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紙
夜里的聲音像沾濕的抹布擦拭臟玻璃。已經(jīng)連續(xù)兩個晚上,母親聽到了羊叫的聲音。我家住在三樓,母親說:羊是從二樓走上來的。她的意思是:羊的聲音從二樓爬上了三樓。我起初不相信小區(qū)里有羊,不相信都市的人家關(guān)著羊,不相信深夜的小區(qū)里有羊的叫聲。我作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記者,還是不相信。但母親的聲音像晴夜里執(zhí)拗出現(xiàn)的北斗星,我能想象她在臥室里眨著渾濁而精神的眼睛。母親的判斷比眼神清晰而堅定:是羊的叫聲,一只羊的叫聲。它就在二樓我床腳位置叫,我聽得好清楚。
母親最后六個字迫使我的視線離開電腦屏幕。我低下頭盯著木地板,豎著耳朵捕捉這夜里的聲音。黑夜像無際無涯、無頂無底的山海,任何聲音都被吞噬。我站起身,伸了懶腰,想去沖個涼。母親顫巍巍堵在我書房門前,她滿臉皺成核桃樣,手指著地下:你聽,咩——咩……又叫了,又在叫了。你聽仔細(xì),真的有羊在叫,就在樓下。說完,母親拉著我說:不信到陽臺上去聽,到樓下去看。我的話語像石頭磕碰的山溪:你先回去睡吧,這個時候打擾人家不好,我明天去問問。
第二天是周六,我有一個鐘頭賴床的時間,有十幾分鐘洗臉?biāo)⒀赖臅r間,有半個小時在陽臺侍弄花草的時間。我甚至走進(jìn)書房,發(fā)了十幾分鐘的呆,我就是下不了決心下二樓去問問哪家是不是關(guān)了一只羊。我有過一閃念的決心,但一想到如何開口,如何發(fā)問,我又收回了腳,我覺得比初次采訪一位高精尖領(lǐng)域的科學(xué)家為他設(shè)第一個問題還要難。我不是覺得會不會問,而是不知該不該問。我不是覺得對方不會如何回答,而是不知對方回答完后我是什么看法。我覺得這是一道智力題,不是考我的生活常識,而是測試我解決母親難題的能力。
母親因為有央求,因為有期許,這個周六的早餐做得比往常早了整整半個小時。興許是昨晚沒睡好,母親強(qiáng)行支撐著耷拉的眼皮,我看出了她眼中的血絲,像燈泡中發(fā)出熾熱亮光的鎢絲。母親將一碗荷包蛋煮面推到我面前,同時,也將一句話推到我耳邊:吃完早餐,我跟你到樓下去看看。我忙說:樓下有五戶人家嘞,知道是哪家?母親說:我們一家一家敲門,一家一家去問。我趕緊說:那可使不得。母親雙手縮了回去,絞在一起,身卻直起,跟我扯開了距離。我忙湊過去,對母親說:我先去摸摸底,問問左鄰右舍,很快就會知道情況的。
我首先想到的是鄰居微信群。記得大家剛搬進(jìn)來,家具都還沒買齊、擺齊,群里對精裝修房子的意見就炸得滿屏。跟他們比,我應(yīng)該算是幸運:洗手間沒有漏水,空調(diào)沒有安裝歪斜,木地板沒有刮痕,墻體沒有開裂。我看著其他業(yè)主們義憤填膺的樣子,只能躲在暗處不吱聲。好像一吱聲,要么是吹毛求疵,要么是幸災(zāi)樂禍。弄不好招人仇恨。所以,鄰居微信群建立兩年多,我從未發(fā)言。我感覺成了微信群里冷眼的看客,甚至有時將自己當(dāng)成偷窺隱私的外人,有點不好意思。后來,我干脆一兩個星期才上去偶爾瞟瞟,看看有沒有物業(yè)統(tǒng)一的通知,或者有沒有小區(qū)重大的活動。
今天,上了微信群才知道,前兩天在樓下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讓物業(yè)公司被迫整改、重新鋪上新磚的事兒,是鄰居們集體訴求成功的一個事件。我翻著一頁頁聊天的記錄,讀著一條條議論的內(nèi)容,我為自己作為其中的一名鄰居而置身事外感到內(nèi)疚,甚至感到有點臉紅?,F(xiàn)在,我上了鄰居微信群,要在微信群里詢問或求證有哪戶人家養(yǎng)了羊,我該如何開這個口呀?如果我詢問了,會招來怎樣的后果???嘲笑?懷疑?或者干脆置之不理?我想到了各種結(jié)果。最后,我決定放棄在群里打聽這件事,我覺得不配在鄰居微信群里求助。我偷偷溜了。
母親卻大膽而無畏地行動了。她洗完早餐的碗,仿佛還未來得及擦干手、解下圍裙,就說:去敲二樓那些人家的門。說著,就要下樓,我強(qiáng)行拉了她回來。被拉回來的母親卻不進(jìn)自家門,她轉(zhuǎn)了一個角,也不坐電梯,沿著臺階走。她下到樓下,自言自語說:誰家關(guān)了一只羊呢?城里的人家怎么能養(yǎng)羊呢?
