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紅斌

有一天，我接到一項工作，讓我去護理李莊鎮(zhèn)病重得不能下床的瘋蘭蘭。我聽了差點蹦起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她，她，她有刀……

仁愛路各家門前空地上種的蔬菜經(jīng)常被偷，大家知道是瘋蘭蘭所為，紛紛找她理論。瘋蘭蘭從不搭話，只從身上掏出水果刀惡狠狠地指著來人，眼里冒出怒火，讓人見了膽寒。

盡管多年過去，我仍清楚地記得，瘋女人蘭蘭剛被她父親送回李莊鎮(zhèn)時，她的口袋里就裝著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而且，那次她父親回省城時，她乘其不備，用那把刀在她父親的臉上劃了好幾個血口子。那血流如注的情景讓我每每想起來都不寒而栗。

后來我轉(zhuǎn)念一想，瘋蘭蘭已經(jīng)病得在床上起不來了，哪里還會揮刀子捅人！況且，我一個粗壯結(jié)實的男人難道還怕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再說了，我這人極富愛心，豈有見死不救的道理？于是，我釋然了，接下了這個工作。

瘋蘭蘭的家也在仁愛路上。他們?nèi)以缫央S她父親遷居省城，只留下一所舊房子。瘋蘭蘭自從患了躁狂性精神病后，見人就揮刀子，危害四鄰。父親管不住她，才把她送回老家，讓她獨自一人生活，大有讓其自生自滅的意思。由于瘋蘭蘭不是李莊鎮(zhèn)人，鎮(zhèn)里只能臨時救助她，給些米面和油，卻不能按時供應蔬菜。無奈，瘋蘭蘭只好在路邊偷菜吃，偷到就吃，偷不到就忍。幾年過去了，饑一頓飽一頓的，本就瘦削的瘋蘭蘭變得像一張薄紙，走在李莊鎮(zhèn)的街道上，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跑。

與李莊鎮(zhèn)其他街道喧囂熱鬧的氛圍截然不同，仁愛路寂寞冷清。除了瘋蘭蘭家，每個院落漂亮的大門都死死地關(guān)著，聽不到慣常的雞鳴狗叫，闃寂的街巷落下一片樹葉都能讓人心驚肉跳。偶爾，有人將大門打開一條小縫，做賊一樣露出頭顱，左右看看沒情況，倏然跳到門外，迅速鎖上門，逃也似的消失在仁愛路的盡頭。我經(jīng)過仁愛路的時候，大門后的鎖眼里一只只獨眼怒視著我，眼睛里噴著火，令我的后背發(fā)緊。

瘋蘭蘭的家在仁愛路中段，斑駁陸離、銹蝕嚴重的兩扇木門在鄰居豪華氣派的門樓襯托下愈發(fā)顯得寒酸破爛。木門虛掩著，轉(zhuǎn)動十分艱澀，我使出好大力氣才推開半扇門擠了進去。

碎磚塊鋪就的小路直通堂屋。堂屋門虛掩著，我推開門，一股悶熱腐敗的味道撲鼻而來，讓我渾身打了個激靈。憑著多年護理瀕危病人的經(jīng)驗，我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偌大的堂屋空曠而寂寥，幾件破家具胡亂擺放著，靠后墻的老式木床上堆著一堆破布。光線太暗，經(jīng)過仔細辨認，我才在破布里發(fā)現(xiàn)一顆毛茸茸的頭顱和一具干柴一樣的身軀。

這就是瘋蘭蘭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記得瘋蘭蘭剛被她父親送回來時，裊裊婷婷地走在李莊鎮(zhèn)粗笨的街巷里，十分打眼。尤其是她那憂郁清瘦的面龐，讓人瞬間想起金庸筆下的梅超風和《雷雨》里的繁漪。

瘋蘭蘭的烏黑長發(fā)不知道什么時候剪掉了，蓬亂的短發(fā)糾結(jié)在一起墊在腦后，好像她的頭枕著一個鳥巢。鳥巢上橫著一張拖鞋底似的瘦臉，雙眼半閉，眼窩塌陷，嘴唇皴裂，結(jié)著厚厚的干痂，讓人想到了死魚。我憑借多年護理經(jīng)驗判斷，瘋蘭蘭已重度脫水，必須迅速補水，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我從隨身攜帶的水杯里倒出水，把水碗放在她的嘴邊。瘋蘭蘭感覺到了，使老大的勁兒撐著眼皮。她的眼睛晦暗無光，一眨不眨，死死瞪著我，很嚇人。飲水自救是人的天性，可她就是不張口喝水。這令我感到疑惑。

我動了惻隱之心，一心一意伺候床上這行將就木的瘋子。為了讓她迅速補水，我一趟趟到超市買蜂蜜、雞蛋、白糖、奶粉，忙碌讓我無暇理會仁愛路那一扇扇大門內(nèi)向我投來的怒視目光。我變著花樣做各種飲品端給她，可她始終咬緊牙關(guān)不張嘴，只用眼睛死死地瞪著我，眼里冒著火，那火仿佛會把一切燃燒。

一連幾天，我徒勞地工作著，眼里噴火的她日見衰竭。她離死神越來越近，我心痛不已，只恨自己沒有起死回生的本領。終于有一天，在我的注視之下，瘋蘭蘭熬干了身體里的最后一滴水，永遠地閉上了那雙噴射著火焰的眼睛。

既然攔不住死神，我只有給瘋蘭蘭找個妥善的歸宿，才能心安。沒有人要求我這樣做，但我義無反顧。

瘋蘭蘭入土為安后，我卻很煩躁，心里一直放不下她。我時?；貞浧鹚谏淖詈髸r刻那冒火的目光，在心里無數(shù)遍咒罵瘋蘭蘭的父親。這個沒文化的老頑固，在女兒與心愛的人私奔后，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瘋蘭蘭吊起來往死里打！想起這些，我的身體仿佛被皮帶抽過似的疼痛戰(zhàn)栗，身不由己地來到仁愛路，我企盼還能看到瘋蘭蘭，為她做些什么。

與我初來那天截然不同，仁愛路突然熱鬧起來。家家戶戶大門洞開，主婦們端著碗，站在街中心，嘴角溢滿唾沫，扯著嗓子與鄰居們大聲說笑，仿佛要把幾十年沒說的話一股腦兒說完似的。尤其是見到我來到仁愛路的時候，她們一個個更是激動萬分，按捺不住喜悅的心情紛紛跟我打招呼，把我當成為民除害的英雄一樣，夸我太了不起了，終于把瘋蘭蘭從仁愛路上弄走了。

也不知是受寵若驚，還是受之有愧，我聽了熱血上涌，有揮刀捅人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