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云南大理的蒼山，這些年名氣越來越大。

蒼山視洱海若女兒，“近嫁”壩子東邊，看護在視野中。山水相映，構(gòu)成全國僅有的山水齊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與風景名勝區(qū)一體的勝地，悠久于歷史，遍布于典籍，在影視作品里姹紫嫣紅。

蒼山視大理城若兒子，留置膝下，一半古城，一半下關(guān)，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于一身，山水之間自玉樹臨風，風花雪月秀風華絕代，物華天寶造云南第三大城市。

自然的造就，歷史的垂青，國家領(lǐng)導人賦予的殊榮，讓蒼山成了著名的“青山”，鐘愛它的遠遠不止生活在周圍的百余萬居民，還有熙熙攘攘、源源不斷的觀光客。對此，許多大理人都自豪地說，我們這里沒有淡季、旺季之分，只有旺季。2023年初，電視連續(xù)劇《去有風的地方》播出，再次把蒼洱之間的清朗宜人之風“吹”向世人，大理在劇中猶如“美麗中國”的一處縮影，奪億萬人眼球，一時間旅游業(yè)唯有“火爆”二字可形容。

2023年8月21日，我自昆明坐上動車，喝了兩杯茶，發(fā)了一會呆，似乎須臾，人就站在蒼洱之間，像一滴水，滴入大理城密集人流匯成的“河流”。統(tǒng)計數(shù)字告訴我，僅2023年1月到7月底，大理接待國內(nèi)外游客3888.68萬人次，平均每天18.5萬人次，去年暑期，單日游客隨時達到20多萬人次。

客人云集，與大理人同享綠水青山，多么和諧，多么值得樂在其中啊。

然而，我此行的目的是走訪蒼山保護者，并非旅游也無心流連盛況。我仰望著不知仰望過多少次的蒼山那高大的山體，腳步和心思直奔靜悄悄的城市角落和深山，直奔與城市的喧囂熱鬧無緣的守山人。

妙手回春

2020年春天，古生村大青樹的樹葉逐日枯黃。

2021年夏天，古生村的大青樹復郁郁蔥蔥。

這是怎么回事？有一個人最有發(fā)言權(quán)。

2023年8月21日，汽車在大理古城的街巷，在無處不在的游客縫隙中拐來拐去，終于到達門上懸掛著“大理市林業(yè)有害生物防治檢疫所”牌子的僻靜小院，找到了所長張佐柱。

老百姓口中的“大青樹”，標準的學名叫黃葛樹。2020年春夏之交，古生村干道上那棵種植于明朝的黃葛樹不但不見發(fā)新芽，原本四季常綠的樹葉反而次第變黃，不斷往下掉，整棵樹就像餓急了的人一樣“面黃肌瘦”。看到“心頭肉”變成這個樣子，村里的家家戶戶急了，各級有關(guān)部門也急了。張佐柱臨危受命，蹲在樹下反復研究了幾天，認為古樹的病因是“年事已高”，營養(yǎng)吸收不良。幾經(jīng)商量論證，他大膽地拿起了“手術(shù)刀”。2020年5月26日，兩輛大吊車開赴現(xiàn)場，上面清除枯枝，中間切削樹身陳腐的部位并作防腐處理，還就地面樹根周圍進行了草坪清理和適當?shù)耐临|(zhì)疏松。這個過程被眾多村民目睹、關(guān)注，被張佐柱稱為“一臺開放式的外科手術(shù)”。

當年5月27日開始，救護組用了幾天，集根動力、微量元素、莖根防腐、有機肥等藥物、肥料，對古樹施行了人工吊瓶點滴輸液復壯措施。接下來的日子，張佐柱“吊著一顆心”，隔不了幾天便要到古生村“查房”，觀察大樹的長勢……一年后，在認定自己的治療方案已獲成功之后，他在給上級有關(guān)部門的《關(guān)于灣橋鎮(zhèn)古生村黃葛樹搶救性保護救治復壯實施情況的報告》里寫道：“2021年6月5日對古樹實地監(jiān)測，發(fā)芽率已達30%，10%已抽開新葉；6月15日再次實地監(jiān)測，發(fā)芽率已達99%，95%以上已抽開新葉，復壯效果明顯。”

