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彬
她那雙布滿青色血管的手,在純凈的秋日空氣里顯得有些顫抖,輕輕地,一個角,又一個角,揭開真絲綢緞的手帕,白底的手帕中間三根淡黃色的發(fā)絲團在一起,像是經(jīng)過多年的沉睡,安逸地躺在那。
她是一個幸福的人,雖然年老孤獨,但歲月里流淌過的經(jīng)歷可以讓她在夜深人靜的時刻,一遍遍地看“未被剪輯過的電影”。她是多么喜歡在那里,斜陽下,靠著溪水邊上的那棵楊樹,緩緩地回憶起來,有時沉浸得不能自拔,“電影”里的愛恨情愁實在感人,甚至催人淚下。我最喜歡看她那松弛的眼瞼里逐漸注滿的淚水,晶瑩剔透,像她胸前佩戴的那塊玉石一般。而那一刻,她仿佛凝固在楊樹下,只能看見淚水慢慢滾落她的面頰,流經(jīng)她那淡粉色的嘴唇,短小精致的下巴,一滴滴灑到胸脯上。接著,柔和的光線勾勒出來一個年老的美人:她的每一道皺紋紋路清晰,從不混雜交織,順利地排在額頭、眼尾和纖細的手臂上,穿過手腕間的玉鐲蔓延到手指尖。每一道都那樣連貫、綿延,從沒有停頓疑惑轉擰。我想,她一定知道自己年輕時的樣子,稱不上漂亮,但絕對有味道,如同一只端莊秀麗的蝴蝶。
對啊,“蝴蝶”這個愛稱是他送給她的,他比蝴蝶小四歲,細細想來,那會兒他還是個沒長成的大男孩。棕色的瞳孔閃爍著透徹的目光,卷曲的頭發(fā)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黃色,像小小一只綿羊犬,顯得那樣溫順不驚。人前,他多數(shù)時候都是沉默的,不發(fā)一言,目光躲在濃密的睫毛下,有些靦腆的樣子。
蝴蝶年輕的時候是一名歌者,她那渾厚的嗓音像中低音音響,久久回蕩在聽過她歌聲的眾多耳鼓里。很多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是蝴蝶心性高遠,看不起這些砸銀送金的俗人,她的“清淡”口味一成不變,她對于愛情有獨到的理解:不論年齡差異,只要心可以靜靜地相守,那便是最適宜的狀態(tài)。
聚光燈下,兩片輕薄的紅潤嘴唇像蝴蝶般閃爍在動人心脾的旋律中,一雙棕色的眼睛在黑暗里跟隨著蝴蝶的歌聲定定地掃視過蝴蝶的面頰。她覺得她此刻在飛揚,飛揚在歌聲的大自然里;他覺得他也在飛,飛揚在蝴蝶的翅膀上,輕輕地覆蓋她的全身。
她聽不見震耳欲聾的掌聲,謝幕的時候,她仰起面頰,向著燈光射來的方向微笑,好像站在天堂里。他趴在追光的另一頭,他的目光觸碰到她的目光,心中一驚,像一具石胎,面條一樣地伏在那,動彈不得。她沖他微笑,暖暖的,熱乎乎還濕漉漉的,他不確定那雙眉眼之間的光束是投向他,還是發(fā)自他那頭腦里的想象。
一切安靜下來,散場的酒杯里還洋溢著歡暢的淋漓,燈光就這樣暗淡下來。他從二樓追光燈的絞架上爬下來,頓時杵在那,他低垂的目光遇見那雙嶙峋的7寸高跟鞋,真的,是那雙鞋,是蝴蝶的那雙。順著緊繃的腳踝,他逐漸望上去,細瘦的小腿,結實的膝蓋,平齊的短裙,收攏的小腹,飽滿的胸部,有張力的鎖骨,精致的下巴,然后是蝴蝶般的嘴唇,最后他終于與蝴蝶對視了。
后來隨著蝴蝶的回憶看到“電影”里的相識是如此地直接,她那天只是想去謝謝打追光的人,為她帶來天堂般的感受和釋放。當四目相對時,哪一個都不愿意離開哪一個,靜靜地,兩個人站在那里,久久沒有聲息,只能聽見心的搏動。蝴蝶拉起他的手,轉身帶他離開那個讓人混沌的地方。這,真美好,靜謐的夜色里漫天的星星,蝴蝶和他并排坐著,等待著天空雨水的降臨。溫度適中,不冷,不熱。
這是蝴蝶第一次遇見比她年輕的男人,不,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大男孩。蝴蝶的親人在她出道的時候先后去世,她為了不曾忘記的親情,不停地唱,結果還是不能挽留他們,這其中包括她那最疼愛的弟弟。他們就肩挨肩地坐著,談不上局促,但也不松弛。很久,蝴蝶問他,為什么每天都趴在那看她,他低頭,用手掃了掃他的卷發(fā),淡淡回答蝴蝶:喜歡。蝴蝶又問他,這個圈子漂亮姑娘多了,為什么不去找她們?他淺淺地像是哼出來地說道:輕浮。蝴蝶笑了,但好像哭一樣,因為嘴角是上揚的,但淚水在眼睛里打轉轉。
