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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處安放

        2024-03-05 16:36:54曉秋
        湖南文學 2024年2期

        曉秋

        早上七點五十四分,動車到達昌城站。準點到達的時間應該是七點四十九分,晚點了五分鐘。五分鐘根本可以忽略不計,可林小雪做不到。這不是晚了五分鐘的事,是信譽。果然,侄女林木北的電話打了進來:“該出站了吧?”林小雪強行關閉解釋的話語,只說“快了”。以前,她回老家坐的都是直達臥鋪,晚上發(fā)車,早上到達,上車就睡覺,一覺醒來已經(jīng)從北京到了昌城。后來,直達的列車大都換成了動車,除了Z字頭變成D字頭,車次的數(shù)字有點變化外,出發(fā)和運行時間幾乎沒怎么調整。這幾年,高鐵發(fā)展得太快,林小雪感嘆,沒有高鐵時,搶不上動車票只能干著急,現(xiàn)在能讓她回家的高鐵車次遠遠超過以往的動車車次。高鐵車次多,車票也充足,林小雪反而沒坐過。大多數(shù)人都首選高鐵出行,朝發(fā)夕至、方便快捷,她卻依然執(zhí)著地選擇晚發(fā)朝至的動車——能睡覺,票價還便宜。

        她記得當時林大滿哂笑一下,表情里全是不屑,“這能省幾個錢,你還在意這點錢?”說這話時,他正用林小雪給媽媽買的“張小泉”牌剪刀剪腳指甲。剪刀頭尖而短,在厚而堅實的腳指甲面前楚楚可憐的樣子,不過林大滿強行下手,倒展示了細弱背后尖銳的力量。到底是“張小泉”,縱橫行業(yè)上百年,老牌子有老牌子的功夫,就是被剪下來的大大小小的甲塊落在墊腳底的一本雜志上,礙眼。林小雪不忍直視,心疼的是那把剪刀——她買來給媽媽做一些精細活計的,林大滿不講究,不管不顧地硬是讓這把精巧細致的剪刀“小材大用”了。

        剪完腳指甲,林大滿舉著剪刀睥睨地說:“這啥剪刀呀,剪個腳指甲這么費勁。我說林小雪,你也不是缺錢的人,為人做事怎么這么摳搜呢,你瞧瞧,連給媽買把剪刀都這么不帶勁兒。說起來總是你孝順,可別人不知道你的孝順盡是疙瘩。”

        林小雪氣惱,懶得想林大滿說的疙瘩是什么意思,怕想多了再說話會忍不住跟林大滿吵起來。說來也怪,父親離世后,她每次回家都會跟林大滿發(fā)生沖突,她也想按捺住情緒,但做不到,心里憋的事兒多,只要嫂子李洪梅滿臉關切地叨叨什么事的時候,林大滿沖著她就是一臉的不爽,一張方臉硬生生拉成了驢臉。僅僅驢臉也就罷了,還要旁敲側擊、指桑罵槐,好像光是不給好臉色浪費了他的情緒。林小雪這越來越火暴的脾氣,一點火星就著了,兄妹倆干脆扯下溫情的面紗,一個臉紅脖子粗,一個眼淚在飛,誰都不嫌自己的聲音大。其實,吵過也就吵過了,偏偏吵完架對上媽媽滿是無力、委屈、心疼的眼神,她自己又難過后悔得不行。咬咬牙,把眼淚擦干,她奔到林大滿跟前,擠眉弄眼的,再不然給林大滿厚實的肩膀使勁按摩幾下,壓著嗓子說:“別生氣別生氣,我小時候挨你的打,打不過你,現(xiàn)在一把年紀挨你罵,還不讓我回罵,這合適嗎?多少你得讓我心理平衡一下?!闭f完嬉皮笑臉地舉手在林大滿眼前搖晃幾下。這樣的動作顯然不再適合歲數(shù)都五張要見底的林小雪,但她抱定不要臉面了,裝個嫩又不會死人。還好林大滿蠻吃她這套。

        一下火車,空氣中的濕潤氣息迎面撲來,林小雪深吸一口氣,感覺在列車上呼吸滯重的肺部像被清洗了一般,帶著些微寒涼,一下子變得自由而通暢。她回頭往列車來時的方向看去,還是幾條筆直的鐵軌無限地向視線的極限處延伸。圍墻外面,那一長溜似乎長不大的行道樹,樹冠蓬勃,綠蔭如蓋,一眼望去,像是枝杈都連在了一塊,如同長長的圍墻長出來的大腦袋,隨著風搖搖擺擺。除了草木繁茂葳蕤,一進五月,天氣該是熱意蔓生了,沒想到一場輕揚的雨竟讓空氣變得如此清涼。林小雪裹了裹身上敞開的外套——是件普通的牛仔服,本不該她這個年齡穿的,但她喜歡它低廉的價格和粗獷的跳躍感,它讓她看上去有些年輕態(tài)。幸好來時侄女林木北不斷提醒要她帶件外套,連綿的雨就是制冷劑,別看是南方,熱起來是瞬間的事,涼下來可也是斬釘截鐵,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正慶幸著,林木北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姑,出站了嗎?”

        “還沒下地道呢?!绷中⊙└谌巳汉竺媛v騰地往扶梯走。

        “下地下通道后往西廣場走,閘機口那兒能看到我。”林木北說話干脆,林小雪還沒來得及應答,電話已經(jīng)掛了。

        還沒出閘機口,林小雪把等候的人群脧了幾遍,也沒看到林木北的身影。等她刷完身份證出了閘機口往空曠處走時,手里的行李箱一下被人奪了去,她一驚,下意識地叫出聲來,“干嗎啊這……還搶劫呢?”看到林木北一臉的怪笑,她頓了一下也沒收住后面的話。

        林木北撇撇嘴,“搶什么劫,就你這又破又小的箱子,誰看了會有想法啊?!绷中⊙┓瘩g的話還沒說出口,林木北忽地臉色一變,“不對,上次你來時的箱子呢?那么精巧,容量不比這個破箱子強?”

        林小雪愣了一下,“那個……那個箱子在……家呢。”她腦子迅速轉了幾轉,都忘了箱子這茬了。

        林小雪的遲疑讓林木北迅速反應過來,“沒了?”

        林小雪指了指林木北拖著的一看就有些年頭的正方形黑色小皮箱,尷尬地笑了笑,“我可能只適合用它。”

        林木北輕哼了一聲,說:“真受不了,什么東西都不放過?!?/p>

        箱子是林木北在網(wǎng)上給林小雪買的,一千多塊錢,據(jù)說有防盜功能,收到箱子那天林木北專門給她打電話,教她怎么重設密碼,怎么在APP上注冊,只要注冊了,若是箱子丟了,到APP上是可以遠程鎖定密碼的,這樣偷盜的人就算能破解密碼也不一定能打開箱子。箱子不大,顏色純白,符合林小雪的審美眼光,萬向輪比她手中箱子的單向拖輪要方便時尚得多。林小雪心疼這箱子的價錢,她的衣服都沒有買過這么貴的,當時就想要退回去。她當然不完全是守舊的人,被林木北嫌棄的黑色箱子合她的心意是因為小巧,但她沒想到皮質的箱子竟然如此耐用,跟著她走南闖北七八年了還完好無損,讓她不忍心舍棄。林木北來了個先斬后奏,怕她不用,還放出狠話:再看到她用舊箱子,就給她買兩只更大的箱子。林小雪哭笑不得,這怕是要讓箱子搶她家的空間啊?;丶业臅r候就用上了,比舊箱子裝的東西更多,還輕便。依舊是林木北來接的她,喜滋滋地盯著她和箱子說,看著真攢勁!也不知是說她還是說箱子。

        不得不承認,箱子確實挺不錯的,只是到家放在母親那轉不開身的小房間里,無論平放還是豎放,母親都能及時將它變身為放置東西的地方。每次從箱子里取衣物,林小雪都得先清理上面的雜物才行,取了幾回煩了,拖出來在堂間放著。李洪梅從堂間出出進進,總要盯著箱子來來回回地看,跟賞花似的賞了幾天,便和林小雪說能不能把箱子借她用一下,她參加縣里老年活動中心的舞蹈班,明天她們排練的舞蹈要去鄰縣參加比賽,正缺個利落的箱子裝她的服裝、道具。李洪梅退休后除了打麻將,又去參加了舞蹈班。林小雪沒多想,順口道:“就一套服裝兩把扇子,哪用得著箱子,我那有個帆布包,背著方便?!崩詈槊返哪樕悬c不自然,卻笑道:“不舍得就算了,我不過尋思有個箱子可以把隊里其他人的東西一塊兒裝上,省得每個人都背個包,累贅?!绷中⊙┆q豫著說:“那我晚上給你把箱子騰出來好了。”“別晚上了,一會兒我跟你哥正好出去,他開車,順帶著把箱子捎過去?!崩詈槊房床坏搅中⊙┑莫q豫,一見她答應下來就迫不及待。

        林小雪無路可退,只好把箱子拎進屋,將里面的衣服和一些零碎物件一一清理出來。李洪梅尋來一個小塑料袋,打開了要林小雪把箱子里的東西放進去,還特別知心地說道:“這些零碎東西不放在一起,怕是讓人動一動就不知放到哪里了,在家里丟是丟不了,尋起來卻是不好尋,還是聚攏放省心?!?/p>

        林小雪心想,也就一兩天時間,就也沒說別的,照著李洪梅的意思把東西放了進去。第二天,李洪梅參加完比賽空著手回來了,見著林小雪也沒提箱子的事。林小雪沒在意,她在家還要待一段時間,不著急用箱子。過了兩天,李洪梅才想起來說:“箱子還在老年活動中心呢,比賽沒拿上獎,大家放在里面的東西都沒心思拿出來?!绷中⊙╅_玩笑說:“喲,你們跳舞就是奔著獎去的啊,這榮譽感可太強了,這次受了挫,下次再繼續(xù)唄,怎么能連舞蹈的熱情都給挫沒了?”李洪梅說:“哪來什么熱情,我們組團才不到兩個月,這次去比賽就是打醬油的。”

        過了好些天,李洪梅還沒把箱子拿回來。眼看著林小雪要回北京,李洪梅不知從哪里找出個陳舊的旅行包,滿臉歉意地說:“小雪真對不住,你的箱子讓我們活動中心不知誰拿走了,這幾天來跳舞的人少了好多,一時也問不出來是誰拿去用了,等你下次回來我再還給你。這次你用這個包裝東西,可比那個箱子裝得多?!绷中⊙┠苷f什么?看了看那個落滿灰塵、底部被磨爛的旅行包,淡淡地說:“算了,就幾件衣服,我的帆布包能裝得下?!崩詈槊穬蓚€指頭鉗著包,神情懇切地說:“我跟你哥說這個包容量大,我可以給你多準備些東西帶回去呢。這包我們放著也沒用,你要不需要,那我就扔了?”林小雪哼了一聲,懶得答話,心里有氣只能憋著,又不是第一次見識李洪梅,話說得漂亮,做事堵心,這似乎是她的愛好。

        離家的那天,媽媽塞給她一個裝著果凍和糖果的塑料袋,是她和李洪梅一塊兒去超市買的。林小雪拒絕了,衣服和洗漱用品已經(jīng)將布包撐得鼓鼓囊囊,她不想再放多余的東西,何況她壓根兒不喜歡這些花花綠綠。

        媽媽以為她是跟以往一樣不愿意她花錢,說道:“你拿著嘍,這個好吃呢?!绷中⊙┬枺骸澳阆矚g吃這些?”媽媽說:“我不吃這個,這都是洪梅讓我買的,說特別好吃?!眿寢屌铝中⊙┎豢夏?,著重用“特別”來肯定好吃的程度。

        “我嫂子說好吃,就留給她吃吧?!绷中⊙┌阉芰洗旁谧郎?。李洪梅愛吃零食,所以林小雪每次上街會習慣性地給她買些零食回來,李洪梅也習慣性地推卻幾下,然后一副習慣性被迫接納的樣子——從來都沒有被小姑子惦記的開心模樣,至少在林小雪的印象里沒有過。

        媽媽有些失落,看著她說:“又沒什么給你帶的。唉,我這寄人籬下的生活,由不得自己了。”

        林小雪上前抱住媽媽:“咱母女倆說這話可就見外了,我回來是惦記你,可不是惦記你的東西。”

        “我知道。這不是想著你大老遠回來,一回來就花不少錢,回去的時候卻什么東西都沒帶嗎?”媽媽說這話,向堂間看了看。堂間這會兒很安靜,沒有李洪梅時不時乍現(xiàn)的身影,只有大門旁邊的冰箱發(fā)出嗡嗡聲。上午的陽光在門口劈出一塊斜長的光影,光影里,是紛繁的、滌蕩不清的灰塵。

