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魚
她知道,愛她的人和她愛的人都會永遠在她的心上,只要還記得,那么就是幸福。
1
小鎮(zhèn)的冬天來得很快,賭氣出門的倪懷曼穿著一件薄薄的藍色針織衫,在街頭凍得瑟瑟發(fā)抖。
此次的離家出走只是一時興起,她漫無目的地閑逛,路邊的咖啡廳開著暖洋洋的燈,隔著玻璃她朝里看了一眼,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
陳彧朗正坐在角落,戴著耳機低頭背書。她推門進去,面包的香氣和空調(diào)的暖氣撲面而來,像是置身天堂。
“嗨。”她拍拍他的肩膀,找了個凳子在他身邊坐下,“怎么在這里學習?”
陳彧朗取掉耳機,看見是她,臉上有些笑意:“圖書館太冷了,想不到今天這么冷?!?/p>
“是啊,可能明天就要下雪了?!彼嬷鴥鼋┑哪?,感到身體慢慢熱乎了起來,“在看什么?相對論?”
她有點疑惑,因為她記得物理書上關于相對論的那點科普類常識,是絕不可能會在高考上用到的。
陳彧朗看出了她的想法:“碰巧翻到了這本書,就想著借來看看?!?/p>
倪懷曼對他的好學感到佩服:“那你努力,以后你就是我在科研界的人脈了。”
“好?!标悘室残?,接過她的話茬,“以后你來找我,我罩你。”
不遠處有人開著電腦正在開會,陳彧朗學習起來卻像是四周無人。他有著一副好看的眉眼,遇到問題時會產(chǎn)生一絲煩憂,總是很吸引她的注意。
店內(nèi)燈光太暖,總讓人昏昏欲睡,不一會她就趴著睡著了。閉店打烊時,她被他叫醒:“該回去了?!?/p>
書頁被她壓起了一點皺褶,她有點不好意思,拿手去撫平:“這樣還能還嗎?不能的話我就買下來吧。”
“沒事,我很喜歡這本書,我會買一本新的還回去?!弊叩介T口,兩人都被風吹得打冷顫。
倪懷曼急著和他道別回家,他騎著自行車追上來,將自己的棕色圍巾遞給她:“太晚了,我送送你吧?!?/p>
到了冬天天色暗得慢了,走在外面,天色還是很深很深的藍紫色,陳彧朗推著自行車和她走在路邊,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
“你有想好考什么大學嗎?”倪懷曼問他。
“嗯?!碧崞鸫髮W,他微微仰起頭,“那個大學的物理系很好,我已經(jīng)和一個教授約好高考完就去和他見面聊聊?!?/p>
“你呢?有喜歡的學校嗎?”
倪懷曼搖搖頭,看著他那么高興,她在替他開心的同時心中又有些失落:“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考出這個小地方,走得越遠越好?!?/p>
陳彧朗沉默了一下,沒有再問:“那樣也很好。如果以后離得近,我可以去找你?!?/p>
快走到家門口了,遠遠看見倪杰站在樓下,他朝她跑過來:“你去哪里了?這么冷的天?!?/p>
倪懷曼不想理他,低著頭走上樓,聽見身后陳彧朗說:“叔叔好?!?/p>
“你好。你是?”倪杰是干倉庫的,膀大腰圓,站在那里總是兇巴巴的樣子,有種生人勿進的氣質(zhì),但是陳彧朗站在他面前,并不膽怯,他平靜地盯著倪杰的眼睛:“我是她的同學,倪同學今天去學習了,我可以作證?!?/p>
原來是怕她被罵,察覺到這一點,倪懷曼的嘴角忍不住勾起,倪杰看著兇,其實從不罵她,但是對于陳彧朗的好意,她感到很高興。
在樓梯口,她探頭看著他騎上自行車離開,溫度很低像是要下雪,她在那本書里看見了一個雷擊火車的實驗,和狹義相對論有關,愛因斯坦由此認為同時存在相對性,即在一個參考系中同時發(fā)生的事情在另外一個參考系下卻可能不是同時發(fā)生。
雖然不知道在他的參考系中是什么情況,但是在她心中,他的離開和她的喜歡同時發(fā)生了。
倪杰走上來:“這小伙子是不是就是你們班那個天之驕子?成績第一的那個?”
