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收藏作為一種富有魅力的文化活動,在現代社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畫作作為收藏的重要對象,其在市場流通過程中涉及的法律關系錯綜復雜,其中尤以涉及著作權的討論為多?!芭灿谩薄俺u”“侵權”等現象與問題不僅關乎藝術家聲譽、藏家權益,更觸及藝術創(chuàng)新與法律秩序的根基。厘清三者在藝術與法律語境下的本質,是規(guī)范藝術創(chuàng)作、凈化市場環(huán)境的關鍵前提。
藝術領域視角創(chuàng)作觀念下的“挪用”“抄襲”“侵權”
挪用: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的革新與爭議
“挪用”在現代藝術創(chuàng)作語境里,是藝術家打破傳統創(chuàng)作藩籬的大膽嘗試。早期立體主義、達達主義先鋒藝術家,便開啟挪用先河,將現成物品、圖像植入畫作,借此挑戰(zhàn)傳統藝術對“原創(chuàng)性”的固有認知。例如,畢加索(Pablo Ruiz Picasso,1881 - 1973)把報紙碎片拼貼進畫作;勞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1925 -2008)運用廢棄廣告牌、日用品創(chuàng)作,顛覆繪畫材料單一性。再如杜尚(MarcelDuchamp,1887 - 1968)“創(chuàng)作”的《泉》。在此,挪用是對既有文化符號、視覺素材的重新語境化,旨在創(chuàng)造全新藝術語義。
但挪用與抄襲的邊界模糊,當藝術家過度依賴、毫無轉化地照搬經典圖像,問題就會隨之而來。部分當代藝術家直接掃描古典名畫局部,稍作色彩調整就宣稱為個人新作,缺失自身藝術表達,淪為機械搬運,游走在藝術創(chuàng)新與創(chuàng)作惰性邊緣,引發(fā)業(yè)界對其藝術性與道德性的雙重質疑。
抄襲:藝術創(chuàng)新的背離與風格寄生
在傳統繪畫領域,抄襲常表現為臨摹大師作品后,篡改署名,將偽作當作原創(chuàng)售賣;在當代藝術場景,抄襲形式更隱匿,如模仿知名藝術家獨特筆觸技法,復制其標志性色彩搭配。如前所述,在藝術領域,挪用與抄襲的邊界較為模糊。
侵權:藝術生態(tài)的破壞與信任危機
從藝術生態(tài)的視角看,侵權行為的破壞性最為顯著。它不止限于創(chuàng)作失范,更滲透到展覽、收藏、出版全鏈條。美術館展出侵權畫作,誤導觀眾對藝術史脈絡的認知;收藏家高價購得贗品遭受經濟損失,同時也對市場信任崩塌;出版機構未經授權印制畫冊,剝奪藝術家版稅收益,打擊創(chuàng)作積極性。諸多侵權行徑連鎖反應,致使資源錯配,藝術生態(tài)失衡。
著作權角度法律框架中的“ 挪用”“抄襲”“侵權”
從法律角度出發(fā),當我們討論“挪用”“抄襲”“侵權”時,則與藝術領域視角不同。
挪用
縱觀全球,著作權法對“挪用”的態(tài)度微妙而復雜,中國也不例外。合理挪用受“合理使用”條款庇護?!昂侠硎褂谩笔侵敢砸欢ǚ绞绞褂米髌房梢圆唤浿鳈嗳说耐?,也不向其支付報酬?!吨腥A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第二十四條對合理使用的情形做了列舉,例如在藝術評論、學術研究中引用畫作片段,目的在于闡釋觀點、推進知識傳播,只要遵循引用限度,注明出處,不影響被引用作品的正常使用,未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就屬于合理使用,不構成侵權;反之,則不屬于合理使用,可能構成《著作權法》第五十二條“剽竊他人作品”的行為。
抄襲與侵權
中國現行《著作權法》及相關司法解釋中并無對“抄襲”的定義。1990 年版《著作權法》中曾就剽竊、抄襲他人作品的行為予以規(guī)制,屬于“應當根據情況,承擔停止侵害、消除影響、公開賠禮道歉、賠償損失等民事責任,并可以由著作權行政管理部門給予沒收非法所得、罰款等行政處罰”的侵權行為。1999 年1 月15 日,國家版權局版權管理司在《國家版權局版權管理司關于如何認定抄襲行為給××市版權局的答復》(權司〔1999〕第6 號)中曾就“抄襲行為”的認定給予答復:“著作權法所稱抄襲、剽竊,是同一概念,指將他人作品或者作品的片段竊為己有……從抄襲的形式看,有原封不動或者基本原封不動地復制他人作品的行為,也有經改頭換面后將他人受著作權保護的獨創(chuàng)成分竊為己有的行為……對抄襲的認定,也不以是否使用他人作品的全部還是部分、是否得到外界的好評、是否構成抄襲物的主要或者實質部分為轉移?!彪m然1990 年版《著作權法》已失效,但國家版權局版權管理司的這一答復觀點仍可作參考。筆者認為,在著作權語境下,“抄襲”即侵犯他人著作權的行為,尤指侵犯復制權、改編權等著作權權利的行為。