        林小雪背著鼓囊的帆布包離開的時候,林大滿挺不滿意她把包挎在肩膀上,沒一點北京人的形象和底氣,活脫脫一個剛從泥地里走出來的鄉(xiāng)下婦人。

        “丑不拉嘰的!”他皺起眉頭,“你還嫌棄嫂子給你的旅行包,可不比你這帆布包強?那是我去年到福建時買的,就用了一回。我還不舍得給你,你嫂子硬拿出來?!绷中⊙]吭聲,瞅了瞅李洪梅,她躲過她的眼神,扯了扯林大滿袖子:“哎呀,你就別瞎說了,小雪這包哪里差了,看著不挺洋氣的嘛!你們男人真是沒眼光,一點都不懂欣賞。小雪可別往心里去,你哥就是不會說話?!?/p>

        “是,我哥不如嫂子會說話?!绷中⊙├侠蠈崒嵉卣f。李洪梅抿了抿嘴,嘴角扯了扯,沒再多言。

        因為只一個帆布包,林小雪準備去附近的廣場路公交站坐公交車到長途汽車站。林大滿拿上車鑰匙,瞪著她說:“坐什么公交車,我開車送你過去?!崩詈槊废肫鹗裁此频碾p手一拍:“哎呀,怎么忘了,昨晚還讓你提醒來著,這不陳鏡馬上要到了?”林大滿一臉疑惑:“你什么時候讓我提醒你了?我都不知道陳鏡要來?!崩詈槊窙]搭理他,倒是一臉歉意地對林小雪解釋,可不巧,她姑父妹妹的孫子從廣州打工回來,昨晚專門打電話說要過來看她和林大滿,看時間也差不多該來了,他不認識咱家,她和林大滿得等著。這么說時還往后門的馬路上看了看。林小雪笑笑,從廣場路公交車站到長途汽車站不過十來分鐘,她哪需要林大滿為她專門跑一趟。林大滿的車是凱越,油耗大,跑一趟汽車站,來回怎么也得一二十塊錢,坐公交車只要一塊錢,想來確實不值。

        林大滿并沒堅持,他給林小雪說過好多次,這吃油的車哪里是吃油,簡直是吃錢啊,往李家村跑一趟來回,半缸油沒了。李家村是李洪梅的老家,她家的各路親戚,無論東家喜還是西家愁,她都不遺余力,拉著林大滿奔前忙后,出人時有人,出力時有力,像太陽一樣照拂著哪怕是曲里拐彎沾了點親的人,從沒怠慢了誰。林大滿的車一個月一千多塊錢的油費是常態(tài),哪個月若是沒用到一千,林大滿的笑還沒能展開,李洪梅就得要他好好想想,是不是什么時候做事有了偏差。但在林小雪這里是享用不到這種待遇的——她和媽媽每次搭車都像是被綁架了似的,不上車不行,林大滿的神情憤懣得像下一秒就要發(fā)作,李洪梅的笑容勉強得轉瞬即逝;而一旦上了車,一路全是夫妻倆的抱怨,油太貴了,事情太多了,退休金太少顧不過來,總沒有順當?shù)?,最后在那句“先去加個油”的話中陷于沉默。好像所有的抱怨都只是鋪墊,就為了林小雪在汽油味道灌滿口鼻的時候,默不作聲地去把油錢給支付了。

        總要送出門,看起來像是禮儀,對林小雪而言更像是受刑。她以為是無法忍受背后數(shù)道目光的直視,有一次卻發(fā)現(xiàn)只有媽媽依舊站在后門口目送她,其他人早已在她轉身之后折身回屋。自那以后,哪怕是坐車離開,她也告誡自己不再回頭,既然被送客,那就索性決然些。

        這次一家人才出得門來,林小雪轉身看到前面不遠處有個姑娘,手里推著個純白色的行李箱。林小雪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想起自己下落不明的行李箱,不免嘆了口氣。推行李箱的姑娘卻堆起一臉的笑,沖她身后喊道:“姑媽,姑父……奶奶!”林小雪驚異地轉回身。李洪梅泛起一臉攏都攏不住的笑,叫道:“俏俏,你怎么來了?走路來的啊,你爸沒送你?”

        “是我爸送我來的,他有急事,在轉彎那兒把我放下就走了,說我回去的時候讓我姑父送?!绷中⊙┞犝f過,俏俏是李洪梅表弟的女兒,在省城上大學,據(jù)說學習非常有天分,高考那年是縣里的前三甲,只是志愿沒填好,在本省的大學里讀新聞專業(yè)?!耙埠?,以后出來當記者!”她還記得當時李洪梅的神采飛揚,倒比她兒子當年上大學時更得意幾分。

        見林小雪眼神落在俏俏推著的箱子上,李洪梅趕緊說道:“小雪,還是讓你哥送你去車站吧,這么熱的天。”不等推辭,又趕緊跟林大滿說:“你這人,都說了要送小雪去車站,怎么還站著不動啊,利索點,別耽擱了時間,小雪趕不上這趟車,她到昌城趕火車的時間可就緊了?!绷执鬂M想說什么,李洪梅沒給他機會,直接把他推開,走幾步拉住俏俏的手往屋里走。

        林大滿有些懵。林小雪忽然意識到李洪梅這舉動的意圖,跟林大滿說:“哥,我不用你送。不是還要等那個陳鏡嗎?”媽媽在旁邊有些沉不住氣,聲音又大又急:“叫你哥送你去嘍,早點去車站別耽誤了時間。”她沒搭理媽媽的話,埋著頭往前走,一只手拽緊肩頭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另一只手伸出去,沖著身后擺了擺。不要回頭!她跟自己又說了一遍。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林大滿忽然給林小雪打電話,語氣很是不滿:“那個箱子,你是不是設過密碼?”

        “怎么了?”她平靜地問。

        “有密碼你也不說,俏俏差點兒把箱子都要拆了?!绷执鬂M怒氣沖沖地說,“既然你把箱子給了人家,就把密碼告訴她,整這么一出干什么?做了好人你就不能做件好事?你嫂子快把我吃了!”確實,林小雪收到箱子的時候因為好奇,到網(wǎng)上注冊了賬號,重設了密碼,當時是一時興起,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密碼設定后在一張紙上記了下來,她當時試了幾次,到底也沒敢隨便打亂密碼鍵,怕記不住開不了鎖,還拿膠條把上面的數(shù)字蓋住了。但她沒想到蓋住的密碼會被清除掉。想到李洪梅習慣性笑盈盈的臉上萌出的氣急敗壞,林小雪忽然無端覺出快樂來。

        “嫂子說我把箱子給她家俏俏的?”她沒生林大滿的氣,心平氣和地問。其實就這么跟林大滿聊聊天也挺好的,父親得病直到離開人世這兩年,他們兄妹幾乎沒怎么平心靜氣地聊過天,更多的時候是劍拔弩張,仇敵似的。林大滿仍是氣呼呼的,她想他到底在氣什么,每次回家來,總沒見他有過笑臉,成天陰沉著臉,看著就沉重。他怎么不像李洪梅那樣隨時綻開笑容,像花一樣,即使沒有陽光照耀也鮮活無比。

        這會兒,林大滿沒有一點要跟林小雪聊天的意思,等她說完密碼,恨恨地說了句“不做好事”便掛了電話,動作極其干脆利落。林小雪愣怔片刻,心中酸澀難忍,不為徹底失去林木北給她買的箱子,只為兄妹情分淡漠如此,竟比不過一個箱子,一個屬于她的卻被莫名其妙送給他人的箱子。

        林木北下午要出差,把林小雪接到家里就即刻準備自己的行囊,出差對她來說是常態(tài)。收拾幾件換洗衣物、洗漱用品,分開裝好塞進背包里,她沖林小雪得意地一仰頭,“好了,怎么樣,簡單吧!”確實簡單。林小雪有些羨慕,相比之下,她出門不管拖個什么樣的箱子,也總有東西盛不進去,得另外用袋子裝著,顯得累贅而笨拙。

        “你就是想得太多,心重,累不累???放松點,嘴角多往上翹翹。”林木北兩只手捧著林小雪的臉,大拇指往上提著她兩邊嘴角,“看,這樣多好!人別老活在那些說不清楚的事情里,得往開闊處想。你說你一把年紀了,還有什么想不透的?”

        林小雪果真笑起來,“你說誰一把年紀?別把豆包不當糧食,我咋也是你姑,應該被尊重——不是,被敬重,知道不?”

        林木北嘿嘿笑著說道:“我當然敬重你,我可是在你的影響下長大的。”

        林小雪苦笑說:“行了,別把我架在火上烤了,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不想因為這個再跟你大伯吵了?!?/p>

        “咱不吵,不理他行不?瞧你,現(xiàn)在一回家就滿臉愁容,跟要去受大刑似的。林小雪同志,你可是我的楷模,你一定要快樂起來。”林木北說道。

        “別說我,你如何?離家倒是近,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怎么也難得回去?”林小雪扒拉著林木北的頭發(fā)問,她發(fā)現(xiàn)木北的白頭發(fā)越來越多,心疼地說,“咋了這是,這才多久沒見,白頭發(fā)就這么多了。你一個人在外,要照顧好自己,別仗著年輕不管不顧?!?/p>

        “嘿,我姑就是細心,除了奶奶,再沒人注意到我頭上的白發(fā)。別緊張,我這屬于少白頭,還有得治。”林木北說得云淡風輕,但林小雪明白,她的內心盛放著很多事,并不似表面的風平浪靜。

        林木北是二哥林秋分的孩子,確切地說是二哥名下的孩子。二十幾年前,在縣城開店的二哥和二嫂忽然抱著一個嬰兒回家,說是早晨打開門,發(fā)現(xiàn)店門口放著一個竹筐,里面放著這個嬰兒,還有寫著她出生日期的紙條,此外就再沒其他東西。嬰兒用小被子包裹著,露出的腦袋瘦小,臉上枯干,沒一點嬰兒細嫩可人的模樣,抱在手上不哭不鬧,一雙凹陷下去的眼睛也不靈動。母親接過來時心里翻江倒海,這孩子怕是有什么問題。母親瞅了二兒子一眼,把心里的想法咽了下去,顧不了太多,家里沒有奶粉,當即生火熬米湯喂嬰兒。才兩個多月的嬰兒,卻有著極強的求生欲,嘬著嘴,連吸帶舔居然把一碗米湯喝得干干凈凈。母親熱淚盈眶,雖不知道這個嬰兒緣何被拋棄,但她毫不猶豫地留下了這個小不點。林小雪見證了這個小小的、幾近枯萎的小生命在父母的精心照料下慢慢地旺盛起來,只能拎起一層皮的身子開始變得圓潤,無力的眼神也顯見活泛起來,隨便引逗,她的手腳就活蹦亂跳,像剛撈上來的小蝦米。母親繃緊的心這才放下,這孩子沒毛病,或許因為是個女孩才被拋棄的,像當時家喻戶曉的小品《超生游擊隊》里一樣,是超生的。母親說被父母拋棄的孩子可憐,就叫她琦琦吧,琦與棄同音。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對自己的命運有所感應,琦琦很讓人省心,除了餓的時候會啼哭幾聲,其余時候都很安靜,把她放在搖籃里躺上一天,她也不會哭叫,假裝去抱,她會特別熱切地伸著雙手等候,一次、兩次,不管多少次,她的熱切都不會變,伸出的雙手從不因為一次次的失望而不再抬起。如果沒有人陪伴,她就一個人睜大眼睛四處看,還會抬起小小的身子去尋找有聲音的地方。林小雪清楚地記得,有一回大家吃過飯聊天,天黑下來好久才想起來孩子還在外面的走廊。她打開走廊的燈,奔到琦琦跟前,發(fā)現(xiàn)她在搖籃里正努力地抬起身子折回頭,夜那么黑,秋天的風正粗糲地四處亂竄,她不知道面前這個小小的身子哪里來的力量,一直撐著身子向后張望從門里透出的光亮。無聲的孤獨感像秋夜一樣寒涼,林小雪頓時鼻子一酸,眼淚撲簌簌落下來。不鬧騰的孩子真是沒多少存在感,縱使父母百般疼愛,也依然會被人遺忘。

        林大滿起初很欣喜家里突然有個女孩,雖然是老二林秋分領養(yǎng)的孩子,他還是得了空就來逗玩。李洪梅也裝出很喜歡的樣子,說家里終于有個女孩了,說歸說,她一般不靠近的,她總說自己不太喜歡孩子,大家都習慣了她對除自己兒子以外的孩子的疏遠。每個人有自己的性情喜好,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勉強不得。只是當家里人比較齊全,倘使都圍著琦琦打趣時,她的表情就復雜得一言難盡。