母親見到一位收垃圾的阿姨,她緊走幾步,拉住阿姨的手問:你曉得我們這棟樓里誰家養(yǎng)了羊嗎?收垃圾的阿姨沒停下手中的活,但臉和身子是側(cè)向母親的。很明顯,她對這個問題很重視:誰家養(yǎng)羊呢?在小區(qū),誰家會在家里關(guān)一只羊呢?接著,她斷然否定:我看不會!再接著,她問了母親一句:你家住哪一棟?母親顯然對她的回答不滿意,母親不回話,扭過頭,朝涼亭走去。
涼亭位于兩棟樓房之間,一株三角梅沿著涼亭一角向上攀爬,將整座涼亭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密密。一個女人推著一輛嬰兒車朝涼亭下走去。母親追上問:這兩天晚上你聽到羊的叫聲了嗎?女子停下腳步,因為車?yán)飩鱽砜蘼暎仁恰芭丁绷藘陕?,將哭聲止住,然后,騰出空閑來應(yīng)付母親:羊的叫聲?小區(qū)里怎么會有羊的叫聲呢?停了兩三秒鐘,女子低頭看了一下手中的嬰兒車,笑了一聲,說:是小孩的哭聲吧?這兩天晚上特別熱,但不敢開空調(diào),怕小孩感冒。女子收攏了笑意,帶著歉意說:小孩熱得睡不著,確實有點鬧,不好意思啊。
母親的視線轉(zhuǎn)到別處,她的話語隨著她頭部的轉(zhuǎn)動成了“環(huán)繞立體聲”:不是小孩的哭聲。我生了幾個小孩,帶大了幾個小孩,連小孩哭聲都聽不出來?不是小孩的哭聲,是羊的叫聲,就是羊的叫聲!母親重新將視線放在推嬰兒車的女子身上,好像要向她下達(dá)重要命令。母親一字一頓地說:就是羊的叫聲。我現(xiàn)在雖然跟我的崽住在城里,但我家在農(nóng)村。我在山里養(yǎng)了幾十年羊,除了小孩,就是對羊熟悉。我聽就是羊的叫聲。女子說:沒聽見。說完,逃也似的,推著嬰兒車躲進(jìn)了涼亭。
我追上母親,說:你別打聽了,去買菜吧。母親往菜市場的方向走。她追上一位去買菜的老太婆,她顯然與老太婆很熟,她緊走幾步,拍了一下對方的肩膀。對方慢慢扭過頭,笑容慢慢浮在臉上,對方還輕輕地對母親“嘿”了一下。母親問她:去買菜?對方反問:你不也是去買菜嗎?母親轉(zhuǎn)換了話題:嘿,本來昨天我就想問你,晚上你有沒有聽到羊的叫聲?對方說:羊的叫聲?菜市場好像不賣活的羊吧?也沒人現(xiàn)宰羊吧?母親說:不是菜市場,是我們小區(qū)。對方提高了語調(diào):小區(qū)?我們小區(qū)?我們小區(qū)有羊叫?小區(qū)的晚上有羊叫?我沒聽到。母親說:就在我們那一棟,好像就在我們那個單元,就在我家樓下,真的有羊叫。對方說:我不住在你那一棟樓,我真的不曉得。老太婆斜了我一眼,又說:讓你兒子上門去問問不就得了。母親說:他哪里肯去呀,他不但自己不去,還不準(zhǔn)我去,說怕打擾人家。老太婆說:什么打擾不打擾的,羊叫打擾了你休息吧?他們才是打擾你們呢。母親愣了兩三秒鐘,說:也不能說是打擾,但一聽到羊叫,我就睡不著。對方說:睡不著還不是打擾啊?
