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寄黃幾復》是黃庭堅詩作中的名篇，頷聯(lián)“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甚至被人當作是山谷詩中最好的兩句詩。歷代詩論家已經(jīng)對“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進行了許多的解讀，但是前人關注的重點主要是在“江湖”“夜雨”“十年燈”這三個名詞或名詞短語的邏輯順序上。本文從“江湖”一詞的來源進行深層次的解讀，借助《莊子·大宗師》中所提出的“江湖”概念，分析“江湖夜雨十年燈”所蘊含的詩人的多重復雜情感。

【關鍵詞】黃庭堅；《寄黃幾復》；江湖；莊子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7-004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7.013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燈。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煙藤。

黃庭堅的這首《寄黃幾復》作于元豐八年，是黃庭堅詩作中的經(jīng)典之篇?！都狞S幾復》這篇作品選入了歷代多種宋詩選本之中。比如南宋呂祖謙的《宋文鑒》、清代吳之振《宋詩鈔》、清代陳焯的《宋元詩會》等等，都選入了《寄黃幾復》。這首詩最為人稱道的便是頷聯(lián)“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這兩句詩受到了歷代詩論家高度評價，甚至有人認為這兩句詩是黃庭堅的詩作中最好的兩句。對于“桃李春風一杯酒”的理解，并沒有什么差異。通常認為這一句是黃庭堅在追憶自己和黃幾復當年相逢相識的場景，是詩人的美好回憶。而對于“江湖夜雨十年燈”這一句，卻有著不同的解釋。一種是解釋詩人與好友江湖闊別十年，如今面對著燈光，寂寞地聽著夜雨；另一種解釋是詩人的好友黃幾復在和詩人江湖闊別的十年內，總是在晚上對著微弱的燈光苦讀。這兩種解釋應該都有其合理之處，因為詩歌本來就有著多種解釋的可能。只不過，歷來對于“江湖夜雨十年燈”的關注點，都在“江湖”“夜雨”“十年燈”這三個名詞或名詞性短語的邏輯順序上。畢竟，這三者之間的邏輯順序是解讀這一句詩的關鍵所在。而這一聯(lián)中的“江湖”一詞，相對來說并沒有受到這么多的關注。

一、“江湖”含義闡釋

“江湖”一詞，有豐富的釋義，主要的釋義有以下幾種：河流湖泊；四方各地；遠離朝廷和統(tǒng)治階層的民間；社會；隱士居處。在“江湖夜雨十年燈”這句詩中，“江湖”一詞可以有著多種解讀，含義豐富，而且有深層次的含義。這一句詩中的“江湖”也飽含了詩人多重復雜的情感，需要從“江湖”一詞的起源來進行解讀。首先通過《說文解字》和《說文解字注》對“江”和“湖”兩個字進行單獨的考證訓詁。

許慎的《說文解字》中，對于“江”和“湖”的解釋如下：“江，江水，出蜀湔氐徼外崏山，入海。從水。工聲。古雙切?！盵1]224“湖，大陂也，從水，胡聲，揚州浸有五湖。浸，川澤所仰以灌溉也。戶吳切。”[1]232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做了如下補充：“江，江水，出蜀湔氐徼外崏山，入海。蜀郡湔氐道、二志同。前志曰。湔氐道，禹貢崏山，在西徼外。江水所出。東南至江都入海。過郡九。行七千二百六十里。今本九作七。行七千作行二千。今據(jù)徐鍇所引正。過郡九者……從水。工聲?！盵2]522“湖，大陂也。陂，一曰池也。然則大陂謂大池也。古言鴻隙大陂，言汪汪若千頃陂者謂大池也。池以鐘水。湖特鐘水之大者耳。從水。胡聲……風俗通曰。湖者，言流漬四面所猥也。川澤所仰以灌溉也。用許語。”[2]559許慎和段玉裁對于“江”和“湖”的解釋，可以簡單地理解為“江”是入海之江水，“湖”是大型的水池。