        “林木北”是戶口簿上的大名,來源說起來有些心酸。琦琦說話晚,走路也晚,一歲多了,能穩(wěn)穩(wěn)地站住,但無論怎么引導,始終不肯往前邁出一步,只在小小的坐桶上坐著,依賴于臀部的力量,把坐桶推向她想要去的地方。依然是極少哭鬧,乖得讓人不知道怎么心疼。李洪梅卻有著不一樣的看法,她有意無意地提示道,這孩子一點也不靈光,會不會智力有什么問題,要不帶醫(yī)院去看看,現(xiàn)在人小咱也看不太出來。無人理會她的話,除了不會說話不肯走路,琦琦沒有一點智力低下的表現(xiàn),她懂得看人臉色,不讓她去的地方?jīng)Q不推坐桶過去,不挑食,大小便都知道蹲下,很少尿到褲子上。

        年輕時的林大滿對李洪梅還沒到言聽計從的份上,有點生氣李洪梅的說法,就嗆道:“你的意思是她木唄?”“木”是本地話,傻的意思。李洪梅不太樂意林大滿這么說話,太暴露意圖了,她顯得比林大滿還要生氣,“木唄,木唄,這可是你說的,有能耐就攢勁叫她‘木唄’?!?/p>

        原以為林大滿瞪她幾下就算了,這事就過去了。誰料林大滿一股子勁上來,硬接著李洪梅的話茬往上頂,叫“木唄”就叫“木唄”,不就一個名字。正趕上人口普查,林秋分已經(jīng)有兩個兒子,不具備收養(yǎng)的條件,一直沒給琦琦上戶口,但養(yǎng)了一年多的孩子再要送去福利機構,誰也割舍不下,退休多年的父母抱著一歲多的孩子到處找人,觍著臉摸黑上人家里送禮,奔波了一個多禮拜,終于得到層層批條,豁免了罰款,給孩子上了戶口。父母讓林秋分給琦琦取個正經(jīng)名字,林秋分無所謂,說叫啥都行。

        林大滿也不管孩子是林秋分名下的,賭氣地說:“就叫‘木唄’,叫什么不是個叫?!蹦赣H當時生氣地懟了一句:“你怎么不讓你兒子叫‘木唄’?她以后不也叫你一聲大伯?”林大滿瞪了瞪眼,沒再說什么。

        李洪梅卻在一旁喊叫了起來,“哎呀媽,我兒子可是你們親親的孫子,你們就是再舍不得琦琦,也不能這么嫌棄親孫子啊。你們就兩個兒子,大兒子不受待見也就罷了,怎么連親孫子都不如撿來的丫頭呢?秋分是兒子,大滿不也是兒子嗎?這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怎么能厚此薄彼,偏心得這么厲害?大滿能忍,我可不能忍……”把自己說委屈了,眼淚嘩啦嘩啦往下流,最后竟不能自已,號啕大哭起來。

        母親怎么也想不到,一句話能扯出李洪梅滔天的委屈,看她哭得傷心欲絕的樣子,倒不知該說什么了。母親的愣怔讓林大滿心疼起護著他的李洪梅,他怒氣沖沖地沖母親喊道:“滿意了,這下你滿意了?就為了個來路不明的丫頭,連親孫子你都咒,我到底哪點做得不好,叫你百般看不上?這個孩子我明天就給她去上個戶口,名字就是‘木唄’,我去跟秋分說,這名字我叫定了!”

        “木唄”的定名,讓爸媽心中一沉,為了不激化矛盾,他們都沒有再說話,但滿面的愁容將他們內心的不滿和擔憂表露無余。

        那會兒林小雪還上著高中,聽到林大滿要給琦琦取名“木唄”就炸了,憤怒地要去找林大滿理論,被父母攔了回來。林秋分對琦琦只認領個名分,而無絲毫父女情分;林大滿又如此涼薄,僅僅因了媽媽的一句無心之話,便氣急蠻橫,無理施怒于她??粗媲斑@個曾在黑暗中不哭不鬧、坐在搖籃里撐著身子向后張望的小人兒,林小雪心中酸澀難忍。她是個詩詞愛好者,整日浸淫,想到賈島《和劉涵》中的那句“喬木覆北齋,有鳥鳴其間”,意境卻是不錯。跟爸媽一說,兩個老人的愁容消退了,林秋分的戶口簿上打那以后就多了個叫“林木北”的女孩。林大滿也沒有過分糾纏,大概冷靜下來之后覺出自己的過分,又拉不下臉面去說,“木北”的名字鐵板釘釘,讓他如釋重負。這又成全了李洪梅,四處張揚林大滿對琦琦有多不舍,還費心給取了名字,比對自己的兒子還上心,親閨女一般。這句話李洪梅說到了林木北大學畢業(yè)后參加工作了都未曾停歇過。

        林木北將備用的公寓鑰匙和車鑰匙都留給了林小雪。車剛買不久,林木北說自己是新手,不敢開,新車還得林小雪這樣二十多年駕齡的老司機磨合才成。林小雪雖沒推辭,卻還是惴惴,老馬也有失蹄時,她怕自己一個不小心給二十多年的駕齡抹了黑。林木北哧哧笑道:“姑,你就放下思想包袱輕裝上陣吧,這車就專為你回家?guī)е棠坛鋈マD才買的,保護對象是人不是車,可別混了重點?!?/p>

        林小雪唉聲嘆氣:“人保證沒問題,車我只能努力保證,但不敢說沒問題。”

        林木北冰雪聰明,立馬明白林小雪的意思,眉毛一下豎了起來,態(tài)度急轉:“那不行,車怎么跑怎么用我無所謂,但任何時候鑰匙只能在你手里。”

        林小雪沒再說什么,她何嘗不想把車鑰匙攥在自己手里,關鍵是她得有這個能耐。家里情況很復雜啊。

        林小雪刻意拖延回家的時間。本來跟媽媽說好下午三點半出發(fā),兩個小時的車程,五點半就能到家,還可以趕上晚飯。已經(jīng)過了說好的出發(fā)時間,她還坐在公寓樓下的咖啡館里,杯子里的拿鐵剩下一點泡沫不情愿地留在杯沿,像門外那棵枯了還沒有被拖走的樹的表皮,黢黑、堅硬,一點也看不出它們之前溫軟柔和的質地??Х瑞^那個頭頂上甩著馬尾的服務員從她身邊來回經(jīng)過時,眼神瞥過來至少不下十次。對那神態(tài)里隱忍的不屑她無動于衷,硬是讓這個還有點咖啡殘液的杯子在手心摩挲了一個多小時——有杯子這么個道具,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也顯得理直氣壯。占著靠窗的座位并不是窗外有什么值得她欣賞的風景,窗外其實很亂,正對著一條并不寬敞的馬路,馬路一側成了停車道,另一側除了車還有行人,遇到會車時,無論車還是行人,都顯得驚慌而凌亂。路一側是商用樓的廣場,面積很大,沒多少人,與車人混在一起的馬路相比,有種令人嫉恨的虛張聲勢。不過林小雪明白,這大而空曠的廣場其實并不寂寞,一到夜晚,在周邊幾幢商戶樓閃爍霓虹的照耀下,不甘寂寞的大媽們傾巢而出,廣場幾乎被震耳的音響和鼎沸的人聲湮沒。去年她曾在林木北公寓里住過幾晚,覺得對住在商用樓公寓房的人而言,每個夜晚都是一場聲浪的災難。林木北說,這是她買公寓房的時候沒想到的,那時的樓盤太紅火了,對一直租房的林木北來說,能買套公寓房已經(jīng)不錯了,何況還精裝修過,能省不少事,關鍵當時除了從林小雪手里借了幾萬塊錢外,再沒有能予她援手之人,也只能湊個這種公寓的首付。反正一個人,能有容身之處就不錯了。

        看看時間,林小雪覺得再不動身出門,到家就得摸黑了。想是這么想,身體卻執(zhí)著地不肯與椅子分開,咖啡杯被摩挲出的溫度在掌心慢慢洇開,讓她覺得有些燥熱??粗謾C上的時間,計算著再過幾分鐘就必須出發(fā),再萬般不情愿也得離開這里,畢竟從北京回家是奔著母親而去,她不應該在這個咖啡館貪片刻之靜。終于放下杯子,起身走出咖啡館,果然屋外才是真實的世界,陽光熾烈,車馬喧囂。

        去地下車庫把林木北的車開出來,她小心翼翼穿過只剩下半邊可以通行的道路,然后向右一拐,匯入西向主干車道。進入高速,太陽已經(jīng)把身子擱在遠方的山頭上,懶洋洋的樣子,光芒收斂了許多,打在車窗上變成了橘色,有點示好的意思。林小雪腳下用了點力,車向前躥得更快,她想,怎么也得趕在天完全黑下來前回到家。這時,媽媽的電話卻來了。

        林小雪打開免提。母親問她到哪兒了,快到了沒。母親會問她大致出發(fā)的時間,以前她開車回家,只有在她還沒有如期到達的時候才會打電話詢問,開車期間一般是不會打電話的,怕影響她開車。她笑起來:“媽,我這是開車又不是開火箭,哪有那么快?我有事耽擱了,才上高速沒多久呢。”母親期期艾艾地說:“哦,那……那你路上小心點。不要太趕,這個,你……高速上能掉個頭不?”

        “掉頭?等等,我停車。”林小雪慢慢踩下剎車,往旁邊停下,打開雙閃,再問,“媽,怎么了?有什么事?”

        母親猶豫了一下,說:“是……洪梅,她有個親戚從江城回來,坐錯了車,讓人丟在高速路口。你嫂子的意思……”

        話沒說完,李洪梅的聲音擠進來打斷了母親:“哎,小雪啊,你上高速沒多久啊,太好了,就麻煩你從前面掉個頭,接接我那個親戚。主要是他帶的東西多,叫了幾輛順風車,一聽幾個包,都給拒絕了,不然哪用得著讓你跑一趟。要說還是媽周全,一下就想到你,說是讓你去接更方便些……”

        “我不方便!一點都不方便!”林小雪被李洪梅氣樂了,“媽媽不知道高速路什么情況,嫂子你見多識廣,可不能不知道啊,我從前面的出口掉頭,多走了三分之一的路了?!?/p>

        “不就是多十幾塊錢高速過路費的事嘛,等你回來我把錢給你。放心,不會差你這點錢。你辛苦辛苦,順道的事情,要不是媽提醒,我還真想不起你……一會兒我把我那親戚的電話給你,你聯(lián)系一下他?!比缓笏〉胶锰幍貙㈦娫拻鞌嗔恕?/p>

        林小雪一口老血差點吐出來,難怪媽電話里猶猶豫豫,還不就是李洪梅在一旁攛掇,她媽抹不開面給她打電話。李洪梅太清楚了,媽就是她的王牌,就是林小雪的軟肋。

        有短信進來的聲音,林小雪點開手機,沒看到一個字,只有幾個冰冷的數(shù)字,傲慢地睥睨著她。像忽然間寒流涌來,她身上一陣冰涼。關掉空調,打開車窗,深吸一口氣,肺腔里是熱的,帶著濃烈的松香——隔著淺淺的溝壑,路基下面的防護帶是大片的松樹,高矮不一,松針茂密,翠淺綠濃,向前后綿延而去。很多年前她就弄不明白,南方地帶,陽光雨露,水系豐沛,這些樹為何要這么收斂,長勢慢也就罷了,偏還要生些針形的葉子,像有人分明是家纏萬貫、錦衣玉食,卻總喜歡以襤褸衣衫示人似的。

        電話再度響起,林小雪清了清嗓子,接起電話:“媽,放心吧,我從前面的出口出去掉頭?!?/p>

        “我不想讓你返回去的?!蹦赣H語氣遲緩,“你嫂子在旁邊不停地說,我實在被催逼不過……你知道,我現(xiàn)在是在人家鍋上搭個碗,得看人臉色,也難受啊。我自己要是有地方做飯,不用跟他們一口鍋里攪和,就不必看他們臉色,你們回家也自在……”

        林小雪又心酸了:“沒事的,媽,你別為難,沒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是耽誤點時間。你別等我吃飯了?!边@次,林小雪快速掛斷了電話,媽媽肯定是趁著李洪梅上樓的時間給她打電話解釋的,她怕說多了李洪梅下樓聽到什么,那接下來又是一場莫名的事故。

        為了盡快到達前方高速出口,林小雪把車速提到最快,偶爾在沒有攝像頭的地方超速沖一沖。她有點后悔,應該在咖啡館多待些時間,或許就可以在進高速路前接受李洪梅的指派,也不必此刻爭分奪秒了。

        返回高速入口的時候,夕陽徹底沉了下去,只是西天還掛著些未完全消散的金色云霞,在純凈的藍色天空背景中,很是炫目。林小雪將車??吭谝粋?。此時,高速路口均無車輛出入,道路兩側一覽無遺,除了邊上的行道樹,并無一人。她打開短信,撥打里面的電話,然而,電話響了數(shù)聲之后被掛斷,再打,仍被掛斷。她只好打給李洪梅。

        李洪梅接得倒挺快,一聽林小雪讓她聯(lián)系一下她那親戚,告知具體的位置時,她“哎呀”一聲,“小雪我忘告訴你了,媽給你打完電話不久,我那親戚已經(jīng)搭上大巴,早都走了。你趕緊回來吧,天快黑了,飯我都給你留著呢?!?/p>

        夕陽的余暉消散得快,一個眨眼,天便暗了幾分。高速入口的燈亮了,林小雪看著城里的方向,遠遠地,已經(jīng)開始有燈火了。站在淺淡的夜色中,她覺著雙腿沉重得幾乎邁不開,心里掙扎著是繼續(xù)趕路回家,還是直接返回林木北的公寓。若不是母親的期盼,她回家的心總不那么急切。最后嘆了口氣,算了,回家吧,大老遠的,總不能讓時間都浪費在路上。

        再上高速,幾乎看不到車,林小雪在忽濃忽淡的夜色中開得極為小心,她怕心中的閃念會斷送前面的路。畢竟,家里那個狹小的房間里,并不明亮的燈光下,有個瘦弱、單薄的身影在等著她。

        到家快十點鐘了。媽媽果然站在后門口的路邊等著,看到車在對面停下來,沒等林小雪下車,就大聲喊:“小雪,小雪,是你嗎?”