母親停下了腳步,我問:媽,你不跟阿婆去買菜啦?母親不說話,只顧低下頭往回走,我在后面跟著。太陽從兩棟樓的縫隙中側(cè)著身子探了過來,一道淺黃的、尖尖的影子追著母親。母親往小區(qū)的邊上走,邊上砌著兩人高的墻,墻根是墨綠的野芋葉和草,我以為她是去那邊乘涼,我聽見母親一聲大叫:羊!我看見母親站在那團(tuán)淺黃的、尖尖的影子頂上,她回過頭,她沖著我喊:我說有羊吧!我說我聽到了羊叫吧!真的有一只羊!有一只羊在這里吃草呢!
我奔向母親的方向,母親和我奔向羊的方向。與我們一起奔向羊的方向的還有一個人。準(zhǔn)確地說,是一個老人,她的腳步隨著母親的叫喊越走越快,還回過頭來看著我們。我走近一些,這才看清,也是一位老太婆。看上去,這位老太婆與我母親一般年紀(jì),穿一身黑色粗布衣褲,上衣是對襟的布扣褂子。她見我母親追上了她,就干脆站在原地,眼神慌得讓腦袋亂晃。那只羊卻不慌,它的屁股正對著我們,扎在墻根的草地里。
我說:真有一只羊嘞。母親指指羊,又指指那位老太婆,問:羊是你的?老太婆微微點了點頭。母親又問那位老太婆:你家住哪棟?老太婆仍站著,眼睛卻盯在羊身上,不搭話。母親問:是不是十八棟?老太婆還是不搭話。母親將聲音放大,高呼起來,并且配合著手勢:十八棟?老太婆這才輕輕點了一下頭。母親走到羊身邊,圍著羊轉(zhuǎn)了一圈,然后,轉(zhuǎn)到我眼前,對我說:你問問她,是不是住在二樓。我說:干脆你問不好?母親有點結(jié)巴:還是你問吧,興許我普通話不標(biāo)準(zhǔn),她聽不懂我的話,估計她也不會講普通話,夠嗆,還是你問吧。我問老太婆:你家住幾樓?對方不答話,光看著我。我指指樓房,又重復(fù)了一次問話內(nèi)容:你在幾樓?。坎⑶覍W(xué)著母親,打著手勢問:二樓?三樓?對方想了想,遲疑地伸出一只手掌,把三個手指彎曲著,伸直了兩個。
母親好像中了頭獎一樣,興奮地叫了起來:我說吧,我說羊叫是從二樓傳上來的吧,我說了,你就是不信!母親又說:不信不怪你,頭天晚上我也不信,在城市里怎么聽得見羊叫呢?在小區(qū)里怎么會有活的羊呢?特別是在城里人家,怎么會養(yǎng)羊呢?說出來全世界的人都不會相信。我說:現(xiàn)在我相信了,現(xiàn)在我想問,為什么要把一只羊養(yǎng)在家里呢?我正要問那位老太婆,她不再搭理我們,她走到了那只羊身邊。我們也走到那只羊身邊,我看見老太婆將一只手放在羊的脊背上,輕輕地?fù)崦拿l(fā)。
母親說:或許是關(guān)了兩三天,羊餓壞了,讓它吃飽了再問她吧。說完,母親輕輕地摸著羊屁股。母親一邊摸著,一邊扭著頭對我說:一只黑山羊嘞,跟我們家以前養(yǎng)的品種一樣。母親又說:興許她家也是農(nóng)村的呢,興許住得離我們家不遠(yuǎn)呢。興許她聽得懂我們家里的話呢。母親瞬間來了精神,她像突然悟出了什么,改用純正的家鄉(xiāng)話問老太婆:這只羊是你養(yǎng)的?剛剛買的?