“嗯?!蹦邞崖捉乐睦锟酀那楦?,一直到回到房間打開燈,她才意識到一個問題。
她忘記了歸還他的圍巾。
2
小鎮(zhèn)坐落于南方,十年難遇大雪。到了百日誓師的那天,天氣晴朗,倪懷曼看著天空走神,心想畢業(yè)后一定要去一個北方的城市,看一場茫茫大雪。
回到家的時候,從廚房端著菜出來的楚書琴正好和她撞了個滿懷,很熱情地招呼她:“懷曼回來啦,快坐,在學校一天了很累吧?!?/p>
“楚姨好?!蹦邞崖α诵?,看了坐在客廳的倪杰一眼,“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這不是想著你高考還有一百天,學習辛苦犒勞犒勞你嘛?!?/p>
倪懷曼覺得辛苦的是他們倆。母親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家庭的重組分明不用她的同意,還非要她的一個答案??墒撬湍呓芟嘁罏槊耸畮啄辏钇D難的時期都熬了過來,要她在這個時候接受一個外人的親近,甚至要替換掉她心中母親的位置,對她來講還是太過困難。
這頓飯她吃得食不知味,急匆匆吃完就道謝回了房間,發(fā)自內(nèi)心的拒絕和明白自己的任性所產(chǎn)生的苦惱交織在她的心頭,倪懷曼嘆了口氣。
這份心情像是一朵烏云,籠罩在她的頭頂,讓她總是像身處陰雨綿綿處。學校廣播里傳來指揮聲,是兩月一次的地震應急疏散演練。這座小鎮(zhèn)處在地震帶的邊緣,偶爾會被波及。
這里就是這樣,沒有雪可看,卻總有大大小小的煩心事。她跟在擁擠的人潮后,慢吞吞往出口走。
突然有人從前面退回來,拉住了她的手,帶她快步朝操場走去。
倪懷曼很驚訝,同時感到臉頰有些發(fā)燙:“陳彧朗?”
他回頭看她,眉眼都是認真:“我們這棟教學樓太老了,要是真的遇到地震,不管震級大小,你一定要拼命跑?!?/p>
倪懷曼想逗他,看他那么嚴肅,只好作罷。大家在空地抱頭蹲下,配上老師煞有其事的指揮,有點無實物表演的滑稽感。她看向陳彧朗,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掏出了單詞本在背單詞了。
好像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他都能看清自己的選擇,從不動搖。
倪懷曼沒忍住,問他:“你考外面的大學,是為了逃離這里嗎?”
“不是?!标悘屎茉尞愃龝@樣想,“正好相反,我希望以后能回來工作。我喜歡這里,我認識的人都在這里,這里是個能讓人感到幸福的地方?!?/p>
她和他,簡直是完全相反的人嘛。倪懷曼看著他,沒有把心里的話說出口。
陳彧朗,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就像太陽?
3
陳彧朗個子高,教室里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每次被叫上講臺講題時,都會跨過她身旁的走廊。藍白色校服,總是帶起一陣皂香。晚上放學,父親會在門口等她,騎車載她回家。因為知道她學習壓力大,大人們也不再逼著她立刻給出回答。
很多年后,她還在懷念那段時光。哪怕最終被災難的陰霾遮住的是一張張疲憊的、沾滿塵土的臉。
成績出來那天,她去取畢業(yè)證,他居然在校門口等她。兩人交換了成績單,陳彧朗很開心:“你這個成績,可以去離我很近的城市了?!?/p>
倪懷曼點點頭,心里很平靜。直到要分開時才輕輕說:“我不走了?!?/p>
陳彧朗有些吃驚,但是他也感到意料之中:“是因為你爸爸?”
“嗯。”
“已經(jīng)決定好了嗎?”
倪懷曼看定他的眼睛:“是?!?/p>
也許這一別將再也不見,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告別的話,也知道她安慰的話已經(jīng)聽得夠多了,因此最后只是說:“照顧好自己?!?/p>
倪懷曼被留在原地,目送他走得越來越遠,大地震對小鎮(zhèn)的影響還未遠去,波浪般的余震從遠及近,將沿路的路牌掀得嘩啦作響,她恍惚間聽見火車從身邊呼嘯而過的聲音。心跳聲轟隆作響,想要劈向她心中的大地。
“陳彧朗?!彼龥_他喊,看他一臉詫異地轉(zhuǎn)過身來,她握緊了拳頭,“你說過你會回來。我會在這里活著等你回來?!?/p>
陳彧朗愣住了,慢慢的她看見他笑了,也許是因為離得太遠,迷迷糊糊的,像是夾雜著一點悲傷,他說:“好,我一定會回來。”
鑰匙打開鎖孔,發(fā)生宿命般的咬合響聲??蛷d電視開著,卻沒有人。倪懷曼關上門:“爸?”
