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皓
大概一九八四年吧,我到南京接貨。
先前我干過礦工,后來去北京,往來買賣香煙,中間賺幾塊錢,比不了現(xiàn)在。貨主是本地人,口音很重,互相聽不太懂。我在雞鳴寺門口找了個翻譯,和他拉來扯去,不??硟r,半天才談妥了。
我補了一句:“山西這些年強盜多,可不一定送到?!?/p>
他急了,說:“給你一半訂金,出紕漏,我不是虧大了?”于是決定和我一道送貨。
開到徐州,才聊起來,他一臉憤憤,說:“媳婦和一廣州花頭精跑啦?!币估锶c,到了泰山腳下,黑乎乎一團。他被顛醒了,搖下窗戶,伸出頭看,又回過身,興致勃勃地從懷里掏,掏出錢包,抽出張照片,說:“瞧,丫頭三歲的時候。”照片里,他戴著一副墨鏡,摟著一個女人和一個白胖白胖的女孩,蹲在玉皇頂。
我順嘴問:“女兒跟著你?”
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默默把照片塞回去,說:“肯定得跟我?!边^了一會兒,又盯著我說:“打著官司呢,那家伙仗著有幾個臭錢。”他的眼神,好像我是那廣州佬,弄得我不敢再問了。
第二天傍晚,過了狼牙山,他下車買了盒煙,跳上車,嘴里叼了一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怎么還沒撞見強盜?你是想吞我的貨吧?!蔽抑噶酥笁m土飛揚的山路,說:“還沒進山西呢。”他笑著分了我一根煙。
夜里快十二點的時候,天黑透了,車開進了恒山。山路又彎又陡,車子吃力無比,兩束燈光在前面拉,發(fā)動機轟隆隆響,我們兩人在座位里上下顛個不停。他忍不住罵了一聲:“什么鬼地方!”說著推開門,跳了下去,“我下來走會兒,車子也輕點?!?/p>
我剎住車。載了滿車貨,他的重量算什么,外面又伸手不見五指,別再一跟頭栽下山崖。我搖下窗戶,正要把他喊回來,他自己退回來了。
我說:“快上來,外面冷。”
他舉著兩只手,緩慢地轉了過來。他的額頭抵著一把火槍。我腦子里“轟”的一聲。車廂里的燈泡左右晃動。外面圍著四個男人,戴著面巾,身材魁梧,披著軍大衣,各舉著一把雙管火槍。槍管冒著冷氣,黑洞洞的,木頭槍托還很新。
男人吼了一聲:“值錢家伙往下扔!”
實在不走運,四個壯漢,又舉著火槍,車子也逃不動。我舉起雙手,后背滋滋地冒冷汗,苦笑著說:“扔吧?!彼麧M臉怨氣地盯了我一眼,彎下身,從車里取出書包,打開掏。男人一只手舉著火槍,頂著他的后腦勺,另一只手一把奪過書包,丟在地上,大喝了一聲:“甭磨蹭,快扔!”
萬幸,出發(fā)之前,我用毛巾包住了那沓訂金,壓在了車座下。我一臉為難地摸出零錢,取下胸口的毛主席像章,連著車里的水杯和被子等,一股腦丟了下去。他翻開錢包,把為數不多的幾張鈔票交了出去。
這時,男人掰過他的手,打量著說:“錢包挺漂亮?!彼鋈坏纱罅搜劬Γ|電一樣,縮回手,說:“它不能給你?!蹦腥艘汇叮且宦暽狭颂?,聳著肩,槍頂在他胸口,說:“還藏著錢?”他嚇住了,面無血色,梗著脖子,嘴唇又白又抖,一個字也掉不出來。
我的心咚咚跳,探過身,說:“他沒錢了,里面剩了張照片?!蹦腥诉t疑地看了我一眼,又移回視線,盯著他,突然,身子一晃,一把搶過了錢包。我梗住脖頸,不敢多說。他的耳朵一下血紅,身子嘩啦嘩啦抖。男人正翻錢包,我忽然聽到一聲咆哮,只見他撲了出去,像一支箭,將男人射翻在地。其余三個男人嚇了一跳,下意識向外散,火槍往空中指。
我縮在車里,汗往眼里流,抬不起手,擦不了,身子直下墜,只驚起耳朵,心中隱約等一聲槍響。車外一聲聲狂叫,夾雜著咚咚的鈍響。
我爬過座位,探頭看。人影在地上翻動。三個男人驚惶地互看了一眼,轉身要逃。他上衣已經碎成了布片,騎在男人腰上,露出一只細手臂,執(zhí)火槍,槍托一下又一下,砸在男人的頭上,血撲哧撲哧冒,濺了一地。我怕出人命,想制止,嗓子卻喊不出聲。他忽然停下了手,站起身,提溜著槍托,血滴滴答答掉,地上連成線。他一步一步,走向三個男人。男人們亂叫了幾聲,丟下火槍,逃上山了。
他朝男人們的背影吼了一聲,掄起胳膊,把火槍摔在地上。槍托“咔”的一聲斷了,兩根槍管在地上溜溜亂滾。這時,倒在地上的男人捂著頭,搖搖晃晃,站起了身。男人胸口的衣服被撕開,露出一條長長的刀疤。我打開門,想看清男人的臉,男人早已埋著頭,一瘸一拐跑上了山。
他在車燈前站定。燈光射在臉上,他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幾天后,他滿臉血痂,又興沖沖塞給我?guī)讖堚n票,咧著嘴笑,說:“下回去南京,帶你見我丫頭。”
我沒有收他的錢,也沒有告訴他,我曾在礦里見過那道刀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