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楊曉倩

雙手握住塑料的巖點，擠壓腳尖，中年女性正在在鋼筋水泥澆筑的大樓里練習攀爬。

上墻的癮

攀巖一年后，王芮的手表帶從第二格推后到了第四格。在公司健身房和男同事并排訓練小臂時，這位35歲的女數(shù)據(jù)工程師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臂比他們的更粗一些。

剛迷上攀巖的第一個月，王芮每個周末都約不同的朋友去巖館?！按钭印眮韥硗?，堅持下來的只有王芮。

王芮的家和公司附近有三家攀巖館，近的騎車只要五六分鐘，稍遠一點的，打車十幾分鐘也能到。她一周攀巖兩三次，有時候是在工作日的午休，有時是在周末的上午。

午休往返巖館需要一個半小時，刨去熱身和拉伸的時間，她能集中花四十幾分鐘來磕一兩條線，然后再接著回去工作。她不認為自己硬核，她見過其他巖友把外賣點到巖館來，吃兩口又接著爬。

攀巖成了許多人生活中難以割舍的活動。2022年底，北京的巖館陸續(xù)關(guān)閉，巖友們四處尋覓，相互傳遞消息：“望京這邊關(guān)門了，大望路的還開著?！标P(guān)閉的巖館越來越多，直到有一天，北京城區(qū)的都已關(guān)閉，只剩通州的一家。

那天，各個巖館的會員群開始躁動，人們尋找同路人：“誰住得離我近一點，能不能搭個順風車？”完全不認識的巖友們互相加微信，相約通州那家最后的攀巖館，不少其他巖館的教練也趕去那邊攀巖。

北京可攀巖的場所很多，除了白河這類室外著名攀巖勝地，市區(qū)里還有十幾家室內(nèi)巖館。據(jù)某消費平臺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2023年3月以來，攀巖的搜索熱度不斷上漲，近八成的下單者是女性。王芮常刷的社交平臺上，多了很多攀巖博主的推廣。

制造多巴胺

在什么都無法把握的33歲，巖點是秦蓓林唯一能握緊的東西。

秦蓓林是一名媒體人。剛來新公司不到兩個月，秦蓓林的公司就出現(xiàn)運營問題，仿佛天降閃電，劈碎了過往多年通過努力積累的一切。和幾十名員工一起，秦蓓林也陷入迷茫，這令她迫切想抓住確定的東西。

那段時間的工作日，她上午才去過巖館，晚上下班又會再去一次。等到全身力氣都被耗盡，連登上起步點都會腿軟的時候，她才停下。

離開的時候往往已經(jīng)過了晚上十點，商場所有的商鋪都黑壓壓一片，只剩下巖館暖黃的燈光。秦蓓林的情緒和氣力都被耗光了，開車回家的路上，車也已經(jīng)不多，寂靜空洞的歸途中，只有手指的疼痛隱隱提示著現(xiàn)實。

巖館教練也勸她休息，但從四月到現(xiàn)在，她一直堅持每周攀巖三到四次，不止手指愈發(fā)腫脹，她的手腕也開始疼。

在一本廣受傳閱的攀巖指導書中，有數(shù)十年攀巖經(jīng)驗的作者埃里克·杰·赫斯特（Eric J Horst）提醒，多數(shù)受傷都是由于過度訓練，當有關(guān)節(jié)疼痛的跡象時，需要休息幾天甚至是一兩周。

秦蓓林從不考慮這些，攀巖對她來說，是面向曠野的大喊，是情緒的發(fā)泄。如果不去攀巖，她恐怕還在因后背的神經(jīng)痛而失去睡眠，兩權(quán)相害取其輕。

當時的秦蓓林被卷入生活的湍流中。和丈夫感情破裂，她搬回了位于郊區(qū)的母親家。收拾行李的時候，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家里所有的東西——包括裝修和電器，都是自己花錢親手置辦的。那個當了她10年丈夫的男人，幾乎沒為這個家添置什么用品，唯一的存在感就是幾個手辦和兩三件polo衫。

