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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的山

        2024-03-05 09:51:38陳克海
        湖南文學 2024年2期
        關(guān)鍵詞:桂蘭孩子

        她以為撞上了風口。

        聽說女兒要去大山里養(yǎng)雞,姚明芳直接就炸了。鄰居家與安慕遙同齡的王杰和張雙,書沒讀幾天,都知道跑到南方做直播賣西門子,一年掙幾十萬。而安慕遙倒好,大學畢業(yè)又讀了兩年商務(wù)英語,在深圳搞了幾年國際貿(mào)易,結(jié)果卻來了這么一出,簡直是個苕包。

        見大道理講不通,安慕遙只好旁敲側(cè)擊,講她和孟凡翔的感情。剛認識那段時間,孟凡翔手頭并不寬裕,為了給她在太平鳥買條裙子,下班了還去做兼職,送純凈水。一桶水能賺多少錢?重要的是男人的心。這么算下來,送到她手里的裙子就不是一條簡單的裙子了。

        見安慕遙提到感情,姚明芳半天沒吭聲。倘若純粹只是受蒙騙,她拼上老命也要沖去解救,不曾想,原來養(yǎng)雞只是個幌子,里面還裹著個男人。這下子麻煩了。一想到女兒跟著的那個男人,買條裙子都得那么費勁,跟著他,將來要受的苦,她一輩子能吃得完?姚明芳氣不打一處來,強壓著怒火對安慕遙說,處朋友歸處朋友,真要跑到深山老林跟他去養(yǎng)雞,還是要從長計議。畢竟,沖動是魔鬼。

        孟凡翔有她媽想的那么差勁嗎?好賴也管著一個部門,十幾號人。前段時間,得知有個培訓學校要轉(zhuǎn)手,孟凡翔還琢磨著要不要盤過來,萬一成了,兩個人不就少折騰幾十年?見孟凡翔主動策劃未來,安慕遙不由心馳神往,卻表露得并不明顯,畢竟他們的關(guān)系還沒走到結(jié)婚那一步。作為女人,還是要矜持一點為好。而這時孟凡翔卻從她的猶豫中生出誤會,以為她是擔心失敗,畢竟兩人都沒什么家底??紤]完各種風險,最后,還是走了保守路線,買了套小房子。不管怎么樣,總算是在城市里修起了一座橋頭堡不是?至于將來能不能繼續(xù)在這里攻城略地,她并不著急。房子在東莞,好在高鐵也不到一個小時。在那個小小的家里,她和他設(shè)計裝修,置辦鍋碗瓢盆,還在陽臺上放了個搖椅。好多個夜晚,孟凡翔睡了,她還要在搖椅上蕩一會兒。看著燈光透明的城市,幢幢高樓里明明暗暗的房間,安慕遙百感交集,他是她的依靠、她的另一半啊。在那么多人里頭,她偏偏就遇見了他。

        說起來,真不怪姚明芳發(fā)火。猛聽到孟凡翔說起那個養(yǎng)雞計劃,安慕遙跟姚明芳的反應(yīng)也差不多。那天安慕遙去醫(yī)院孕檢,看著B超檢查報告上那個小小的像是戴著礦燈的形狀,她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幸福,而是擔心接下來怎么和公司請假。萬一幾個月不上班,自己的位置被人頂替了怎么辦?孟凡翔卻滿不在乎,說,上什么班,回家養(yǎng)胎啊。她追問了一句,靠什么養(yǎng)?男人卻像是早就想好了似的,又來了句,跟我回山里養(yǎng)雞。安慕遙聽得眼冒金星,這都哪跟哪呀,怎么著也是在深圳上了多年班的人,搞了半天,提出這么個想法。太不靠譜了。她氣哼哼地問,怎么養(yǎng)?把雞往你家屋后的河溝里一關(guān)嗎?孟凡翔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些年,我爸一直在家里養(yǎng)雞,小有規(guī)模,且經(jīng)驗豐富,我們回去,算是有了事業(yè)基礎(chǔ),只要經(jīng)過一番升級改造,還怕當不成養(yǎng)雞大戶?此時,在孟凡翔的構(gòu)想里,養(yǎng)雞遠比辦培訓學校有前途,最近網(wǎng)絡(luò)上不是流行一句話,只要站對了風口,小豬也能飛上天,要是這回把握住,說不定就能提前實現(xiàn)財務(wù)自由。此時的孟凡翔,似乎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在他的眼里,安慕遙看到了一團火。那是對未來的憧憬。剎那間,安慕遙生出一種幻覺,她仿佛也同他一樣站在了那個風口上,向著美好的未來展翅騰飛。

        然而,當一陣風向安慕遙吹來時,她又在一瞬間清醒過來。她畢竟也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對農(nóng)村有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認知?;丶茵B(yǎng)雞完全是荒唐透頂,在城里過得好好的,她不能眼睜睜地跟著他往火坑里跳。卻轉(zhuǎn)念一想,不對,孟凡翔也不是一個幼稚之人,難道是遇到了一個什么難以逾越的坎?

        安慕遙一問,孟凡翔果然一言不發(fā),先灑出一行眼淚。

        原來,孟凡翔打算回家養(yǎng)雞也是迫不得已。他父親昨天在縣里的醫(yī)院檢查出了肺癌晚期,而他一分鐘都不想在醫(yī)院待了,想回村里去。所有來到縣醫(yī)院的親人都明白,這是老人最后的念想,要死也要死在自己屋里。而且,老人還有一個心愿,要活著看到他們結(jié)婚。

        孟凡翔流著淚說出了自己的打算,他從小出門打工,從未對父母盡過孝,他想若回到家里,有他們在身邊照顧,父親說不定還可以多活幾年。再說,如今從城里回農(nóng)村創(chuàng)業(yè)的人越來越多,說不定對他們真是一個機會。

        看著流淚的男人,安慕遙心一軟,當她得知孟凡翔已從公司辭職,二話沒說,也當即給公司打了辭職電話,兩人簡單地收拾了一下,當天便飛回了孟凡翔父親住院的縣城。不管怎樣,在這個男人最困難的時候,她必須得和他站在一起。

        姚明芳終于知道了安慕遙要回大山里養(yǎng)雞的真正原因。她的聲音越發(fā)尖厲起來:年輕人不懂禮數(shù)也就算了,老的還一個比一個雞賊,這哪里是結(jié)婚,分明就是明火執(zhí)仗。

        說完禮數(shù),姚明芳又提起彩禮。安慕遙說彩禮不會少你一分,反正擴大鄉(xiāng)下養(yǎng)殖規(guī)模,東莞的房子遲早要賣。

        這話就難聽了。難道她姚明芳是要賣自己的姑娘?件件樁樁數(shù)落下來,姚明芳的心里更是不快。當然最重要的,還不是因為姑娘要去大山里養(yǎng)雞,而是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提前和她商量。

        怎么商量呢,安慕遙也是幾個小時前才搞清狀況。

        最后,見女兒還是不松口,她只好和安慕遙反反復復交代,婚姻大事,一輩子啊,我的姑娘。從小就希望你走出去,莫學我,一輩子就是圍著鍋邊圍著孩子轉(zhuǎn),也沒個識見。我的姑娘啊,你要想好。姚明芳不知想起什么來,聲音已帶上哭腔。

        從縣城回漁川,包了個車,七股八雜放了一堆東西,一家子人還是坐不下。孟凡翔就說他和安慕遙干脆在縣城多待一天,再草率,總得拍個婚紗照不是?

        哪里顧得上一家一家比較,甚至連婚紗也沒多試。選了幾套衣服并不合身,只好用別針扣住。室內(nèi)的景致多數(shù)都是塑料花堆砌,待的時間長了,胸口也悶,還嗆鼻子,安慕遙配合著攝影師露出牙齒,勉強將婚紗照拍了。

        回漁川要是再包車,還得三四百塊錢。兩人提著兩口袋氣球、喜字和拉花索性去擠公交。

        坐了一個來小時,車子走走停停,又翻過一座山,河谷里的房子漸漸多起來。孟凡翔說,總算到了。結(jié)果才到鎮(zhèn)上。

        安慕遙看著小小的鎮(zhèn)子,新建的三層樓四層樓挨挨擠擠,本來就逼窄的街面,擺滿了奔馳寶馬。孟凡翔見她疑惑,就笑,這里的人賣西門子發(fā)了橫財。這是安慕遙第二回聽見西門子,一時恍惚,難不成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孩子都在干這?她對直播的概念還停留在上網(wǎng)買點衣服和鞋包,沒想到這些年輕人竟然抓住了風口。

        山是真大,本以為到了小鎮(zhèn)就夠偏遠,誰曾想換上貨運皮卡,還要接著繞幾十公里盤山路。

        翻過好漢坡,不知是浮云還是起了霧,車子一頭掉進去,半天左沖右撞,擋風玻璃早淋濕一片,安慕遙看得心驚,緊緊攥著孟凡翔。車子在土路上左顛右晃,安慕遙苦膽水都快顛出來。她本來想問一句,話沒出口,一個顛簸,屁股甩起來,差點撞到頂篷。她下意識捂著肚子,擔心那粒才發(fā)芽的種子連根顛了出來。一切都罩在霧里,孟凡翔形容的青山綠水,她一點也沒看見。下了車,又走一截山路,大雨兜頭澆下來,她拽著孟凡翔的手,握得骨頭生疼。

        等她在院子里拍了一通照片,走進屋,未來的婆婆楊桂蘭才從附近一個樹屋里爬下來。那個屋也是奇怪,建在三棵樹的上面,像一個巨大的草巢似的。楊桂蘭遞過熱毛巾讓她趕快擦頭抹臉?;鹂永锿蝗槐嫉牟窕鹩车妹總€人臉上紅彤彤的。炕上的臘肉似乎馬上就要滴下油來。門外狗又叫了。不知道來的是誰,每一個進門的人都好像遇到了天大的喜事,那么熱情,說的話又稠密,還得孟凡翔幫著翻譯,安慕遙才能反應(yīng)過來。那么多人看著她,她呢,就在那里一直笑。未來婆婆的婆婆抓著她說個不停。這個講完一段,那個又起了頭,好多話沒記住。都是村里的那些事兒。有人說支書顏松茂準備在村里開茶廠,又有人講黃有祿在山上開荒,另一個人就說,這些老革命,要錢不要命了。說到不要命,應(yīng)該是劉超,為幾桶蜂蜜,拿起菜刀去攆馬熊。不知是誰又提到第一書記給王富仁介紹老伴的事,一屋子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安慕遙聽得沒頭沒腦,只是從他們興奮的表情看,好像這個村子正在發(fā)生重大變化。

        吃完飯,安慕遙擼起袖子準備洗碗,卻被楊桂蘭攔住了。甚至洗完腳,還沒站起來,楊桂蘭又一步搶過來端起黑漆漆的木臉盆。這怎么可以?安慕遙羞得滿臉通紅。楊桂蘭說,你不熟,過門檻走高躥低的,還有狗。我們農(nóng)村條件差。楊桂蘭說得那么謙卑,好像山里人實在沒什么好招待的,只有毫無底線地伺候好這個準兒媳婦,才能表達他們一家人的歡喜。

        大清早,姚明芳發(fā)過來語音,問男的家里怎么樣。安慕遙說,待了三天,天天下雨,滿天滿地都是霧,根本沒看清楚形勢。姚明芳就說,你看你這腦子,別人把你賣了都不知道。母親沒問出個名堂,只是交代她注意安全。