事后，許多人都朝張佐柱豎起大拇指，說他是藝高人膽大。對此，張佐柱既欣慰也后怕：“說老實話，我那兩輛大吊車當時的確有些嚇人，有人勸我慎重點，我沒聽，你要說百分百的把握，我也沒有，屬于壯著膽子干?！睆堊糁拇竽懖⒎峭秊椋莵碜越?jīng)驗。早在2002年，大理市喜洲鎮(zhèn)榕樹廣場的兩棵古榕樹就遭遇了同樣的“年老體衰”。喜洲是中國名鎮(zhèn)，村村寨寨都有棵大榕樹，是全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傍依。張佐柱的母親就是喜洲人，他童年最大的快樂便是去外婆家玩，在喜洲大榕樹的枝葉間“躲貓貓”。大樹病了，他比誰都焦灼，先后進行了上百次配方實驗，在大理州第一個給古榕打吊針。只是，樹體太大，“點滴”顯效甚微。他又將目光轉(zhuǎn)向大樹根部，清理腐朽部位，施加配比好的藥劑，又選擇在夜里給大樹的葉面噴灑進口藥劑……每棵要六七個人張開雙臂才能圍得過來的大榕樹就那樣慢慢恢復了生機。從那以后，大理壩子凡有衰弱的古樹便少不了張佐柱團隊的把脈問診，在村莊、寺廟、校園、公路邊，一雙“妙手”先后讓一百多棵古樹“回春”。

張佐柱不經(jīng)意成了大理古樹救護的“首席醫(yī)生”，但實際上，他的功績遠不止于此，他更大的用武之地在于蒼山茂密的植被和關(guān)乎民生的經(jīng)濟林木、農(nóng)作物的病蟲害防治。其中，2006年開始的那場蒼山森林有害生物狙擊戰(zhàn)無疑是他職業(yè)生涯最壯麗的一筆。

那年，蒼山的森林前所未有地遭受了一種名為“松縱坑切稍小蠹”的外來生物入侵，2.2萬畝綠樹萎靡不振、命懸一線，如果不及時加以控制、根治，整座山的樹木都有可能被感染。刻不容緩，大理市在各方支援下組建了云南省第一支“林業(yè)有害生物防治專業(yè)隊”，兼任隊長的就是張佐柱。他帶著這支“專業(yè)”卻沒有經(jīng)驗的隊伍，常年奮戰(zhàn)蒼山之中，向森林“問聞望切”，對受災林地采取大面積的生物農(nóng)藥和生物防治，對受災嚴重、病入膏肓的林地進行人工砍刨、局部燒毀根除……各種辦法摸索使用，“大戰(zhàn)”整整進行了6年多。同一件事，漫長的勞作，張佐柱一開始以山里為家，到后來每月上山也不低于三五次。他密切監(jiān)視外來生物的消滅和消亡過程，仔細洞察野生林木的恢復情況，直到蒼山恢復翠綠也不敢大意，階段性的監(jiān)測至今持續(xù)……此事如果不是采訪得知，誰又會想到眼前高大神秘的蒼山曾有此劫難。張佐柱和他的戰(zhàn)友們的功勞無法定量。畢業(yè)于農(nóng)校林業(yè)專業(yè)的他，2014年滿50歲之際，被國家林業(yè)局命名為首批“全國最美森林醫(yī)生”。

大理市林業(yè)有害生物防治檢疫所的院子，就像熱鬧古城里的一個真空瓶子。張佐柱的辦公室，墻上、桌上、文件柜里全是樹的“影子”，最矚目的是密密麻麻的文檔、圖片布滿他的電腦桌面，那是上了年紀，眼神和記憶力有所退化的人使用電腦的一個習慣。是啊，就快要退休了，可張佐柱手里還有數(shù)不清的樹木和課題，讓他覺得時間不夠用、腦子不夠用、精力不夠用。檢疫所的一位同志告訴我，若不是外出去現(xiàn)場，老張每天總是很早上班，天黑還在辦公室倒騰，他眼里只有樹木沒有四季，沒有小院外的紅男綠女。

張佐柱態(tài)度堅決地邀請我與他共進一次晚餐，甚至攬著我的肩膀不讓走，說利用吃飯時間還可以跟我講許多事，說他們這個夾在大理古城的小院子很少有人進來，尤其是做采訪、寫文章的人。我感謝他的一見如故，理解他的口若懸河，知道他的客氣不含半分虛偽。在街頭，大理古城的每一棟老屋都被不斷路過、張望，蒼山洱海間的空氣陽光被盡情吐納夸獎；在室內(nèi)，醫(yī)院開處方的醫(yī)生能被病人和家屬仰視?？蓮堊糁?？他的“病人”只是不會移動、沉默無言的樹木，他的榮耀只是春芽、秋葉、花朵悄然在天地間怒放的芳香，只是默默地堅守。