“江”和“湖”兩個字單獨來看，并沒有過于深刻的含義，把“江湖”一詞分開來考證，難以對“江湖夜雨十年燈”中“江湖”所蘊含的豐富含義來進行分析，下面將聯(lián)系“江湖”一詞所產(chǎn)生的《莊子》語境，來分析其含義，并嘗試以莊子思想中的“江湖”概念，來解讀黃庭堅的“江湖夜雨十年燈”詩句。

“江湖”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莊子·大宗師》，“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3]195。泉水干涸了，魚就一同被困在了陸地上，用嘴里噴出的濕氣相互噓吸，用口沫相互濕潤，倒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這里的江湖指的是大江大湖，與泉相對。泉指的是魚現(xiàn)有的狹小的已經(jīng)不適合生存的生存空間，而江湖指的是比泉更加廣闊的生存空間，即大江大湖。表面上看，莊子的江湖，指的就是魚所生存的大江大湖，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江湖一詞的豐富含義，便是從后世作家的引申而來的。但事實絕非如此?！肚f子》習慣將哲學思想蘊含在寓言之中，往往通過講述自然界事物的寓言故事，來闡釋高深的哲學思想。因此想要深入的解讀《莊子·大宗師》中的“江湖”，首先要對于這則寓言故事有一個深入的認識。

二、表達與好友距離遙遠

因為泉水的干涸，魚面臨著生存的困境，需要通過同類之間嘴里的濕氣口沫來相互濕潤，達到生存下去的目的。泉水干涸意味著當前生存環(huán)境的破壞，相濡以沫代表著同類之間的相互扶持度過當前的生存困境。莊子認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莊子并不認為靠同類之間的相互幫助能夠度過生存困境，正確的做法應該是離開已經(jīng)被破壞的生存空間，到一個更為廣闊的生存空間，即離開泉水干涸之地，到大江大湖里去生存，并且忘掉彼此之間的關系。莊子不僅不認同彼此幫助能夠生存下去，而且認為最好是忘掉彼此之間的關系。在這里，莊子的“江湖”便有了生存空間的廣闊之意，廣闊到生存空間之內的生存者們之間有著足夠遙遠的間隔距離。只有生存空間足夠廣闊，才能“相忘”，如果是在一眼小小的泉水之中，是沒有足夠遙遠的距離來相忘的。所以，《莊子》中的“江湖”的深層含義首先是指生存空間的足夠廣闊，而且因為生存空間的廣闊，默認生存者的距離遙遠。其中生存空間的廣闊，正是為了突出生存者距離之遙遠。這一層含義也可以放在“江湖夜雨十年燈”中，詩人和好友闊別十年，詩人自己在山東，好友黃幾復在廣東，可謂一在天之北，一在天之南。二者之間的距離十分遙遠，以至于音信都難以相通。這首詩第一句“我居北海君南?！北阋浴氨焙！薄澳虾！眱稍~點明了詩人與好友相距遙遠。第二句“寄雁傳書謝不能”以書信不通再度強調距離之遠，古人常以鴻雁傳書的困難來表達距離遙遠，黃庭堅在此直接說即便是要鴻雁傳書，鴻雁都拒絕，可見是對距離遙遠的進一步強調。頷聯(lián)第一句“桃李春風一杯酒”寫的是詩人追憶當年與好友相聚的美好時光。而將上述“江湖”的含義放在詩中，那么頷聯(lián)第二句詩人則是繼續(xù)強調自己與好友相隔天涯的遙遠距離。詩人和好友同處于“江湖”之中，“江湖”便是詩人和好友所共同生存的天下，而重點不在于天下之大，而在于兩人所間隔的距離之遙遠。“江湖”一詞的運用，上承首聯(lián)兩句詩，表達詩人和好友空間上距離之遠，又和后面的“十年燈”中的“十年”所對應?！敖笔强臻g上的距離遙遠，“十年”則是指時間上的分別，這兩個詞分別從時間和空間兩個角度表達了遙遠的概念。使得這一句詩中分別相隔的意味濃重，相較于首聯(lián)兩句的表達，不僅免于直白，而且還有了時空兩個不同角度的敘說。詩人選用“江湖”一詞，深刻地表達了與好友相隔距離之遠，從而生發(fā)出對好友的無盡懷念之情。