        安慕遙見楊桂蘭在樹屋上喚雞,就拍了張照片發(fā)了過去。姚明芳半天才回復了句,多個心眼,天氣好了去認認出山的路。安慕遙見母親凈說些喪氣的話,就沒再回復。

        安慕遙像是個局外人似的,看著他們忙碌。為布置婚房,孟凡翔還專門從城里買回來一張歐式輕奢真皮大床。床太大,怎么也抬不進正房,索性拆了偏房一堵墻,才放了進去。

        婚禮是簡單了些,不過也讓人們談?wù)摿撕芫?,這個嫁到漁川的姑娘,娘家沒來一個人。在婚禮上拿著手機一個勁地拍,拍自己,拍別人,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拍的。

        原先孟凡翔他爸媽養(yǎng)雞,是散養(yǎng),雞們吃飽了就滿山溜達,一個個長得精神,肉質(zhì)也緊。孟凡翔回來就來了個全盤否定,一只雞三五斤,養(yǎng)上一年,光飼料要吃下幾十斤,利潤點在哪里?楊桂蘭哪里懂什么利潤和成本。一連串問題攪得她腦殼疼。原來養(yǎng)雞不是簡單地給它們吃飽喝足,還得精通數(shù)學。賣雞也有學問,可不是守株待兔,等人上門。得出去跑,才可能打開市場。

        一個月下來,孟凡翔買來清糞機、上料機、噴霧消毒泵,雞苗還沒買回來,前期已經(jīng)投進去好幾萬。楊桂蘭看得心疼。一只雞能賺多少錢?錢這么花下去,多會兒才能從雞屁股里摳出來?不過,她也只是懷疑,不敢和兒子對著干。

        那段時間孟凡翔意氣風發(fā),建好雞舍,買回七千只雞苗,一邊精心飼育,一邊規(guī)劃著美好藍圖。不料沒多久一場雞瘟,剛要出欄的雞就死掉一大半。加上兒子剛剛出生不到一個月時,父親突然病情加重,在一個清晨吐血而亡。從此,孟凡翔一蹶不振,時常一個人躲上樹屋喝悶酒,或者沉迷于上網(wǎng)。楊桂蘭疑心是不是抬男人上山時兆頭不好,嘴里不免嘟嘟囔囔。孟凡翔起先還有耐心,后來聽母親念叨起地獄和陰間,不免冒火,好像事事都在暗示,當初回來養(yǎng)雞實在草率。

        一晃兩三年過去。

        一場雞瘟,接著又是一場雞瘟,終于讓孟凡翔偉大的養(yǎng)雞事業(yè)完全陷入了僵局。以前想著回到漁川,一是為了盡孝,二是順便把錢也掙了,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如今父親的墳頭上已長出了茂密的青草,兒子早已牙牙學語,錢不僅沒有掙到,還倒搭進去不少老本。以前在深圳時,兩人都有自己的事業(yè),各忙各的,一個星期見不了幾面,見著了就是卿卿我我,玫瑰、啤酒和電影,這正是當初安慕遙說服母親時,他們所擁有的感情。

        而今,安慕遙給姚明芳打視頻,只要兒子喊外婆,再不說她和孟凡翔的感情。養(yǎng)雞事業(yè)的受挫,讓孟凡翔好像變了一個人。他不再和安慕遙談他的理想,不再談什么時候?qū)崿F(xiàn)財務(wù)自由,他們之間說話越來越少,為了避免爭吵,傷害他們曾經(jīng)建立的感情,孟凡翔迷上了網(wǎng)上六合彩,安慕遙迷上了玩抖音。一時間相安無事。但有一天,安慕遙終于忍不住了,見孟凡翔還在網(wǎng)上買六合彩,就吼了他一通。孩子還泡在屎尿里,紙尿褲都是有一天沒一天,孟凡翔還花錢賭博。罵完,看見他皺眉耷眼的樣子,又有些后悔。男人要是和她爭幾句,她心里還好受一點,問題是他一聲不吭。

        這天,徒弟小羅打來電話,知道孟凡翔還困在漁川,就說,快別折騰了,來麥城吧。干什么呢?做幕墻生意。原先在深圳,孟凡翔沒少幫襯過小羅,行情不好的時候,小羅還在東莞住過一段時間,衣服都是安慕遙幫著洗。這才幾年啊,這家伙竟然把攤子從南到北鋪到了麥城。問能掙多少錢,徒弟也沒把話說死,但總比一直待在家里強。

        安慕遙當時在旁邊多聽了兩句,等孟凡翔掛了電話,安慕遙才說,他不會把你騙進傳銷吧?你沒看抖音,動不動就是被熟人騙到某地。孟凡翔也猶豫。主要是徒弟把賺錢說得太容易了。在徒弟的話里頭,根本不用他費什么力氣,就是采購東西,安排下工人吃喝,捎帶做做監(jiān)工。一年頂多忙上七八個月,閉著眼睛就把錢掙了。

        安慕遙半天沒說話。

        想到如今家里的雞已不到一百只,靠楊桂蘭一個人在管,孟凡翔早已對他的養(yǎng)雞事業(yè)不聞不問,還迷上了六合彩,再這樣下去,只怕吃飯都會困難。等到孩子睡下,安慕遙像是終于狠下了心,正色和男人講,還是得有一個人出門找錢。孟凡翔說,那你呢?安慕遙說,放心吧你,我就在家守著,決不能讓咱們的孩子成為留守兒童,漁川這樣的環(huán)境讓你媽一個人帶著也不現(xiàn)實,等孩子能上幼兒園了,我們怎么也得回深圳,大不了再重頭來過。

        第二天,孟凡翔只身去了麥城,但幾個月下來,孟凡翔卻沒有掙到幾個錢,安慕遙幾次問他,小羅靠譜嗎?孟凡翔只說小羅也有難處,如今工程款難結(jié),但到年底說不定就能分個一二十萬。見孟凡翔心煩意亂,安慕遙也就不再說什么。

        那天,安慕遙給孩子沖奶粉。這頭開水剛倒好,孩子就薅過去,澆了一身,燙得撕心裂肺地哭。她慌忙抱起孩子到水缸邊沖洗,楊桂蘭喂完豬路過,先是高喊那水是人喝的,后來又責怪水太涼,放孩子進去沖洗,那么小的一個娃娃怎么經(jīng)受得了。

        等孩子抽抽噎噎平靜下來,安慕遙給孟凡翔發(fā)信息,說他媽臉色如何難看,又說孩子怎么燙到了自己。男人可能喝了酒,說,你看你,班也不上,什么都不用操心,還要讓孩子一天到晚受傷害。

        誰愿意聽這些指摘?安慕遙無名火起,直接把手機扔到了門外。

        在孤獨的日子里,安慕遙開始拍起了短視頻。起初沒有名字,后來聽林志炫的歌,《這世界那么多人》,順手就填到了賬號上。

        她拍茶樹葉子,順手揪上幾片,泡一杯清茶。過去的木頭房子,板壁都長了青苔,她從樓上搬下八仙桌,擺過來三五把松木做的椅子,就在那里翻《愛麗絲漫游奇境記》。一坐半上午,偶爾掃一眼屏幕,順帶感慨幾句山里的天氣。屏幕里安靜,時不時出來幾個人,她見了,也不招呼,只是移一下鏡頭,恨不能把濕漉漉的青山全放進去。別人和她留言,說環(huán)境這么好,開間民宿吧,掛在愛彼迎上。安慕遙見了,淡淡哦了一聲。有人說,不是拿一本《尋找家園》更應(yīng)景嗎?她也只是笑笑,從不辯論。

        狗蹲在院壩,不知是在聽哪里的響動,楊桂蘭去園子里摘蒜苗,灶火燃起來,安慕遙又丟進兩塊劈柴。楊桂蘭早洗好臘肉,切好,倒進鍋里翻炒。吃飯的時候,楊桂蘭米飯嚼得腮幫子直響,安慕遙和那條狗一樣,坐在院壩里,側(cè)耳聽著遠山的動靜,好像完全忘了背后還有正在直播的鏡頭。

        開始幾天,只是本色出演,記錄也談不上章法。

        后來,她也剪一些故事。有時不得不把孩子捆在柱子上,她要提著幾十斤重的潲水桶去喂豬,因為用勁,小腿肚青筋畢現(xiàn)。年關(guān)季節(jié)殺豬,幫忙的都是些老人,她穿上迷彩雨衣,也一腳頂住澡盆,雙手死死按住豬頭。剪好的視頻,卻沒有這么暴力,更多的是,她帶著孩子認識一頭豬,在豬圈邊給孩子講小豬佩奇。楊桂蘭因為看到辛苦一年喂的豬被一刀攮進脖子里,躲在門后抹眼淚,都被她的鏡頭捕捉到了。當然最后做出來的殺豬菜,也吃得人面酣耳熱,特別滿足。偶爾還會呵斥孩子,等他不哭了,她又開始道歉,說她這個當媽的,沒控住脾氣。

        山里的時光本來細碎,一經(jīng)她的剪輯,好像突然都有了聲色,有了邏輯。

        好些短視頻,安慕遙傳給孟凡翔,男人就信手轉(zhuǎn)到了朋友圈。楊桂蘭剛學會玩抖音,時不時拍一段孫子走路的樣子,看到安慕遙剪好的視頻,更是當成早安問候一般天天轉(zhuǎn)發(fā)。楊桂蘭手機里也沒幾個群,除了相親相愛一家人,就是孟氏家族群、漁川人才交流群。稀稀拉拉、天南海北的親戚,因為這些視頻,居然一個一個冒出頭說話。到了晚上,就有人夸,說安慕遙有兩把刷子。楊桂蘭一點也不謙虛,在群里發(fā)語音,說媳婦念過大學,專業(yè)學的是國際教育。有兩個親戚刨板去了非洲,四五年沒回過漁川??匆姖O川的山水,還有蒜苗炒臘肉,免不了激動,直喊拍得好,還說看到安慕遙拍的畫面,一下想起了小時候,好像因為她的幫助,他們才得空回想起那些快要想不起來的童年。

        這天,楊桂蘭不知怎么就把媳婦新做的視頻發(fā)到了漁川人才交流群。她生怕引不起人注意似的,還發(fā)了兩塊錢的紅包,分成五十份。有人冒出來說話,感謝老板的發(fā)財紅包。平日里,村領(lǐng)導顏松茂、劉明德,還有駐村第一書記胡其,都會在群里轉(zhuǎn)發(fā)一些信息,譬如:夏天時候,提醒孩子不要下河洗澡;采蘑菇季節(jié),告訴村民不要什么都往嘴里塞,小心食物中毒;該交養(yǎng)老保險了,也會在群里吆喝幾聲。群主小趙是個年輕人,提醒不要亂發(fā)廣告。還告誡事不過三,再發(fā),就請出群。放在平時,小趙口頭警告一句也就算了,只是這回因為楊桂蘭發(fā)了紅包,搶紅包的人免不了要說聲感謝,結(jié)果就把村委發(fā)布的信息頂?shù)每床灰娏?。小趙大概沒有及時看到群內(nèi)的騷動,過了這一波熱鬧勁頭,才跳出來呵斥。