廚房傳來聲音,有人出來了。沒有雙腳落在地面的敲擊聲,取而代之的是連續(xù)的輪子劃過地板的摩擦聲。
倪杰一米八五的個子,此刻坐著卻像個老人,倪懷曼不再需要抬起頭才能看他。地震發(fā)生的時候倪杰正好在工廠里運貨,被倒塌的房梁壓斷了一只腿。
兩人已經(jīng)許久沒有這樣單獨面對面吃飯了。電視關掉后,屋里只剩冷清。是倪杰先開了口:“想去哪個城市就去吧。你的人生還很長,不該困在這里?!?/p>
她搖搖頭:“我想好了,我要留下?!?/p>
陳彧朗離開的那年冬天,天空下了一場很大的雪。父親失去大部分勞動能力后,倪懷曼開始用自己的肩膀扛起生活的重擔,小鎮(zhèn)開始重建,她走出倉庫的大門,在雪地中沉默無言。
她曾將逃離這里視作人生目標,而后決定不再逃避,他走了,可能不再回頭,像只自由的鳥,但是這樣也很好,她為他感到開心。
而她的少女心事,并不重要,他不知曉,那么這世上除了她,誰再也沒什么遺憾。
4
倪懷曼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從臨時搭建的帳篷鉆出來,打著手電筒去看其他人。老人和小孩都在沉睡,什么都沒發(fā)生。
天亮起來的時候,鎮(zhèn)上的人開車回來了,車上下來了幾個年輕人。
為首的是個女孩子,和倪懷曼握手:“你好,我是xx大學的抗震專業(yè)的研究生,我叫劉玉婷,之前在電話里和您溝通過,我們老師明天到這里?!?/p>
她點點頭,笑道:“我們這里很久沒有來過高材生了。”
她給他們介紹了一下周邊的情況,叮囑了安全方面的注意事項,最后和劉玉婷一起搭了幾個帳篷,給他們暫住幾天。這是他們的學業(yè)調(diào)查,聽說他們老師是抗震方面赫赫有名的專家,因為想要第一手資料,所以發(fā)生地震后就立馬趕了過來。
夜里有人開著手機的亮光站在她的帳篷外:“懷曼,我害怕,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她給劉玉婷騰了一半空間,看她一臉驚魂未定,寬慰她:“不用害怕,這里是開闊地帶,樓塌了也壓不到我們?!?/p>
女孩子點點頭,躺在她身邊:“你不害怕嗎?”
“第一次遇到的時候很害怕。”她想起那場足夠改變所有人命運的災難,教室上下左右地搖晃,墻面一塊一塊往下掉,不用將耳朵靠在地面就能聽見地球深處傳來的野獸般的嘶吼。她很緊張,脫離了群體往倉庫趕,陳彧朗追上了她:“你去哪里?”
“我爸在上班,我要去找他?!?/p>
陳彧朗沒有攔她,反而跟她一起跑了起來:“我也去。”
“同我講講你的事情吧?!彼f,“看你的樣子,是第一次來災區(qū)?”
“嗯,我去年才開始跟著趙老師做這個方向。趙老師很厲害,七年前這里發(fā)生大地震的時候他就來過。”
她的心中微微一動:“他和這里有什么關系嗎?”
“他家鄉(xiāng)好像就在附近。那次大地震,他的家鄉(xiāng)也遭到了很大的打擊?!?/p>
她感到一點失落。地震后有很多學者來過這里,但是沒有他。他一定在另外一個地方努力,說不定還在鉆研他的相對論。她能感覺到,他和這里的聯(lián)系越來越稀薄。
劉玉婷沉沉睡去,留她一人在黑暗里徒勞地睜著眼睛。
原來失去是這樣的感覺嗎?
5
“就在這上面了?!?/p>
幾個學生點點頭,剛剛下過雨,路面泥濘,時不時有石頭從腳邊滾落。
無人機在空中形成臨時通信基站,劉玉婷只顧著找信號,察覺到腳下情況的時候已經(jīng)快滑倒了,倪懷曼伸手拉住了她,將她拉了上來。
“太感謝了?!眲⒂矜每粗旅婵帐幨幍臉淞?,心有余悸,手機鈴聲響起,她迅速接起來,開了免提:“老師,你們到了嗎?”