        林小雪答應一聲:“媽,是我。”聲音疲憊、嘶啞,好像聲帶被撕裂了般。從后備廂取出行李箱,她抬頭往樓上看了一眼,像是有感應似的,房間里亮著的燈忽地滅了。

        林大滿沒下樓,李洪梅出來了。一直是這樣,十多年前房子蓋好,林大滿和李洪梅搬進來,父母失去對廚房的使用權,被迫跟著他們吃飯,每次林小雪回到家,就都是李洪梅聞聲先過來打招呼。李洪梅上樓之后,再是林大滿下來,心情時好時壞,臉色時陰時晴。那時候林大滿還沒有退休,她和林大滿也沒有開啟吵架的程序,兄妹倆親昵而又隨意,客氣幾乎是沒有的,所以無論林大滿什么心情什么臉色,林小雪直接無視,強聊、尬聊,輕易就讓林大滿神色輕松歡快,如沐春風的花朵,當然是快要開敗再收不起來、說凋敗就凋敗的那種。

        李洪梅說的留飯是沒有了。林小雪本也沒指望回來有飯吃,在路上邊開車邊吃了點林木北準備的面包和牛奶。李洪梅還要解釋:“飯菜一直熱在電飯鍋里,大滿說你回來可能很晚了,你又習慣晚上不吃飯的,這飯菜熱久了都不成樣子,看著跟豬食一樣,你更不會吃了,就都倒了。”語氣懇切,生怕林小雪聽不出別樣的味道。林小雪不得不暗自佩服林木北,當時給她裝吃的東西時她還推辭,說能趕上晚飯的,帶著這些東西反而成累贅?!胺跑嚴铮憷圪槀€什么?”林木北撇撇嘴說,“備著就錯不了,請不要質疑我這些年累積的回家的經(jīng)驗。實在不想吃,你再扔掉不遲?!毖巯滤琶靼走^來。

        說的是晚飯,而對中途要她返回去接人的事,李洪梅半句話都沒有,或者是忘了有這件事。許是太晚了,等林小雪洗漱完畢,十一點多了,林大滿也沒有下樓,她也未上樓去主動跟林大滿打聲招呼。第二天早上醒來,天已經(jīng)大亮,母親早都醒了,躺在床上正與自己想象的人——或許是假想敵——聊得熱火朝天。父親去世前,身體很是虛弱,沒有太多力氣應和母親跟他的聊天,更多時候只是看著母親,靜靜地聽著,母親對父親的無力很是恐懼,話越說越多,終究沒能留住父親。父親去世后,無人理會的母親開始沉浸在自己跟自己的對話里,時間長了,成了習慣,林小雪已見怪不怪。只是母親的情緒在一個人的聊天中越來越激烈,很多時候她身體前傾,眼神憤怒而悲愴,手指一處,聲音高亢得不像是自言自語,而更像是與某個人面對面的一場舌戰(zhàn)。此刻也是如此,母親氣息粗重,手把床拍得砰砰響,完全忽略了躺在她身旁的女兒。以前林小雪回家,都是住在樓上林大滿的客房——說客房也不對,原先的設計應該是書房或者電腦房,也確實放置了一臺舊電腦,專門給林大滿玩游戲的,架子上也擺上了幾本類型不同、含義不明的書。只是桌子旁邊,還有一張同樣陳舊的床,都是從原來的房子里搬過來的。這張床成了林小雪和林木北回家睡覺的地方。林木北因為離家近,回家的次數(shù)多,在李洪梅的說法里,就成了專門為林木北準備的閨房。時不時地,讓在上市家紡公司工作的林木北自備床上用品,用與不用,都會在林木北離開之后收起來。下次鋪在床上的,依舊是最初用過最為陳舊的那一床,是母親鋪上去的,連枕頭都是,一大一小,泛黃的枕套,呢絨枕巾,清洗過,卻總在鋪床之初未替換過。李洪梅在林小雪跟前抱怨說,媽媽總是把新的被套床單收起來不給用,也不知留著干什么。母親卻又是另一種說法:琦琦拿回來那些新的被子被套,李洪梅很積極地就給洗了,洗過招呼一聲說放進衣柜,然后就再找不到了,倒是這床舊的,她不太會主動去洗,更不會收,只能母親自己收起來,不鋪上這舊的,難不成讓琦琦睡在床墊上?母親從不叫“木北”這個名字。

        林小雪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李洪梅曾當著她的面送給她妹妹一套用紙袋裝著的四件套,上面洗過的痕跡清晰,但一眼能看出是簇新的。“是我從網(wǎng)上買的,就用過一回,不太喜歡這花色,我洗過的,直接用就行。”眼神卻是有意無意地瞟著林小雪。林小雪埋下頭沒吭聲,明白自己這會兒的角色就是個見證人,見證李洪梅給自家妹妹的東西是從網(wǎng)上買的,跟林木北沒有關系。

        李洪梅大概是忘了,她的愛好是打麻將,每天的東奔西走是為了填麻友的空,以免有“三缺一”的遺憾?,F(xiàn)在退休了,反而有些節(jié)制,沒退休的時候,她一周通宵兩三次是常事,也不知道她看著并不那么強健的身體哪來的精力,通宵之后還能毫無倦意地去上班。網(wǎng)購不是李洪梅的主攻方向,她連微信上打幾個字都嫌麻煩,群里發(fā)紅包除了搶再沒其他動作,誰要開玩笑讓她發(fā)個紅包,那喊聲簡直是呼天搶地:這搶的紅包在哪兒我都不知道,我拿什么發(fā)啊?或者,她把手機遞到誰的跟前,說,要不你用我的手機給發(fā)個紅包?有誰真會拿她手機發(fā)紅包呢,當然一笑而過。不過她手機上確實挺空的,沒有任何購物軟件,京東、淘寶、拼多多,說起來是知道的,讓她下載到上面去購物,可能是件挺要命的事。

        網(wǎng)購總是趨勢,李洪梅有過嘗試,不是她自己在手機上直接挑選,是讓人替她買,她折現(xiàn)。她出手也很大方,不夠一百塊錢的她給一百,超過一百塊錢的她給兩百。只是買過幾次之后,家里就不太有人愿意給她行這個方便了。幾十塊錢的東西,整張一百塊錢,還堅決不讓找零,李洪梅這格局大,多少零錢都不要,都是一家人,誰又好意思收她購物的幾十塊錢?偶爾收了這錢,李洪梅又不淡定了,多收去的錢就像一根刺,總卡在她嗓子眼里,時不時地,她得把這事拿出來說道說道。當然,也只是開開玩笑,比如“掙了錢總得請請客吧”,“給我?guī)兔I東西賺個差價也是合理的”,絕口不提沒要她的錢或者超過一百塊錢只小心地接了一百的事兒。說的次數(shù)多了,李洪梅嗓子眼里的刺可能沒了,但其他人心里卻成功地被她種上了刺。后來,李洪梅再有網(wǎng)購需求,在家里就找不到空閑的人了。其實林大滿早都會網(wǎng)購,他的快遞比誰都多,李洪梅跟林小雪抱怨得最多的一句就是:你哥一點都不懂得節(jié)制,太會花錢了,在網(wǎng)上什么都買。而林大滿最得意的則是李洪梅從來不網(wǎng)購。不懂網(wǎng)購真是件好事,林大滿如是說。

        林小雪并不在意床上鋪的是新的還是舊的床單被套,總歸是母親可以使用的,她也睡了好多年。但林木北很生氣,每年都要給她倆睡的那張床添幾次新用品,可每次回來還是睡舊的。她不懂李洪梅攢那么多被子、被套干嗎,難不成要開二手家紡店?誰要???!

        林小雪給林木北說得笑出聲:“你大媽是會過日子的人。學著點?!?/p>

        林木北冷哼一聲:“這勁兒全沖著咱們來的。大伯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俊?/p>

        林小雪搖搖頭:“你大伯很得意你大媽,稀罕著呢,說好多回了,‘是少有的賢惠之人’?!彼胱约哼@話一定帶著濃濃的酸味。林大滿就是這么跟她說的,很正經(jīng)地跟她感嘆,“你嫂子做得多好啊,對咱爸媽孝順,對你們也很關心,現(xiàn)在還能找到幾個這般賢惠的女人?我很知足?!彼荒荦b著牙笑著應道:“是啊是啊,你覺得好就行,自家老婆自己才會有更深的體會嘛?!边@種話說出來都覺得違心,林小雪真想抽自己一個嘴巴。林大滿眼里的李洪梅是怎么做到這般金光燦燦的?

        本不想跟林木北探討這些,并沒有一刀扎進身體里的痛徹心扉,都是些螞蟻叮咬的細碎,綿而密,說起來鬧心,真理論起來又立不住,倒顯得自己格局小了,計較太多;不說吧,像個容器似的,只有往里灌的水,沒有放水的口,再好的容器也不能自行消耗,總會溢出來,否則壓力太大,終會自行炸裂??傊疀]個好。

        別看林木北年齡不大,卻是獨自一人在外闖蕩多年,比林小雪更經(jīng)風雨,人情世故有時看得更通透。不通透不行啊,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從小看盡世態(tài)的孩子,爺爺奶奶的百般呵護也敵不過被叫成爸媽的林秋分夫妻的漠視,還有林大滿帶著偏執(zhí)的輕視、李洪梅隱秘又直白的嫌棄。林木北小心翼翼地看臉色,不任性、不乖張,甚至連委屈都偷偷摸摸,不敢在爺爺奶奶跟前流露出半點,生怕兩個老人難受。上小學那會兒,她就知道了自己是被收養(yǎng)的。李洪梅時常當著她的面跟親戚朋友說,還是木北有福氣啊,到我們家,爺爺奶奶不曉得有多舍不得,沒挨過罵,這要擱別人家,別說挨罵,挨打都是家常便飯呢。我家林清谷早上跟爺爺奶奶吃個早餐都要挨罵的,有啥好吃的還都藏著不給吃,饞得他跑到我跟前哭鼻子,我還說他沒出息,跟妹妹爭什么呀,好吃好用的給妹妹那不正常嗎?