他一下抱住蝴蝶,蝴蝶屏住呼吸,嚇了一跳。他卻不動了,緊緊地貼著帶著薄薄粉底的蝴蝶的面頰,鼻翼一開一合,像是要把蝴蝶吸到身體里一般。他說,你真漂亮,像一只蝴蝶,飛在我的夢里。從小到大沒人說過蝴蝶漂亮,蝴蝶也自覺只是嗓音撐著她,容貌則被自己忽略。蝴蝶想,蝴蝶這個名字真好聽,真的好聽。蝴蝶抬起眼睛,眼睛緊緊望著眼睛,她望見的是一片清澈的溪水,蕩漾卻不起波瀾,透徹卻不冰涼。她想,也許他是真的喜歡她的。喜歡的人可以很多,但愛的人卻很少,也許這是不可抗拒的天性。蝴蝶輕輕地把雙臂圍攏在他的身側,忽地,她體驗到了一種體內(nèi)的熱量,那種熱量可以把人融化,可以把兩個人融化成為一個人。蝴蝶不明白,這樣一個年輕的大男孩怎能忍得住寂寞,在舞場里工作這樣久。
他們就這樣安靜地坐了一夜,看了一夜的雨,他們說了很多的話,好像把心臟都掏出來,相互幫忙把它們擦得晶瑩剔透。噼噼啪啪的雨終止在早晨6點,天邊飄來一朵浮云,那朵浮云帶來了太陽。接著是光芒四射的早晨。
蝴蝶卸去舞臺上的面具,走到衛(wèi)生間,仰面沉浸到浴缸里,全身溫暖,全是他的氣息。熱水里的她記得他臨出門前的那一吻,她想他肯定是鼓足了勇氣才敢湊上來用冰涼的嘴唇輕輕碰了一下她,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等蝴蝶從浴缸里爬出來,天色明亮,新的一天到來了,她覺得她像重生一樣,從死寂的青春里復活過來。她走到窗前,拉開淡紫色的薄紗窗簾,忽然,她發(fā)現(xiàn)她又是一個人了,那種感覺糟糕透了。裸露的腳掌一點點退回昨夜他們一直坐著的位置,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空曠的落地窗下,呆呆地看著搖曳的樹葉。腳下癢癢的,一低頭,蝴蝶看見地板上散落的幾根細碎的頭發(fā),一指長,乖巧地打著旋兒。手指捻著,蝴蝶忽然有點想他了,蝴蝶取來一塊手帕,小心翼翼地把發(fā)絲仔細地包好。也許這是蝴蝶最動心的一次,因為她覺得像她這樣的人沒有愛情。
兩團布滿皺紋的松軟的乳房像盛滿水的塑料袋,無力地搭靠在一根淡黃色的木質(zhì)把桿上。那條把桿上的油漆斑駁得幾乎脫落干凈。鏡前的光景著實讓人心酸,夕陽的照射下,一個躬著脊背的女人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地立著。如果不是練功廳里的音樂流淌,時間儼然已經(jīng)在此處被截斷。她腳下是一攤淚泉,帶著厚繭的腳正是踩在那攤水痕上。腳踝間青綠的血管,一束束如同老樹的根莖,蔓延到小腿,繞過膝蓋,生長到大腿內(nèi)側。她的腰像蝦米一樣,佝僂著,靠在把桿上,她怔怔地盯著那個已經(jīng)年華逝去的自己,一動不動。
青春的號角從記憶深處倏地氣勢磅礴地吹起,她敏捷地抬起右腿,大拇指和第二腳趾掰開,伸向扔在遠處的一條毛巾,然后穩(wěn)穩(wěn)夾起,一個單腿控制舉到身高三分之二處。她用手接過毛巾,抹去鬢角晶瑩的汗水,再搭回鮮亮淡黃的把桿上。她是全省最優(yōu)秀的舞蹈演員,那個年代還不興叫“舞者”。如果換到現(xiàn)在,也許她是晚會的??停瑫谴笪鑴〉呐鹘?,也許還有機會去拍拍電視劇什么的,可惜,人生不逢時,她是歷史潮流里的一顆流星、一朵曇花。
鉆出母體的時候,就在醫(yī)生的手下,她帶著斑斑血跡,扭動著小屁股和四肢,充滿能量。再大點兒,聽到廣播里的音樂旋律,她那毛茸茸的腦袋就不停地左右晃動起來,腰肢也隨著伸展開。一晃,她從一個“小矬子”出落成了大姑娘。烏黑的長發(fā)總是整齊地盤在腦后,高高地懸在那,把脖子拉得又直、又俏,像童話里的美麗公主。