說聲“以后一定有機會”，我告別了張佐柱，因為大理市太和街道荷花社區(qū)的護林隊長李奇已經(jīng)在下關(guān)城上方村莊盡頭的坡腳等我，他堅守了23年的護林站叫“一點紅”，聽來很浪漫。

“一點紅”很近，離市區(qū)也就6公里的樣子，離李奇荷花村的家不到4公里，然而世界上最遙遠的往往不是空間距離。2000年，村委會決定讓37歲的李奇參加護林隊，他步行上來看了一眼，一點紅護林站果然是“一點紅”，幾間簡易的紅磚房與村莊保持距離，獨自掩在荒草中，再往上就是陡峭的蒼山山體，冷風直來直去吹得人發(fā)慌。李奇沒說什么，但“心里有情緒”，想“干幾天再說”。他背著一套鋪蓋，把自己從家里“趕了出來”，到崗才一天就發(fā)現(xiàn)一個天大的頭疼事：“一點紅”正好是村落與大山的結(jié)合部，遍地枯草，是春節(jié)、清明節(jié)等節(jié)日人流集中之地，也是年輕人集會之所，怕火，而火種難禁。

先說過節(jié)，附近的老百姓不僅有放煙花、鞭炮慶賀的習慣，還保有除夕夜“燒頭香、接頭水”的習俗，具體說就是在大年初一凌晨，許多人都要步行到附近的寶林寺“燒頭香”，然后再到蒼山十八溪之一的陽南溪“背頭水”。夜黑風緊，人流一旦入山，鞭炮聲便此起彼伏，煙火、照明的油燈到處都是……清明節(jié)就更麻煩了，那時國家還沒實行農(nóng)村喪葬改革，附近四五個大村的老人去世以后都要送到這一帶下葬，所以護林站周圍尤其是上方都是墳地，埋的是逝者，上墳的又多半是上了年紀的人，點香燒紙，程序復雜，一絲不茍。事關(guān)民風民俗，阻攔是無用的，只有陪伴、蹲守。所謂護林，防火就成了頭等大事，越是別人歡樂閑暇的時候，李奇他們就要將僅有的人手撒在左右7公里寬的區(qū)域，來回奔走，過年不分白天夜晚，清明節(jié)要巡邏到太陽落山人流散去，還得進入墓林，一一查看香火有沒有熄滅，紙錢有沒有燃盡。

再說年輕人的出沒，那時更是一年四季都有可能、說不上規(guī)律的常態(tài)了。村里的孩子發(fā)生了矛盾，會悄悄約著“上山解決”；外來的游人有心里不痛快或好奇的，也會自行摸上山。那些年幼無知、沒有分寸的人，到山里抽煙喝酒，有時還會集中干樹枝生起一堆火，李奇他們尾隨、勸返，言語稍有不慎就會發(fā)生沖突……就這樣守山一兩年下來，李奇覺得自己“老了10歲”。這時他當了護林隊長，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于是在上級支持下，開始嚴格執(zhí)行轄區(qū)的路口把守，嚴禁帶火種入山。如此沖突就更多了，每一個想入山的人都有可能把你當“敵人”。咬牙堅持了幾年，宣傳起了作用，習慣慢慢成了規(guī)矩，大家都知道不能帶火種進入了。但李奇腦子里那根弦還是無法放松，哪怕后來在一些路段安裝了鐵絲網(wǎng)，在主要路口設置了監(jiān)控，他還是放松不了，“因為我們沒權(quán)利搜身啊，所以有人上來都還得防范監(jiān)督，一點不能馬虎?！?/p>

當時想著“干幾天再說”，李奇不知不覺就干了23年。除了防火，他還做了很多事，包括防治亂砍濫伐的日常巡護、轄區(qū)住戶的反復走訪、老墳主和智障人員的登記造冊、協(xié)助專業(yè)人員進行森林病蟲害防治、帶領(lǐng)護林員在樹木稀疏處種樹等等。他也有一雙“妙手”，10個指頭伸開，張嘴就數(shù)出10個路口，一只手再伸一次，又數(shù)出5個路口，轄區(qū)共有15個路口，每一個都被他牢牢握在手心。也許握得太緊，年年節(jié)假日和寒、暑假旅游高峰，他都是瞪大眼睛24小時在崗，難免就“松”了另一頭——23個除夕，他沒有跟騎摩托10分鐘就能見到的家人團聚過一次。過年的時候，他們簡單的年飯總是在崗位上吃：簡單的年夜飯擺好，過去的對講機、現(xiàn)在的手機視頻打開，3個卡點的弟兄每人抬一杯飲料，大聲祝福，互相鼓勵，半小時吃完，人身一件軍大衣散到野外巡護到天明。