        每次說這些意思差不多的話時,李洪梅都是笑著說的,一臉云淡風輕,可縱是林木北那小小的年紀也能聽出復雜的味道來,她當時想不明白的是,分明是有點好吃好喝的,李洪梅就會把在爺爺奶奶這里吃喝的林清谷叫走,怎么就成了爺爺奶奶藏著掖著呢?她記得自己曾在李洪梅跟前很委屈地辯駁過一回,說,爺爺奶奶沒給我藏吃的,每回清谷哥哥吃得都比我多。

        就這么一回,李洪梅在奶奶跟前抱怨了多次:木北不知為什么就討厭我,在人前老跟我吵架。至于怎么跟她吵架,吵了什么,卻是避而不說。

        好在再怎么磕磕絆絆,早早懂得看人臉色的林木北一路成長倒沒有吃多少苦,爺爺奶奶雖給不了她優(yōu)渥的生活條件,但替她遮擋住了人間非議,給了她非同一般的愛。

        林木北高中畢業(yè)時,因為高考成績不佳,只上了一個三本學校。林秋分那時離婚又再婚,對林木北本就無父女之情,加之家庭狀況不好,極力反對林木北去上大學?!澳羌兇饩褪抢速M錢,讀與不讀有什么區(qū)別?一點意義都沒有?!绷智锓植辉柑湾X供林木北上大學,林木北從上小學開始都是爺爺奶奶給錢,林秋分從不過問,他所有的收入都攏在再婚妻子的手里,連他自己的親生兒子上大學都是老人跟他們夫妻吵無數(shù)次架,他才擠牙膏似的擠出了部分學費,剩下的學費和日常的生活費就都是爺爺奶奶給的了。

        “有上學這時間和錢,還不如出去打工,好歹能掙點錢,攢點經(jīng)驗?!绷智锓窒裉峋€木偶似的,一句一句往外蹦出這些話。

        林木北太清楚自己的處境了,林秋分夫妻的抱怨和置之不理,林大滿與李洪梅莫名的敵視與虎視眈眈,讓她有無法擺脫的窒息感。所幸還有林小雪的資助,讓她熬過了四年大學。畢業(yè)后,她留在省城找工作,那是一段她細想起來會眼睛發(fā)澀的經(jīng)歷,受盡了他人的白眼,但她從來沒跟爺爺奶奶說過,每次打電話都笑著說:“好著呢,就是有點忙,不能回家?!彼牡谝环莨ぷ?,是在一家服裝品牌店里賣高檔內衣,剛拿到第一個月的薪水就給爺爺奶奶各買了一套保暖內衣。爺爺奶奶這下驕傲得,連包裝都不肯拆,產(chǎn)品展示似的放在堂間的桌子上。桌子老舊,桌面盡是坑坑洼洼,連木質的紋理都看不出來了,內衣的外包裝盒顏色鮮亮,上面兩個廣告人物更是俊男靚女,奪目得讓外面進來的人一眼能給吸引過去。那個時候,眼力極好的奶奶像個宣傳員似的,也不管別人有無興趣,她只管及時宣講這盒子的來歷:“是我家琦琦哦,剛上班發(fā)的第一個月工資,就給我們老兩口買了保暖內衣,還是她們店里最貴的?!逼放频甑囊路怯悬c貴,內衣也一樣,是不是最貴的,奶奶其實并不清楚,但她愿意這么說,她褶皺縱橫的臉上有自豪的光芒,這光芒隨著旁人的一句“你家琦琦真懂事”而越發(fā)閃耀。幾天后,這兩套花了林木北半個月薪水的保暖內衣,讓奶奶送給了大伯大媽,還專門給她打電話叮囑:“你就說這衣服是給大伯大媽買的,是我弄錯了?!绷帜颈睙o奈地說:“我再給他們買一身,行嗎?”奶奶不肯,說她和爺爺這么大年紀,穿不了太高檔的內衣:“看你爺爺,邋里邋遢的,穿太好的衣服也糟蹋了,我們穿個幾十塊錢的衣服就可以,反正穿在最里面,要那么好做什么?”

        或許是爺爺奶奶積極維護著沒有血緣的親緣關系,林木北覺得林大滿和李洪梅對她越來越溫和,有時會主動給她打電話,問什么時候回家,要常回來,他們怪想她的,叮囑她在外多保重身體。那份關切,有時讓她恍惚,或許自己該是林大滿和李洪梅的孩子。也確實,再回家去,李洪梅依舊綻著的笑容似乎真誠了許多,她肯坐下來和她聊天,像是挽回什么似的解釋說,當時其實是很想讓她落在他們的戶口簿里,只是他們也有了兩個兒子,工作都差點兒弄丟了,根本無法再多個人落戶?!拔夷菚r做夢都想有個女兒。”李洪梅的感嘆里滿是遺憾。到后來,再聊這些話題,李洪梅會模樣可親地說:“我們從來都是把木北當作自己的女兒一樣,不然木北能跟我們這么親近嗎?”林木北不敢接話茬,只是笑笑。

        林大滿和李洪梅變得溫和起來的態(tài)度,似無形鉛塊一般,一塊一塊摞起來,讓林木北不堪重負。奶奶不停跟她說:“這快要換季了,你大媽想要套春秋內衣,跟我說好多回了,你就主動問問她要什么樣的吧?!被蛘?,“你大媽說她有個親戚要套保暖內衣,讓你給帶回來,多少錢到時再給你?!焙髞恚€添了朋友要的。不管誰要,李洪梅決不親口和她說,總是要通過奶奶,而當衣服送到李洪梅手上時,她總是吃驚不已:“我就隨口說說,你奶奶怎么就當真了呢?你工作才多長時間,哪有錢還顧著我?下次可別買了,我內衣挺多的?!敝劣诮o錢的事,閉口不提。

        后來,林木北跳槽到家紡公司,李洪梅終于直面她的需求,由內衣變成了床上用品,先是給兩個兒子置備新的,都結婚了,回家總得給他們各自備上一床全新的,以前用的都不太好意思拿出來了;家里親戚來得多,也得備著有換洗的;他們夫妻用的,好幾年了,洗衣機洗得勤,傷布料,都薄得快透明了……開始還會直接跟林木北說:“什么時候你們公司有打折活動告訴我,有喜歡的就幫我買下來,多少錢到時給你。”到跟前卻依然不提錢的事,林木北自然也不會討要,好歹是個長輩,開了這個口,她當是孝敬他們了。再往后便不直接開口了,只是聊天的時候出其不意地轉換話題:“哎,木北你上次給爺爺奶奶買的那個被子真不錯,摸上去很軟和舒服,弄得我都想換了?!薄澳颈?,你給爺爺奶奶買的牛皮席他們放著不用,你大伯想要吧卻沒人給買。這兩個老人可真是的,有福都不知道享。”“現(xiàn)在很流行鵝絨被,說是又輕巧又舒服,什么時候我和你大伯也睡睡這樣的被子享受一下?!睙o窮無盡。

        林木北很無奈,卻也能說服自己,盡自己的條件滿足李洪梅,畢竟林大滿和李洪梅能專門留出一間房給她回家住,而林秋分夫妻連句話都沒有,每次她回來連頓飯都沒叫她吃過,這也讓林木北在情感上向林大滿和李洪梅傾斜。林木北心里明白,李洪梅那句“我們把木北當女兒一樣”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木北就是我們的女兒”,不過是對她秘而不宣的一種壓迫而已——作為女兒,給父母置備些東西,難道不該是理所應當?shù)膯幔?/p>

        人的欲望永遠沒有盡頭,無論怎么滿足,總也無法滿足。眼看著李洪梅沒有再添新的需求,卻又知心地考慮起她家親戚的需要。林木北不勝其煩,雖有職業(yè)之便,可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市場專員,能比市場價更優(yōu)惠地拿貨,而不是跟供貨商們玩空手道,她又怎么養(yǎng)得起李洪梅的整個家族?她盡可能少回家,實在惦記爺爺奶奶,她便趁著出差的時機回一趟家,待上幾個小時便離開,這樣就不用上樓睡覺,被李洪梅強拉著聊天了。

        但李洪梅并不因此而受挫,她天生有借力發(fā)力的能力。于是,林木北不斷接到奶奶的電話。奶奶無奈地勸著:“你大媽想給誰買什么,你就買吧,回頭她會給你錢,你那里要是倒不開,我就給她先墊上這份錢?!?/p>

        和林小雪一樣,林木北就這么一次次破功。兩個人在一起忍不住交流,再刷新一回對李洪梅的認知,順帶著從彼此的經(jīng)歷中尋求到某種心照不宣的慰藉。

        自從父親去世后,林小雪再沒上樓睡過覺,她在樓下的小房間陪著母親一起睡,就算被母親吵醒,也覺得踏實。她尤其貪戀在半睡半醒之時悄悄給她蓋緊涼被的手,摸索著又握緊她手的溫柔與不舍,盡管這種互相依戀如今變得令人心酸。

        林小雪躺不下去了,起床去洗漱。堂間前后兩扇門都還關著,沒那么亮堂,門口的冰箱發(fā)出的嗡嗡聲在堂間的靜寂中被放得很大,讓人沒來由地生發(fā)出一種焦慮感。踢踏著硬邦邦的塑料拖鞋往衛(wèi)生間走去,好像什么東西一下子竄進她的心里,莫名心跳加速,她不知道是種什么感覺,一瞬間的愣神之后長出了口氣。堂間右墻放著父母早年用過的舊桌子,上面堆放著一些廢棄不用卻又不舍得扔棄的雜物;桌子旁邊靠房門處的鞋柜,跟桌子的年頭差不多,是林大滿年輕時候一時興起的杰作。鞋柜模樣笨拙,當時的作用卻是茶柜,還做過幾個月的電視柜,只是柜子寬度不夠,制作的木料太輕,老式電視機太笨重,在柜子上站立不穩(wěn),后來降級成為鞋柜,也算是物盡其用。鞋柜的門原是鑲了兩塊玻璃,如今玻璃破了,拿紙殼釘在上面,好歹還維持著鞋柜的門面,多少年一直豎在堂間。林大滿出出進進,林秋分也時不時過來看看,兄弟倆竟沒一人覺得這補丁一樣的鞋柜礙眼。不過也是,屬于父母的東西多數(shù)都是舊的,一堆舊物,哪樣不礙眼?就算礙眼,又不是他們的生活,與他們有什么關系呢?舊桌子過去挨著后門的,是個移動的金屬衣架,之前晾著父母的洗臉巾、擦腳巾,現(xiàn)在上面依然晾著幾條毛巾,是母親和林小雪的——再也不會有父親的了。

        她抬起頭,在并不亮堂的晨光中看到舊桌子上面,高高的頂墻與橫梁的角上掛著父親的牌位,小小的一塊黑影,擠在那個逼仄的角落里,她眼淚一下涌了出來。十幾年前,已經(jīng)快八十歲的父親堅持拆了老樓,在原來的地基上給林大滿和林秋分各起了一棟四層樓,卻沒想到,房子大了,房間多了,他們生活的空間卻由原來的兩層樓變成了半間房——后半間讓林大滿設計成了車庫,盡管蓋樓的時候,買車對林大滿只是一件未來可期的事。幾年后,林大滿和林秋分相繼搬了進來,父母連廚房的使用權也徹底失去了。如今,兩幢偌大的樓房里竟然沒有父親可依存的地方,只能被高高懸置于墻角,被迫俯視著從他面前經(jīng)過的子孫——那張原本放置他牌位的舊桌子,重新淪為了多余之物,卻比父親更有尊嚴地在堂間占據(jù)著一塊不小的位置。子孫滿堂是件幸福的事,可林小雪此時卻覺得,對已經(jīng)過世的父親和依然健在的母親而言,有時候這更像是個笑話。

        林小雪甩了甩頭,努力將涌上來的情緒壓下去,逝者已逝,哪里能有什么魂魄,就算有,父親生前對于自身的各種遭遇都不曾有過抱怨,現(xiàn)在就更不會了。哪怕母親,曾經(jīng)那么倔強的一個人,不也一樣屈服于現(xiàn)實,變得怯懦而卑微。

        洗漱完畢,打開大門,院子里已有陽光在微微晃動,幾聲啼鳴在樹梢落下,飛鳥已無蹤跡,盡管被遮擋住的遠處并不會有想象中的炊煙加持,仍是安寧、靜謐的清晨?;氐叫》块g,母親還躺在床上一個人說得熱火朝天,看到林小雪進來,暫停了她想象中的紛爭,抬頭往衣櫥上面的鐘表看了一眼,還不到七點,遲疑了下,卻起身坐了起來。

        “這月我在你二哥家吃飯,一會兒他們過來叫你吃飯時,你千萬別推辭?!蹦赣H叮囑道。林小雪無奈地點點頭。

        幾年前,李洪梅說爸媽一直跟著他們吃飯,秋分夫妻可能會有意見呢。母親說,能有什么意見?跟著你們吃了這么些年,他們并沒說過什么反對的話啊。

        “那是你們沒有聽到,外頭有人說,你和爸的退休金都給我們了,這可太冤枉了,我們贍養(yǎng)父母是應當?shù)?,什么時候貪過你們一分錢啊?你們平時舍不得秋分一家人,我們沒意見,也沒說過啥呀,怎么就貪圖你們的錢了呢?要不以后你和爸就跟著秋分他們吃飯吧,每月一千多塊錢的伙食費給他們好了。我真沒看上這幾個錢,也不擔這個貪錢的名聲。”李洪梅說得很委屈,像是承受了外界多少非議似的。

        母親一聽就明白了,哪里是外面議論,分明是嫌他們老兩口的伙食費交得少了。之前她和小雪父親也提出過,生了兩個兒子呢,總不能老跟著大兒子。兩家輪著吃飯,顯得公平一些。當時林大滿沒說話,李洪梅搶著說:“這是什么話,孝敬老人不是我們晚輩應該做的?何況你們倆身體都硬朗,又沒讓我們照顧過,沒什么不公平。別兩家輪了,太麻煩,還是繼續(xù)跟著我們一起吃吧?!币姼改釜q豫,李洪梅又給林小雪打電話,讓勸勸爸媽別太折騰,“要是覺得我們哪兒做得不好,你讓爸媽跟我們說,別藏著掖著,我們也好改正;不愿跟我說,就跟你哥說,自己的兒子有什么話說不得?”電話里李洪梅說得格外真誠。