關于學跳舞的這個事,她的父母還是經(jīng)過了一番“斗爭”的,作為大學教授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姑娘是一個勤學穩(wěn)當?shù)摹扒嘁隆?,可萬萬沒想到,這老天配錯了哪個細胞,生出來個“刀馬旦”。姑娘倒是勤學,但一點都不穩(wěn)當。沒事在家里“搖頭擺尾”,竟然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下叉、倒立、原地轉圈圈兒。姑娘雖說年紀不大,但心思縝密,考慮問題帶著早熟的深邃和執(zhí)著,這是讓父母唯一感到欣慰的基因繼承。16歲時,她聽說了省歌舞團招聘舞蹈演員的消息,心里像長了草,癢癢的,一刻都坐不住。她不愿意和人發(fā)生爭執(zhí),更何況自己的父母,所以悄然無聲地去參加了考試。在命運面前,人生沒有太多廢話,字字擲地有聲。然而,人在極度高興的時候,總是忽略命運發(fā)放的每張紙牌背后的不幸。
她身材比例的優(yōu)勢,通過旁人就可以判斷:每當她走過男性身邊,即便是迅速地擦肩而過,她也能感受到那匆忙之間投來的目光,穩(wěn)準地落在她身上,大多時候是胸部,一些時候是腰肢,少數(shù)時候是筆直的雙腿。她并沒有因為優(yōu)越的自身條件而偷過一次懶,可以說她是團里最勤奮的一個。朝霞漸顯,她已浸濕衣襟,踢過200個“前旁后腿”,跑過10圈,做過上百的腹背肌。她的靈性也顯現(xiàn)無疑,老師教過一遍的動作,她從來不會錯,更不會手腳不協(xié)調(diào)地將身體系在一起。她腦子里清透得像剛剛擦過的玻璃門,門上還寫著一行字:我要成為最好的舞蹈演員。在這行字的逐年驅使下,她忘記了冬日的寒冷和夏季的酷暑,溫度對她沒有任何一點影響,即便在不方便的日子里,她也絲毫不敢怠慢。她在習舞的過程中體會到了精神“折磨”肉體的那種舒暢快感和鶴立雞群的優(yōu)美。她太愛舞蹈了,沒有任何理由地愛,愛得連青春期都被稀釋了。舞蹈就是她的血液,她沒有一天不在這血液里翻滾。
省歌舞團的人大多數(shù)都是混日子,女人嘛,到了該生養(yǎng)的年紀都紛紛懷孕,肥胖和慵懶里洋溢著幸福,個個倚著把桿看著熱鬧,好像她們從來就不曾是舞場上的一員??伤龔墓亲永锟床黄鹉切┦浪椎娜?,她不談戀愛,沒有戀愛自然沒有男人,沒有男人自然少了卿卿我我的精力浪費。她就愛舞蹈,從骨子里愛,也許扒開她的皮肉,都能清楚地看見骨頭上密密麻麻寫著“舞蹈”二字。正因為此,她也沒什么朋友,每當排練結束,三三兩兩的嬉笑聲伴隨著離開練功廳的腳步,她就顯得特別地突兀。好像忽然抽干的泳池,沒有水,她卻還在認真地劃拉著,略顯尷尬,可依舊投入。別人在笑、在說、在約會的時間,她都在訓練。憑著這股勁兒,她真的坐上了領舞的頭把交椅,無論什么節(jié)目,領舞非她莫屬。
音樂一響起,她好像被注射了興奮劑,完全沒了日常生活里的那份孤傲。燈光聚集在她身上,她感受到來自天堂般的溫暖,那種溫暖雖是短暫的卻忠誠,不像男人的懷抱,易變。她在那種溫暖下似乎領略到活著的意義,人人都可以生孩子,但人人未必可以成為舞蹈演員,她要留下作品,要讓更多的心靈被感染,要讓更多人的境界得到提升。她那修長的手臂舞動在空氣里,有力的腳踝把她送到空中并以優(yōu)美的姿態(tài)輕盈地落回人間,柔軟的腰肢延長著她的線條,像敦煌壁畫上的仙女,給朵云彩她就能真正騰飛起來。她蔑視那些因為舞蹈留在身體上的疤痕,肉體畢竟脆弱,雖然有時疼痛難忍,但精神卻一直是強悍的。她就這樣做著舞臺上的仙子、日常生活里的普通姑娘,直到25歲。