老太婆笑了起來,但仍不說話,只是緊緊地跟在羊后面。母親也笑了,她緊緊地跟在老太婆后面。太陽高到能照到墻根了,那些墻根下的野芋葉及青草鍍上了一層熾熱的蛋黃。這個時候的小區(qū)反倒安靜,因為是周六,樓房與樓房、樹木與樹木,兀自站立著,沒有誰撮合,誰都不理誰,誰都不吱聲。
我的視線從羊身上移開,我將目光投向天上,此時,天上沒有一朵云,哪怕零星的云屑也沒有,只有湛藍(lán)吞噬了我的想象與回憶。曾經(jīng),也是在這樣的天空下,在嶙峋的石山上,一個少年提著一根竹鞭,于溝谷間跳躍。偶爾有澗水在歌唱,偶爾有野花在搖蕩。正想著,母親指著墻根邊的羊說:還記得嗎?每年寒暑假,或者星期六、星期天,我總是要你去放羊。你兩個妹妹都還小,膽子也小,我不放心她倆。你爸在村里的石材廠才做了兩三年,身子比山上削下來的石板還薄,還瘦。我早就勸他去縣里檢查身體,可你爸只會咳,不會去。我曉得他是舍不得那幾個錢,他賺了幾個錢,除了給你們交學(xué)費,就去買煙抽買酒喝。那幾年,你爸背幾斤草就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我有時見他坐在村口的榕樹下,一坐下就像趕回羊圈里的羊崽一樣,上下眼皮打架,隨時想躺下睡著的樣子。我只好叫你去幫你爸分擔(dān)家務(wù)啊。你是家里的兄長,你不分擔(dān)誰分擔(dān)?我說你去山上替你爸放羊吧。
母親說著說著,和那老太婆一起坐在了墻根旁綠化帶的水泥圍欄上。母親用家鄉(xiāng)話對老太婆說:喏,那個是我的崽,他有良心,接我到城里來住幾年。我們家也是農(nóng)村的,我在農(nóng)村時也養(yǎng)羊。要不是咬著牙年年養(yǎng)十幾只羊補(bǔ)貼家用,哪有錢供他們讀書哦。老太婆看了看母親,然后,將目光慈祥地投到我身上。她的臉上泛起了笑意,生澀、羞怯,卻很暖人。
母親接著用家鄉(xiāng)話對老太婆說:每次要他去放羊,我們都會交代他,一定要到后山坡去。要管住羊,不要讓它們亂跑,不要讓羊越界到其他村子的山坡上吃草。要看管好,千萬不要偷吃玉米……母親說著說著,看見老太婆“呵呵”地笑出了聲,她也跟著“呵呵”笑了起來。母親繼續(xù)說:那時,我們老是交代他,放羊的時候,不能站在羊群下面,要站在羊群上面……母親將目光轉(zhuǎn)向我,對我說:你不要跟著我們“呵呵”傻笑,你曉得我們?yōu)槭裁匆闳ズ笊椒叛騿??你曉得我們?yōu)槭裁匆阏驹谘蛉旱纳厦嫒幔课依蠈嵒卮穑翰粫缘?。母親對老太婆說:我那崽就是傻,因為后山的草比前山的厚,因為羊在走路時會把松動的石頭蹬下來,如果你站在下面,滾落的石頭會把你砸傷。
母親說完,面向我,還在“呵呵”地笑著說:要不說你真是死腦筋呢。我說:我死腦筋還不也在城里站穩(wěn)了腳跟,買了房把你接來享福了?母親嗔怪我說:你死腦筋,但人勤快呀?你以為我不曉得???你那時放羊不專心,羊低頭吃草,你低頭看書,你有空書就沒有離手嘞。我現(xiàn)在到城里來,也是來見見世面。煩了,我就隨時回去,住你兩個妹家里呢。
老太婆好像完全聽懂了母親的話,她的眼神也開始變得直接。她轉(zhuǎn)向我,向我拼命點頭。母親將老太婆拉起來,用家鄉(xiāng)話問:老姐呀,你怎么拉著羊到城里來了?你怎么把羊關(guān)在家里了呢?你的羊一叫啊,我的心就亂跳,睡不好……哎呀,你倒聰明呀,好歹牽一只羊來做伴,你可真敢想、真敢做呀,我反正想不出你這么好的主意。
剛剛越過早晨門檻的陽光開始熱烈起來,有一些聲響才剛剛蘇醒,在不同的地方,從不同的方向漸次傳來。有一個聲音好像沒有絲毫過渡,也沒有任何預(yù)兆,一聽到就直接而響亮:怎么有只羊?!小區(qū)里竟然有羊?!誰的羊?!誰牽羊出來吃草?!小區(qū)里的草是供業(yè)主觀賞的,不是用來養(yǎng)羊的!……隨著一連串的話,牽出一位穿一身黑色衣褲的女子。她步伐急促地跑過來,朝羊跑過去。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想著說著聊著時,羊悶著頭,吃著草,已經(jīng)離我們有將近一百米的距離了。
穿黑色衣褲的女子趕在我們前面,像一團(tuán)黑色的云攔住了那只羊。她雙手?jǐn)偟瞄_開,雙腿邁得開開。看上去,那團(tuán)云像是被風(fēng)吹散了。她攤開的雙手和邁開的雙腿夸張而靜止,頭卻急速地轉(zhuǎn)動。隨著頭部的急速轉(zhuǎn)動,她的話語像是甩出來的,如大珠小珠,或者像子彈,繼續(xù)遍地發(fā)射:誰家的羊?!誰養(yǎng)的羊?!哪里冒出來的羊?!趕快牽回去!羊不能進(jìn)小區(qū)?。≡贈]人來領(lǐng),我們物業(yè)牽走??!