        興許是因為自己說話沒有一個人回應(yīng),小趙的話就有些不留情面。

        問題是,這算哪門子廣告呢?最新的視頻不過是記錄了一幢老屋的翻新過程。原先老屋綠霉快長滿板壁,翻修之后,五柱六掛,屋頂歇山起翹,欄桿還有雕花。這些還不是主要的。主人六十好幾,把個小院子經(jīng)營得像個小花園。一天安慕遙牽著孩子路過,只覺這處院子有意思。具體哪里有意思,一時也說不分明。只是拿著手機拍。等和老人坐下來閑聊幾句,得知他沒結(jié)過婚,一直是一個人,安慕遙不免生出一分感慨。

        老人穿著一雙白色旅游鞋,且一塵不染,這在農(nóng)村很少見,而這個老人呢,也確實愛美。院子依山就勢,栽滿了黃楊木石斛紅豆杉,還從溶洞里搬來幾截石筍,引來山泉從假山上瀉下,終日叮叮咚咚。別人屋前屋后,凈是黃檗、厚樸,獨他栽些花花草草?;ú荼M管也是山野地里常見之物,但一經(jīng)他挖回來,栽在廢棄的豬食槽里,還有磕得不成樣子的搪瓷臉盆里,都因勢就形,成了盆景。遇見長得形狀獨特的老樹根,他也要花幾天工夫摳出來,打磨一新,涂上油漆。安慕遙問他這些東西怎么賣,老人卻說就圖個好看,要是喜歡,隨便搬一盆,山野之物,給什么錢呢?安慕遙就給老人出主意,這些盆景要是掛在網(wǎng)上,都能賣錢。

        這些閑話,包括跟著老人進山挖樹根的情形,被安慕遙剪在十來分鐘的視頻里,原先其貌不揚的人,仿佛一經(jīng)擦拭,便露出了亮錚錚的本色。安慕遙的本意不過是給老人出出主意。畢竟那么多盆景要是有人能識貨,也能為他帶來一筆收入。問到最后,才請教老人的名字。老人指了指門口掛的精準幫扶牌。牌子早泛白,沒了顏色,名字還依稀能看出來。原來老人姓王,名富仁,前些年市交通局在村里搞脫貧攻堅,他的事跡就被挖掘過,還從市里領(lǐng)回來一張獎狀:自主脫貧先進個人。

        拍王富仁的視頻,是個人都能看出她的善意,卻莫名其妙地挨了小趙一頓批,安慕遙氣不打一處來。她從小就是一個受不了委屈的人,只要覺得自己是對的,她絕對要和人家講道理,可惜她不認識那個小趙,要是認識,她會沖到他家去同他理論。

        那天中午,安慕遙和孟凡翔視頻,孟凡翔半天沒接,一個傾訴的對象都沒有,安慕遙不由心煩。

        村主任劉明德在漁川人才交流群里發(fā)了一則消息,說現(xiàn)在都是衛(wèi)星執(zhí)法,只要亂占耕地、宅基地,一律難逃法網(wǎng)。如果在平日,安慕遙晃一眼也就過去了,無意參與村里的這類紛爭。不過,她本就窩著心火,又想起了孟家的一些前塵往事,將群里的聊天翻回去看了好多,不覺越看越刺眼,就發(fā)了一句,發(fā)這些有什么用。

        劉明德說,宣傳。

        全漁川二百多戶人家,多數(shù)都托易地搬遷脫貧政策的福,在老司街分到了安置房,但孟家不在分房之列,是因為家里早早蓋起了二層小樓,不在政策幫扶范圍。孟凡翔他爸當了幾十年村代表,過去送米送面,他都是優(yōu)先,怎么現(xiàn)在就變了?他橫豎不理解,甚至認定自己遭受了不公,臨死之前還咽不下這口氣,說他起早摸黑、沒日沒夜地受苦,還不如那些懶漢。早知是這么個世道,蓋什么房呢?把錢存起來,留給孟凡翔在深圳多買兩平米房子多好。到了最后,明知鬧下去,也爭不出個名堂,就賭上了氣。他是村代表,通知開會,他也去,去了卻不進會場,只在老供銷社和人打牌。有人就和他開玩笑,說他選上個代表,開會場場不落,具體什么政策,也從來不聽。意思是他這個代表當?shù)煤?。他卻不這樣想,他是代表不假,他要不去,倒顯得他肚量狹小。他就是要看看他們還能折騰出什么花樣。

        鄰居都搬走了,老孟其實也落得個清靜的好處。早些年,鄰里之間,為柴山幾根柴,為田間地頭幾蔸茅草被人割走,還要吵架?,F(xiàn)在呢,他完全可以由著性子擴建養(yǎng)雞場。準確地說也不叫擴建,就是買回來幾捆鐵絲把一片屬于村集體的山林圈了起來。那片林子說是歸村集體所有,到底就在孟家屋背后。說他私占吧,也不過是在林里養(yǎng)了些雞。再說了,漁川誰沒在宅基地旁多占點田土呢?山高林大,這里最不缺的就是地。村支書顏松茂上臺后還和第一書記胡其來了解過一回情況。既然有人提了意見,總得有人整改不是?只是看見孟凡翔他爸病歪歪的樣子,想著他是代表,又從來沒鬧過事,為這么點事批評教育他,萬一橫生出什么事端來,反而影響不好。顏松茂、胡書記幾個跟著唏噓感嘆了一回,這些雞太瘦了。過幾天就差人送來幾千斤玉米。人是不知道怎么幫了,總不能讓雞餓死不是?即便打運動雞健康雞的招牌,總得有幾兩肉不是?別人都說顏松茂的嘴被幾只雞屁股給堵住了。

        而村主任劉明德不知是不了解情況,還是不愿再招惹這些彎彎繞繞的舊事,回回都是公事公辦的架勢。

        這回見劉明德發(fā)這么一則消息,安慕遙更是疑心他別有用心,平日聽慣楊桂蘭的嘮叨,也感覺自家人在村里沒有得到公正對待。根本沒有思考就跟了一句,一點意義都沒有,還好意思發(fā)出來。

        劉明德就問,那你說什么有意義?我這是傳達政策。

        安慕遙說,成天就講些套話,實事不辦一件,還好意思發(fā)。

        劉明德說,你可以不看,但沒權(quán)力叫我不發(fā)。

        安慕遙又來了一句,那你知道政策,有沒有一把尺子量到底?

        劉明德說,有事咱們私下說。

        安慕遙說,怎么,你怕了?不敢在這里說?

        劉明德說,我連你人是哪個我都不認識,我說什么?

        安慕遙說,那你就不用說了。你們自己想想,樁樁件件,到底哪一件公平過?老百姓不說歸不說,不要以為大家眼瞎,都是苕包。

        劉明德說,我宣講政策是我的責任。

        這時有個叫黃道全的,又插進一句,莫吵莫吵,話多有什么用?

        安慕遙說,那也是,說了也是白說,一個樣子。

        見劉明德一個人勢單力薄,鎮(zhèn)不住場子,群主小趙又拉進來幾個人,進來就喊要嚴肅紀律,讓大家實名,說是方便本村人聯(lián)系。不是本村人,最好不要調(diào)皮搗蛋。

        孩子在那里尖叫,喊她不要玩手機,安慕遙這才撿起一套兒童大格局繪本,且故作夸張地讀起來。

        晚上,孟凡翔才看見安慕遙在微信群里和人爭執(zhí),打過來電話問。安慕遙就說她見不得這伙人做事情鬼鬼祟祟。一個村里,都是邊鄰處近,裝什么裝?毛病都是慣出來的。就要奚落他們幾句,要不然他們還以為可以只手遮天了。孟凡翔說,何苦和他們一般見識,結(jié)下梁子,萬一人家背后下黑手,你一個婦道人家在屋里哪有安生日子。安慕遙不聽這話還不要緊,見男人不幫她伸張正義也就罷了,還要勸她做縮頭烏龜,越發(fā)惱火,就吵,你現(xiàn)在知道我是一個婦道人家了?需要你的時候,連個鬼影子都找不見。你可真是有本事,就知道和我急。

        孟凡翔完全理解不了安慕遙的激動,等她吼完,突然來了一句,給我轉(zhuǎn)點錢吧。安慕遙好像卡帶了一樣,過了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問,要錢干嗎?你不是一年能掙二三十萬嗎?孟凡翔聲音卻高起來,說,麻不麻煩,你手頭到底能湊多少?

        這才知道,男人去麥城大半年,不光沒掙到錢,還欠了幾萬網(wǎng)貸。先是說就差兩萬,安慕遙就沒多問。過兩天,男人又問她要錢,說是電話打到他媽楊桂蘭那里了,要再不還,過年還要來堵門。安慕遙問他到底欠了多少。男人還是輕描淡寫,說也沒多少,就是個三兩萬。安慕遙聲音高起來,三萬還是兩萬?你以為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安慕遙想爆幾句粗口。幾年了,她衣服都沒舍得買一件,男人倒好,輸了錢和她一個女人要錢還那么理直氣壯。她直接來了一句,找你媽要去,我又不是你媽。

        在直播間里,安慕遙講在村里帶孩子的事,包括丈夫的賭博。她也納悶,自己好賴也算是念過大學的人,怎么就跟村里被拐來的小媳婦似的,一下就被囚到了山里。接著又說起在網(wǎng)上和村主任吵架的前前后后。從小就被母親姚明芳灌輸,得去城里,才能出頭。她到底年輕,總以為路是自己走出來的,一不留神,還是一腳踏到了萬丈懸崖。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處境讓好多人聯(lián)想到了自己,這一段視頻竟然點擊量上萬。

        看見一下子那么多人涌進來,安慕遙一時還有些慌張。

        人嘛,都有虛榮心。想到自己也有了聽眾,反復碎碎念自己那點事情,有什么意思呢?她又不是不懂家丑不可外揚。慢慢地,她不在片子里提孟凡翔,只是講漁川的山河,講從前,講遇到的人和事。

        甚至先前發(fā)的幾十條片子,也被人翻出來點贊。

        變化真大啊。要不是別人留言,安慕遙都忘了自己從前是個什么樣子。原先只知道衣服穿不上了,鞋子不合腳,卻沒想到生了個孩子,整個人像被吹大了一樣。

        也和人說過要減肥,只是一直瘦不下來。去商店取個紙尿褲,還被人直勾勾地盯住看,誤以為她懷上了二胎。情緒也差,別人說個什么,感覺都像是在針對她。和人閑聊,都說這是產(chǎn)后抑郁征兆。得管住嘴,邁開腿,運動能刺激多巴胺。道理都懂,就是和孩子一天戰(zhàn)斗完,渾身累癱,哪里還有站起來的力氣。

        有人留言,問她在村里帶孩子苦不苦?她說,在城里帶孩子就不辛苦了?她有些激動,好像是在為自己最初的決定辯護。

        有人問,最后是怎么走出來的?安慕遙聽得一愣。她走出來了嗎?就在昨天,還和男人大吵了一架。被孟凡翔訓斥了兩回,她還找了些題目來測試,發(fā)現(xiàn)自己真有抑郁征兆。怎么好意思說呢,也是慌里慌張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她才意識到,這輩子真是完了。偶爾見到同學跳街舞,在朋友圈發(fā)照片,又參演了什么項目,她都會亂想一氣。要是在深圳再硬撐上兩年,是不是會更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關(guān)閉朋友圈。只要不知道同學們的近況,好像世界還是清清靜靜,并沒有那么糟糕。

        時間一久,她差不多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她完全把直播當成了一個樹洞,什么都往里灌。從精神上可能出現(xiàn)了問題,接著說對婚姻的認識。要是和人講,結(jié)婚幾年,孩子都幾歲了,就像做夢一樣,感覺自己還是個孩子,會不會有點無恥?她的這些年,用一句話概括,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經(jīng)受現(xiàn)實重錘的過程。只是有的人被錘扁了,她偏生不甘心。她不是不愿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一心想的是,都已然這樣了,還能再差成什么樣子?老天爺把我們生下來,總得給人一條活路不是?