那一年不知怎的,人人都穿一樣的衣服,人人都亢奮。一些人摧毀了練功廳:地板、鏡面、吊燈……一切都突如其來,從天而降。她沒有任何準備,連沖進練功廳拾回練功鞋的時間都沒有。從前回家,父母總是準備好糖水或雞湯,笑盈盈地端到桌上,看著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喝盡。盡管父母在跳舞這件事上和她爭執(zhí)過,但出于對她的愛,父母終究妥協(xié)了。而如今,她沒有地方去,家里已經(jīng)冰冷得像冬日里的許久未生的火爐,滿地都是書的灰燼,她好像走進墓地,沒有半點生機,也再感受不到父母的溫情。她的心很沉,壓得自己有些透不過氣。她的腿已經(jīng)很久沒有伸展過了,她想念她的父母,不由得傷感起來。一伸手,長發(fā)不見了,觸碰到的是像狗啃的一樣長短不齊的發(fā)梢,身上的青紫不是舞蹈訓練帶來的。這刻,她忽然開始憐惜起自己。她走進廁所,找到一個盆,接滿了水,想要擦擦那些還在滲血的傷口??刹抛叩桨氲?,水就從盆底的洞全部淌光了。她不再移動,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淚落在盆里,發(fā)出空洞的“啪啪”的聲響。余暉被夜色徹底吞沒,她就在黑暗里站著。
時間像皮筋一樣,慢慢地把她從舞蹈世界里拖開,不知拖了多遠。她的感官逐漸壞死,唯一真切的知覺就是疼,心底的那種疼,有史以來最刻骨的疼,疼得她變了形。
她以為自己會很脆弱,但她卻頑強地活了下來,活過了20世紀70年代、80年代、90年代,竟然還跨過了新世紀。她又滿足又不滿足,沒有舞蹈,活得像妖精一樣久又有什么用呢?其實,她活再久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因為她已經(jīng)“死”了。文學一點地說,叫作“逝”。
分不清晝夜,只記得黑夜里恍惚的車燈和黎明之際的魚肚白。我在空中飛了將近四個小時,終于到了海南。偶爾的環(huán)境變更和長時間的獨處,總能夠凸顯現(xiàn)實世界里的“不平凡”。拖著因為飛行腫脹起來的小腿,在酒店的一層餐廳來了頓午飯。服務員溫柔而直接地問:吃得掉這么多飯菜么?我什么也沒說,盯著她,肯定地點了兩下頭,她便扭身下單準備去了。
一條六人的長方桌,只坐我一個,有點孤單。菜上得很快,它們通過略顯嘈雜、油膩的長廊送到我面前,在桌上排好,待一碗米飯的齊備就可以開餐了。這種空洞的午餐樣式,莫名地把我向某個過去的瞬間拉了一下,讓人開始恍惚。那種感覺就像有人拉皮筋,一松手,又彈回去,晃動幾下恢復原狀,但皮筋上會留下拉伸過后的痕跡。
米飯。服務員的手落在了我面前。
低頭一看,一粒挨著一粒,白汪汪的一片飯粒。
同樣是一碗米飯,擺在8歲的我面前,感覺像一只臉盆。米粒沉默、內(nèi)斂,不曾發(fā)出一點點聲息。它們安靜地相互擠在一起,貼在光滑的瓷碗里,那架勢有點像害怕和躲避著什么,不敢也不能輕舉妄動。米飯周圍擺放著短時間內(nèi)烹飪好的青菜,一看就知道它們是匆匆上路,沒經(jīng)過多少火力就脆生生地躺進了盤子里。我坐在一個和我蹲下時差不多高的木凳上,面前撐開一個小方桌,飯菜就在那里晾著。然而這會,晾著的不僅是飯菜,還有我。
家里出現(xiàn)過人,已經(jīng)是兩個小時前的事情,以墻上大圓表的推算,那會兒應該是下午4點。時間好像是饅頭出鍋時掀開鍋蓋的蒸汽,呼一下就在大人們回來的瞬間消失殆盡。我記得,父親一回家就沖進廚房,抓起角落里買回來已經(jīng)很多天的蔬菜,擇葉,洗刷,開火,熱鍋,呼啦啦地炒起來。那些動作都是一氣呵成,麻利、有力,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母親坐在中廳大圓餐桌的旁邊,望著對面的白墻,一聲不吭。我感覺她累極了,疲憊得連眉眼都不愿多抬高一寸。我乖乖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該不該動,也不知道該不該出聲。整個房子里除了父親,我、母親,還有床頭的相冊,在余暉的照射下呈現(xiàn)出湖水般的靜寂。一切都一動不動,任憑散落進來的光線把影子向前推移。大圓表的秒針每發(fā)出咔嗒一聲,我感到母親的身體仿佛就震顫了一下,隨之蕩漾出來的是某種血腥。這一定和我的姥姥有關。