我眼睜睜看到那位黑色衣褲的女子攔住了那只羊,讓那只羊改變了方向。黑色衣褲的女子放下雙手,改成了驅(qū)趕的動作。那只羊離開了墻根位置,離開了草地,朝鋪著水泥的機(jī)動車道小跑。這時,不知從哪里又竄出了兩位黑色衣褲的男子,其中一人還拿著對講機(jī)說著什么。不到一分鐘,兩個保安齊齊向羊沖來。只幾秒鐘,五個人就對那只羊形成包圍之勢。他們將包圍圈扎得緊緊,整體朝一個方向移動,那只羊沿著包圍圈四角慌亂地移動。
老太婆顫顫巍巍朝羊的方向小跑過去,母親跟著老太婆的節(jié)奏走,不敢趕在前頭。我呢,緊緊地跟在她們身后。我們站在那只羊面前時,是在小區(qū)物業(yè)管理中心。
物業(yè)管理中心的人以為那只羊是我的,他們個個將頭昂得高高的,投向我的眼神都是斜斜的,一副不可思議、難以置信的樣子:你從哪里牽來的羊?還放出來給它吃小區(qū)的草?我笑著說:小區(qū)哪部法律法規(guī)的哪條哪款規(guī)定小區(qū)不能養(yǎng)羊?一名黑色衣褲的男子沖到我面前大聲說:別說小區(qū)不允許養(yǎng)羊,整個譚城市區(qū)都不允許,還用哪部法律法規(guī)的哪條哪款規(guī)定嗎?這是常識,這是連三歲的小孩都懂得的常識。我舉起雙手投降,并且后退了兩步,說:我懂,我懂,我是記者,我能不懂嗎?我也覺得奇怪,這種常識竟然有人不懂。竟然將羊帶到小區(qū)來,還關(guān)在家里,而且是在我家樓下。我指指母親,接著說:這不,還是我媽最早曉得的。她說這兩天晚上,總聽見有羊咩咩叫。我還不相信,今天周末被她強(qiáng)行拉了出來,正巧遇到這只羊在墻根綠化帶啃草。
站在最前面的黑色衣褲的男子將目光轉(zhuǎn)向了老太婆,語氣卻更硬了:這么說,這只羊是你的?!老太婆看著我,又轉(zhuǎn)向黑色衣褲的男子,不說話。黑色衣褲的男子指著羊,又指著老太婆說:你不承認(rèn)是吧?那我們報警了!老太婆看著黑色衣褲男子田螺一般大的眼珠子,身子慌得打轉(zhuǎn),還是不說話。黑色衣褲的女子擠到我面前,問我:她家住在你家樓下?我點點頭。黑色衣褲的女子接著問我:你家?guī)讞潕讍卧獛讟菐滋枺课覉罅藯潝?shù)、單元號、樓層號和房號。黑色衣褲的女子對服務(wù)臺人員說:估計老太婆聽不懂普通話,查一下這位先生家樓下的業(yè)主姓名,馬上聯(lián)系,叫她家人來把羊牽走。
陽光沿著物業(yè)管理中心的門檻爬進(jìn)大廳,陸陸續(xù)續(xù)有來辦理業(yè)務(wù)的人。他們一進(jìn)門,見大廳站著一只羊,那只羊還低著頭在人的褲腳上舔來舔去,便斜著眼睛、側(cè)著身子躲開那只羊走到服務(wù)臺,質(zhì)問物業(yè)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員:怎么有一只羊在這里?這里不是村公所,更不是羊圈,搞得臟兮兮的,你們物業(yè)管理中心怎么服務(wù)業(yè)主的?有個中年婦女捂著鼻子說:一股羊騷味,待不下去了!這個月的物業(yè)管理費我不交了!說完,側(cè)著身子,閃出了門。
