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仲文

上海人講，做事體、講閑話儕要捏牢根總筋。我想，寫上海講上海，也得要捏牢根總筋再來三（行）。上海，春去秋來，搭黃浦江潮水一樣，起起落落，要尋出根總筋來，倒也實在勿容易。想來想去，思緒萬千，想到“旁觀者清”迭句老話，聽聽看外地人又是如何評說上海人個呢？

弗知大家是否同意？外地人總歸講“上海人要面子”！確實如此，我小辰光娘一徑講：“弗要立出去撥人家看勿起，坍我個臺！”道地點個上海閑話，坍臺叫坍招勢，“儂勿要坍我個招勢！”而爭面子呢就叫“扎臺型”，“今朝撥儂扎記臺型”或者“迭記臺型撥儂扎足”。

現(xiàn)實生活中個上海人，既邪氣當(dāng)心自家只面子，同時也交關(guān)維護人家個面子。迭點是上海人個生活哲學(xué)，兩者缺一不可！偏向啊里一面就勿是地道個上海人。遺憾個是，外地人就是往往看弗清或者根本弗明白，造出對上海人個偏見。

維護人家個面子有交關(guān)具體做法，其中主要一點，就是要撥人家有“落場勢”（收場的臺階）。電視劇《繁花》里范志毅輸脫，只骷郎頭嘸沒辦法拿下來撥汪小姐當(dāng)球踢，只好蹲了辦公室里討?zhàn)垞芤脸愿舯?，伊講：“儂撥我只面子……”迭句閑話勿合伊個身份——總歸是個小領(lǐng)導(dǎo)，再講用詞也勿恰當(dāng)，正確個是：“當(dāng)了介許多人面前，儂總歸要撥我個落場勢好伐？”迭個才是上海人講個上海閑話，輸脫討?zhàn)堖€是要撥儂小姑娘兩句閑話，做人個道理也勿懂？再講，男人勒女人面前輸脫，總歸還是要撈點面子轉(zhuǎn)來，儂講對伐？戲里臺詞講得準(zhǔn)足，人物、臺詞就有了層次感。

有關(guān)面子問題，上海人還有一句閑話：“爭氣弗爭財！”爭氣就是拿面子爭轉(zhuǎn)來，至于錢財可以擺勒后頭考慮。氣是精神層面，財是物質(zhì)層面。上海人拎得清，精神比物質(zhì)重要，迭個是上海人對面子問題個最高認識，達到最高境界。

想到一個人，廣東人，伊對精神與物質(zhì)個認識交關(guān)透徹，做到了一般上海人都弗容易做到個爭氣勿爭財。當(dāng)然，伊從廣東到上海來“撈世界”，辛苦打拼好許年，應(yīng)該算是上海人了。

伊開了只飯店，嘸沒招牌嘸沒名字。不過上海廣東人講起，“去‘三圍食啦”格個是儕曉得咯?！叭龂眰€飯菜是地地道道個粵菜，菜色正宗味道好，搭南京路浪“新雅”“大三元”有得一比，甚至于還細巧點。

大家弗要弄錯脫，迭個“三圍”，勿是今朝個選美大賽一個指標(biāo)，廣東閑話里廂一桌像樣個個酒水圓臺面，勿講一桌、一臺，而叫一圍酒。一圍，是講一桌人圍坐了一淘，也可以講迭種圓臺面考究個要用桌圍圍一圍。

“三圍”迭個叫叫個名字，是因為迭家飯店一市只做三桌生意，多了弗做也做弗出，地方就格點大小。格末老廣們就撥伊個老板姓陳個起了個花名（綽號），叫伊“陳三圍”。叫慣了，是上海廣東人儕懂。

我記憶里頭迭家飯店其實勿止三桌，小辰光奔上奔落曉得個：進門是只勿大個園子，踏進去是大客廳，叫“花廳”。后頭應(yīng)該是廚房，但是攔煞勿通。上菜是從圍廊里兜過來，拿廚房間個油鑊氣隔隔斷。迭個是一大桌。上二樓，前樓是一大桌，不過二樓后樓又是一桌，迭個是為女眷服務(wù)個，專門由女性侍應(yīng)生招待，男賓免進。三樓再有一桌。不過花園里邊浪汽車間里還有一桌，是撥車夫奶媽丫頭傭人入席個。有辰光坐勿落還勒汽車間門口頭臨時擺只圓臺面加一桌。算算攏來實足五桌，不過講起來正席實是三圍，所以叫“去‘三圍食飯”。