我的姥姥是一個裹小腳的女人,家里有三個孩子,母親排行老三,前面是兩個膀大腰圓的哥哥。從我懂事起,姥姥就是一個很少講話、只會微笑的無比和藹的老人。站在陽光里的她,有一種溫暖,這種溫暖不知道是姥姥帶給太陽的,還是太陽帶給姥姥的。姥姥平日很少下樓出門,因為她的三寸金蓮,她走起路來十分不安,因為身體的搖晃,讓她感到格外吃力,常常耗費了大把力氣,不過才走了半米不到。每次跟在她身后,我總是聽到鄰居家的孩子們哇哇亂叫,他們躍躍欲試,想要從姥姥行進的狹窄走廊中穿過。他們一擁擠就會碰到這個會倒下的“不倒翁”,我跟在后邊干著急,修長細瘦的小胳膊沒有任何能力擒住那些賊孩子們。有時候氣急了,我嚷嚷起來,也沒有人理會我孱弱的叫喊。有幾次,姥姥被沖搡得立不住,身體一下側靠在墻上,那些小王八犢子們就從姥姥的胳膊下面擠出來。他們興奮極了,可我卻十分無助。
姥姥總是喜歡把頭發(fā)梳理得干凈整潔,齊平在后脖頸的鶴發(fā)用一個黑亮的發(fā)卡整齊歸攏起來,沒有一絲碎發(fā)。印象里她喜歡對襟的系扣襯衫、面料柔軟的黑褲子,腳下蹬著細長口的黑布鞋。她的面目柔和極了,大而閃亮的眼睛漾著波光,垂在彎彎的眉毛下面,遇到人她便把目光收回來,嘴角泛起微笑。我想我母親繼承了姥姥的微笑,那是一種非常有力的繼承:沒有一點折扣,沒有一絲偏離。母親的微笑更加蓬松、飽滿、殷實,毫不羞澀。
母親坐著,我也坐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也沒過多久。我對時間的認知有點迷茫了、混沌了,掰不出分秒了。余暉快要散盡的時候,我看見閃爍在我母親面頰上的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那淚珠和她的微笑一樣飽滿。那顆淚珠像產(chǎn)后的乳房,撐得那么圓,那么磅礴,咕嚕滾到了她干涸的嘴角,那嘴角如同皸裂的腳后跟,這一點潮濕很快干涸,接著又一顆滾落下來,如此往復。我想,母親應該是哭了,可是為什么不發(fā)出一點點聲音呢?那一點點的聲音就可以協(xié)助巨大的悲傷傾盆而出?。》块g的溫度開始驟降,好冷。廚房里煙霧蒸騰,聽見父親洗刷的水流聲,知道飯菜好了,是在收拾用過的鍋盆。不大一會兒,父親端出飯菜,放在母親和我的面前。他看了眼母親,什么都沒說,拿了個饅頭給她。饅頭懸在半空很久才被母親接過去。那張干裂的嘴巴使了半天勁,才打開一點點。母親幾乎是把饅頭堵在嘴上,可饅頭被抽出來的時候,還是一個近乎完整的饅頭。
父親三下五除二地把一半飯菜劃拉到肚子里,看了眼大圓表,低聲說,該走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和飯菜。
黑夜像一件綁滿鉛塊的外套,悄無聲息罩在我的身上。它不僅將我的小身體壓得很疼,讓我透不過氣來,還拉彎了我細瘦、脆弱的脊柱。眼前什么都看不見了,黑暗里只有我緩慢的咀嚼聲。當咀嚼聲停下來的時候,連大圓表的咔嗒聲也消失了,那堵白墻早就黑了下來。我豎起耳朵仔細地又聽了聽,房間里悄無聲息。窗外,尖銳的北風咝咝地叫,讓我想起蛇猩紅的信子。無形中,我變得又小了點。我感覺像溺水般,沉進了一個沒有時空的黑洞,被重重地拽下去,拽下去。黑暗有宇宙洪荒的力量,從頭到腳無處不在,死死地將我包裹。我動彈不得,也不敢亂動,呼吸弱下來,眼珠在眼眶里緩緩地移動,總想看到點什么,但滿眼都塞滿了黑色。我覺得窗外的蛇信子越來越響,它們卷住窗欞使勁搖晃,這會兒玻璃也響起來。轟隆隆,我感覺四周的黑暗開始搖晃起來。天哪,房子好像就要塌了。