        當然,林小雪沒打這個電話,她相信父母的提議也并非一時心血來潮,她早聽說過,有人曾貌似抱不平地質問過自己的母親:你們老兩口真夠自在,每月幾千塊錢的退休金也不拿出來用,這么多年就指望吃大兒子的,將來這些錢怕是帶不到土里去,想留給誰呢?母親本來生性敏感,這樣的話一聽就知道不是空穴來風,李洪梅會怎么說她大抵都能猜到,無非就是她和林大滿不求回報,無私、精心地照料著父母。這種話不是第一次聽到,母親懶得跟人解釋,旁人誰會真正在意真相,而父母希望的,不過是寄人籬下的一份安寧而已。至于家庭和睦與否,早已不是他們能掌控或者僅僅寄予希望就能擁有的。

        或許是擔心林大滿和李洪梅會因此生氣,父母也沒太堅持他們的意見。

        李洪梅的“委屈”距離她的挽留不過一年,她不但忘了一年前的“真誠”,還刻意強調對父母交來的伙食費的不屑。林大滿并不直面這個問題,他只是像積攢了無數(shù)怨氣般,會在某場對話中突如其來地說出“又不只生了我一個兒子”這樣的話。連兒子都是這種態(tài)度,父母不得不重拾之前的提議,在林大滿和林秋分家輪流吃飯,從一口鍋上擱嘴變成了兩口鍋上擱嘴。

        這樣一來,最難為的是林木北,她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即使后來林大滿和林秋分都先后搬進了新樓房,她也隨著爺爺奶奶一塊兒吃住在林大滿家。林秋分偶爾提過一嘴,讓她回來了也可以去他家吃飯,聽上去不像是真的,林木北肯定不會去,她無法消除心中的芥蒂,便不愿意面對林秋分夫婦。李洪梅也竭力反對,她可是一直視木北為親生,不能都到這時候了林秋分才想起有這么個女兒?!澳颈蹦隳膬憾疾蝗ィ驮谖覀兗?,那間房就是專門給你住的?!崩詈槊吩偃谶^。林木北自然知道了李洪梅為何會這么待見她,她想如果自己還是那個懵懂無知的少年,李洪梅若這么斬釘截鐵地留下她,是不是她的人生就不會有太多的涼薄感?

        林木北沒應承誰,她每次回家只住一兩個晚上,吃飯跟著爺爺奶奶,混一頓兩頓罷了。林大滿和李洪梅倒是蠻開心,認為是他們挽留下來的。林秋分根本沒主動招呼過,林木北自然一次也沒去過他家。從那以后,她回家成了象征性的,有時候借口在鄰縣出差偷跑著回來,待上幾個小時,便要趕回去;或者,擦著黑回來,第二天坐早班車離開。她四處奔波的工作性質,很好地掩飾了她無處可以安放的漂泊感與心酸。

        與林小雪說起這些,她用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tài)說:“姑,我都習慣了,我只要隔一段時間能去看看爺爺奶奶就好,其他的,一點都不重要?!?/p>

        可林小雪知道林木北其實很在乎,她渴望能承歡爺爺奶奶膝下,享受家庭的人倫之樂。為了這個念頭,她寧愿忍受著李洪梅,要不怎么辦呢?

        李洪梅說話很少直截了當,擅長拐個忒大的彎還能讓她的意圖一目了然,雖然林木北很清楚她浮夸語言背后的目的,還是會選擇盡量配合或是滿足,這樣,才不會把奶奶推到她的跟前,既為難又難為,還難過。

        林小雪差不多也是如此。

        母女倆又說了幾句話,媽媽再次叮囑她關于吃飯的事,便穿好衣服去洗漱,林小雪跟在媽媽身后,出門卻見李洪梅站在鞋柜旁邊,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下樓來的。大概是沒料到母女倆說著話就出來了,她一愣,下意識往冰箱跟前湊去,邊開冰箱門邊問:“早上你們想吃什么,稀飯、面條還是餃子?”

        林小雪看了看已經(jīng)走過去的母親,她耳朵不好使,沒什么反應,便接過話說:“我不吃了,一會兒出去吃碗清湯就好,每次回家最想吃的就是清湯了?!?/p>

        李洪梅眼神一亮,關上冰箱門說:“巧了,我和你哥正要出去買菜,正好一塊兒走,我請你吃清湯?!?/p>

        林小雪心里咯噔了一下,努力扯了扯嘴角:“還是我請你們吧,兩碗清湯我還是請得起?!彼慌抡埧?,怕就怕繞不過李洪梅“巧了”后頭的那些內容。

        李洪梅熱情不減,抱住林小雪的胳膊說:“你哥已經(jīng)起床了,過會兒下來,我這先下來等他,知道你愛吃清湯,一早就跟我說出門時把你喊上,帶你去吃呢?!闭f著,林大滿從樓上下來,兩只手各拎著一個塑料袋,撩起眼皮看了看林小雪,聽到林小雪喊了一聲“哥”,鼻子里“哼”了一下,算是答應,沒說一句話,臉色卻是陰沉的,一副很不痛快的樣子。他走到后門口,把門打開,偏過頭沖李洪梅不耐煩地說:“你倒是走啊,東西不拿下來,難不成人還要我背你走?”李洪梅臉色一變,委屈地跟林小雪抱怨:“不知道他又抽什么風,好端端地就生氣,我也沒惹他啊。算了,你哥這種人,咱不跟他計較,走,咱們去吃清湯?!?/p>

        林小雪心里是抗拒的,卻不好表現(xiàn)出來,林大滿一臉不爽的模樣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別惹我,煩著呢。不想惹到林大滿,只能身不由己地跟著李洪梅往后門口走。

        出了門,他們站在門口不動。林大滿和李洪梅看著林小雪,林小雪以為嫌自己沒眼色,趕緊伸手要把林大滿手中的袋子接過來拎著。林大滿眉頭蹙得更緊,不滿地側過身子,躲過她的手,微抬起頭用下巴點著馬路斜對面的車:“這點東西要你拿干嗎?你過去把車開過來啊?!?/p>

        林小雪有點莫名其妙,順口說道:“不是去吃清湯嗎,幾步路而已,我就不開車了,蹭下你們的車?!?/p>

        “我們要去李家,到吃清湯的地方把你放下。”林大滿口氣很冷地回應。

        “你車庫鑰匙呢?我給你開門。”林小雪假裝沒聽明白林大滿的意思,積極主動地上前要去林大滿的口袋里拿鑰匙。李洪梅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事物一般,往旁邊閃出去幾步,盯著路邊一棵樹的樹干認真地打量起來。

        “我車里東西太多,放不下這兩個袋子,到街上我還要帶兩個人。我要用下木北的車,新能源汽車跑一趟李家,成本可比我那吃油的車少很多,不是嗎?”

        原來是這樣,想到林木北叮囑的“車鑰匙要在你的手里”的話,林小雪明顯猶豫了。

        “是這樣……大哥,昨天晚上跟媽說好,今天上午我們要出去一趟。這次我在家待幾天就專門為了陪媽出去轉轉……”

        林大滿翻了一個白眼:“跟媽什么時候不能出去,非要今天?”

        “那好吧,不過,昨天回來的時候跑了趟回頭路,車子電不多了,不知還能不能讓你跑到李家,我本來打算吃過早飯先去充電的。既然你們用,那我得先去充電,要不著急的話,就等我充完電你們再過去?”

        在一旁欣賞樹干的李洪梅這時發(fā)話了:“我就知道小雪肯定有事要出去,大滿你還不信。要不把咱們車里的東西卸下來,讓小雪用好了,不過要跑遠的話油可能也不夠,小雪你還得加點油?!?/p>

        林小雪看了李洪梅一眼,明白了林大滿并不知曉昨天替李洪梅接人的事,她痛恨自己對李洪梅做派深入骨髓的了解,面對林大滿,她無能為力又無可奈何。她用眼角的余光掃了眼林大滿,心里計算著李洪梅說完這話,他還有幾秒發(fā)作。

        果然,李洪梅說完折身走過來,還沒等走到林大滿跟前,他把手上的袋子往地上一拋,沖著林小雪吼道:“怎么,這么多年林木北吃我的用我的,倒叫你一手把她掌控著,她的車就你能用,我就不能用了?你這真夠霸道的,啥都聽你安排,難不成想當咱們家所有人的老板?”邊說邊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按下按鈕,一旁車庫的卷簾門緩緩升起來。

        “你怎么這么說小雪呢,她也是木北的姑姑,一年就回來一兩次,媽舍不得小雪,木北當然也對姑姑好,難道還能逆著她奶奶?”李洪梅埋怨林大滿,又拉住林小雪的手,“看看你哥,不是他針對你,就這破脾氣,我都快被他氣死了?!?/p>

        車庫門緩緩卷上去的嘎吱聲把李洪梅的話卷了進去。林小雪耷拉下眼皮,站著沒動,也沒說話,她并不是不想把車借給林大滿,只是不太愿意面對他們這副理直氣壯的姿態(tài),何況她知道林大滿開車很猛,不懂愛惜車,她不敢把林木北的新車給他去開飛車。

        林大滿彎腰拾起兩個袋子,沒等車庫門完全卷上去便鉆了進去,打開后備廂,將袋子塞了進去。把車開出來后,見李洪梅還站著沒動,探出頭來兇了一句:“你走不走?再不走,還能趕上早飯?”

        李洪梅看了看馬路那邊的車,臉色著實沒剛才的輕松,卻還是問了林小雪一句:“你不是要去吃清湯嗎,要不要捎你過去?”話音剛落,林大滿一聲怒吼:“到底走不走,缺你這份好心?誰領你的情?”

        看著林大滿的車絕塵而去,林小雪長長吁出一口氣,一個在她看來相對寧靜的早晨,就這么莫名地被毀掉了。母親洗漱好來到后門口,與她一起看向T字形馬路的盡頭,林大滿開著車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他們要去李家趕早飯呢,說是誰家有人要過陰生日,這么晚才去,說不定趕到了,人家都吃過飯了?!笨磱寢尣俚亩际鞘裁葱摹?/p>

        林小雪忍不住心塞,李洪梅果真滿身是戲,又滿身是做戲的痕跡,而林大滿總是在李洪梅做戲的套路里拳打腳踢——打的是盲拳,傷的不光是林小雪,還有他自己。

        給車充滿電已經(jīng)上午十點多了,林小雪想帶母親去外縣找一位據(jù)說能過陰的人。她肯定是不信有這種能行走陰陽兩界的人的,但父親過世后,母親走不出悲傷,又埋怨父親一直沒給她托過夢,她想找過陰的人與父親對一番話,聽聽他的聲音。母親跟林大滿和林秋分都提過此事,希望他們能打聽一下,最好帶她過去??尚值軅z對母親的期待都默不作聲,就像是母親平時的自言自語一樣。林小雪卻不能把這當成是母親的自言自語,面對那雙滿是悲傷和無助的眼睛,她只能放棄自己的認知,信與不信又能怎樣呢?再多的語言也沒法安撫心無所屬且滿腹哀怨的母親。她安慰母親說會陪著她去找。還好母親已經(jīng)打聽到其中一個傳說很神的過陰人具體的住址,她需要的僅僅是能夠陪伴她到達的人和交通工具。這對林小雪來說再簡單不過,她回家不就是為陪伴母親嗎?

        回到家,母親已經(jīng)穿戴妥當,雙手抱著雙膝坐在大門口仰望著天空。初夏的天空無比單純,只要不是陰雨天的陰郁暗沉,便一派明朗潔凈的樣子。但這個世界紛紜繁雜,人心難測,哪里容得下你的無憂。

        林小雪從后門進來,沒等她開口,母親沒有一點遲疑,起身扯了扯有點皺的衣服,說道:“走吧,咱們早去早回?!绷中⊙┛戳丝矗皇瞧炔患按?,坐著的椅子上放著母親平常外出用來裝零錢的小背包,連房門都鎖好了,專門等著她呢。

        林小雪打開車載導航,輸入她們要去的地方,顯示到達時間是一個半小時,她想,到達前先得在路上找個地方吃午飯,出了縣城萬一找不到地方吃飯呢?可是,她們還沒走出縣城,母親的手機響了,是李洪梅打來的。

        “媽,小雪還沒回來吧?”母親的老年手機即使不外放,也跟外放的聲音差不了多少分貝,何況李洪梅的嗓門向來尖亮,在一片嘈雜聲中也能清晰可辨。

        母親說:“小雪?小雪在開車呢,我們還在路上……”

        “等小雪回來了,讓她過來接下我們吧,大滿的車被那個……誰借走了,我們下午有事要急著回去,你跟小雪打電話說一聲,讓她十二點前一定得過來,不然就耽誤事了?!崩詈槊凡恢朗菦]聽清母親的話,還是沒打算聽,語速很快地把她的話說完,“十二點前。叫她一定不要耽擱!”然后迅速把電話掛斷。

        母親拿著電話愣了一會兒,猶豫地看向林小雪:“小雪,你嫂子她說……”

        “甭理她!”林小雪盯著前方,腳下稍一用力。她不煩躁是假的,可煩躁又能沖著誰?