一個男聲在對面響起:“趙老師正在攔車,這邊路況很差,你們現(xiàn)在怎么樣?”
女孩子很高興:“師兄?我們到鐵塔下面了,太滑了,剛剛差點摔倒?!?/p>
“太危險了,不要擅自行動,等我和趙老師到了再說?!?/p>
“好?!?/p>
倪懷曼有點好奇:“還有學生沒到?”
“你說陳師兄啊,他剛和趙老師一起從冰島趕回來,那里有一場學術會議?!碧崞鹉莻€人,劉玉婷滿臉的憧憬,“他是老師最喜歡的博士生了?!?/p>
倪懷曼還想再詳細問問,但是理智阻止了她。如果這么多年他離自己這么近,那他為什么從沒試圖聯(lián)系過自己?她怕自己猜錯。
兩個小時后,人到了。先看見的是伸出車門的修長的腿,因為回來得急,他還穿著鄭重的白襯衫,袖口挽至手肘,短發(fā)打理得干凈修整,露出一雙清澈鋒利的眼睛。他的目光從人們臉上掃過,最后落在了她身上,神情一怔。
七年沒見,長高了不少。她站在他面前,不敢抬頭,感覺心臟快要跳出胸腔。
“倪懷曼?”他難以置信似的,輕輕喊她的名字。
她有點想哭。最終只是別過頭:“先把重要的事做了吧?!?/p>
往鐵塔前進的路上,她和他都很沉默。陳彧朗幾次想追上她,都被她避開了。其實需要數(shù)據(jù)的話,工作人員帶他們上去就行,但是她很熟悉這里,所以才提議跟著過來。
下山的時候,他們被倒下的樹阻斷了去路。倪懷曼帶他們走了另外一條小路,她先過去,然后拉著后面的人一個一個跨越過去,等到陳彧朗的時候,他猶豫了一瞬,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粗糙,掌心被磨出了厚厚的繭,觸碰起來像是樹枝。
辦完正事后,幾個學生坐上了來時的車,陳彧朗伸手擋住了將要關閉的車門:“你不和我們一起回去嗎?”
倪懷曼搖搖頭:“我借別人的車過來的,我得開回去?!?/p>
他長腿一邁,下了車:“那行,我和你一起?!?/p>
車門一關,破舊的空間里只剩彼此了。避無可避,她握著方向盤的手心微微出汗,強迫自己專心開車。
他注視著她強裝鎮(zhèn)靜的臉,輕聲開口:“我回來過好幾次,都沒有找到你?!?/p>
倪懷曼的心很重很重地跳了一下,他說話很直白,他知道她在等他的一個解釋。
倪懷曼有離開過幾次,因為父親迅速惡化的傷口,她不得不帶著他四處尋醫(yī)治療,大概就是那時候,兩人錯過了。陳彧朗有給鎮(zhèn)上的人留消息給她,但是這里除了臨時停留的建造人員,只剩一些老人和小孩,他的信息不知道斷在哪一步了,讓倪懷曼以為他再也杳無音訊。
“想不到還能再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希望你能知道。”
她很快便原諒了他,想要開口:“其實我也……”
“小心!”她的話還沒說出口,他突然大喊一聲,身子別過來,一邊踩下剎車一邊將她護在身后。
一切發(fā)生的太快,像是本能。待她反應過來,隧道前方的山體已經(jīng)破碎,速度快得像是一輛奔馳而過的火車。這是余震引起的塌方,如果撞上去就完了,哪怕是習慣了天災的她此刻也感到一絲僥幸。
因為緊張,陳彧朗還緊緊抱著她,她拍了拍他:“已經(jīng)沒事了。”
他松了口氣,退開來:“抱歉。我太害怕了?!?/p>
人們的恐懼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含義,曾經(jīng)倪懷曼害怕面對家庭重組,劉玉婷害怕地震,而他的害怕似乎有著更多的深意,她慶幸他們都還活著。
他們在黃昏時候分別。陳彧朗說:“叔叔身體還好嗎?我去拜訪一下他吧?!?/p>