我正要尖叫,“砰”,門打開,父親沖進來打開燈,撕破了黑暗。我呆呆地含著米飯坐在那,愣愣地看著父親?!昂ε隆眱蓚€字還沒從我嘴里沖出來,父親就已經(jīng)拿好了白布卷。我看到白布卷,“害怕”兩個字就咽了回去。門又“砰”一聲關上了,留下我和飯菜,還有白墻上的大圓表。
我看著碗里的米飯,米飯也看著我。一顆顆,很分明。米飯的顏色讓我想到那塊夾在父親腋下的白布卷,可白布卷跟米飯有什么關系呢?我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我只是覺得嗓子眼和眼眶一陣陣地發(fā)熱,身上一陣陣地發(fā)冷,我把臉輕輕地覆在那碗米飯上,讓鼻腔里充滿了大米的芬芳。
大米的芬芳很特別,有點像姥姥的微笑,特別暖和。我知道,我哭了,可淚水都流進了大米里,流向了姥姥的微笑。
單人病房里,時鐘靜靜地滑進夜色,她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被醫(yī)生禁食已經(jīng)過了6個小時。天啊,漫長的這夜她該怎樣度過,想到明天的手術,她就情不自禁眼淚汪汪,淚水像珍珠一樣流過太陽穴,灌進耳鼓。耳鼓像一口深邃的井,逐漸溢滿冰涼透徹的淚,浸濕了雪白的枕頭。她一動不動,如同被灌注的蠟像。月光下,她的面頰蒼白得讓人心碎。
她下意識地把手放在小腹,仿佛摸到了懸掛在子宮上方即將泯滅的那顆神圣球囊。她是愛他的,可是他們太年輕,愛起來好像世界都不要了,沖動得像決堤的河水。她回憶當初見面時,那令人心潮澎湃的場面。她像一頭小綿羊,在見到他的一瞬間就軟綿綿地屈服了。自從那以后,每一個春夏秋冬,每一個夜晚,他們都是一起度過。兩個年輕的身體挨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做,仍舊可以看到生命的勃發(fā)。燈光下他們悄悄耳語,上班的笑話,超市里的奇遇,電影院里的手機外放,還有詩集里那無數(shù)首詩??鞓窂膩頉]有遠離他們,只要他們在一起,好似吃了笑的藥丸,兩張嘴唇快樂地開合著,笑的漣漪感染著他們身邊所有的朋友和所有的陌生人。
朦朧間,月亮越來越淺,像莫奈的畫,云朵里透出光芒。這一夜,她的睡眠丟了。胃壁已經(jīng)緊緊地貼在一起,如果眼前有一頭牛,她自信可以整個吞下去,她太餓了。餓得又開始流眼淚,一束束地像淋浴一般洗凈她感到罪惡和無奈的心。
手術的時間到了。她是一塊生肉,剝了衣服,軟綿綿地被抬到移動病床,身上所有的飾物都被卸去,此刻她像剛從母體爬出的孩子,光溜溜地來到人世間。綠色的布包裹了年輕的她,他無力地靠在門框上,在病床推出病房的瞬間,他捉住了她藏在綠布里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隨著她遠去,他的手懸在空中,不知道該放到哪里。
手術室里真冷啊,她渾身微微顫抖,在被推向手術室的路上,她失聲痛哭,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哭自己,還是在哭肚子里的那個球囊。好心的大夫從口罩上方看著她,笑瞇瞇地問道:“你多大了?”她說“25”,緊接著一陣抽泣。大夫又問:“哎呀,你都25了,別哭了??!”另一個正擺弄著手術刀的大夫回了一嘴:“哎,要換我,我也得哭成這樣?!贝嗽捯怀?,她的哭聲全無,剩下就是喘不上氣的抽搐,連手術臺都在微微晃動。確實,她太年輕,她還沒想好如何做一個母親,來迎接她即將出世的孩子,她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的父母。她不知所措,她的心亂極了。他們還沒有結婚,她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孩子,可是夏娃偷吃蘋果已成事實。
她能怎么辦呢?
