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素軍
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多年以后,當我再次回到陳家壩,映入眼簾的是無比廣闊的三峽水庫,在水庫偏北的位置,有一處山坳,山坳的下面有一大片平地。盡管指不出確切的位置,但我知道,那就是我的故鄉(xiāng)。
“爸爸的家在水下面。”我對女兒說,“依山吃山,靠水吃水,我是在河邊出生,和河水一起長大的孩子,不像你,從小生活在城市的高樓大廈里,陪伴你的是車水馬龍?!?/p>
女兒說:“車水馬龍也有水。”我摸了摸女兒的小腦袋,女兒當然還不明白,水和水是不一樣的,就像兒時的水和現(xiàn)在的水也不一樣。遙望水庫的遠處,那兒有個小島,幾乎匯聚了我童年的快樂。在那里,我游泳、跳水、撈魚,日復一日地玩耍,從來不覺得厭倦。直到今天,二十多年后,我依舊有一種沖動,想劃一條小船,和小伙伴一起沖進河流。
可惜,我與那時的小伙伴已經(jīng)很少聯(lián)系了。那時的我們無比興奮地離開了陳家壩,全村人一起搬家,一起出發(fā),但目的地不盡相同,有人投靠了他鄉(xiāng)的親戚,有人去了政府指定的安置點,也有人去了大城市打工、創(chuàng)業(yè),但沒有一個人滯留。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從陳家壩這一最低處出發(fā),向任何方向走,都是在向上。事實也是如此。當初一起走出來的六十多戶移民,每年都會約在一起聚聚,從天南海北趕回來,個個意氣風發(fā),個個覺得聽國家的沒有錯。村民們特別樸實,誰讓我過上好日子,誰就是我的恩人。只不過,無論外面的日子有多好,故鄉(xiāng)的情結都很難放下。有時候,我會約上一兩個兒時的伙伴,攜妻帶女回到陳家壩。有時候,我也會一個人開著車,繞著三峽逛一圈。沒有特別的目的,就單純地覺得這個過程很舒服,很治愈。
故鄉(xiāng)雖然已隨歲月沉入了河底,但故鄉(xiāng)的記憶永遠會浮在腦海中。只要有三峽的新聞或者陳家壩的消息,我都會特別關注。妻子常常抱怨:“這些事情和你有什么關系?”我會認真地告訴她:“藕斷絲連,息息相關?!蔽也幌M龒{移民有任何污名化,更不接受公眾對三峽移民有誤解,甚至產(chǎn)生完全錯誤的觀點。
有一部電影叫《三峽好人》,我覺得拍得特別好,反反復復看了許多遍,哪怕是女兒,都會開玩笑地說:“爸爸,你是個好人!”
我當然是個好人,千千萬
萬的三峽移民都是好人。但我并不接受電影中的一句話:“那些書里所寫再大的悲,都無法與三峽移民遠離故土的疼痛相提并論。”
誰說離開故鄉(xiāng)就一定是一種痛?對住在河邊的我們來說,故鄉(xiāng)和水一樣,她是流動的、生動的,故鄉(xiāng)一直在載著我們前行。
所以說,那個寫電影臺詞的人一定不是陳家壩的人。不住在水邊,就沒有資格寫水,不是三峽移民的一員,就不可能理解我們的腳步和夢想。
離開陳家壩的時候,我的爸爸拉著我的手,告訴我:“不會再踏進這條河流了。”我一直記得爸爸的這句話?,F(xiàn)在,我拉著女兒的手,又回到了陳家壩,抱起女兒,讓她的雙腳踏入這條河流。那一刻,女兒發(fā)出了歡笑聲,而我哭了,踮起腳尖也輕輕地觸碰了一下水面,告訴自己,人不可以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但記憶可以,靈魂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