圍著羊的人越來越多,圍著羊的聲浪也越來越大。不知什么時候,母親與羊主老太婆緊緊地站在了一起。老太婆還在原地打著轉(zhuǎn),眼睛忽而看著羊,忽而看著門外。母親把我拉到了她面前,問:小區(qū)沒有規(guī)定說不能帶羊進(jìn)來吧?我笑著說:你怎么也這么問?母親嚴(yán)肅地說:別跟我嬉皮笑臉的,你想個主意,看怎么辦。我摩挲著雙手,說:我能怎么辦,等他兒子來了,看他怎么辦。母親說:要是她兒子不來,這只羊就站在這里過夜?我說:物業(yè)管理中心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了,房子是她兒子租的,他現(xiàn)在正在外面送快遞呢,說跑完手上的這單就過來。
我的話音未落,人群又鬧了起來,大家紛紛捂住鼻子。我看見羊正在排便,一顆顆黑色的羊便,砸在雪白的瓷磚地板上,雖聽不見明顯的聲音,卻像一顆顆炸彈,將物業(yè)管理中心業(yè)務(wù)大廳炸翻了天。大家燃燒起了情緒,個個激動萬分,幾乎是異口同聲:不能把羊放在大廳!得牽出去!牽到外面去!人群中還有人喊:如果沒人來牽走,干脆物業(yè)管理中心宰了它,每個業(yè)主分一點肉,吃了它!
物業(yè)管理中心工作人員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根繩子。黑色衣褲的男子拿著繩子要上去套黑山羊的脖子。老太婆搶先一步,走上去,抱住羊的頭,然后,她另一只手往羊的肚皮下一伸,再一攬,將羊抱了起來。她將羊抱出了大廳,她剛走出大廳,眾人涌到前面,攔住了她。黑色衣褲的男子說:想走?破壞草皮要罰款呢。母親推了我一把,我的鼻子差點撞到了黑色衣褲男子的鼻子。我本能地問他:罰多少?對方緩和了口氣說:按規(guī)定,罰五十。我摸摸身上,上衣是T恤,沒有袋子,下身沙灘褲,也沒有袋子。而且,早上追母親匆忙,連手機(jī)都沒帶。我對母親說:我身上沒錢。老太婆將羊放下來,放在一棵棕櫚樹下,她緊挨著黑山羊和棕櫚樹默默地站著。
我正欲把母親拉回家去,有個聲音說:媽,我說了,你不要把羊放出來,你不聽。物業(yè)管理中心黑色衣褲的男子迎上那個聲音,問:這位快遞兄弟,你就是18棟5單元2樓203的業(yè)主吧?你怎么能在家里養(yǎng)羊呢?不但干擾了鄰居家的生活,還損壞了小區(qū)的公共綠地。旁邊插進(jìn)一個聲音:剛才它還在物業(yè)管理中心大廳解了一頓大便,真是臭死人!
老太婆的兒子摘下頭盔,抹了一把汗,說了一聲“對不起”,交了罰款,然后,蹲下身子去抱那只羊。物業(yè)管理中心黑色衣褲的男子攔住他說:回去馬上處理掉它!不能影響左鄰右舍休息!更不能放出來吃小區(qū)的草!說完,他又補(bǔ)充了一句:最好賣掉它,或者宰了它,反正,別讓大家再看到它在小區(qū)吃草!
那只羊被老太婆的兒子抱著,兩條腿伸在前頭,兩條腿伸在后頭,僵硬而筆直。母親和我緊緊跟在后面,母親嘆了一口氣說:放在農(nóng)村多好,怎么帶到城里來呢?