        那天也是話趕話,她當眾立了一個誓,說是只要有人愿意看,她想通過跳舞瘦下來。

        跳舞她真的算得上專業(yè)。

        初中時候,父親在福建刨板,母親姚明芳又去了寧波打工,就給安慕遙在街上租了間屋。到底不放心她一個人,去網(wǎng)吧還好,就怕那些半大孩子胡來。就讓奶奶照管。老年人能管得了什么呢?一天也就做兩餐飯。周末,奶奶穿紅掛綠,拿著粉色舞蹈扇在廣場上轉(zhuǎn)圈,節(jié)奏起來,安慕遙比她們蹦得還起勁。別人就說這孩子乖,懂事。

        安慕遙不敢亂跑,卻是因為膽小。頭一回上街,吐了口痰,同行的親戚說,可不敢這樣,萬一讓人抓住,要罰款。親戚和她差不多大,只是因為從小在鎮(zhèn)政府院里長大,事事都有識見。

        有一段時間,她走在街上都畏畏縮縮,眼神不知道如何安放。倒也認下幾個同學,只是她們聊李宇春聊殺馬特,安慕遙插不進去話,打游戲吧,一天總共才兩塊零花錢。她甚至有些恨父母走得天遠地遠,把她撂在這么一個地方。

        好在還有電視可看。遇見屏幕上有人唱唱跳跳,她就會瞪大眼睛,時不時地,也要跟著節(jié)奏一起扭動。初二還是初三,布置寫作文,談理想,她寫的是長大要當邁克爾·杰克遜。別人看見花花綠綠的發(fā)卡邁不動腿,她剃短發(fā),還買了頂黑帽子,戴得快要冒油,才想著去洗。走路也不消停,動不動就一手扶帽子,做出一個舞姿。七十多歲的奶奶逢人就講:

        我這孫女兒有出息,隨便一站,就是舞臺上的架勢。

        成績是不是因為練習跳舞落下來的,安慕遙也說不清楚。縣里的一中沒考上,姚明芳又狠狠心,把安慕遙送到了市里的私立高中。幾年下來,學費花了小十萬,成績不上不下,班主任總說只有按照現(xiàn)在的水平發(fā)揮,高考就還有希望。模擬考試幾回,都在一百名開外,姚明芳慢慢也就不再多問女兒的成績,只要安慕遙乖乖待在學校,不像別的孩子動不動染黃頭發(fā),戴耳釘,滿身文上奇奇怪怪的圖案,她就謝天謝地。

        高二下學期,安慕遙說藝術(shù)考生文化分數(shù)要求低,她想闖一闖。姚明芳也沒主意,問安慕遙她爸。自然是不支持。一個姑娘家,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

        在大學,安慕遙也沒好好鉆研藝術(shù),一進學校就被拉進街舞社團。一幫年輕人,在酒店,在商場,只要有人花錢,隨時都能甩開胯扭起來。姚明芳偶爾打個電話,問在學校習不習慣。安慕遙怎么說的呢,脫口一句就是,這破大學。然后就講她在排練什么舞蹈,上臺就能掙多少出場費,聽起來好像隨時都在準備登臺演出。姚明芳理解不了,她以為讀大學就是搞好學習,誰能想到女兒讀了半天書,倒成了個戲子?心里冒出了疑惑,卻也沒敢說出來,女兒能自食其力了,不就是她多少年來一心盼望的?

        到了大三,安慕遙才意識到單純靠跳街舞,怎么也成不了氣候。她又要錢,說是想上國際與繼續(xù)教育學院,學商務(wù)英語。姚明芳哪里懂什么國際繼續(xù)教育,只是模模糊糊感覺,又是英語,還是商務(wù),說明女兒終于看清楚了形勢,理解了為娘的一片苦心。根本顧不上細問,直接就把錢打到了女兒的卡上。

        要是照這個方向努力下去,除了工作,安慕遙不敢說成為舞蹈明星,但做做伴舞,掙點小錢討口生活,還是可能的。

        可惜,一不留神找了個男人,又不小心懷上了孩子。看她現(xiàn)在的樣子,誰能想得出過去還在全市街舞比賽上拿到過名次?

        鏡頭前的粉絲倒不關(guān)心她跳得專不專業(yè),而是每回開始跳之前,她都會講一段自己的故事。

        聽安慕遙說到動情處,有人比心,有人送玫瑰,不知是誰放開了穿云箭。她連聲說謝謝。最后又把鏡頭反轉(zhuǎn),對準寂靜的山林。半山腰飄著棉絮似的霧,裹得山野密不透風。

        見到有人計劃拖家?guī)Э诘綕O川來,她也會善意地提醒,耐不住寂寞的人,在這里熬不下去。一天兩天還好,時間一長,感覺就像被鈍刀子在銼。

        有個叫吳靜山的粉絲突然來了一句,既然這樣,怎么舍得放下城里的一切,還有跳舞的理想?這個吳靜山差不多是鐵粉了,幾乎沒有落下過一場直播。后來才知道,他是漁川人,而且是孟凡翔的小學和初中同學。因為看過安慕遙婚禮的視頻,對她才格外關(guān)注,好奇她在漁川能待多久。

        理想?這話有多少年沒聽過了?安慕遙苦笑。

        不是的,不是的。就像她反復說明的那樣,她不過是個農(nóng)村孩子。一個農(nóng)村孩子,在城里本來就沒有根基,何談放下?她說得那么坦然,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孩子嫌她一直對著手機說話,哭鬧著直喊,媽媽,媽媽,再讀《一片生魚》。安慕遙無奈,只好把手機架在一邊。一本讀完,孩子又拿來一本《奶奶你聽,是那天的聲音》。這些書她都快能背下來,孩子卻非要她拿著書,一頁一頁重復。她跟孩子大聲講道理,可兩歲多的孩子開始尖叫,根本不聽她在說什么。

        等到孩子睡去,安慕遙又把他換下來的衣服搓了幾下晾曬在院子里。

        天熱,索性洗了個頭發(fā),也不吹,就仰頭靠在椅背上,想著自然晾干。無意間看到攤在門口的中國地圖,就想找到自己的位置,可地圖上只能找見縣城。又想起前些天村委主任劉明德提到的衛(wèi)星執(zhí)法,一時好奇,找到衛(wèi)星地圖,沒想到如此高清,她一激動,像看到了什么稀奇似的,直接分享到了漁川人才交流群里,還說現(xiàn)在衛(wèi)星地圖神奇,放大了,好漢坡上那棵標志性的青岡樹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個叫黃道全的人發(fā)了句語音,說衛(wèi)星地圖好是好,可惜那么好的林子也只能看一看,那筆荒山補貼款呢?問村書記,說是給鎮(zhèn)里打了報告,問鎮(zhèn)書記,說是春節(jié)前就發(fā)放,這都過了幾個春節(jié)了?領(lǐng)導換了一屆又一屆,屬于我們漁川老百姓的福利,請問幾時才能到位?

        安慕遙點開說話人的微信頭像看了一眼,是個穿著迷彩服的中年男人,就沒再搭茬。不承想,平時群里沒幾個人說話,黃道全一番話倒把人都炸出來了,李連城、張志福、王安佑、劉超都附和,直喊黃道全這幾句問到了點子上。

        王安佑說,關(guān)于我們漁川的山林土改,我們這些沒有瓜葛沒有牽扯的,你們村領(lǐng)導是不是應(yīng)該有點擔當,分開處理?不是說老百姓不相信你們,是沒得法。相信你們相信到最后,是怎么解決的?你們今天解決不了,可以找第三方來測量,下回你們可以找第四方。你今年說明年,明年說后年,你一屆一屆的,反正就往下面推是吧?

        王安佑一發(fā)十幾條,每條都是六十秒。

        村主任劉明德也不說話,只是接連轉(zhuǎn)發(fā)了三遍群規(guī),還打了一連串醒目的感嘆號。

        王安佑見人如此傲慢,直接就罵開了,說,建這個群就是為了方便老百姓有事可以跟你們村里溝通,反映問題,老百姓正兒八經(jīng)有點訴求,你們一個個都裝死,屁也不放一個。

        劉明德這才吭聲,說這是公共平臺,不是發(fā)泄私憤的場所,不要亂帶節(jié)奏。漁川林改是歷史遺留問題,我今年才上來,不清楚其中原因。你們要是有疑問,可以咨詢清楚內(nèi)情的領(lǐng)導。你們在手機上就是罵破天,也不起作用。

        王安佑說,不起作用也要罵。搞半天,成了歷史遺留,說到底就是無人過問。難不成選你們上來,就是為了推諉扯皮?那把你們選出來起個卵作用?

        有個叫劉超的,又在群里喊話,說他養(yǎng)的幾十桶蜜蜂被馬熊吃了,領(lǐng)導們能不能想想辦法。

        黃道全就笑,說,劉超,你不要打岔,蜂糖被馬熊吃了應(yīng)該找馬熊,領(lǐng)導又沒吃你的蜂糖,找他們,他們又不會幫你去抓馬熊。

        劉超就講,這些不歸領(lǐng)導管歸哪個管?幾年前馬熊掰我的玉米,我不服氣,把馬熊套了。結(jié)果說我犯法,還被抓進去,關(guān)了三年。我要找馬熊,不得再判我三年?

        黃道全就說,領(lǐng)導管天管地,管不了馬熊吃你的蜂糖。蜂糖好吃,吃了蜂糖的馬熊肉更好吃,你再套幾個,咱們不賣,自個兒吃到肚子里,也算是出出心口惡氣。

        劉超說,你想吃蜂糖過了中秋節(jié)來,賣的怕到時候沒有,喝蜂糖酒還是管夠。

        安慕遙本來看得生氣,聽見村民突然扯開亂彈,一時情緒還轉(zhuǎn)換不過來。要單聽王安佑那幾句話,好像個個都活不了了。不過,待在山大人稀的農(nóng)村,他們也有的是開解的辦法。就那么幾個錢,得到了,當然好,得不到,也就笑罵幾句拉倒。

        她以為事情也就這樣了。

        誰知王安佑剛說完幾句,就被群主小趙踢出了群,還再三聲明,說有事私下去村里找領(lǐng)導當面反映,不要在群里鬧,引起公憤。

        劉超可能喝了些酒,也在群里喊,老百姓反映點問題就成了無關(guān)緊要?那你們領(lǐng)導站位高,給我們講一講什么才是緊要的事。古話講,問者不相欺。他說得不對,有什么錯,你可以指正,動不動就把人踢出群,誰給的你權(quán)力?