“侵權”是指行為人由于過錯侵害他人的財產或人身,依法應當承擔民事責任的行為。本文討論的侵權僅限于諸如復制權、信息網絡傳播權等著作財產權侵權,以及署名權、修改權、保護作品完整權等著作人身權侵權情形,其含義較“抄襲”略廣。
畫作侵權本質是著作權人合法權益受損。經濟權利方面,侵權使藝術家喪失作品許可使用、銷售分成、版稅獲取機會,尤其在數字時代,網絡侵權傳播迅速,作品商業(yè)價值被非法復制、傳播稀釋;藝術家精神權利同樣堪憂,署名遭篡改,創(chuàng)作尊嚴被踐踏,作品被修改,歪曲原意,傷害其情感寄托與聲譽積累。
司法實踐中,認定“抄襲”,或者說認定構成著作權侵權的核心判定原則為“接觸+ 實質性相似- 合理使用”,即:首先判斷被訴侵權人是否有接觸到權利作品的可能性;其次判斷被訴侵權內容與權利作品在表達方面是否相同或實質性相似;最后排除被訴侵權人合理使用抗辯。法官往往會考量抄襲作品與原作構圖、人物造型、情節(jié)設計等關鍵部分的相似度,結合抄襲者接觸原作渠道便利性,一旦認定二者高度重合,便會認定抄襲成立。
司法實踐
司法實踐中對于畫作“抄襲”的認定也會面臨諸多棘手問題。一是定性困難,藝術創(chuàng)作主觀性強,界定“實質性相似”缺乏絕對量化標準,不同專家對畫作藝術價值、相似程度判斷常存分歧,影響侵權定性;二是取證困難,網絡交易、私人收藏隱匿性高,侵權畫作流轉線索難追蹤,電子證據易篡改、滅失,增加原告舉證難度;三是賠償計算復雜,藝術品價格波動大,受藝術家聲譽、市場趨勢影響顯著,精準核算侵權損失賠償額成為司法裁判難點,常引發(fā)雙方爭議。
定性難這一問題最為突出。近日,某社交平臺博主爆出畫家張興業(yè)未經許可使用其攝影作品,抄襲話題輿論不斷。無獨有偶,今年孫一鈿名為《開場》的畫作與巨型“哈士奇”風箏圖高度相似,亦引發(fā)熱議。關于前述事件是否構成著作權侵權,下面的案件可能會給予答案。
2019 年,比利時藝術家克里斯蒂安·西爾萬(Christian Silvain)將葉永青訴諸北京知識產權法院,認為葉永青作品與其在20世紀80 年代發(fā)表的拼貼風格的作品雷同,侵害其署名權、修改權、保護作品完整權、復制權、展覽權、發(fā)行權等著作權權利。
北京知識產權法院認為,在判斷美術作品侵權的實質性相似時,通常應以普通觀察者的角度,考慮美術作品的視覺形象特征,在構成要素、表現形式、整體視覺效果上對作品所體現的造型表達進行認定和判斷。如果二者在整體上僅存在細微差異,以至于出現普通觀察者除非刻意尋找差異,否則會傾向于忽略這些差異的情形,則可以認定二者構成實質性相似。對于使用他人有獨創(chuàng)性的表達來創(chuàng)作美術作品的行為,是否構成對在先作品的復制或改編,取決于二者之間存在的視覺差異大小以及在后表達是否形成新作品??紤]到美術作品的視覺形象特征,只有從普通觀察者的角度來看,在后表達與在先表達存在足夠大的視覺差異的情況下,在后表達才能獲得著作權保護,否則有可能構成復制行為。該案中,根據“接觸+ 實質性相似- 合理使用”判定規(guī)則,葉永青能夠接觸西爾萬的作品,法院最終認定構成著作權侵權,判決葉永青立即停止涉案侵權行為、刊登致歉聲明并賠償500 萬元。
結語
畫作“挪用”“抄襲”“侵權”的認定錯綜復雜,因此在討論時需從不同維度評判。在藝術領域,需重塑創(chuàng)作觀念,倡導藝術家在挪用中創(chuàng)新、摒棄抄襲,;在著作權保護方面,要完善法律細則,細化挪用界限、統一侵權鑒定標準,借助區(qū)塊鏈等新技術解決取證難題,提高司法效率。在未來,隨著多方協同發(fā)力,藝術創(chuàng)作與著作權保護便能良性共進,讓畫作回歸藝術表達與法律規(guī)范的和諧軌道。
程強,北京大成(上海)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律師、專利代理師
薛曉彤,北京大成(上海)律師事務所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