她把那個詞重疊起來,叫得是那樣順暢,那樣親切。
在母親的熏陶下,我開始對植物的萌芽上心。天氣漸暖,我守候在院子的泥土旁,等待某個小草的萌芽。這樣的過程不是徒勞的,好多次,我就捕捉到了草芽從土縫里蹦出來。我注意到,小草出芽時,總是帶著鮮嫩的鵝黃色,像剛孵出的小雞那樣的色彩,惹人疼愛。
萌芽,寫意的是初春的朦朧之相。芽后的草木,總是綠著面孔,照應著風和日麗,萬物復蘇。古代的詩人很早就用上了嫩綠這個詞,宋代詞人柳永在《西平樂》中寫下:“正是和風麗日,幾許繁紅嫩綠?!碧拼钕逃玫摹锻ブ瘛吩娎镆灿小澳劬G與老碧,森然庭砌中”的句子,一直不解“老碧”是什么意思,“碧”是碧綠,而“老”呢?細細琢磨,方才領悟出是老竹發(fā)新葉之態(tài)。與此對應,這“嫩綠”應當是剛剛長出的竹筍啊。
萬物吐芽的早春,是詩人內(nèi)心世界至善至美的境界。
率先萌發(fā)的嫩綠春草,成為詩人愛春惜春的情感寄托。韓愈作詩,濃彩涂抹,窮形盡相?!对绱撼仕繌埵藛T外》開頭兩句寫的便是初春之景:“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贝河曛筮@“近卻無”的草色,正是早春時節(jié)草木的嫩芽?!白钍且荒甏汉锰帯?,袒露出對立春之相的極盡贊美。此情此景,遠遠超過了煙柳滿城的晚春之景。
古人描繪新芽,用詞極考究。與他的性格一樣,辛棄疾用詞極為豪放,那句“陌上柔桑破嫩芽”的“破”字極為傳神,幼芽逐漸萌發(fā)的姿態(tài)和膨脹的力量,如爆竹般脆響,炸裂開凝凍的空氣。
注目新芽,自是陣陣欣喜。杜牧詩亦云,“看著白蘋芽欲吐”,春芽欲吐,心靈復蘇,蘊含著朦朧、含蓄之后的舒適與寫意,這是絕佳的審美氣象。
草木之萌芽,可以生佳氣。古人以為,佳氣者,美好的云氣也,是吉祥、興隆的象征。草木之相,是宇宙間的物象。
春芽,收藏的是光陰?!耙淮绻怅帲淮缑妊?。”這是清代收藏家韓泰華《無事為福齋隨筆》里的句子。寸,意為極少、極小。時光,雖是漫無邊際,卻是一點點累積而成。從萌芽的身上看到光陰的,是將生命分分秒秒計算的人。韓泰華是大智之人。一個收藏家,如果懂得收藏光陰,那絕不是一般人的思想境界。
常常,我會走進不遠處的秦嶺。那些熬過了寒冬仍挺拔著的喬木、灌木,那些匍匐于地的草木,初春的節(jié)氣里無不競相冒出新芽,遠看仿佛連成一片,彰顯出內(nèi)在力量的強大。此情此景,雖是多見,可是如果上心了,這就是人世間的絕佳之境。
秦嶺之深邃寬廣,完全可以為萌芽這樣的詞找到適宜的安身之地。鳥兒在山澗飛翔,牛羊在山坡上啃草,白云在山壁上繚繞,蟲子在泥土下鳴叫,為點點嫩芽營造出生命的意境。我可能不是一個惜時之人,但自從曉得了韓泰華,我就不會忽略這面面山坡的綠芽,守著一寸光陰,看著一寸萌芽,將自己的生命時光仔細拉長。
無論心境如何,身子陷于一片萌芽的環(huán)境里,總會感覺到舒心。人世間如此多煩惱,何不換個氛圍,在大自然中尋求解脫。我鐘情于秦嶺,不僅是為了吸納新鮮的空氣,更在于尋找時光如金的那種感覺。草感地恩,方得其郁蔥。那么人呢?對于這滋養(yǎng)了我們身心和精神的春芽,用什么去感恩它?人生一路走來,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幾十個春天的時光,總是被收藏在一個叫萌芽的詞語之中。
萌芽,是春天出生的詞。
萌芽,多么好的表述啊。就像母親懷抱里的幼童,需要人和大自然的精心呵護,才能長大。
(摘自《格言》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