        群主小趙說,有什么要求私下和領(lǐng)導講,咱們?nèi)菏钦芰浚獦?gòu)建和諧社會。

        本來這些和安慕遙并沒多少關(guān)系,只是一通看下來,看得她生氣上火,正準備指責上幾句,就刪除退群拉倒,哪里想到,還沒等她寫完信息,卻見村主任劉明德說,本群從建群起給各位生活和工作上帶來的影響在此深表歉意。大家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到村委會辦理。此群宣布解散。

        這一通操作,把安慕遙看蒙了。她隱隱感覺自己見證了這個村里發(fā)生的一場風云,卻又仿佛看不透。孟凡翔卻打來電話,安慕遙興奮勁兒還沒下來,就說,還真看不出來,這一屆老百姓不好糊弄了,不比從前,從前就聽一個大喇叭喊,現(xiàn)在人人都有手機,雖說都是小老百姓一個,沒念過多少書,講起道理卻是不卑不亢,當事人就是想裝聾作啞,掩耳盜鈴,也躲不過去。

        孟凡翔對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根本不感興趣,隨口應(yīng)承了幾句,還沒等她講完,就問,孩子在干嗎?讓我和孩子說幾句。安慕遙本來談興正高,見男人和孩子聊個沒完,索性去問婆婆楊桂蘭。

        待楊桂蘭說了半天漁川舊事,安慕遙才大致理出一個眉目。

        安慕遙想再好好問問當事人,指不定就好漢坡林權(quán)糾紛的事做條片子,比起每天直播扯點不咸不淡的話要有意義。

        這天,她牽著孩子順著盤山路轉(zhuǎn)悠,看到不錯的景致,就停下來拍點視頻,遠遠看見山腰有一處房子,走近一看,卻見一個男人全副武裝,從頭到腳裹在防蜂衣服里。安慕遙抓起手機拍了兩段視頻。男人見她站在那里,就喊到屋歇息,這才對上號,他就是和馬熊搶蜂糖的劉超。

        這里離好漢坡不過三五里路程。她看到房子完全和荒山老林連接到了一起,想著這馬熊吃蜂糖也情有可原。一頭熊哪里能分清什么是野生的什么是家養(yǎng)的?劉超聽說安慕遙拍片子是為了扶持三農(nóng),就把自己的遭遇從頭到尾講了個通透。

        放在從前,人們有的是辦法對付,如今時代不同了,什么都在保護。說到人和動物爭食,他滿是沮喪,只是呈現(xiàn)在鏡頭里,不知怎么搞的,莫名有一股喜感。

        路上看見一溝溪水,孩子早開開心心跑過去踩水。安慕遙先還擔心溪水太涼,后來見孩子玩得起勁,她也在旁邊翻石頭,找螃蟹。螃蟹不大,孩子卻笑得大聲,好像收獲了什么了不得的寶貝。母子倆唱著《看看世界有多大》,還模仿熊大熊二夸張的走路姿勢,卻隱約聽見遠處有人在唱歌。唱的是散花詞調(diào),內(nèi)容卻是一句廣告:

        老洞君藥酒啊——大家都來喝——那個咿呀——能治百病呀。

        安慕遙覺得有些意思,順手舉起手機把這一幕直播了。還在旁邊講解,沒想到在這里偶遇了漁川網(wǎng)紅黃有祿,他會唱幾近失傳的花詞調(diào)超度亡人,也會表演一些雜技。有人給他拍了兩部紀錄片,讓他成了名人。現(xiàn)在縣里都有商家找他來代言。

        等到黃有祿消停下來,安慕遙喊了聲舅公。黃有祿詢問她是誰家姑娘。安慕遙說,我公公是孟建林,他過世時就是您做的法事。黃有祿像是想起了什么,說,你就是天天在網(wǎng)上直播我們漁川山山水水的這世界那么多人?安慕遙說,搞起好玩呢,打發(fā)時間。黃有祿說她拍得好,原以為本地人就活在窮山惡水當中,看她的視頻多了,感覺這里也能活人,還活得不錯。安慕遙笑了笑,說,你不知道多少城里人奮斗一生,就指望也能在這樣的山水中養(yǎng)養(yǎng)性。黃有祿說,那倒是,領(lǐng)上退休工資,有吃有穿,在這里待著也不錯。

        閑說了幾句,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問,好漢坡的山林權(quán)屬爭議有沒有知情人?黃有祿就講他屋里有光碟,幾年前他侄兒黃道周帶電視臺的人拍的,好多老人都是見證人,雖然事到如今還是不了了之,但有證據(jù)在,就不怕人不認賬。

        安慕遙本是隨口一問,想不到還能看見歷史記錄,就跟著去取光碟。路上還開玩笑,說,舅公您也算是個明星了,怎么還接那些不上檔次的廣告?黃有祿就瞇著眼睛笑,有人瞧得起我,讓我念幾句,又不費勁,還抵得上半月工錢。接著,又講起前兩年別人跟在他身后,拍他的往事。安慕遙笑說,舅公你現(xiàn)在是我們漁川的文化名人,不能再隨隨便便,是人不是人的廣告都接,好賴也為消費者把把關(guān)。萬一受騙了,影響咱們漁川形象不說,都來找你索賠,你吃進去多少,可能都得吐出來。黃有祿說,可別把人想象得那么傻,大家都心里明鏡似的,有幾個人會信我照本宣科念的那些?安慕遙頓了頓說,不過,舅公你唱起來確實好聽。

        安慕遙牽著孩子在前邊走,黃有祿哼著散花詞在后邊跟著,見安慕遙拿著個手機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問在拍什么。安慕遙就說,有人喜歡你的散花詞,想再聽你唱一唱。

        黃有祿說,你先別拍,等我把家里收拾清白,幾天沒歸屋,亂得,都沒個下腳地方。安慕遙說,舅公不用折騰,誰家不是這個樣?黃有祿說,王富仁家就不是。你看他連個婆娘都沒有,那雙手巧得。

        坐了老半天,眼見得話語漸稀,安慕遙才讓孩子和黃有祿說再見。

        過了幾天,安慕遙得空,開始剪輯好漢坡這段片子。先是從劉超的幾十桶蜂蜜被馬熊糟蹋講起,說漁川的植樹造林搞得如何好。接著談起一村人山林補貼無法解決的問題。也上縣林業(yè)局打聽了一回,辦事員翻了半天檔案,竟然沒找見相關(guān)資料。追查到最后,當年了解情況的人,老的老,死的死,更夸張的是,鎮(zhèn)林業(yè)站搬了幾回家,連印證的檔案材料都找不見了。怎么辦呢?總得給老百姓一個交代不是?又多方籌集資金,找第三方重新測量。

        只是為什么搞了這么多年,還是扯不明白呢?就是因為老有人在上訪。解決了東家的問題,西家又出了矛盾。據(jù)說,最后還是新來的書記拍了板,說,讓他們先鬧。什么意思呢?就是先放一放,等眾人鬧個文進武出,問題充分暴露了,掌握了大家的真實想法,就可以研究應(yīng)對之策。只是這個研究,也沒有想象的那么快,畢竟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七八萬人,不可能天天糾纏在漁川這么一點事情上頭。慢慢地,除了漁川人自己認為好漢坡的山林是個老大難,經(jīng)辦的人,一茬茬換崗,完全忘了這碼事。

        片子放到網(wǎng)上,也不是為了要曝光,去聲討誰,就是小老百姓遇到了這么一個現(xiàn)實問題,想著萬能的網(wǎng)友能不能幫著出個主意。

        果真沒過多久,有個做碳票生意的人加安慕遙微信,說他有個群,天天研究的是碳達峰碳達標,有的是這方面的關(guān)系。安慕遙興沖沖加進去,看了群里人說話,動不動幾個億的流水,也沒敢吭聲,好像村里人的這點委屈,和他們的大生意比起來,實在是不堪一提。

        本來只是想去王富仁家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沒事的時候,她喜歡在那里拍點素材,孩子一去就滿屋子拱進拱出,好像那個齊整的家就是最好的樂園。

        拐上山,卻見老人家正拿塊布在院壩里拍棺材上的蛛網(wǎng)。安慕遙遞過一袋酸筍,說是剛腌好的。孩子圍著棺材跑了一圈,又從底下爬過來,安慕遙嫌晦氣,忙喊住孩子。又問,青天白日,好端端的,怎么做開棺材了?王富仁卻在那里笑,說別人有兒有女的人家,到五六十歲,棺材有兒子準備,女兒呢,一年準備一套老衣。他一個孤老,只能自力更生。棺材幾年前就請人做好了,放在陽溝邊,一下雨,就長綠霉,人還沒死,棺材板板先漚掉了,多造孽?得放在陽光下多曬一曬。王富仁一邊拍一邊摸,好像活了大半輩子,就指望將來安安生生睡在這里面。安慕遙說,我給你網(wǎng)購點油漆,刷上幾遍,就不怕蟲蛀。王富仁說,我早就想刷,只怕漆好了,萬一有人來借,白忙活一趟。說到這里,他好像不大好意思,又道,今天我就上山割漆啊,你要不要去拍?

        安慕遙見過爺爺割漆。割一斤生漆,上街賣了錢,七股八雜,總要換回來一背簍東西。回到家里,變魔術(shù)似的,不是掏出水果糖,就是米粑粑。安慕遙當時五六歲,眼里只有白白胖胖的粑粑,從沒注意到爺爺被漆糊得黢黑的手。這回見王富仁滿手老繭,裂開的口子上還裹著膠布,洗不掉的黑漆像是長在了肉里面,過去的記憶一下復活了。

        王富仁劃一道月牙口子,揭掉樹皮,把蚌殼插在刀口下方,再拿篾條在刀口上方捆一截樹枝,又晃悠悠站上去割另一道口子。一棵樹總要割捆個十來回。見王富仁在漆樹上越爬越高,安慕遙嘴里喊著小心,手上也沒忘拍攝。她想起別人拍的一段短視頻,黃有祿不知在哪里做法事,表演上刀山,杉樹柱子上插滿尖刀,光腳背踩上去,每一步都看得人心驚膽顫。

        一斤生漆能賣多少錢?三四十年前,能賣到十塊。當年掙財政工資的,一個月也才三五十塊。只是攢夠一斤生漆不容易,從蚌殼里面一頁一頁倒,隔一兩個小時來收一回,一天忙到黑,也未必能灌滿一竹筒。安慕遙頭一天拍到半截,累得腰酸背疼,但為了驗證多長時間能收得一斤生漆,第二天吃了早飯,又往王富仁家走。

        倒也不是全拍老人怎么割漆。那些漆樹被割得傷痕累累,隔了年月,又長出新皮,結(jié)了痂,疤痕累累,安慕遙見了,也不忘掃幾個鏡頭。聽王富仁說,一棵樹,割一回,總要過三五年才能長好。

        孩子也撿了個蚌殼在漆樹上劃來劃去。安慕遙見兒子玩得興起,也感覺有趣,換著角度記錄。王富仁在遠處說,你們細皮嫩肉,碰不得,不比我們皮糙肉厚,糊點漆,就跟抹藥似的,反倒能幫著養(yǎng)好傷口。安慕遙就去搶孩子手上的蚌殼。孩子卻直喊,讓我割讓我割。安慕遙盯著鏡頭里兒子的樣子,生怕漏掉細節(jié),不料,孩子雙手直揉眼睛,哇哇直哭。王富仁從樹上下來,喊著快不要揉,越揉越癢,說完,又從漆樹上揪了幾蓬斑鳩窩,嚼爛,涂在孩子手上和眼角。