三、表達與好友有共同追求

儒家始終對社會關系有著高度的關注，儒家思想對調整人際關系始終產(chǎn)生著重要影響。和儒家從社會角度出發(fā)的哲學思想不同，《莊子》的哲學思想一直從個體生命的角度出發(fā)。對于群與己孰輕孰重，儒家是看重“群”的，而《莊子》則認為“己”要更重要一些。因此在《莊子·大宗師》中，莊子反對人與人之間的相濡以沫，認為相忘于江湖才是個體生命的最好歸宿。從個體生命的角度出發(fā)，相忘于江湖是個體與個體之間切斷聯(lián)系，各自沿著道的軌跡發(fā)展，從而個體生命之間的因果互相獨立。這要比個體生命之間距離遙遠更進一步，不僅是外在的空間上的距離遙遠，而且要求內在也不產(chǎn)生因果關系。因此，在莊子的江湖概念之中，還有相忘的元素存在，即沒有聯(lián)系，個體生命軌跡之間沒有發(fā)生交匯，但個體生命共同遵循著“道”。黃庭堅在頷聯(lián)中說道，昔日在桃李春風中，和好友黃幾復舉杯共飲美酒，何等歡快，可惜聚會的時間太短暫了，此后一別十年，各自漂泊江湖，山川異域，各聽夜雨。從《莊子》思想中重視個體生命的角度來看，黃庭堅所用“江湖”一詞，還有著強調與好友闊別十年，未曾聯(lián)系，各自的生命軌跡不曾交匯，山川異域，各自發(fā)展。由于黃庭堅和黃幾復在分別的十年時間內，不通音信，因此他們二人個體生命的發(fā)展并沒有產(chǎn)生因果關系?？芍^是相忘于江湖。不過闊別十年，未曾產(chǎn)生因果聯(lián)系的二人，再度相見卻未必有滄海桑田之感。二人雖然十年不曾聯(lián)系，但是友誼不減反增，這不僅僅是因為二人都有當初相聚桃李春風一杯酒的美好回憶，更是因為在這十年的時間之內，二人雖說沿著各自的生命歷程前進，但都是有著共同的生命追求。

作為宋代的學者，黃庭堅和黃幾復二人都是飽學之士，期盼著自己的知識和才華能夠有朝一日得到應用和展現(xiàn)?；谶@一共同的目標，二人的生命歷程雖然沒有發(fā)生交匯，但軌跡是相同的，并行不悖。這也是符合《莊子》中的思想的，在莊子的江湖中，個體生命之間的聯(lián)系雖然被切斷，但是仍然有著共同的生存方式，遵循著江湖的生存之道。對于黃庭堅二人來說，他們所遵循的生存之道便是通過苦讀，來提升自己，以期待有朝一日能夠施展自己的才華。有這共同的生存之道，二人雖相忘于江湖，多年不曾聯(lián)系，但并未產(chǎn)生隔閡和真正的心靈上的疏遠。如今再度相遇，黃庭堅并沒有發(fā)出物是人非、人世滄桑的感慨，而是只通過“江湖夜雨十年燈”表達了二人相隔的時空距離之遙遠，發(fā)出了隔絕音信未曾聯(lián)系的慨嘆。結合整個頷聯(lián)來看，“桃李春風一杯酒”寫的是昔日詩人和好友相聚在一起所產(chǎn)生的共同的歡樂，而“江湖夜雨十年燈”描寫的是分別之后獨處時候的情景?？墒墙褂昃烤故菍懙脑娙朔謩e后獨處的情景，還是寫的是幻想中分別后好友獨處時候的情景，這一點詩人并沒有明確地指出。但不管是認為寫的是詩人自己還是幻想中的好友，或者二者兼而有之，都不能算是錯誤的理解，但是如果理解為二者兼而有之，則更為契合莊子的江湖概念。莊子的“相忘于江湖”，雖然個體生命之間沒有發(fā)生聯(lián)系，可是依舊遵循著道的軌跡推進著各自的生命歷程。詩人和好友分別之后，相隔遙遠，又沒有音信的傳遞，然而他們所共同追求的人生目標，讓他們有相同的獨處情景。