而此刻對于他來講,時間慢得令人窒息,空氣里全部是她潮濕的淚水。他想念她那張俏皮白皙的臉龐,他想替她去受苦。都怪自己,都怪自己太不小心。他深深地懺悔著,遙望著樓下移動的小小人頭,他的腿軟了。一扇窗被靜靜地拉開,戶外的風凜冽地刮在他臉上,像被人狠狠地啐了口唾沫。他一陣眩暈,腳不知怎地已經(jīng)站在了窗沿上。可是仰面對著郁郁蔥蔥的樹,他的心情豁然開朗。有時,勇氣的增加未必見得是好事。他用力地把自己推出窗欞,身體飄起來,像一張印度拋餅,逃離了世俗的眼光,他感到很輕松。一點點地像下墜,像女人來月事時的小腹,墜脹,無能為力。他想,離開這個世界,另一個世界會更美,他依舊會想念她那俏皮白皙的面龐。無論怎樣,他都是她的。
“啊”的一聲尖叫,她虛弱地睜開雙眼,頭已挨在病床的枕頭上,兩鬢的汗水混合著淚水,模糊的視線里是熟悉的笑臉,疼痛的笑臉,她終于在麻醉過后蘇醒過來。看到他好好地出現(xiàn),她身體里的疼一瞬間不知去了哪里。他的大手輕輕地、珍惜地把她擁到懷里,起初,他只是笑,慢慢地,開始顫抖。然后她覺得她肩頭的病號服逐漸濕潤,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哭聲,兩個年輕的身體緊緊地擁在一起,顫抖在一起。房間里嘀嗒嘀嗒的秒針,樓道里嘈雜的人聲,窗外的車流聲,都再也蓋不過他們心跳的聲音。沒有任何言語,淚水灑濺在四壁,他們就這樣抱著,緊緊地抱著,哭著,抱著,哭著……
若干年后,裝修簡潔的房間里到處印滿了娃娃的小手印和小腳丫印,那張動人的結婚照再也不曾流過一滴淚。
丈量好雙腳的距離,擺放好它們的位置,確認腳尖、膝蓋和盆骨的統(tǒng)一方向。深吸一口氣,我用盡全身的力氣,踩穩(wěn)腳跟,最大幅度地下蹲,膝關節(jié)、踝關節(jié)的彎折產(chǎn)生了巨大的壓力。我向后擺動起雙臂,狠狠地發(fā)力,就這樣,那些積蓄起來的壓力,轟一下將我送到空中。
我縱身跳了下去,沒錯,頭朝下,仿佛跳水一般,無牽無掛。
失重的感覺美極了,風親吻著我的面頰、脖頸,有點癢癢的,好像又有點疼。云霧隨著身體的下沉被撥開,又露出新的一團,一團接著一團,無窮無盡。沒有人,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任何色彩,茫茫一片,廣博自由。我覺得這是我平生最棒的一次體驗,這種體驗意味著一切的終結。
我眼看著川流不息的車輛、熙熙攘攘的人群離我越來越近。忽然,我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絲恐懼,一絲對于人和無形的網(wǎng)的恐懼。我在下沉的過程中逐漸感到心煩意亂,恐懼在增加,增加了我下沉的速度,讓我越落越快,距離地面越來越近。我感到氣壓的不平穩(wěn)、肉體的重量、無力的掙扎和深深的絕望。我放聲尖叫,那叫喊穿透我的喉嚨,刺破了人們的耳鼓,刺痛了月亮,刺傷了夜晚的寂靜。
特護病房里,那個女人忽然從床上坐起來,刺耳的尖叫讓受驚的值班護士踩著風火輪一般,青著兩個眼圈從樓道的一側跑了過來。推開門,她滿臉的淚痕,汗水把黑發(fā)擰成一團,她蒼白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終于醒了,她想,終于醒了。
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還是那般光潔、柔軟并充滿彈性,但她感到潮濕、陰冷。隱藏在她身子底下的是驚夢過后的鮮血,它們浸濕了她的臀部、大腿,初春的北方讓她此刻瑟瑟發(fā)抖。夜還在蔓延,可是她再也睡不著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瓶就在那里,晶瑩剔透,里面一個淡紅色的軟軟的物體,福爾馬林溶液撞擊著玻璃瓶壁。她盯著那在藥水里搖曳的軟體,淚水充盈了她的眼眶。