李奇的轄區(qū)23年沒發(fā)生過火災、盜伐，樹林越來越厚，“剛來時上面山跑只兔子都能看見，現(xiàn)在怕是有頭大象路過我也看不見了”，為此他有好幾個獎狀，最牛的是全國綠化委員會頒發(fā)的“全國綠化獎章”。李奇如今已滿60歲，但村委會已下通知，要他繼續(xù)干下去。

這一日，我還約了董燈紅。正準備去見他的時候，一直持續(xù)的小雨突然大了起來。在電話里，董燈紅反對我上山找他，說從壩子里行車到花甸壩要兩三個小時，來回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夠，關(guān)鍵是進山的路況非常差，溝坎多，雨中特別不安全。無奈之下，我試圖電話采訪，他濃重的大理口音在雨聲里斷續(xù)，讓對話不清晰。

董燈紅，大理喜洲人，20世紀90年代懷揣發(fā)財夢，一頭扎進蒼山深處的花甸壩種藥材，結(jié)果人沒富起來，對財富的向往也淡泊了，因為他迷上了蒼山，不想再離開花甸壩，便報名成為蒼山花甸壩管護站的一名護林員，后來還當上了護林隊的隊長。幾十年的深山生活，他除了堅持護林外，還憑著藥材種植的經(jīng)驗，就地培育出龍女花、黃牡丹等當?shù)匕l(fā)現(xiàn)的珍稀植物各上千株并移植到森林之中，這同樣是一雙“妙手”。

董燈紅的座右銘很好記：“除了照片什么也不帶走，除了腳印什么也不留下?！庇芯湓捤麤]說，是別人告訴我的，花甸壩那個地方與世隔絕，除了同事外便沒別的人可以交流，進出一次非常困難，只要能堅守就是莫大的貢獻。

抱團如石榴

2023年8月22日，晴。汽車出了下關(guān)城，越蒼山南坡往西坡的漾濞縣，到達該縣漾江鎮(zhèn)上邑村。之所以選擇這個點采訪，是因為該村離蒼山保護區(qū)紅線距離只有幾公里，涉及林地面積相對較大，蒼山保護工作壓力大。

也許是錯覺，蒼山西坡似乎沒有東坡那么陡峭。從停車處一眼看上去，村莊的果木與蒼山森林不分彼此，讓村里的房子悉數(shù)躲在綠蔭里。上邑村的護林隊長施貴華告訴我，他們早已把村莊當成蒼山的一部分，所以，他當護林員不講條件，“想盡辦法也要堅持”。

施貴華生于1966年，在村里已算是“老倌”，但走起路來依然風風火火。他身上有著質(zhì)樸的幽默，引得我不由順著他的話追問：“護林為什么要想盡辦法才能堅持呢？”他回答：“因為有許多困難要克服?！蓖ㄟ^他的敘述，我倆共同將他的“辦法”總結(jié)為“一波三折上山，眼觀六路巡邏，多管閑事防火”。

“一波三折”當然跟水有關(guān)，指的是每天上山和下山的路。蒼山以溪流多著名，東坡有著名的十八溪，西坡的溪流則多至23條。施貴華每天上山護林，首先要騎上摩托，狂轟油門40多分鐘，然后放下車，再步行一兩個小時才能到轄區(qū)，路途中得涉過兩條溪水，返回的路也一樣。10年前，他剛參加護林隊的時候并不會騎摩托，每天靠雙腳，總計得三四個小時才能到位，費勁不說，時間更耽誤不起。那就湊錢買車、學摩托吧，新手拿到駕照就面臨上山的毛路，油門小了上不去，油門大了會翻車，施貴華不知摔了多少次才像騾子上山一樣找到感覺。而每次摔跤，他不心疼自己，而是更擔心借錢買來的摩托被摔壞，這護林員沒法當下去。他繞不開的兩條水，標準叫法應該是“溪水”，他們都叫“河”，雨季的河水最大時可以沒胸，旱季水深也有好幾十厘米，落差大，水流急，人一進入水就會往上涌。他們過河，每次都要脫得只剩褲衩，將衣服、鞋子和挎包舉過頭頂，冷不用說，水溝里非常滑，要保持“投降”的架勢還得貓腰賠小心，窘迫的樣子因季節(jié)不同而異，一不留神失足，那一天就要過上穿著濕衣服涼透心的“好日子”。

