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
《一個人的村莊》再版時,我在后記中寫道:我的村莊有一場風那么大。那一場風到底有多大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被風吹著長大的。我在那個沙漠邊、荒野中的村莊中,迎來了一場又一場的西風。在那樣一個荒僻的、寂寞的,每年只有四季,沒有多少色彩,甚至沒有多少故事的村莊中,我聽到最多的就是風聲。每當風從遙遠的地平線上成形,逐漸地吹過荒野沙漠,吹過草原,吹過山林戈壁,向我居住的村莊移進的時候,我可以看到一座風的墻在緩緩移來。當風還沒有走進村莊,風聲便先進到村里,因為聲音會比風走得快。
我從一陣一陣吹向村莊的風中,聽到風經過所有地方的聲音。一個沒有多少見識的鄉(xiāng)村少年,在風中聽到了遙遠大地上各種各樣的聲音。風吹過草原是一種聲音,吹過山林戈壁是一種聲音,吹過荒漠、田地、水澤,是不同的聲音。當那場大風接近我的村莊,吹響村莊屋檐的時候,一場來自遙遠地方,帶著整個大地響動的風,被一個村莊的事物改變了聲音,原有的風聲被篡改了。這場風開始帶著一個村莊的聲音向遠處吹拂。
那個村莊永遠不會發(fā)出聲音的事物被風聲描述出來:枯木的聲音、迎風回家人的聲音、在荒野中湊成一堆躲避風的牛羊的聲音,還有晚歸且沒有來得及在刮風之前落到地上鳥的翅膀的聲音,以及在迎著大風、讓風中的草屑和塵沙打在額頭上的那個少年的聲音。他的一只耳朵聽到的是來自遠處的風聲,另一只耳朵聽到的是這個村莊所有的聲音和他自己的聲音。
風是最偉大的敘述者。
我在風聲中學會了怎么去描述風。后來我寫了許多的散文和小說。在我的文字中出現(xiàn)最多的是風聲,我也喜歡把我寫的故事放在風中去敘述。
我所在的那片土地上,所有的事物都是沉默的,不會發(fā)出聲音的。一塊躺在地上的石頭, 一根斜橫在墻根的木頭,還有那些沉默寡言的鄉(xiāng)親,那些空空蕩蕩過去再過去的白天黑夜都是沒有聲音的。但是風來了, 風找到了萬物的聲音,風讓躺在墻下那根眼看就要腐朽的木頭,發(fā)出了一根木頭的聲音,甚至是一棵參天大樹的聲音。風找到了埋藏在塵土下,已經被遺忘,被歲月模糊了面容的那些丟失之物的聲音。風找到了那些如土地般沉默的農人的聲音。風刮出了天的聲音和地的聲音。每當我想起風聲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天的聲音。當西風響起,天上的每一塊云都被風吹響,天上的風聲落到地上,地上的萬物又被天上下來的風吹響,地上的聲音隨之往高遠處飄,天地之間滿滿當當全是風的聲音。
《一個人的村莊》首版后,曾有記者問:“對我影響最大的作品有哪些?”我說:“可能許多作家的作品都曾經影響過我,但他們的影響加起來,沒有我家鄉(xiāng)的一場風對我影響更大?!?/p>
(摘自《大家》,張云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