        晚上和孟凡翔視頻,說起孩子如何被漆樹蜇得雙眼紅腫,男人就罵她沒有生活常識。一天到晚出狀況。安慕遙還沒來得及辯解,孟凡翔又問她怎么去招惹劉超。說劉超就是個流氓,念初中時,跟著一群孩子打架,不問青紅皂白,提上刀子就把人砍了。關(guān)了幾年少管所才放出來。出來也不走正道,好端端地,接上電線去山里套馬熊,結(jié)果又被捉了進去。孟凡翔生氣的倒不是自家老婆和別的男人說話,而是跑到別人屋里扯了一通白還要錄成段子放在網(wǎng)上。一個女人,不安生在家里待著,成天拋頭露面。

        安慕遙起先想的是沒照看好孩子,就由著男人講了幾句。哪里知道越聽越邪乎,在男人的嘴里,自己倒成了個不正經(jīng)的女人。

        在直播間里講起這一出,安慕遙還是壓不住火氣。一個粉絲慫恿道,說得好聽點,男人是在乎你,說得難聽些,是把你當成了他的占有物。安慕遙道,你可是說對了,得虧我現(xiàn)在靠做點直播能賺點錢了,要是隔三岔五找他要零花錢,不定還有什么難聽的話等著我。

        粉絲們紛紛指責孟凡翔是個渣男。此時,安慕遙不僅出了心中一口惡氣,還贏得了無數(shù)粉絲的同情,紛紛給她刷起了禮物。

        剪了幾十段視頻,點擊量最大的還是那幢樹屋。

        剛來漁川,安慕遙算得上無所事事。先是養(yǎng)胎,后來是看孩子。漁川有什么好逛的呢?就是走路。要說景致,也談不上,無非是樹多??吹枚嗔耍簿蜎]了什么新鮮感。孩子能走路后,看到路邊一坨面目含混的糞便,一顆河卵石,總是要問,媽媽,這是什么?小家伙蹲在那里左看右看,安慕遙呢,也跟著對視。起初還幫著辨認,編一些故事:這不會又是塊沒補成天的石頭吧?要不就是西西弗斯推上山滾下來的那一塊?到后來,她總是說,狗屎。小家伙也跟著喊,狗屎,媽媽,這里又有一坨。小家伙好像有了什么了不得的發(fā)現(xiàn),興奮得聲音發(fā)顫。安慕遙也跟著嘻嘻哈哈地笑,日子倒也過得風快。

        這天正和孩子走到屋背后,卻見婆婆楊桂蘭又背著一捆鐵絲上了樹屋。

        起初圍著三棵青岡樹建房子,不過是為孟素蕓、孟凡翔兩姐弟有個玩的地方。后來孟建林開始養(yǎng)雞,懶得滿山去攆,就又搭了一層。

        別人搭房子,都是先打地基,他們家,卻是見上面不太穩(wěn)當,才想著再從地面立幾根支撐的柱子。孟建林不知從哪里得到啟發(fā),竟托人運來了四根滿是浮雕的柱子,豎在下面,把個樹屋修得跟座廟似的。早些年,村里公路也沒修通,什么都運不進來,樓板和板壁用的都是竹子。等到扶貧工作隊進駐,村里通了水泥路,兩口子竟然買回來鋼筋,自個兒挖地基,因物賦形,隨形造勢,圍著這棵樹造開了房子。樹一年年長高,房子也在層層累加。猛一看,房子里的樹仿佛怎么努力也掙脫不掉束縛。

        原先人們知道這兩口子在河谷里自個兒搭房蓋樓,免不了當成笑談講,說他們雞沒賣出幾只,想錢想瘋了,竟然搞出這么些奇怪的噱頭。不過等工作隊來過問了兩回,又拍了些視頻宣傳,才知道這個地方不說在漁川,就是放在全縣全市,也算個特色。農(nóng)村人有幾家能收拾得這么干凈?再說了,孟建林的家也不光是干凈,那些隨處安放的篾編,還有那處似塔又像樓的樹屋,多少有些讓人不可思議,值得好好挖掘,講出更多有意味的故事。

        錄到后來,安慕遙眼見孩子爬上了樹屋,也連忙跟了上去。介紹到后來,她才說,今天我們就請出樹屋的主角來講兩句。

        楊桂蘭接過手機,也不看鏡頭。從她前言不搭后語的話里頭,可以看出她內(nèi)心的起伏。楊桂蘭說,待在樹上,只聽得見風響。平日里在腦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麻煩事,根本顧不上琢磨。風聲一來,房子像是漂在大海上。楊桂蘭沒坐過船,不過在想象里,她已經(jīng)是個富有經(jīng)驗的水手,見慣了大風大浪。

        也是這回在樹屋上的直播,關(guān)注她的人又漲了一波。

        看多了她錄的視頻,給人一種印象:漁川的生活多好啊,世外桃源也不過如此吧。別人都說她拍得好,一看就專業(yè)。鏡頭翻轉(zhuǎn)、銜接,掌控得多好,行云流水。這是暗示她背后有團隊支持了。安慕遙就展示自己的工具:防抖手持穩(wěn)定器、兩部手機、一臺筆記本電腦。要說經(jīng)驗,也不是完全沒有,先前也翻小紅書,看人怎么化妝搭衣服,在育學園里上傳孩子的照片,看別的媽媽怎么育兒養(yǎng)女。抖音也刷,次數(shù)一多,少不了琢磨。

        那些被人喜歡的片段,也不是隨隨便便擺拍。鏡頭帶有濾鏡不說,即便她講的話,也不是信口一說,總會提前想好提綱。為了問出一些真實問題,她還買回來一本《世界的苦難》,學習怎么采訪。不過到最后,呈現(xiàn)在鏡頭里的,也并不完全是苦難,每一個人都滿臉含笑,即便穿著條破褲子,眼睛里也像是漾著光。

        在視頻里,她才不會笨到把楊桂蘭勞作時筋疲力盡的樣子呈現(xiàn)出來,包括王富仁。王富仁糊得漆黑一團的手有什么好展示的?反倒是那雙永遠亮白的旅游鞋更富象征意味。她自己每天天明即起,掃屋掃院子,孩子醒了,熱奶,煮飯,一天下來,渾身像散了架。偶爾有人來買雞,她裙子一捆,滿山追攆。這樣的片段,剛開始拍上兩條,顯得她淳樸,如果反反復復就是這么些內(nèi)容,反倒襯得她滿臉愁苦。所以,她也愿意呈現(xiàn)出他們想要的樣子:一個從大城市逃回農(nóng)村的弱女子,是遇到了些困境,但并沒有沉淪。

        這不,她還在跳舞,還在直播,還在積極生活。

        那天,孟凡翔回來了。

        不知是因為坐了一夜車沒休息好,還是因為安慕遙總是抱著手機說個沒完,孟凡翔爛著一張臉,誰也不理。孩子抱著一本《奶奶你聽,是那天的聲音》,搖搖晃晃走到孟凡翔跟前,直喊,你讀書,你給我讀書。孟凡翔癱在那里,說,找你媽去。安慕遙正在直播間里聊得興起,扭頭喊了一聲,什么人啊,孩子好不容易有了看書的興趣,怎么一點耐心都沒有。說完,還把鏡頭扭轉(zhuǎn)過來,像是要讓天下人都看清這個男人的本來面目。

        孟凡翔本來就悶著一肚子火,便順手打掉了晃在眼前的手機,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一天到晚,孩子孩子不看,就知道和人聊騷。孟凡翔下手不知輕重,安慕遙只覺手腕火燒火燎地疼,哪里還有心思直播,孩子又在那里吵,只好收拾精神,給孩子讀書。

        說是讀書,心里還在慪氣。正想如何找孟凡翔算賬,不料他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么,接連給幾個哥們打電話,說自己從麥城回來了,來打牌,那口氣大得好像他荷包里有的是錢。孟凡翔說,都到我屋里來,晚上燉土雞。

        一屋子人折騰了一天,安慕遙還得做飯洗碗。把孩子收拾利索,已經(jīng)快晚上十一點。剛把孩子哄睡,孟凡翔又在外面高聲大氣地喊,叫她給打牌的人煮夜宵。當著外人的面,安慕遙沒好意思直接掃男人的面子,強忍住煩躁,又把剩下的菜熱了熱,由著他們喝酒劃拳。

        第二天起來,孩子的奶粉沒人沖,她臉還沒洗,孟凡翔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拽住她問,手頭有沒有活錢,給兩萬。安慕遙一下就火了,直問,你當我是開銀行的?你值不值兩萬?值兩萬就把自己賣了。孟凡翔一把薅住她的脖子,喊,你他媽的把那么多打賞藏起來準備給哪個小白臉?安慕遙哪里說得出話,雙腿亂蹬。孟凡翔發(fā)完火,見還是擠不出來錢,這才放手。

        安慕遙披頭散發(fā)坐在那里,越想越生氣,抱起堂屋里快要晾干的黃蘗皮就往火坑里扔。孟凡翔聽見屋里丁零咣啷,沖進去一看,慌忙把黃蘗皮往外揀。男人揀出來,安慕遙又扔進火坑。來回推搡幾回,男人喊了一句,你個癲子,神經(jīng)啦?安慕遙一聲不吭,只是找男人撕扯。孩子嚇得直哭。安慕遙一把扯出孩子身上的爛背心,說,你沒癲,你有本事,你看看你兒穿的是什么?衣服都爛成這樣了,你還有臉賭牌,一輸就幾萬。就你長手了不是?說完,一口咬住男人的肱二頭肌。

        孟凡翔慘叫一聲,一腳跳到堂屋。安慕遙打紅了眼,又順勢追出來。她又打又踢,把男人逼到了墻角,又一腳踢到了他的肚子。男人這回沒有退讓,一拳遞過去,直接將安慕遙打翻在地。女人還要拼命,孟凡翔將她雙手反剪,掄起拳頭就砸。安慕遙本來還嚎了幾聲,指望楊桂蘭聽見動靜進來勸架,婆婆卻像是根本顧不上操心地面上的一切,只是站在樹上喚雞。虧得孩子反應(yīng)快,拿起柴刀,沖孟凡翔后腦勺給了一刀背,男人這才讓開。安慕遙翻過身,看著堂屋上方天地國親師牌位,半天站不起來。

        打完架,安慕遙還沒聲張,孟凡翔卻像是慪得不行,直挺挺在床上躺了大半天。楊桂蘭喂完雞,看見安慕遙一臉烏青,也不說話,卻徑直摸到床邊輕聲喊,凡翔,凡翔,你把筷子燒一根,捻成粉,抹在傷口上。安慕遙聽得越發(fā)生氣,這個楊桂蘭,明顯把她當成瘋狗了。在漁川,只有被狗子咬了,怕得狂犬病,才會如此救治。

        身上的傷還沒好,熬了兩天,眼里血絲散開,更加嚇人。安慕遙疑心是不是得了紅眼病,怕傳染給孩子,就去村里診所。孩子吵著要一起去,要買點啥。安慕遙無法,只好牽著。

        醫(yī)生見她臉也腫著,忙問怎么回事。安慕遙裝糊涂,說是幫婆婆收拾樹屋,掉下來摔的。那么個地方有什么好收拾的?安慕遙聳了聳肩,苦笑一聲,好像她也無奈得很。

        第一書記胡其恰好進來,醫(yī)生就開玩笑,說,胡書記你得管管,你看楊桂蘭她們那處樹屋只怕成了危房,萬一將來再出個什么事故,你這個當領(lǐng)導的只怕也脫不了干系。胡書記認真看了安慕遙一眼,說,從樹上摔下來了?看你這樣子,是和人打架了吧?也不管安慕遙承不承認,繼續(xù)說,什么人這么毒?