老耕喜歡“三圍”，吃飯可以勿上正席。因為外公曾經(jīng)勒一個悲傷個場合里，當(dāng)眾宣稱：“迭個外孫我當(dāng)孫子養(yǎng)了?！币虼朔甑匠燥堁缯?，我總歸坐了外公右手邊，左邊是外婆，左為貴。一頓飯吃下來真?zhèn)€賽過上刑罰，廣東閑話講“周身蟻”。規(guī)矩繁多，飯也吃弗好。到“三圍”吃飯，就可以跟了奶媽身邊勒汽車間里吃，自由自在，身心解放。

陳三圍交關(guān)上路，伊講：“客無貴賤?！币虼酥魅死栈◤d里吃點啥，汽車間里臺面浪就同樣上點啥，伊心思交關(guān)清：如果主仆有別，我燒得再好倷總歸講勿好吃，今朝撥倷吃得一樣，仆役個個贊不絕口，人人講從來嘸沒吃過介好吃個飯菜，喝彩聲比主席臺子浪還要響！更重要一點：到“三圍”吃飯，我喜歡吃啥就吃啥，嘸沒人好管我。吃飽了，筷子一厾頭，馬上到園子里去奔、跳。奶媽伊拉定定心心吃好講閑章。因為陳三圍完全是大人家派頭，吃飯客人帶來個小囡有兩個老阿媽看了勒園子里白相，叫倷客人吃得交關(guān)落胃，嘸啥挑剔。

迭家飯店嘸沒菜牌，儕是陳三圍根據(jù)格日天上海當(dāng)令個時鮮貨來燒，伊是花了眼心思搭本錢，托跑廣東個小火輪幫伊帶來廣東特產(chǎn)、配料，甚至?xí)r蔬海鮮，迭個是特供，也是特色，格末菜水特別滿足上海批老廣個口味，生意就好。外加總共三圍，來個客人最多只好坐足三十六個人，陳三圍就用點心思記牢客人個口味咸淡，保證各人個口福，迭點做到真弗容易。生意做得實梗到家，名頭就越來越響了。

儂萬萬想勿到，“三圍”個大廚就是老板陳三圍自家，生活交關(guān)清爽，出品絕對一流。因此要吃就必須預(yù)定，還常常挨弗到日腳，上海人講生意好得來頭打開！

講轉(zhuǎn)來，陳三圍當(dāng)年勒一家廣東人家做燒飯師傅，一趟撥人家講了句“迭只菜也燒勿好”！一別氣就調(diào)了家人家。想勿到運道來了推也推勿開。迭家主人家也是廣東籍，有個南洋客經(jīng)常來往。迭位南洋客有點立升，勒拉當(dāng)?shù)亟?jīng)商開工廠還有種植園。早個十廿年，南洋當(dāng)?shù)匕l(fā)瘟疫，伊個獨養(yǎng)囡圄（女兒）條命是拾轉(zhuǎn)來了，就是落了一面孔個大麻皮。算命先生講，此女命太硬，要配個普通人家，越普通越好……聽了迭句閑話大家心里明白，尤其個爺幾年來一直擺了心浪。勿知哪能伊相中了迭家人家個燒飯師傅，人是五官端正，主人家也講伊忠厚老實，做生活賣力，嘸沒任何不良嗜好。南洋客就請主人家做個大媒人，要招迭個廚子做招女婿。條件只有一個：弗好花綽綽招野女人，勿要拿囡圄氣殺脫！招女婿入贅從姓陳，一點家當(dāng)儕是伊個。廚子倒真老實，伊講，我只會“揸鑊鏟”，以后還系做返老本行。未來的老丈人一口答應(yīng)，“容么易，南京路四大公司邊上起間大酒樓任你玩！”

陳三圍（迭辰光姓陳了，三圍還嘸沒叫出來）腦子剎辣清，慢！老丈人造間大飯店分分鐘，自家馬上做總經(jīng)理，人家會得哪能講？“只老蟲（鼠）跌了白米缸里！”廣東人講，“著起件龍袍都唔似（不像）太子！”伊就拿間住宅房子開了爿小飯店，小而精?，F(xiàn)在行出來叫“私房菜”，陳三圍真好算祖師爺了。不過上海灘浪現(xiàn)在個私房菜，求財?shù)谝?，一個字，“貴”，貴得嘸沒道理。陳三圍是開飯店“爭氣勿爭財”，獲得一個“贊”字，勝過儂“新雅”“大三元”。迭個真弗好比。

所以，電視劇《繁花》里汪小姐外囯兜一圈回來開公司發(fā)布會，絕對弗好再回到黃河路去擺酒水，隨便哪能杭（費力承受）一記！上賓、靜賓、海鷗，勿來三就硬了頭皮到錦江，牢記“爭氣弗爭財”個原則。搞落兩鈿，事體過去仔上海灘浪多少弄出個動靜?；^就要濃交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