        “那我打電話跟她說說,我們去波縣呢,十二點能不能到那兒還不一定,哪能十二點去接他們?!蹦赣H說著給李洪梅打電話。林小雪無奈地搖了搖頭,李洪梅明明是要她去接他們,卻把電話打給母親,顯見是不給她推辭的機會,這個時候她應該不會接這個電話的。果然,撥了幾次,李洪梅都沒有接。母親不甘心,又打給林大滿。林大滿倒是接得挺快,母親的話語里明顯帶著小心:“大滿,我叫小雪帶我去波縣呢,趕不回來去接你和洪梅,你們晚點回行不?”

        “你們去波縣干什么?”林大滿的聲音頓了一下,許是反應了過來,語氣柔和起來,完全沒有了早上的憤慨和暴躁,“哦,是……找那個什么吧,讓小雪路上慢點,我們不用接,這不我開著車來的……”

        忽然間沒了聲音。

        母親沖著電話“喂”了好幾聲,以為信號不好,正要掛斷,林大滿的聲音卻又清晰地傳了過來,聲音卻不似剛才帶著些許關切:“你們別去波縣了,大老遠的,小雪剛回來,干嗎非得讓她帶你去?我一直在家里,有空了我?guī)闳フ倚胁恍校克兑膊欢?,你別什么都指望她,指望不上。在你眼里,女兒還真是比兒子香啊?!?/p>

        不知道為什么林大滿說得這么生氣,突然間又掛了電話。

        母親拿著電話不知所措:“怎么了這是,我不就想問問他們晚點回行不,能不能的也不說,我這不是怕耽誤他們事嗎?”

        林小雪沒吭聲,心里有點后悔不該開林木北的車回來,早上跟林大滿照了一下面,都不清楚他對她哪來這么多莫名的怨氣。她默默嘆了口氣,不再去想,專心開車吧。母親在副駕駛座上卻坐不安穩(wěn),低頭看看手機,又看看窗外,再轉過頭來看看默不作聲的林小雪,欲言又止,不停地唉聲嘆氣。林大滿說得沒錯,女兒確實比兒子香,林小雪知道母親的為難,慢慢把車靠路邊停下,掛了擋,看著母親,說:“你定吧,我隨你!”

        母親看著她,眼神閃了閃,嘆著氣說道:“我也是沒辦法,嘴擱在人家鍋上,凡事都看人臉色。兒媳婦我是沒辦法,我就生你哥的氣,他可是從我肚子里出來的,生氣甩個臉色也就罷了,還動不動吵嘴,嫌我顧了這個顧了那個的,我對他們一家的好就從來沒說過一句,誰要提上一嘴,他沖人家那眼珠子都能瞪得掉出來……”

        這樣的話,林小雪當然不是第一次聽了,以前母親跟她嘮叨的時候,父親在一旁總要勸阻,父親去世后,母親反倒不怎么說了,甚至連門都不怎么出。奇怪的是,李洪梅對不怎么聊天也不怎么出門的母親反而多了層防備,林小雪回來幾次,很多時候從母親屋里出來都能看到李洪梅站在堂間。偶爾有鄰居把母親硬拉出去散心,過后李洪梅會尋過去,跟人聊天時很無心的樣子問母親說過什么話,直到母親再無人過來邀約。

        林小雪何嘗不知道,現(xiàn)在的母親如同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鳥。

        母親眼中有淚光閃爍,林小雪不敢迎著那淚光,俯過身子去,抱著母親消瘦的身子,心中酸澀難忍。

        “小雪,要不……咱們下次再去尋吧,這事……也不著急。我怕你哥嫂他們真有急事耽擱了,我……”

        林小雪拍了拍母親的背,笑道:“就算我們到了波縣,也是中午了,人家吃過午飯還得休息呢,算了,明天我們早點出發(fā)?,F(xiàn)在返回去接大哥大嫂,說不定還能趕上飯點,蹭他們一頓飯呢,你說是不是?”

        母親瞬間又為難起來:“不要去趕別人家的飯,那可不是咱們能咽下肚的,你大嫂不定要在嘴邊掛多少天,還像是咱們專程為蹭頓飯才去的?!?/p>

        林小雪心里一邊感嘆母親真的是人間清醒,一邊應承著:“行,咱們就近找個地方先吃飯,吃飽肚子不會錯?!?/p>

        在路邊找個小飯館隨便吃了點,又導航去李家村??斓綍r,林小雪給李洪梅打電話,卻仍是無人接聽,只好打給林大滿。直到車子進了村,兩個人的電話都沒打通。把車停在村街一家店的門口,她們不知道林大滿李洪梅到底在哪個地方、在誰的家里。村子很大,卻并無整齊的規(guī)劃,連所謂的村街都像羊腸子似的曲里拐彎,只能尋個有辨識度的地方等著他們倆誰打電話過來。

        等了十幾分鐘,李洪梅給母親打過來電話,很急切的語氣:“媽,你們到哪兒了?我們一直等著呢,可著急了,這都十二點了,真怕你們路上耽擱誤了事呢?!?/p>

        母親說:“我們早都到了,打你們倆電話,沒一個人接。你們過來吧,我們在‘園芳’商店門口等著呢?!?/p>

        “怎么跑那么遠?我們在剛進來的村街口,在我二堂哥家呢。你叫小雪掉個頭,往這邊走走。我們在路邊等?!?/p>

        林小雪尋了個敞開的院子,開進去掉頭出來,出了村街口也沒見路邊有人等。母親沒見著人有些著急,叫她先別走了,在邊上等等。等了幾分鐘,才見一個路口出來幾個人,李洪梅拎著一個布包,綻著笑臉跟身邊的人說著話走過來。沒有林大滿,除了李洪梅,旁的人林小雪也不認識。她打開車門鎖,坐著沒下車,母親推了她一下說:“小雪,你下去看看?!绷中⊙┆q豫了一下,下車打開后門,沖著李洪梅伸出手接過她手中的布包,沒等她說話,李洪梅已經(jīng)在跟身邊的男人感嘆:“哥,你看,還是我家小雪靠譜吧,你看你還擔心得不行。我就說肯定不會耽擱事,再不濟,大滿不還在嗎?!迸赃叺哪腥诵Τ鲆蛔斓难例l:“洪梅你看你,人真的是太好了,還專程給找個車來接,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才好。”又對著林小雪說:“她姑姑……謝謝你??!麻煩你把孩子送到汽車站就可以了?!?/p>

        林小雪一臉蒙,望著李洪梅沒說話。著急忙慌地把她們叫轉回來,卻是為了送她壓根兒不認識的人。想起昨天她從高速路上中途返回去接一個沒影的人,李洪梅連一絲歉意都沒有,現(xiàn)在又莫名其妙地整了這么一出,她不明白李洪梅這樣做到底有什么意思。李洪梅卻絲毫沒被林小雪的凝視影響到,依舊笑意盈盈:“小雪,辛苦你了?!边@種溫婉與和善并不少見,只不過那都是李洪梅在旁人跟前才有的表現(xiàn)。

        林小雪忍了忍,把怒氣咽了下去,問道:“你和我哥不是要回去嗎?”

        “你哥不愿意回,這不才從麻將桌上下來正在吃飯呢,吃過飯還要繼續(xù)打……”忽然意識到了什么,趕緊說道,“那不是你哥的車被借走了嗎,不然也不會讓你順路來接一趟了?!?/p>

        “可我們并不順路?!绷中⊙┑呐疖f起,她看到車里的母親,正努力地探著身子從副駕位置往這邊看著,雖然知道母親不見得能從半開的窗里聽到她們的話,她還是把后面的話留在了心里:一個在東面,一個往西邊走,完全兩個方向,怎樣才能“順路”?

        大概沒想到林小雪會說得這么直接,李洪梅臉上的笑雖有些尷尬,卻仍是強撐著:“那個,小雪……”

        “哎呀,你們還在說什么,趕緊上車走吧。咦,大滿還沒過來嗎?”母親果然待不住,從副駕駛座位上下來,她仍以為來接的是林大滿和李洪梅。李洪梅這才得到解脫似的說:“小雪,有事咱們回去說,我哥在這等好久了,生怕你不過來。你們上車趕緊走吧。那是李佳,她坐下午一點半的大巴去昌城,趕晚上六點半的火車呢?!彼呎f著邊往后撤步。

        母親疑惑地問:“你和大滿不回去嗎?”

        李洪梅假裝沒聽到,不搭話,撐在臉上的笑像被橡皮擦過似的,慢慢地就沒了,眼神落在地上,不再往車這邊看。

        李佳坐進車里,像尊塑像一樣直著身子,神色冷漠地看著車窗外送行的幾個人,連揮手告別的意思都沒有。外面站得遠些的幾個人,連著李洪梅都重新綻開笑臉揮了揮手,林小雪突然間有些不忍心,車躥出去的瞬間探出一只手,沖著外面揮了一下,當是替李佳跟她的家人告別吧。只是李佳似乎并不領她這份情,從后視鏡里看到李佳一臉的不屑,她忽然間不生氣了,而是發(fā)自內心的一陣厭惡,當然她也說不清厭惡的對象是誰。

        一路無話,林小雪也懶得主動攀談,是怕自己哪句話沒說好傳到李洪梅那里會變了味,惹出不必要的麻煩。把李佳送到長途汽車站,她沒有下車,任由李佳自己從后備廂把行李拿出來,磕上后備廂的門,連聲招呼都沒打,徑直拖著箱子離開。母親看著那僵直、冷漠而顯得決絕的背影,有些納悶:“怎么這孩子一路上冷著臉?專程把她送過來,離開連說都不說一聲,真沒教養(yǎng)?!?/p>

        林小雪笑了笑,心想這李佳大概以為李洪梅是給她叫了個順風車。

        接下來的時間還很充裕,林小雪問母親還要不要再去波縣。母親遲疑道:“還來得及嗎?車子的電夠不夠?你累不累……算了,咱們明天再去吧。下午等他們回來,你問問洪梅,明天她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p>

        林小雪說:“不用問,她肯定不去。她要愿意,早讓我哥帶著你去了。”

        母親長嘆了口氣:“先別管她去不去,你聽我的話,去跟她說一下,問問她就成,不然她又要生氣的?!?/p>

        林小雪自覺白活了這幾十年,對人情世故總理解不了,她不明白,跟李洪梅打不打招呼又有什么意義?但母親或許有她的考量,自己只能答應。

        “你嫂子這人,說她心眼壞吧也不壞,就是什么事都得依著她,多年來是只進不能出,可對外面的人又很大方。她這人很愛生氣,一不小心便把她得罪了,她也不要死要活地吵架,就是不跟你說話,一直耷拉著臉,瞅見你就轉過身子,拿屁股對著你……”

        林小雪聽得難堪,她能想象到那種沒有爭執(zhí)、一派溫和的情景里,被完全漠視甚至被嫌棄時母親內心的掙扎,她得賠著多少小心,要把眼力見發(fā)揮到極致去做李洪梅不愛做或者毫無預兆扔給她去做的事情,才能博回李洪梅破冰前的一點點善意——至少不再轉身給個屁股。

        算了,不去觸這個霉頭。整個下午,林小雪拉著母親在縣城最大的濱湖公園轉了轉,公園圈進去一個在林小雪記憶里一直存在的湖泊,沿著湖畔往外擴張出去許多??拷h城這邊的一半成了一個大廣場,圍了一圈各色燈光,夜晚的景致絢爛、旖旎,來廣場跳舞、鍛煉、散步的人極多;另一半則以人工園林的形式存在,間或幾座亭閣,與彎曲的石板路或木道相連,數(shù)十個高挑的燈柱,燈光清淺,顯出此處的清靜。湖畔的另一側,除保留了原先的雜木林帶,又栽種了高大挺拔的楊樹,若不是楊樹林里有條寬石板路,路邊十數(shù)米便有一個耀眼的地燈,僅僅那幾個并不明亮的懸燈,這片林地就實在過于陰郁昏暗,哪怕楊樹側畔的路對面是繁華商業(yè)地帶,熱鬧也擠不進來。以前林小雪帶著父母到公園里來過,那時父親的腿腳已經(jīng)不那么利索,但在園林里走走坐坐,興致挺高,也沒覺得累。母親只是走了幾分鐘的路,便靠在一座亭閣的欄桿上,再不肯走,說是走不動了,在這里坐坐也很好。林小雪有些難過,母親的腳力向來很好,此前林小雪跟她上街有時候跟不上還要被嘲笑一番,現(xiàn)在卻連這點路都不肯走了。是父親的離世抽去了她所有的支撐,讓她的生活越發(fā)冷清和無力。