“好?!彼c點頭。
太陽漸漸消失不見,空氣的顏色冷卻下來,遠處傳來孩子的哭聲,鼻尖能嗅到炊煙的氣息,陳彧朗蹲下身看著眼前的墓碑,而倪懷曼站在一旁。
兩人靜默無言。
6
在倪懷曼心中,倪杰是個不太稱職的父親。他總是早出晚歸,留她一個人在家,直到很晚才回來,開門聲總是能將她吵醒。她不喜歡他喝酒,但是他總喝。總是喜歡拿胡茬扎她的臉,嚇得她躲得很遠。母親離開后,他們度過了很長一段寂靜的時光。
那之后她回到家,面對空蕩蕩的房間,沒有人的氣息,冷清得像是一座冰窖,她突然就懂得了倪杰一大把年齡了為什么還想要試圖建立新的關系和羈絆。他是她的父親,他們的孤獨原來一脈相承。每當她扛起沉重的箱子,眼前總是會浮現(xiàn)年輕時父親的模樣,那時他也是這樣,用脊柱撐起家人的未來。
震情穩(wěn)定一些之后,陳彧朗一行人又出發(fā)去采集損傷數(shù)據(jù)去了。倪懷曼無事可做,便也跟在后面跑來跑去??粗麄儨y量、記錄,她感到新奇,當初她若是選擇出去讀大學,也許現(xiàn)在和他的共同話題便不會這么少,但是她并不后悔,她的根長在這里,她已經(jīng)在這里擁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陳彧朗搞研究就像讀書時那樣認真,趙老師不在時,他就是主心骨,大家都很聽他的安排。
“不要再走了!”倪懷曼抬起頭,看見站在自己前方不遠處的陳彧朗,對于他突然的嚴肅有些不解:“怎么了?”
“停下!我叫你停下!別再往前走了?!彼穆曇艉茴澏?,幾乎是嘶吼。
她終于停下了,站在那里,有點不知所措。
“這里我經(jīng)常走,不會有危險的?!彼q解道,心想他怎么總是神經(jīng)兮兮的。
“倪懷曼,我知道你做事喜歡靠感覺,但是不要拿你自己的安全開玩笑?!彼麖牧硗庖贿吚@過來,解下自己的安全帽,扣在她的頭上,“聽話,不然我立馬派人把你送回去。”
她不解,他便牽著她從下面過去,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下方的承重柱已經(jīng)倒塌了,整個結(jié)構(gòu)搖搖欲墜。
“必須早點買一架帶屏無人機了,不然人總是走來走去太危險。”他回頭看著她,又認真說道,“你以后一定要離這種不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遠點?!?/p>
她點點頭,心想這就是專業(yè)。他曾說要罩她,現(xiàn)在這樣給她提安全建議,也算一種照料了。
夜幕降臨,他們圍坐在一起,人們都從帳篷走出來,聽他們講大學里有趣的事情。趙老師是老熟人了,鎮(zhèn)上很多人都認識他,有人夸贊他七年前在這里設計修建的新樓非常堅固,在這次地震中屹立不倒,倪懷曼感受到原來人與人之間的相遇和重逢在冥冥之中都受到了緣分的指引。
“我大概猜到你為什么要跟他進修了?!彼齻?cè)身小聲對他說,“趙老師是個很厲害的大好人?!?/p>
陳彧朗笑了:“是啊,我很高興能遇到這樣的好老師?!?/p>
她很想問問他為什么不學物理要學結(jié)構(gòu),但是這個問題并不重要,她知道他無論在哪個方面都會成為很優(yōu)秀的人??粗焓峙牡裘媲帮w舞的蚊蟲,她站起身:“我去拿驅(qū)蚊水。”
“好?!彼矞蕚淦鹕恚拔液湍阋黄鹑??!?/p>
“不用,你就呆在這里吧。”她眼看話題轉(zhuǎn)了一圈,人們的好奇心馬上就該落到他身上了,心里起了點壞心思。他長得那么好看,遇到別人的八卦心會是什么反應呢?