秦蓓林用了一周打包行李。連哭了七天后，她向法院提交了離婚起訴狀，帶著2歲的兒子去母親提供的雜物間里蝸居。

窄小的雜物間也難放下一張書桌，她只能去咖啡館辦公，面對空白的文檔頁面，和難以向后移動的光標。出差受限之后，缺少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結(jié)，她很難擠出稿子。

搖搖晃晃的生活里，攀巖是漂過秦蓓林身邊的一根浮木。最早的兩次攀巖體驗，都是在同情她處境的朋友的陪同下進行的。朋友們都是同行，在攀爬的間隙，聊一地雞毛的生活，也聊變化莫測的行業(yè)。

低沉的氛圍里，攀到最高處是唯一的振奮。王芮也覺得，壓力很難靠休息來排解。即使是靜靜躺著，思緒也猶如跑馬，牽出一團亂麻。反倒是攀巖的時候，頭腦清靜，只用思考一個問題：如何攀爬。

屋檐狀的巖壁，王芮整個人靠手掛在巖點上，兩只腳都墜在空中。不敢松手，也無法再向上爬，她大喊：“救命！”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巖友坐在下面，笑著指導：“你跳下來就行?！焙谋M力氣后，王芮終于放棄掙扎，松開雙手從一米多高落在防護墊上。這是一條她嘗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的巖線。

有一條線，王芮磕了三天后終于成功。她不斷地回看自己登頂?shù)囊曨l，成功摸到最高巖點時的多巴胺好像又分泌了一次。

這點快樂是生活里的調(diào)味品。工作日，王芮要耗費大量時間在格子間里，在電腦前處理地震數(shù)據(jù)，繪制成一幅“地球的CT圖”，為勘探油氣提供依據(jù)。在技術(shù)服務(wù)型的崗位上，客戶的要求會轉(zhuǎn)化為她的內(nèi)生壓力，她總焦慮該如何交付一個能夠達到客戶標準的成果。

有一周，王芮連續(xù)三四天加班到凌晨一兩點。清晨五點半，天色擦亮，她又牽著狗出門，溜一個小時。等到了公司，王芮先去健身房運動了一小時，這是她當天為數(shù)不多的獨處時間。剩下的一整天，她都在陪客戶看數(shù)據(jù)。

攀巖將王芮從無盡的內(nèi)耗中解脫出來。哪怕一個小時的午休時間里只成功過了一兩條巖線，再回到工作崗位時，她也能激勵自己：“今天起碼攀巖還有成果?！?/p>

白天的攀巖館里，多是王芮、秦蓓林這樣的職場女性。有一位不茍言笑、打扮精致的38歲女子，其實是個從18歲就開始闖蕩的創(chuàng)業(yè)者，常年深圳和北京兩地飛，但一有時間就鉆入兩地的巖館。還有人和孩子一同來攀巖，從工作中抽身，一位媽媽和五歲的女兒同時從V0開始挑戰(zhàn)，女兒不怕高，進步比媽媽快。

把自己作為錨點

攀巖館每個月會換一次巖線。鑲嵌在巖壁上的巖點被一個個擰下來，再按照不同的設(shè)計，重新排列成線。秦蓓林察覺到，每次換線，即使是同樣級別的線路，難度也會發(fā)生細微變化。

曾經(jīng)有幾個月，只要是V3線路她都能完成，但還有幾個月，她發(fā)現(xiàn)V3很難征服，只有一兩條是她可以完成的。她開始自我懷疑，直到教練告訴她，有的巖線的設(shè)計，就是不適合她這樣身高155cm的女性。

就像世界里很多尺寸都為更接近中位數(shù)的人，或掌握權(quán)力的主流人群設(shè)計一樣，在巖壁上，臂展長的人，尤其是男性更有優(yōu)勢。高個子伸手就能碰到的巖點，小個子的女性就需要繃緊雙腿跳起來，將身體蕩過去才能觸及。很多時候，為了和個子高的男性達成同個等級，女性要花更多力氣，冒更多危險。