        安慕遙低著頭,沒再多話。孩子卻在一旁接道,爸爸打,爸爸打媽媽,媽媽不哭。胡書記正色道,是因為啥呀?孩子說,媽媽和人聊騷,不給我讀故事。小家伙脆生生的回答,引得眾人都笑起來。胡書記說,下回看見別人欺負你媽媽,要幫忙才對。孩子比畫了一下道,我一拳把他打倒,一腳把他踢飛,光頭強、怪獸都打跑。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開的藥安慕遙都差點忘了拿,牽著孩子慌不擇路,快步走了出去。

        路上姚明芳打來視頻,看她臉上包著繃帶,問怎么了,安慕遙說被蜜蜂蜇了,過敏,腫了一臉的包。后來不知怎么說到鄰居王杰和張雙,姚明芳說,這倆孩子據(jù)說是搞傳銷,被判了五年。安慕遙說,那你當年還嫌棄我不如人,看看人現(xiàn)在。姚明芳說,坐五年牢,能到手上百萬資產(chǎn),也劃算。安慕遙越聽越不耐煩,這哪里還是當年教她好好做人的那個母親?聽到后來,她心煩意亂,索性掛了。

        一天在直播間里,安慕遙講起她晚上走夜路的故事。安慕遙說,那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受到了老師的懲罰,晚上六七點了才讓回家,當時我還只有八九歲,走到半路,天就黑了。還要過河,河邊到處都是長滿茅草的墳堆。往前走,只聽得背后老有腳板皮響,怎么辦呢?倒著走。倒著走也不是辦法,背后還是響個不停。我就大聲唱歌,好像只要表現(xiàn)得無所謂,那些妖魔鬼怪就不會出現(xiàn),它們只是在考驗我的膽量,并不會傷害我。后來念書,找工作,對于我這樣的農(nóng)村孩子,哪里有什么規(guī)劃,純粹是稀里糊涂地往前走。碰到困難,受到一點挫折,別人抑郁,想不開去跳樓,我就遲鈍一些,總是想,這個世界是不是在考驗我呢?就像是走夜路時背后的腳步聲,當你最后稀里糊涂地走到家門口時,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腳步聲自然就消失了。

        有粉絲紛紛獻上紅心和玫瑰,并點贊說,真是一個勇敢的女孩。

        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怪?安慕遙說,要說有就有,要說沒有就沒有,這與一個人的認知有很大關(guān)系。像我媽,她比我更神,安慕遙說,我有什么三病兩痛,我媽想的也不是求醫(yī)問藥,而是許個愿,等病好了,下回就背上豬頭肉去孝敬,好像是不管冒犯了哪路邪神,只要做個交易,說不定就能成。有時候我媽還怒火萬丈,咒罵這些狗日的敬酒不吃吃罰酒,再這么刁難我們,下回別說給你豬腦殼肉,狗卵肉都沒有。好多時候,也不清楚到底是不干不凈的東西被我媽的控訴嚇住了,還是我聽了我媽的話感到震撼,竟然忘了哪里不舒服。我媽就是這么一路和一個暗黑世界斗爭過來。到現(xiàn)在,我婚姻出了問題,我媽都說,要不要給我許個愿。

        講到這里,有人發(fā)出彈幕,問她,你是不是被你老公打了?安慕遙本來想說,是自己先動手的,差點咬下他一塊肉。但是馬上一堆的對話都彈了出來,她突然就不想說了。

        吳靜山上線比較晚,看見她臉上的淤青,連續(xù)發(fā)來好幾條私信。

        吳靜山這個人唯一的不好,就是喜歡把話題往過去扯。人不都是往前看的嗎?談?wù)勎磥矶嗪?。老是打探她的丈夫,孟凡翔有什么好聊的呢?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吳靜山用的詞卻很嚇人:家暴,又愛賭博,甚至時不時地還精神控制你,這還普通?安慕遙無法辯解,肯定是過去為了彰顯自己的能耐,她有意無意降低了孟凡翔的品質(zhì),說了很多丈夫的壞話。她說他的不是,也并不完全是否定他,一開始人是她選的,婚是她執(zhí)意要結(jié)的,什么屎盆子都扣在丈夫身上明顯也是推脫責任。但她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吳靜山卻揪住她的過往不放,好像只有把過去形容得水深火熱,她現(xiàn)在的做法才顯得更有力量。她不想同他說下去了。

        吳靜山卻越講越激動,孟凡翔我可知道,讀小學六年級那會兒,晚上在操場斗雞架,他個子比我高一截,單腿跳起來卻不如我靈活,斗一回,被我頂翻一回,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他掏出削鉛筆的小刀,直接在我臉上劃了一刀?,F(xiàn)在我這鼻子旁邊還有一道疤。安慕遙看得心驚。好像因為她和他都被孟凡翔傷害過,越發(fā)顯得他們像是同一條壕溝里的戰(zhàn)友。安慕遙說,你說你們都是漁川人,怎么差別這么大?孟凡翔還號稱自己讀過大學。吳靜山不接茬,只說,又沒有拿刀架住你脖子,腿長在你身上,想往哪里去,還不是由你。

        安慕遙等了半天才回復,說,能跑到哪里去?吳靜山說,進城,這世界上那么多人,還怕找不到一個更合適的?這話說得,好像再換個男人,就大不一樣。她一下子走神,順口來了一句,怕不是人都有你這么一副好心腸。吳靜山半天沒接茬,快中午了才回過來一個害羞的表情。安慕遙看見,順手就刪了。

        讓她措手不及的是,她的被打,竟然也成了一個話題。那天正直播呢,竟然涌進來幾千人。原來關(guān)注她的人,是真的愛看她在山野里跳舞,喜歡她講述故事的態(tài)度,仿佛她決絕地脫離城市,遠天遠地跑到山里,是如何勇敢。他們在她柔弱的舞姿里注入了太多自己無法完成的想象。她早已不是她自己,里面搏動的是他們自己的心。而現(xiàn)在關(guān)注的這撥人,不如先前的人那樣有情分,先入為主地認定,說安慕遙就是故意制造話題,博人眼球。一個念過書的人,怎么甘心回到農(nóng)村?去了不安生待著,還到處招惹事端,不被打才怪。

        甚至有人攻擊她,說她打的是苦情牌,在消費農(nóng)村,把賣慘做成了一門生意。好像農(nóng)村人都長著那么一副苦兮兮的面孔,不是捧著一碗香菌欲哭無淚,就是穿著大小不合身的衣服對著一棟棟黑屋哭喪著臉,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人有幾個是這樣的?

        氣得安慕遙半個月都沒有直播。

        女人的變化,孟凡翔看在眼里,有時候和孩子說話,不免帶出得意,時不時就是一句,你聽不聽話?不聽老子的,屁股上再給你幾棒。唬得孩子直往安慕遙身上撲。好像在這個家里,他孟凡翔才是那個說一不二的人。

        安慕遙能怎么辦呢?頂多就是不搭理。不就是個往下耗嘛。這天登錄賬號,發(fā)現(xiàn)幾百條未讀消息。好幾撥人都聲稱自己有專業(yè)團隊,只要按照他們的包裝、策劃,保證會讓她賺得盆滿缽滿。還舉了幾個網(wǎng)絡(luò)紅人的例子,說是經(jīng)過他們炒作,現(xiàn)在個個都實現(xiàn)了財富自由。安慕遙看著這些陌生的字詞,做夢一樣。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琢磨過這些了。她壓住了那些瘋狂的念頭,甚至在直播間里問,我現(xiàn)在是不是真火了,怎么老感覺自己像是被一伙騙子盯上了?安慕遙不免有些惶惑。

        以往拍短視頻,雖說辛苦,但都是她心甘情愿想做的。即使是做直播,也是有啥說啥,為了堅持自己的觀點,有時不惜和粉絲們爭吵,雖說打賞不多,但她樂意?,F(xiàn)在呢,他們告誡她如果簽了約,就得遵守合同上的規(guī)矩。

        可笑的還有孟凡翔,他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區(qū)別?把她打了一頓,沒有一句道歉,現(xiàn)在聽說那么多專業(yè)團隊來找她,一下子就來了勁,說折騰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終于開始有了出頭之日。當孟凡翔說這話時,安慕遙不再心馳神往,且用一種狐疑的眼光盯了他一眼。

        難道自己真的像那些網(wǎng)紅一樣出名了嗎?安慕遙簡直有些不敢相信。

        看起來,事情完全不由她掌控了。

        先是縣里評選最美好媳婦,第一書記胡其提名,又有村書記顏松茂附和,漁川就推了一個安慕遙。為評個好名次,胡書記還托人找到省里發(fā)展戰(zhàn)略導報的記者來采訪。平日里在鏡頭跟前嘻嘻哈哈,沒個正形,真的有人拿著錄音筆有板有眼地來采訪,安慕遙不自在了。

        講得倒也樸素。為直播,找素材是一方面,主要的,看見這些老人,安慕遙不由得會難過,想著正好有大把時間,多少能為老年人做點什么。說起來,她做了些什么呢?不過是陪他們說說話,幫著網(wǎng)購一些東西。她付出的,就是一點耐心,一點時間。

        記者又問她,要是有一天人們的注意力轉(zhuǎn)移,沒人關(guān)注了,你會不會擔心?這話說得,好像她成天指望別人的掌聲活著似的。安慕遙說,我自個兒雙眼齊全,手腳又能動彈,哪里還討不到一口飯吃?

        配合做完采訪,安慕遙又把他們采寫的素材要來,想著什么時候剪輯一下,放在平臺上。她看著鏡頭里的自己,怎么看怎么別扭。到底是哪里不對呢?過了很久她才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不是真話。真實的自己其實也想賺錢,她利用了老人們毫無防備的心理,掉轉(zhuǎn)頭來,又說了那么一通大而無當?shù)脑挕V皇撬櫜簧媳嫖鲎约耗屈c可憐的道德感和羞恥心。

        這天晚上,一個叫芝麻西瓜文化公司給安慕遙打電話,他們給她報出高額的薪水和提成,他們說的那個數(shù)字確實挺讓她心動的,又仔細詢問了一番。他們負責包裝和推廣,保證她能大火,并且獲得相應(yīng)的收益。但是她以后也失去了自主權(quán)。什么話該說,什么鏡頭不能播,總之公司的利益,她不能自做主張。安慕遙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可以限制我說話。電話那頭的男人耐心解釋,說她的那點小心思,公司策劃方都考慮到了,他們目前就是想盡辦法制造矛盾,有了足夠的話題炒作,就有了流量。一句話,她現(xiàn)在的粉絲不少了,但還沒有引爆。他們會權(quán)衡利弊,也會考慮到她的公眾形象的。

        一種赤裸裸的誘惑讓安慕遙感覺到為難。她想著這些,一籌莫展,竟然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一個路口,前面是一條河,河水不知深淺,不知道要不要蹚過去。她就想返回,結(jié)果一回頭,發(fā)現(xiàn)后面又起了大火。她大聲喊著,喊著孟凡翔,來救她。一掙扎也就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著一床厚厚的被子,熱得全身冒火。孟凡翔正盯著她看,多久沒有這樣四目相視了,她完全不習慣。她說,看什么看,你看我都老成什么樣了?孟凡翔說,確實老了。安慕遙聽他這樣說,心里又來了氣,正待發(fā)作。不料,他拉住她的手說,你要真愿意做這些,那我就陪著你,免得真被人騙走了。安慕遙瞪著她,騙走了,不是更好,我們倆一了百了。孟凡翔說,你剛才是不是喊我了?安慕遙說,哪里有,想得美。孟凡翔說,要不我不賣六合彩了,我們再一起在漁川找條路。如果沒有路,我們就從哪里來的,再回哪里去。

        那天早上醒來,安慕遙看到身邊呼呼大睡的孟凡翔,想起晚上他對她所說的話,仿佛如在夢境。他還是以前睡在自己身邊的那個男人嗎?

