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不知始自何時。明田汝成《熙朝樂事》曰:“正月元旦,夙興盥潄,啖黍糕,謂年年糕,家長少畢拜,姻友投箋互拜,謂拜年?!卑菽瓴粫甲悦鲿r,不過也不會早,如果早已相習(xí)成風(fēng),也就不值得特為一記了。尤其是務(wù)農(nóng)人家,到了歲除之時,比較清閑,一年辛苦,透一口氣,這時節(jié)酒也釀好了,臘肉也腌透了,家祭蒸嘗之余,長少畢拜,所謂“新歲為人情所重”,大概是自古已然的了。不過演變到姻友投箋互拜,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回憶幼時,過年是很令人心跳的事。平素輕易得不到的享樂與放縱,在這短短幾天都能集中實現(xiàn)。但是美中不足,最煞風(fēng)景的莫過于拜年一事。自己輩分低,見了任何人都只有磕頭的份。而純潔的孩提,心里實在納悶,為什么要在人家面前匍匐到“頭著地”的地步。那時節(jié)拜年是以向親友長輩拜年為限。這份差事為人子弟的是無法推脫的。我只好硬著頭皮穿上馬褂緞靴,跨上轎車,按照單子登門拜年。有些人家“擋駕”,我認(rèn)為這最知趣;有些人家迎你升堂入室,受你一拜,然后給你一盞甜茶,扯幾句淡話,禮畢而退;有些人家把你讓到正廳,內(nèi)中闃無一人,任你跪在紅氈子上朝上磕頭,活見鬼!如是者總要跑上三兩天。見人就磕頭,原是處世妙方,可惜那時不甚了了。
后來年紀(jì)漸長,長我一輩兩輩的人都很合理地凋謝了,于是每逢過年便不復(fù)為拜年一事所苦。自己吃過的苦,也無意再加在自己兒子身上去。陽春雪霽,攜妻室兒女去擠廠甸,凍得手腳發(fā)僵,買些琉璃喇叭大糖葫蘆,比起奉命拜年到處作磕頭蟲,豈不有趣得多?
(選自《雅舍小品》)
◆解讀
梁實秋先生在文中,回憶了幼時拜年的情景。幼時拜年,需違背心愿,逢人便行叩拜之禮;會被限制自由,“照單子登門拜年”,忍受各種繁文縟節(jié)。所以,這對一個好不容易才得到幾天“享樂與放縱”的孩子來說實在是一件“最煞風(fēng)景的事”,言語之中流露出對自由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