不斷的嘗試中，秦蓓林開始接納自己天生不足的地方，并專注于自己的優(yōu)勢，“我可能平衡感比較強”。

秦蓓林曾一度與自己的身體失聯(lián)。2018年底預產(chǎn)期臨近時，她體重達到80公斤。實際上，孕后期開始，她就很少照鏡子了，只有疼痛每日提醒她，她的身體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孩子擠壓膀胱，撞擊恥骨，讓她兩小時跑一趟廁所。她大半年不能平躺睡覺，不然就會呼吸困難。走路的時候，她支開雙腿，像企鵝一樣搖動。長輩安慰她，“所有女人都要經(jīng)歷這一遭”，仿佛一切痛苦都很應(yīng)得。

產(chǎn)后，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沒有時間關(guān)注自己的形態(tài)。孩子睡在旁邊時，她就難以入睡，擔心翻身會壓到孩子。一直到孩子三歲，她都維持著70公斤的體重。

直到工作需要，她去采訪了一位研究慢性病管理的藥師。閑談時，藥師告誡她：“如果一直維持這個體重，不出兩年就會得糖尿病?！鼻剌砹謭猿譁p肥了兩年，體重終于降到120斤。

提起過去，秦蓓林形容自己是個“百變怪”。工作和生活中，她要生產(chǎn)稿件，要源源不斷地為兒子和丈夫提供養(yǎng)分。屬于自己的重心奉獻給了他者，她不自覺地將自己工具化——在家是照顧孩子、做飯的工具，在工作場所是寫稿工具。

在巖點間悠蕩，秦蓓林重新開始欣賞自己身上的活力。她曾爬過一條巖線，最后一步在離地三米高的位置，一只腳懸空，另一只腳踩在只凸起2cm的巖點上。之后，她要在空中騰挪重心，去抓更高處更小的一個巖點。

她其實是有些恐高的，但那天，當她在小小的點上站穩(wěn)，近在咫尺的中央空調(diào)吹著她的臉，她感覺空氣就像山頂一樣涼爽，腦子被興奮感沖得暈暈的，就像高原反應(yīng)。停頓了幾秒，她抓住下降點開始下落，這時她又回到了現(xiàn)實中，雙腿發(fā)軟，不敢往下跳。她提起最后一股精神，一步一步踩實巖點爬下來。

在登頂?shù)膸酌肜?，秦蓓林幻想過自己是征服群山的女野人。

和肌肉一起生長的，還有心理的堅韌。攀巖大半年后，秦蓓林確信了自己的攀爬定律：只要成功第一次，就會成功第二次。每一條線，第一次爬的時候總是最困難的，就像踏足進了無人區(qū)。即便頭腦里有過演練，因為近視，她中途依舊會迷路。

但只要登頂一次，第二遍就會熟練許多。第一次跳20下都抓不住的點，只要抓住過，下一次就幾乎能再成功。這是秦蓓林生活中為數(shù)不多的確定性。

攀巖也是王芮的錨點。攀巖一年后，核心肌肉增強，背部也有了明晰的線條，她開始有勇氣穿各種露背的服裝。女性朋友們會羨慕地稱贊她：“你的背看著好漂亮。”

對身體的掌控是通過努力就能達到的，但在北京打拼三年多，王芮仍很難觸及生活的方向?？床磺骞ぷ鞯陌l(fā)展前景，也抓不住情感關(guān)系，她總是陷入很深的焦慮。

王芮曾坐在公交車上止不住地流淚。鄰座大姐給她遞來紙巾，安慰她：“只要身體健康，只要父母健在，什么都能過去?！?/p>

母親從老家來北京探望過她，王芮試圖將她也拉入攀巖的隊列，她認為這是一種情感的聯(lián)結(jié)。以前在英國留學時，她就曾在攀巖館見過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雖然為了避免受傷降低了難度和高度，但老人們還在不斷嘗試，“好像沒有年齡的界限”。

春天的某個晚上，王芮帶母親去看了一場攀巖比賽，但效果并不好，母親看起來沒什么興趣。王芮不放棄，她孜孜不倦地給母親分享自己的攀巖視頻。不管是成功摸到最高處巖點的，還是失敗滑落到墊子上的，一股腦都發(fā)給她。

持續(xù)不斷地放餌，終于等來了自愿上鉤的魚，王芮的母親松了口，同意下次再來北京也去嘗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