“眼觀六路”比較好理解：他們的轄區(qū)偏大，超過3.3萬畝，單靠兩只腳去走是完不成任務的。特別是早些年，一再嚴管，也總有少數(shù)人眼饞蒼山里質(zhì)地上好的大理石，偷偷摸摸的采伐時有發(fā)生，有的人甚至形成團伙，分別放哨、動手，一有護林人員的蹤跡便瞬間逃之夭夭。施貴華上山，總是懷揣噴漆，盡可能多地在大石頭上噴警示標語。有幾次，他發(fā)現(xiàn)山里除了他的噴漆還有別的標記，知道那是盜采分子準備下手的信號，心中不由火冒三丈，天天上山更早、蹲守更晚，嚇得對方再也不敢露頭。有時候，在巡邏途中，他側(cè)著耳朵聽聽，撒開腿就跑，同事莫名其妙，只好也跟著跑，個別違法采石的人就這樣被他們抓了現(xiàn)行。日子久了，有人托人帶話給他：“管得不要太緊，要擔心你自己……”

對“多管閑事”，施貴華的解釋是，蒼山只有一座，不管是耕地還是林地，不管是不是你的轄區(qū)，發(fā)生火情你都得撲上去。在漾濞，不少老百姓至今還保留燒地耕種的習慣。你管，他說他燒的是自家的地，你不管，難說就要釀成一場大災。很多次遇到這種情況，施貴華就跟對方磨耐心。有的人拗不過他，口頭上答應不再燒。施貴華走了一段路回頭，看見身后又冒起了濃煙。他三步兩步跑回去，滅了地里的火，跟人說：“今天我就留下吧，你點一次我滅一次，陪你到明天都可以?！笔┵F華說，老百姓燒地還好，起碼有人看著，最怕就是野火。2022年5月，云南久不下雨，施貴華接到一個放羊人的來電，說看見山里冒煙，他從家里騎上摩托出發(fā)，一個人到達火場，那里并不是他的轄區(qū)。在用了兩分鐘電話報告后，他便冒著危險撲火，只身將火情控制在了幾百平方米范圍內(nèi)。等增援人員趕到，他們一起撲滅地上的明火，又連夜摸黑清理厚度將近一米的腐葉，直至第二天中午。之后幾天，施貴華義務值班，與幾位同伴日夜輪流蹲守現(xiàn)場，直到火場復燃的可能性為零才回家。

談了工作，施貴華也說了句實話，他覺得護林收入與辛苦的付出不相稱。我一問，他們現(xiàn)在每月核定的報酬是1000元，扣除保險等相關(guān)費用，到手還不到800元，果然低。然而，施貴華同時也跟我明確說：“錢少歸錢少，我就當看護自己的家，只要還能跑，我就會堅持干下去?！闭f著說著，施貴華突然掏出手機，讓我分享他積存的照片。他的“相機”不夠好，但景色好，照片多為大樹杜鵑，有粗壯的單株，有連片的花林，有落紅無邊的草地，都是我沒見過的仙境。我夸他的照片像美酒，他也不謙虛：“實地的景色比照片美百倍，有時走在上面累了，屁股一頓坐坐，看著美景，幾分鐘就不累了，你們城里人要周末才能去公園走走，我可是天天在大花園里上班?！?/p>

施貴華的驕傲，似乎也是另一位護林員李萬寶的滿足。李萬寶是1971年生的人，年紀也不算小了，可他2020年49歲才當上護林員，是好不容易等到了有人年紀大了退出，他主動報名頂替還經(jīng)過了村委會的考察才上崗的。言談中我了解到，李萬寶的女兒今年考上了公務員，兒子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也飛進了家門，是真正的“雙喜臨門”。我問他：“護林占用了你的精力，800元的月收入?yún)s不足以支撐你兒子上大學的開銷，你咋辦呢？”李萬寶說：“看山是件光榮的事，在村里有地位，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我不會放棄。至于兒子的學費，我姑娘說有她呢?！?/p>