等她興沖沖趕回來時,不知道有人問了什么問題,只聽見所有人都在起哄,劉玉婷的臉很紅,在黑夜中像是燒燙的鐵,她湊到陳彧朗耳邊很小聲地說了什么,引得他滿臉不知所措。
倪懷曼站在原地,世界突然寂靜無聲。這幾天過得太開心了,她忘記了人的見識和話題會隨著自己的經(jīng)歷而改變,他離得是如此遙遠。他過不了多久就會離開這里,再次遠遠地離開她身邊。
得而復失的感覺太痛苦了,她已經(jīng)沒辦法再像之前那樣裝作什么都無所謂。
哄鬧聲中,陳彧朗意識到她許久沒有回來了。他打著手電筒起身,尋遍了小鎮(zhèn)的角落,都沒有找到她。
7
陳彧朗找到倪懷曼的時候,她正呆呆地坐在醫(yī)院門口。
楚書琴的病情惡化了,在醫(yī)院下最后通牒后她趕了過來。她有了短暫的清醒,又因為糖尿病而引發(fā)的并發(fā)癥隨即陷入了無止境的昏迷。
陳彧朗看她面無表情的樣子,感覺自己的心臟也像被攥住一般難以呼吸,他輕輕擁住她:“想哭就哭吧?!?/p>
她想哭,卻沒有眼淚,只是將臉深深埋在他的懷里:“我爸去世之后,我以為我對死亡已經(jīng)麻木了。”
平心而論,楚書琴對他們家算是仁至義盡了。在倪杰受傷后,她曾以為她會離開,但她沒有。她盡心盡力地照顧他,像是認定他會是那個和自己共度余生的人。而在倪杰去世后,她也因為過度操勞病倒了,倪懷曼知道,有些人就像一道傷疤,哪怕消散后也會永遠留在他人的心上。
陳彧朗對趙老師說,他暫時不跟他們一起回學校了。
他們一行人走的那天,陳彧朗替她守著昏迷的楚書琴,好讓她去好好道個別。
她和劉玉婷擁抱,和每個人告別,哪怕只相處了短短半個月,但是對于一切不知何時還能重逢的相遇,都只能保有珍重的心意。
讓她沒想到的是,出發(fā)前,趙老師居然找到了她。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同她講:“彧朗的興趣在物理,但是他當年找到我,說他要跟我,因為他見過很多人為此受到傷害,他想要阻止這些傷痛?!?/p>
“他還和我說,有個姑娘在等他。”他回憶起少年認真的神情,笑了。
倪懷曼愣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老眼昏花了,但是我可以作證,他從未忘記你,他是個執(zhí)著的孩子?!彼p輕拍了拍她的腦袋,“有些事情他不會說,但是我作為旁觀者,卻希望你能懂。”
倪懷曼怔怔地點點頭,臨別時,她深深地朝趙老師鞠躬:“非常感謝您?!?/p>
陳彧朗留下的日子里,他們倆總是守在楚書琴床邊,希冀她能醒來。監(jiān)測儀上的心電圖重復始終,向前像是火車,跳動像是雷電。心臟的每一次跳動都代表著生命的延續(xù),她突然向他問起了那個相對論的實驗。
“愛因斯坦認為同時存在相對性,而牛頓認為同時是絕對的,根本原因是因為他們一個人相信光速不變,一個認為光速可變?!?/p>
倪懷曼聽不懂,但是她很開心地望著滔滔不絕的他,感覺就像是回到很多年前,他在她眼里投射下認真的側(cè)影,而她貪睡,將相對論壓出了痕跡。
夏天過去,天氣很快冷了下來,楚書琴下葬的那天,隨著她一起下葬的還有她和倪杰的結(jié)婚證。倪杰離世后,倪懷曼曾勸過她去吊銷,但是她拒絕了,要將它當作紀念留下。
倪懷曼突然感到釋懷,除開她已經(jīng)擁有的,她再無所求了。
陳彧朗想帶她走,被她拒絕了。
“一切都安然無恙的時候我不明白,但是我爸受傷后我卻接受了她,你知道是為什么嗎?”她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在生死面前,愛和恨都可以放下?!?/p>
連同她的愛,他的牽掛,如果死亡不能將他們分開,那么還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8
陳彧朗離開的那天,她一直送他到火車站,他一步三回頭,有些不像他。
回去的路上,風吹過她的臉頰,但是她并不覺得冷,原來他的圍巾還戴在她的脖子上。這么幾年,棉麻的材質(zhì)已經(jīng)被洗得很舊了, 起了一粒一粒雪一樣的毛球。
她想起楚書琴和她講的最后一句話:“無論如何,我們都希望你能幸福。”
她知道,愛她的人和她愛的人都會永遠在她的心上,只要還記得,那么就是幸福。
聽著火車和鐵軌的撞擊聲,她知道,在不久后的將來,這輛火車會帶回來她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