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起伏的波浪又一次撥動喀拉峻

一把草原的琴弦，從史詩吟誦者的呼吸里

開始更多蔓延，如大雪封山

一個躬身打馕的老者身上

正漸漸響起胡楊林干枯的噼里啪啦

盛夏，沒有人愿意走出喀拉峻

就像沒有人會拒絕篝火前的黑走馬

月亮落在艾克拜爾的氈房上，比沙海

還多的故事從無邊草色裊裊飄升

迎接咸奶茶味的炊煙，捧住一縷梭梭柴

不遠處，天山藏在草根深處的謎底

被三級風刮了個遍，走失的羊羔

和在草海里丟失了年輪的牧童，一樣勇敢

他的歌聲比陽光還耀眼，如綠色的鋒芒

有根根向上的鋒利，刺穿我

早年掛在晾房里的葡萄，流下潮濕

留下甜蜜的腹心，留不下風中的青草香

這一次，羊群的戶籍匆匆轉場

艾克拜爾走了二十多年的羊道，褪了色

喀拉峻寬大的軀體上曲曲折折的一線白

把支離破碎的草原縫補成一個氈房

天圓地方，四周是波紋疾走，跑到遠方

而那無法搬遷的金色胡楊，掏挖卡盆

在細浪間，把眼角縱橫的魚尾紋投向四野

牧羊曲里《瑪納斯》的駿馬，四只踏燕的鐵蹄，有蔥郁的溫柔讓山脊返青

漿果落滿草地，艾克拜爾咀嚼著落日回到羊群

峽谷流動出蜿蜒，一條銀白的光

在碧綠中隱隱作響，疾風

細數(shù)著草莖上的花語，庫爾班

你把繡地上的唐布拉掛在天上

天山雪山緩慢地駛近，又驅車走遠

玉帶河 在書頁間，咬開庫爾班蒼老的手

濕地用純熟的技藝削出一只黑鸛

寂靜深了三分，雨刷刮下流動的金黃

一條魚騎馬出行，一路的幻夢

一路上靈魂都在振響

鎏金的，高山上的雄鷹飛過

奔騰的，巴音布魯克草原上的野馬

熱瓦普 響了，白氈房亮了

庫爾班逐漸喑啞的歌唱，再次飛揚

公路千百次轉過河谷的彎

公路千百次眺望高原的畫廊

又披著一身彈性，把弓箭拉滿

十公里以外的日光，正白茫茫地融

腳下的油門，足夠逼近昆侖山的蔚藍

庫爾班與獨庫公路多次相撞

與雪山、峽谷、河流、濕地、草原

把自己撞成秀麗江山的西北一角

洇染一道斑斕的閃電，把黃昏

大開大合地描畫，烽火搖曳

脈搏里跑過大自然的馬蹄香

那么，請凝望有枝可依的雪松

在《瑪納斯》的孤本里，飼養(yǎng)白云

在澇壩上，打撈根須的游走

篝火的重，輕輕壓下

蒙著幾層沙粒，天地變成大魚缸

純白是魚群，時而躍起，又深潛

觸及我播種在海底的蔥郁

那么，在向日葵地里長出水藻

馬頭琴 流出了海豚的長音

一朵，兩朵，三朵，那么多魚

躲進烽燧，藏于藍得發(fā)白的鱗

那么多生靈，那么多靠近

剪不斷的臍帶，發(fā)癢的喉嚨

我有夢授的顫音，如魚兒起舞

于是，我向天空投去蔚藍

投去神秘的樓蘭荒古，把悠久史詩

引入插敘，從堅硬的鱗片中

挑出脊骨的刺，挑出驚鴻的影

與礁石打好關系，與可可托海猜拳

跟著波德萊爾絲綢學習挑花刺繡

勾描我夢中的英雄瑪納斯

于是，我與一切遠古交談

方言里的云化為一尾魚

向海底游去

牧人是我的阿可耶

阿可耶在草原上咩咩地趕

羊蹄上的羊角紋，把濕地趕進

一朵氈房上盛開的帷幔

胡騰兒踏響雪蓮花，天山在燃燒

阿可耶往風中投擲《納孜碧柯》

阿克塞以外的溫度，如光影持續(xù)移動

節(jié)日巍然屹立，從未間斷

相比于揚鞭，他更喜歡吟唱

比如火神的跳躍，一聲高昂

比如一個啟示，隱喻于花氈

我的阿可耶，騎在馬上

在另一個世界，搭建童年的城堡

舊夢跌落，回憶坍塌

周穆王的騎手，在馬背上悠然

如何喚醒你，我的阿可耶

輕輕地，掀開傍晚時分的門簾

輕輕地，你的回答

我的阿可耶，那你告訴我

如何飼養(yǎng)草原上的云

如何在小攤上挑選最甜的玫瑰香

如何騎上一匹馬，放牧汪洋

你從祖輩血液里繼承的

也終將流到我身上

密密匝匝的皺紋，是山與海

是天山南麓和北麓的牧場

在我額頭上登場

麥粒破殼之際，父親已馱上玉茭赴約

前往隆冬盛宴，他無限接近一地白

他臉上的塵，讓大興安嶺突然拔高

他眉間的溝壑，下筆陡峭

如麥香乍破，如小米閃爍著沉重

壓彎了一株腰

麥芽青青，踏上田埂，踏破饑餓

踏碎父親早年埋在土里的一根肋骨

他雙腿纏裹著風濕，一層又一層

讓這個秋天的風，無限接近肥碩

讓年紀被一個疼字尾隨

濕漉漉的腳印里，一個動詞跌倒了

半個父親深陷于這場浩大又樸素的工程中

整個牧場，無數(shù)聲祈禱從綠里竄出

把另一棵秧苗的鮮活，調亮

深秋種下的糧倉，豐腴了骨子里的精氣神

麥地一響，父親把自己跑成一匹老馬

像無數(shù)閃爍的補丁，時刻

堵截背后那一片藍，沉默的藍

一雙眼睛開始發(fā)來信息

整個背景就不顧后果地去交往

聊天，發(fā)送不可破解的波紋

然后在地球轉到面前時

開始矜持地下一場雨

不再質問對面撲閃的補丁

和那背后隱藏的痛處

總是珍惜每一滴綠水

把土塵捎來的情書念給月

聽，左腦又想著五筆輸入的口訣

右腦支支吾吾，念叨著月亮的模樣

如果等待一顆星，澆灌一場雨

就像喜鵲等待風

我們把這里的歌叫作希望

安知，本名韋莎，壯族，1995年生，新疆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在讀博士研究生。新疆作協(xié)會員，2020年第十三屆中國？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成員，曾獲櫻花詩歌獎、校園“雙十佳”詩歌獎，作品見于《北京文學》《文藝報》《詩刊》《青春》《飛天》《星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