        林小雪陪母親在公園的亭閣里坐了幾乎半個下午,母親倚著她還沉沉地睡了一覺。五點多的時候,李洪梅忽然給她打來電話,讓林小雪不要去林秋分家吃飯,林大滿在縣城一家很有名氣的餐廳里訂了包間,晚上專門請她吃飯?!霸蹅兙瓦@么說定了,本來大滿要跟你說,他在開車,不方便,我就代勞了,等下我跟秋分說一聲,不要準備你們的飯了?!崩詈槊窙]給林小雪拒絕的機會便掛了電話。

        “叫你去吃飯你就去吧,在飯館里請你,那是很鄭重了。你昨天接洪梅的親戚,今天又送她堂哥家的孩子,替她做了這么多事情,她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蹦赣H見林小雪悶悶不樂,勸她道。

        林小雪點點頭,雖說請客不是李洪梅的做派,但比較符合林大滿的行事風格,再說,李洪梅都通知她了,她沒有拒絕的機會,別不知好歹?!拔腋缯埧统燥垼哪懿蝗ツ??咱倆一塊兒去,既然訂了包間,總不能就三個人?!彼赣H說。母親沉默了會兒,說:“算了,我不去了,你現(xiàn)在送我回去,等到家,秋分家的晚飯也差不多做好了?!?/p>

        林小雪哪能不清楚母親的顧慮呢,李洪梅壓根兒沒提讓母親一塊去,她不是疏漏,而是明確的示意。李洪梅對于請客有這么積極的態(tài)度,尤其是沖著她這個林大滿的妹妹,在她看來,總有點“事出反常必有妖”之嫌。她想看看李洪梅到底想干什么。在她的說服下,母親同意一起去。距吃飯時間還有一陣,她帶著母親在廣場隨意地走著,臨近傍晚,廣場上人多了起來,天還不太熱,已經(jīng)有不少人穿上了短衣、短褲。母親嘖嘖贊嘆,眼里帶著艷羨,她還穿著秋衣秋褲,上身連毛衣都沒敢脫?!拔乙怯羞@樣的身體就好了?!被蛟S是覺得這句話有些不可期盼,她微微舒展開的臉上帶有幾絲羞澀。林小雪笑起來,母親的身體說不上多么硬朗,但除了沒有屬于自己的做飯的廚房,用她的話來說,只能把嘴擱在兩個兒子的鍋上以外,從來都是自己照顧自己,沒依靠過誰。母親以前很要強,卻慢慢變成如今卑微、小心的模樣,林小雪想,時間真是太惡毒了,它即使不抽你筋扒你皮,不讓你傷筋動骨,也一樣在云淡風輕中將你碾壓揉搓和重塑。經(jīng)過那些碾壓和重塑,你還是你,你卻又不是原來的你了。好比眼前的母親,像一株盡失水分的植物,枯槁頹喪,可她失去的豈止精氣神。

        天還未完全黑,林小雪導航去了林大滿訂好的餐廳,找到包廂坐下沒一會兒,李洪梅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小雪,我們有點事耽擱了,會晚點到,要不你幫忙去接一下張亮張奇他們,也省得他們等得難受,一會兒我把他們的電話給你,你直接聯(lián)系,我都跟他們說好了……呃,辛苦你了?!?/p>

        還是沒等林小雪問清楚去哪兒接,李洪梅掛了電話。林小雪看著手機愣了會兒,她一開始就覺得林大滿和李洪梅不可能專門請她吃飯的,而且這頓飯一定沒那么好吃,她太了解自己的兄嫂了。無奈地搖搖頭,只能拉著母親一邊往外走,一邊跟她解釋。聽完她的話,母親忽然很生氣:“張亮張奇沒有長腳啊,自己不會來,還要你去接?算了,咱不吃這飯了,回家!”

        林小雪苦笑道:“飯咱可以不吃,但要是不去幫著接人,我嫂子不會吭聲,我哥肯定要跟我吵鬧的。走吧,就當是跟我坐車看風景了?!?/p>

        張亮張奇是李洪梅嫂子的侄子侄女,與李洪梅沒直接親屬關系,后來因為在城郊買了房子,嫂子來她家里時,張亮張奇會一起過來看看自己的姑姑。李洪梅好客,對嫂子的侄子侄女熱情又殷勤,后來也就像她的親侄子親侄女一般對待了。

        路上母親情緒不好,在林小雪打完張奇的電話后,低著頭突然悶聲道:“小雪,要不你明天回北京吧,你跟我住兩個晚上,我心里已很安慰,我現(xiàn)在連吃飯都顧不上你,心里也不好過,你回去,不要惦記我,我怎么過還不是一個過。不能再這么委屈你……”

        林小雪心里難受,卻笑著:“哎呀,媽,我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讓我多住幾日,別擔心我吃飯的問題,這次正好把咱們這里的美食回味一遍。我有那么多同學邀請,你還擔心我沒得吃?”

        接上張奇和張亮到飯館,又等了十幾分鐘,才見笑容滿面的林大滿和李洪梅進來,后面還有三個林小雪說不上熟悉但也不完全陌生的人,都是李洪梅的侄子輩??吹阶诹中⊙┡赃叺哪赣H,李洪梅明顯愣了一下,笑道:“我都忘了提醒小雪,讓媽跟咱們一塊兒來吃飯,還好小雪與我心意相通,帶著媽媽來了?!?/p>

        母親神情里有些尷尬,解釋道:“我是讓小雪送我回去的……”

        “回去干嗎,咱們這么多人,也不多你一個,還省得秋分家里多做一份飯?!崩詈槊反驍嗄赣H的話,說得極其真誠。

        這時,林大滿見餐桌上除了茶水和兩小碟瓜子,再無其他,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看了看林小雪:“你就這么干等著,也不知道先點菜?”

        林小雪淡定地說:“我嫂子沒讓我先點菜。這里沒菜單,我也不會點,而且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個人,大家都喜歡吃什么。你們來點好了。”

        林大滿看了看李洪梅,又白了林小雪一眼:“給媽點你總會吧?都這個時間了,想把媽餓壞嗎?”

        林小雪有點尷尬,她確實把這茬給忘了。林大滿搶白的話,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暴露了她的小心眼,她耷拉下眼皮不吭聲。母親在一旁往外拉動椅子,說:“你們人齊了吧,要齊了就讓小雪送我回去,下午小雪買了不少零食,我們倆吃了不少,現(xiàn)在也不餓。你們趕緊點菜,我們這就走?!?/p>

        林大滿的臉更垮了:“都等這么久了,現(xiàn)在回去哪還有你飯吃?不吃飯晚上又睡不著覺?!?/p>

        李洪梅的臉也垮:“這是干什么?小雪你哥可是專門請你吃飯的,你從北京來,又陪著媽到處轉,很辛苦,當是給你的接風宴呢。”

        林小雪心里冷笑,她又不是多少年才回一趟家,從來沒享受過所謂的接風宴,怎么今晚就把她的一撥親戚弄過來給她接風了?

        “哦,也不單單是給你接風,華強明天去深圳,他有個朋友在深圳開個工廠,讓他過去幫著管理,我們一起給他送個行?!崩詈槊废袷遣畔肫饋硭频挠盅a充道。

        這才是今晚宴請的真正理由。林小雪想著。母親已經(jīng)站了起來,林小雪扶著母親的胳膊一邊往門口走一邊笑著說:“這是要去深圳當小老板了,恭喜啊華強。大哥、大嫂,今晚你們就跟幾個孩子吃盡興,我和媽還是先回家休息,今天除了開車就是走路,確實很累了?!?/p>

        出包間的門沒幾步,李洪梅追了出來:“小雪,實在不愿跟我們一起吃飯就算了。不過,晚些時候還得麻煩你開車過來,幫著送一下張亮和張奇,你哥如果攔不住一定要喝酒的話,可能還要辛苦你把華強他們也送回去。”

        母親忍不住插了一句:“等你們吃完飯,怎么也得九十點鐘了,這大晚上的,你叫小雪送他們到李家村,合適嗎?”

        李洪梅說:“這有什么不合適,大滿以前大冬天半夜一兩點還接我哥他們送回李家村呢。小雪是老司機了,開車比大滿穩(wěn)當,不會有問題的?!?/p>

        母親還要說,被林小雪拉住,對李洪梅說:“李家村的路我不是很熟,沿途路上沒有路燈,我開不了黑燈瞎火的車。你要管不了我哥喝酒的話,就叫專車吧,微信的小程序上有這個服務。到時就讓那幾個年輕人自己叫車,相信他們都會這些?!?/p>

        李洪梅嘟囔道:“我跟他們說了,到時你會送他們回去,都是我的親侄子,你這樣出爾反爾,叫我臉面往哪擱???”

        這下,林小雪被氣得樂了,折騰了一天,她倒是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出爾反爾的人,不知道李洪梅這腦洞是怎么開的。她不想跟李洪梅再多說,收起心里翻騰的怨氣,摟著母親的肩只管往外走。

        沒等她們走到車跟前,林大滿的電話打了過來,聲音冰冷:“林小雪,你把車鑰匙留下,你和媽叫個車回去吧,現(xiàn)在時間還早,叫車很方便。張亮張奇我到時送他們回去,木北的車晚上讓華強自己開回去,他明天還得來長途汽車站坐車,順便把車送過來,不耽誤你明天用車。你要是還不同意,我打電話讓木北跟你說。”

        林小雪忽然覺得渾身血液沸騰起來,瞬間全身燥熱,心跳猛如鼓點,急促而強勁,整個腦瓜仁都在疼。她發(fā)抖的手握緊手機,一字一頓地說:“哥,把你的車留給華強,等吃完飯你給我打個電話,我過來接你和嫂子,再把張亮和張奇送回去……”

        “用不著你!”話音還未落,林大滿已經(jīng)吼叫起來,“我們養(yǎng)了林木北這么多年,難道用回她的車,還要你簽字蓋章?”

        “你們養(yǎng)了木北多年?”林小雪心想這得有多硬的心和多厚的臉皮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領教了李洪梅,難道林大滿也自我感動,以為真的將林木北當成了親閨女?她冷笑兩聲,斗志昂揚起來,她以為自己很小心,靠著騰挪閃轉可以避開跟林大滿吵架這個雷,她不懼吵架,卻不想吵,可他瞅準了她,躲無可躲,她決定迎戰(zhàn)。

        “小雪!”母親從林小雪顫抖的聲音中感知到他們兄妹倆即將發(fā)生的沖突,她用祈求的眼神看著她女兒,眼里已蓄滿了淚,搖著頭說,“不要跟你哥吵架。他要用車,給他用,不然這事一直過不去?!?/p>

        似是一盆冷水潑在燃燒的火焰上,火一下熄滅,騰起一股黑色的煙霧。林小雪被那煙霧嗆得眼睛鼻子都在發(fā)酸,忽然想起她給母親買的那把尖頭剪刀,在林大滿堅硬的腳指甲面前,鋒芒相迎,并沒有因為精巧細致而顯得力弱。林大滿剪得很痛快,可他依舊借此抱怨林小雪出手的不痛快。說起來只是一把剪刀,不過因其有歸屬才落得個被嫌棄吧。她是那把剪刀,而林木北呢?

        林小雪默默地摁斷了電話,心里對林木北充滿了歉疚,到底是要辜負木北的信任,這把車鑰匙,她沒能一直握在自己手里。

        天剛蒙蒙亮,林小雪被自己的夢驚醒,至于是什么樣的夢,醒來后瞬間忘得沒了一點蹤影。沒聽到母親的自言自語,以為她還睡著,林小雪輕輕轉過頭,卻見母親正睜著眼睛望著她,也不知看了多久。見她醒了,母親嘆口氣,好像專程等著她醒來再嘆這口氣似的。母親說:“小雪,等琦琦的車送回來,你還是買票回北京吧。我這里你不用……”

        這時,屋門突然間被人用拳頭擂響,林小雪還沒反應過來,母親止住話頭,以與往常不太相符的動作靈敏地跳下床沖過去將門鎖打開。李洪梅似狂風一般刮進來,尖聲叫道:“快快快,小雪小雪,快點——起來,出事了,出大事了——華強昨晚開車在路上出事,天亮時被人發(fā)現(xiàn)……”

        林大滿從李洪梅身后硬擠過來,氣呼呼地指著林小雪,吼道:“都怪你,回家顯擺個什么,硬要開個車回來……你說這下可怎么辦?”

        林小雪的頭已經(jīng)木了,滿腦子是林木北的車在一片血光里搖晃,根本聽不懂林大滿在說些什么。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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