        在這天的直播間里,安慕遙講不清她的苦悶,因為講不清,更顯得絕望。滿屏飄的都是“趕快逃”“活命要緊”的字樣。這一回,吳靜山給出的建議也分外明確,說她應(yīng)該馬上離婚。

        安慕遙問,那然后呢?他說,然后?然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以你現(xiàn)在的能量,難道還擔心吃穿用度不成?安慕遙想說的也不是這些,孩子還小,如此意氣用事,孩子將來會不會受影響,她都還把握不準。就像她自己,母親當年是爽爽快快離了婚,問題是好多年她和弟弟都活在某種陰影里。

        這話哪里像個新時代的女性?吳靜山發(fā)出一聲感慨。

        安慕遙不理他了,迅速關(guān)了直播間。誰知這一本糊涂賬還沒理清,第一書記胡其又找上門來,說是要借用一下她的直播平臺。去年,胡其帶來的工作隊組織了漁川首屆粽香節(jié),效果不錯,今年想要繼續(xù)擴大影響,知道安慕遙手里幾個短視頻賬號有十幾萬粉絲,就想借用一下她的平臺,幫忙現(xiàn)場直播,方便出門在外的父老鄉(xiāng)親收看,擴大漁川粽香節(jié)的影響,以便起到招商引資的作用。

        胡其四十歲出頭,在市里的政法部門工作,來漁川任第一書記已經(jīng)一年多了,他每次見到安慕遙,都稱她為才女。上次為了荒山補貼的事情,安慕遙還專門找過他。照安慕遙的話說是匯報,而胡其心知肚明,看她那架勢,與其說是向他匯報,不如說是來找茬的。但胡其始終笑臉相對,不僅認真聽取了她的匯報,還時不時拿一支筆在小本上記錄。那次的事情雖然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結(jié)果,卻讓安慕遙對這個第一書記滋生了某種期待。

        見安慕遙欲言又止,望著遠處的山林,胡書記以為她在猶豫,便說,小安你放心,不會讓你白干的,村里想方設(shè)法籌集了點經(jīng)費。

        安慕遙見被胡書記誤會,一下急了,扯開嗓門喊,書記,我小安在你眼里就是那么一個貪圖小利的人么?

        不是,不是,胡其如釋重負。

        等到端午這天,安慕遙和孟凡翔一前一后保持五十米的距離來到現(xiàn)場。胡其遠遠地朝他們招手,不一會兒,安慕遙和孟凡翔便被人領(lǐng)到前排坐了下來。這次參加粽香節(jié)的人還真是不少,主題是做好家鄉(xiāng)人、出好家鄉(xiāng)力、干好家鄉(xiāng)事。安慕遙坐在塑料凳上直播,聽著顏松茂、劉明德兩位村領(lǐng)導的報告,才發(fā)現(xiàn)他們?yōu)榇謇镒龅氖虑檫€真是不少:洪水季節(jié)摸排險情,山體滑坡?lián)岆U救災(zāi)。這兩年鎮(zhèn)里要消化商品房,他們又開始摸底誰家有購房意向。雖說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樁樁件件,哪一件不需要精力和心血?

        最后是第一書記胡其講話,他的話不多,但句句講到了點子上,而且,他還告訴大家,在上級領(lǐng)導的關(guān)懷下,那個荒山補貼款會在一個星期內(nèi)打到大家的卡上,并為這個多年未解決的事情代表政府向大家表示道歉。

        臺下頓時響起了掌聲。安慕遙發(fā)現(xiàn),正在交頭接耳的劉超和黃道全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連忙將鏡頭對準了他們。

        沒來現(xiàn)場的村民,也在安慕遙的直播間里打賞,還祝福新任領(lǐng)導步步高升,祝福漁川美麗富強,祝福漁川人幸福安康。

        孟凡翔一直默默地守在她的身邊,在安慕遙忘情地做著直播時,突然發(fā)現(xiàn)頭頂閃過一道白光,原來是孟凡翔遞過來的一瓶礦泉水。

        一天,吳靜山帶著他研究社會學的導師找上門來。

        寒暄過后,吳靜山介紹起那位中年男人,說他們研究的方向,正在做的課題,打算圍繞鄉(xiāng)村女性的困境和出路弄一個系列訪談。盡管安慕遙也采訪過無數(shù)老人,也有過被采訪的經(jīng)驗,但這回聽說這幫搞理論的,還要把她做成課題,安慕遙還是有些慌。她有什么好研究的?像她那樣搞直播的人也不少,為什么偏生是她?吳靜山又開玩笑,說是因為人熟。見安慕遙沒說笑的心思,又說他們看了不少短視頻博主,數(shù)她做的事情有代表性。甚至還提到女權(quán)、女性的獨立意識。這宏大的詞語怎么能和她聯(lián)系起來?安慕遙從未想過。如果非要拔高,她也只是不甘心,僅此而已。吳靜山說,你不知道你的記錄多有意思,比起我們這些只會玩概念的人,你做的事要更有意義。

        意義?這頂高帽子戴起來,安慕遙一下子無所適從了。是捎帶直播了那么多人的生活,讓那些從來沒有機會被人看見的人,被更多人看見了,但也和意義沾不上什么邊吧?她那么普通的一個人,不過是恰好闖進來,拍了那么些片段。多數(shù)時候,她甚至都注意不到時間。山野的時間很漫長,也很寂靜,只要她不去想將來,不去想人的成長,以及眼前的世界,就足夠她使出全部力氣去應(yīng)付。也是在這種狀態(tài)中,她好像才沒那么焦慮。要是吳靜山知道,多少個黑夜里她如何失眠,是不是會擊碎他一廂情愿的想象?要說意義,哪里有什么意義?當她想起過去自己像抓住根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抓住手中的鏡頭,眼睛不由濕潤起來。是的,準確地說,她從中得救了。她在漁川找到了一條路。如果真要說意義,或許這就是。

        不一會兒,胡其和劉明德聞訊趕了過來。仿佛是為了脫身,安慕遙連忙向吳靜山和那位導師介紹起兩位領(lǐng)導,并說,你們談,你們談,我去倒茶,隨即走進了廚房。

        等安慕遙出來斟茶,孟凡翔帶著歡天喜地的孩子從外面的田野走了過來。

        安慕遙不禁一愣,以為孟凡翔會擺出一張臭臉,沒有想到他主動和吳靜山打起了招呼。吳靜山給了孩子幾袋奶酪棒,又喊孟凡翔抽煙。兩個老同學扯了幾句談,見他們的話題都是圍繞著安慕遙,又把煙往耳后夾,說去捉兩只雞,晚上喝酒。孟凡翔提了把菜刀就往河溝里走。望著孟凡翔的背影,吳靜山輕聲對安慕遙說,看你那位現(xiàn)在的樣子,不像一匹狼,倒像是一只兔子。

        安慕遙一笑,兔子也會咬人的。

        吳靜山也一笑,那是被逼急了。

        安慕遙伸出手朝空中揮了揮,若有所思地說,我們都是被生活逼急的兔子。

        吳靜山看見她左手腕上有五六道傷疤,深淺不一,有的已經(jīng)隆起,快和其他地方曬成同樣的小麥色,有一道剛剛結(jié)痂,白慘慘的。吳靜山沉下臉,像是看到了案發(fā)現(xiàn)場,趁別人說起別的事情,又問了她一句,需不需要法律援助?

        安慕遙愣了一下?好像從沒意識到還可以通過這個途徑解決問題。她在想,是不是平日里訴苦太多,別人都以為她被控制,活在某種災(zāi)難性的環(huán)境當中。要說幻覺,也不是沒有,比如某個時刻,吳靜山那么安靜地聽她說話,聽她一個已婚婦女嘮叨家長里短,她就感覺整個世界都彌漫著柔和透明的光線,變得特別溫柔。就像初戀。是啊,開始和孟凡翔談的時候不也是這樣?那么耐得煩,她說什么就是什么,一副百依百順的樣子。從什么時候起,她變得婆婆媽媽,膀背越來越寬,嗓門越來越大?她一直以為吳靜山和她想的一樣,搞了半天,才意識到他只是把她當成一個研究對象。她是他作業(yè)的一部分。他看到了她的悲哀,所以才那么公事公辦。法律援助就能一了百了,把她從沼澤地里拖上岸?

        吳靜山又問了一句,他沒再動手吧?胡其正要說話,劉明德卻突然插進來說,他敢,要是把我們的財神爺打跑了,我就治他。吳靜山也跟著笑,安慕遙卻是一臉嚴肅,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們不會離婚。

        孟凡翔想通了嗎?胡其突然問。

        安慕遙對胡其一笑,他想通了。

        見眾人不解,安慕遙不由解釋道,前天胡書記為我們在城里找到了一家食品加工廠,他們大量收購土雞,只要我們按時按質(zhì)按量供貨,價格也會得到保證。孟凡翔養(yǎng)了這么多年的雞,雖然有過失敗,但也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只要他上心,就一定能夠成功。

        真好。吳靜山情不自禁地豎起了大拇指。

        有一陣子,大家像是把所有的話都講完了,無人吭聲,都扭頭看著不遠處的河水??炝⑶锪?,天氣依舊悶熱,上游不知哪里又下了暴雨,渾濁的河水沖擊著河岸,像是要把擋路的一切全部卷走。楊桂蘭從孟凡翔手中接過兩只殺好的雞走進廚房。孩子在后面跑著,還唱著一首歌:美麗的大自然,是我心中永遠的瑰寶。小孩唱完這句,像是忘了詞,反復重復著。安慕遙說,你們談,我去小賣部買兩瓶酒。眾人這才起身拍了拍褲子,說,不要麻煩,等機會合適,我們再來回訪。

        安慕遙不由抬起頭,在大山之下望著遠處更高的山,頭也不回地朝小賣部走去。

        陳克海自述:1982年生,現(xiàn)居太原。出版有小說集《道德動物》《簡直像春天》《墊腳箱》《單槍匹馬》《烈日下》。曾獲小說選刊獎、趙樹理文學獎、《莽原》文學獎、首屆土家族文學獎、2019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之星、《黃河》文學獎。記得曾寫過一篇小說叫《清白生活迎面撲來》,多年過去,至今仍然喜歡這俗世的生活。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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