四、表達對二人生命價值的肯定

《莊子》的江湖是魚的廣闊的生存空間，魚在江湖中生存是符合自然狀態(tài)的，是有價值的。在涸轍之中相濡以沫，不符合魚生存的自然狀態(tài)，根據(jù)《莊子·養(yǎng)生主》的哲學思想，順應自然才是長久的生存之道，凡是違背自然的，都勢必不得長久。莊子反對相濡以沫，也正是基于相濡以沫是違背自然之道這一點來說的。在莊子思想之中，在江湖之中才是魚的自然生存狀態(tài)，這種生存方式是具有價值的，能夠長久。所以說，在莊子的江湖概念之中，本身就有著對江湖的肯定態(tài)度。根據(jù)黃庭堅《寄黃幾復》后兩聯(lián)的表述，詩人和好友在分別之后，都為了追求共同的目標而奮發(fā)努力。詩人對于自己和好友的人生追求，以及為之努力的方式，給予了肯定的態(tài)度?！敖币辉~的使用，正好表達了詩人對于自己和好友這種生命價值的肯定。有宋一代，隨著活板印刷術的發(fā)明和雕版印刷術的普及，書籍變得容易獲取，因此宋詩人以博學為榮。想要有所作為，就必須通過勤學苦讀來提升自己的知識儲備，以備日后有所用。在這一個大的時代背景之下，黃庭堅和黃幾復的生命軌跡，自然不會和時代相悖。但這樣的生命軌跡在詩人眼中是否真的具有價值，值得肯定，詩人所選用的“江湖”一詞，給出了含蓄的回答。詩人將自己和好友挑燈苦讀的生存方式，放在了江湖的生存空間之內。這表明在詩人看來，這種生存方式并不是處于違背自然的涸轍之內，而是順應自然的江湖之中。分別十年，詩人和好友各自努力，沿著生命軌跡前進，在詩人看來如同魚在江湖中遨游。對于這種生存方式的肯定，體現(xiàn)了詩人對于二人生命價值的肯定。

從“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煙藤”二句，也可體現(xiàn)詩人對于二人生命價值的肯定。溪水兩岸分別是讀書讀到頭發(fā)都白了的苦讀畫面與猿猴在原始的自然環(huán)境中游玩嬉戲的場景，兩幅畫面放在一起，乍一看是讀書之苦與猿猴之樂的鮮明對比，實際上仔細想來，是詩人通過兩相對比，從而肯定了自己苦讀的生存方式。將自己的生存方式視為猿猴在原始的自然環(huán)境中生存一樣，自然而又純粹。由此看來，或許在別人看來艱辛的勤學苦讀生活，詩人非但不覺得艱辛，卻認為這種生活方式是最接近本真自然的，從而主動積極的追求。也因此，把“江湖”的深層含義解讀為詩人對于自己和友人生存方式與生命價值的肯定似乎并不牽強。

五、結語

“江湖”拆分開來看，僅僅是代表東流入海的江水和蓄滿水的大陂。而在《莊子》中，首次將兩個字結合在一起，產(chǎn)生了“江湖”一詞。表面上看只有大江大湖的意思，實際上在《莊子》中，“江湖”便有著更為深層次的含義。而黃庭堅詩中的“江湖”也繼承了莊子思想中的多重含義，對于詩句的表達，也因此有了更為形而上的內涵。在“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3]522這則寓言之中，“江湖”一詞的表面意思仍然是魚類的生存空間，然而結合莊子思想來解讀，便可以分析出莊子江湖概念的豐富內涵。通過對“江湖”一詞的來源進行考證和分析，可以對黃庭堅“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兩句詩的句意進行新的解讀，其在句中不僅表達了詩人與好友相隔距離遙遠，也表達了二人有共同的生命追求，以及對這種生命追求、生命價值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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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志遠，男，河北南皮人，湖北民族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