老太婆的兒子將母親和我?guī)У搅怂?,他還未等那只羊四肢著地,就沖著他母親吼道:我說了,我說了,不要抱羊來,你偏不聽,你恨不得把整座房子,整個村子,甚至連周圍的整座山都抱到城里來?,F(xiàn)在好了吧,還不是要處理掉?他緩了一口氣,然后對我說:麻煩您幫看看有沒有哪個酒家或者飯店,有沒有買羊的。我也發(fā)動我們快遞圈,找一些買家盡快將羊處理掉。
我沒有馬上接他的話。他有點急了,說:放心,這是純種的黑山羊。你看它的毛,整潔,烏黑發(fā)亮,光澤度那么好;你聽它的叫聲,洪亮,歡快而有節(jié)奏;你摸它的角,兩角尖涼,角根溫和……我打斷他的話,說:不要再說了,你無非是夸它的肉質(zhì)好。你看,你媽都哭了。我看你還是先勸勸你媽吧,你媽哭得多傷心,她把羊摟在懷里,她這是什么意思?。课艺f著,我母親在旁幫腔說:你看那只羊的眼睛,又亮又干凈,都濕得流出水來了。它也在哭嘞,你勸勸你媽吧,勸住了你媽,恐怕羊也就勸住了。
老太婆的兒子正要蹲下來對他媽說句什么,他媽卻扭過頭,抱著羊頭,嘰里咕嚕說了一通。我問老太婆的兒子:你媽在說什么呢?老太婆的兒子說:她在罵我呢,她在罵我連只羊都不如。我問:她怎么能把你跟羊比呢?老太婆的兒子說:她罵我不如羊講感情。我問:怎么不如羊講感情了?老太婆的兒子說:我爸去世后,我一定要帶我媽到城里來住。臨來時,本來說這只羊要送人的,我媽卻舍不得,說那只羊一直咬著她的褲腳,我媽舍不得送人,非要放在我車的后備廂里,帶到城里來。我跟她說城里不能養(yǎng)羊,她說什么都不信,說,在電視里看到城里人連狗都可以養(yǎng),為什么就不能養(yǎng)羊呢?老太婆的兒子還說:這只羊是我爸在世時買的。我爸在世時買了兩只羊,一公一母,公的被我媽賣了給我爸治病,我爸再也不肯讓我媽賣掉這只母的,說今后再買只公的給它配種生羊崽,讓我養(yǎng)著,增加家里的收入。現(xiàn)在,我爸去世了,我來城里有工作了,我媽不肯送掉羊,一定要帶到城里來。
我聽了,安慰他說:如果是我媽,她也舍不得將羊送人,舍不得賣掉。這樣吧,你們先別急,想想辦法看怎么辦。母親把老太婆和羊拉開,對她說:是呀,換成我,我也舍不得將羊送人,舍不得賣掉。接著,她又對老太婆說: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我比你先來一年城里,我剛來的時候,也跟你一樣,不敢說話,連別人說話都不敢聽。我曉得你聽得懂我說家鄉(xiāng)話,以后我們有伴,你可以不要羊做伴了。我們倆就說家里的話,家里的話你總會說吧?老太婆的兒子在旁說:我們家那邊的話不是特別難懂,講客家話的。我忙接話:聽你們的口音,離我們家不遠(yuǎn),是吧?老太婆的兒子說了一個地名,我忙說:我沒猜錯吧!我對母親說:我們是同一個縣里的人,說話差不多。母親對老太婆說:以后,你就像我一樣,學(xué)著電視里說,大膽地說,厚著臉皮說。還有,經(jīng)常去聽別人說,湊到別人的身旁去聽,慢慢地,就會聽了,聽了就學(xué)著說。不要急,像我這么蠢的人都不怕,你怕什么?聽得我們?nèi)齻€人都笑了。老太婆的兒子對我母親說:以后我要我媽跟著你,聽你說話,跟你學(xué)說話。母親“呵呵”一笑,說:巴不得呢。
傍晚的時候,大約六點半,我與母親正準(zhǔn)備吃飯,門鈴響了。老太婆的兒子站在門外,手里端著一大盆東西。聞著,好像有一股羊肉的清香。老太婆的兒子頓了頓,說:我媽想通了,她叫我把黑山羊宰了,說我工作太累,給我補(bǔ)補(bǔ)身子。老太婆的兒子頓了頓,又說:我哪舍得都吃了?在網(wǎng)上還沒吆喝,就賣得差不多了。剩得不多,我媽要我送一點來,給你們嘗嘗。
我回頭看了看母親,正想著該不該要,老太婆的兒子直接將盆塞到我手里。我伸出雙手,本能地一接。一看,沒錯,正是羊肉,暖暖的,還冒著熱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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