她到現(xiàn)在也搞不清,究竟是什么慫恿她來醫(yī)院接受手術。但她清晰地記得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要做母親時的欣喜若狂。只可惜,那種情緒從產(chǎn)生到消失,只停留了不到一天。因為她怎么都找不到孩子的父親了,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個早上,她在陽光的照耀下醒來,她慵懶地伸出手去夠他。手舉起來,又“啪”一下落空,直直落到了床單上,騰起一陣塵埃。她驚醒了。接下來的白天、黑夜,手機沒有應答。如果這種情形放在5年前,她還可以打給她的父親??涩F(xiàn)在,她能做的就是平復自己。
記憶里,他溫文爾雅,好像很博學,總是對她講許多話,那些話有一半因為口音她不太明白,但剩下的一小部分卻顯得很逗人。他總是在電腦前忙忙碌碌,每天花掉很多時間和電腦相處。他其實不太喜歡她聽不懂的時候,他會有一種不太耐煩的表情掠過面頰,接著就是長時間的沉默。她倒真是很喜歡他,但感覺自己像個傻子,某種情商方面的傻子。在某個大雨過后的下午,她發(fā)起了高燒,他抱著滾燙火熱的她一路跑到醫(yī)院,跑到藥房,開藥、掛水,稍稍好轉,又抱著她回到房子里,一個不到40平的房間。自從她來到這個城市,她就一直住在這兒。她從來沒有問過他,從哪里來或者未來想去哪里,每次都是他告訴她什么,她才知道什么。這種感覺,又好又不好。
這會,她又哭了,覺得更冷了,身體開始抽搐起來。她蒙著臉,幾近清晨時,在愈發(fā)僵硬的床上,一遍一遍溫習著屬于他的記憶。她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而他在走之前也不知道自己成為了父親。她想念她的父親,那個智慧、堅強、幽默的充滿愛意的父親。他會因為她被其他孩子欺負而暴怒,用他的方式來討回公道。他為她創(chuàng)造了最佳的成長環(huán)境,他親自教會了她需要的所有,他會因為她的微笑去做任何事情,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父親、最完美的男人。她覺得她都愛不夠她的父親,她沒有損失一分一毫地繼承了她父親的智慧、獨立、倔強、勇敢和冷靜??涩F(xiàn)在,夜晚的驚夢令她恐懼,但似乎也讓她感受到了一絲釋放。在這樣一座待了很多年卻從來都沒有熟悉起來過的城市里,她一個人,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她開始悔恨自己獨斷的計劃,她應該把她的孩子留下來,至少她就成為了兩個人。那種悔恨如同海嘯,逐漸地將她吞噬,她好像不能呼吸了。
凌晨5點,太陽鉆出厚重的云霧,將一抹光線灑在床頭。
護士們七手八腳地在特護病房打掃,將臟污的床單卷起投進“醫(yī)療廢物”垃圾桶,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氣味。很多只帶著塑料手套的手擦拭著床頭、窗臺、移動小餐桌和門把手,慢慢地,這些手靠近了那個玻璃瓶,停了下來。
“這個怎么辦?”其中一個小護士問道。
“扔了?!弊o士長眼皮都不抬,兩個字從她的嘴里丟出來。
“砰”一聲悶響,玻璃瓶落在了醫(yī)療廢物的中間,搖搖晃晃。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