原來，爭當護林員已成了這里風氣，他們更看重的是“社會效益”。

上邑村不簡單，作為蒼山西坡的一大門戶，有兩種“花”盛開村內(nèi)外。山上，無邊的林木茂盛，動植物種類繁多，是蒼山之中生物多樣性最突出的片區(qū)之一，單單杜鵑花就有六七種，構(gòu)成了萬畝連片的“脈地大花園”，每年春夏花開季節(jié)，便會有自駕游大軍前來，最多時每天可達四五千人；村間，10個村民小組380戶1438人“開著”漢、彝、白、傈僳、拉祜、壯族等多種“民族之花”……杜鵑引游客，只會增加護林防火的難度；村大民族多，會不會因為文化、習慣而難融洽？這些都是上邑的特殊，上邑的榮耀，上邑的難度，上邑的挑戰(zhàn)。

上邑村歸屬漾江鎮(zhèn)，該鎮(zhèn)副鎮(zhèn)長施文杰特意趕回村里接受采訪。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隨和、淡定，干實事者的樣子。施文杰原來在上邑的家境并不好，母親是一級殘疾，家庭負擔很重，可他的私心從來就很輕。他是村醫(yī)，哪家有病人都少不了他的照料，哪家困難他都會出現(xiàn)；作為“窮人”，他家本可享受“低?！倍词?，甚至將上萬元的危房改造補助也讓了出去。他靠自己的勤奮和聰明，慢慢改變家境，慢慢成了村里日子比較好過的人。2007年，經(jīng)群眾推舉、上級批準，他成了村黨支部書記。就這樣一個人，把多民族的上邑帶成了多次被表彰的先進村，而蒼山保護工作就是他們村最出色的事情。

施文杰給我展示了一份題為“上邑村森林草原防滅火工作管理模式”的文本。我翻了翻，足足有七八千字，考慮周全，邏輯嚴密，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山區(qū)農(nóng)村村委會所為。

大凡“管理模式”往往都是枯燥的，但在此我樂于針對他們的做法概括摘要：

兩個首要——保護蒼山是上邑村的首要，護林防火是保護的首要；

兩層分工——村委會成員及村民小組長有明確分工，每戶村民也有落在責任書上的分工；

兩支隊伍——經(jīng)過嚴格培訓的護林隊伍，和滅火、送水人及送水騾馬隊伍，所有人進入隊伍都要經(jīng)過嚴格考核；

兩手抓——一手不厭其煩地反復宣傳，一手不漏點滴地對入山人員、火種、打獵和采伐工具、“憨、聾、癡、啞、精神病”等5類縱火危險人員各環(huán)節(jié)的管理；

兩種手段——傳統(tǒng)的人力腳力巡護與在入山路口、重點地區(qū)安裝現(xiàn)代化監(jiān)控設施結(jié)合，等等。

據(jù)說，他們的這個模式，每年都要根據(jù)實際情況作修訂，嚴肅如他們村的“憲法”；同時在村級規(guī)章之下，各村民小組也都有更具體的書面“辦法”。有了章法，還剩下“執(zhí)行”，而執(zhí)行的關(guān)鍵，施文杰認為就是“干部帶頭”。他這個人，還沒當支書的時候就習慣了奉獻，威信當然就高，干起事情來沖在前面，管起人來誰都敢得罪。大凡節(jié)假日、防火季節(jié)，施文杰總是與村委會其他成員輪流帶隊巡山，即使不巡山也24小時在村委會值班，遇有突發(fā)事件就出動。支書帶頭，村委會、村民小組長帶頭，村民跟上，蒼山保護的一道堡壘在上邑村筑成。這份經(jīng)驗，已經(jīng)在蒼山西坡得到推廣，施文杰給我的文本，也是他應邀到別的鄉(xiāng)鎮(zhèn)乃至別的縣傳授經(jīng)驗時的“教案”。

不得不說，這樣的全村一千多號人如“石榴籽”抱團守山，讓我充分感受到了國家最低領(lǐng)導機構(gòu)的得力和人人參與所共同生產(chǎn)的力量。也許這就是整座蒼山動植物越來越多、生物多樣性特征越來越突出的秘訣之一吧？

還不得不說，施文杰以一個農(nóng)民、村支書的身份，2022年1月被破格提拔為副鎮(zhèn)長，當上了公務員。他告訴我，上邑村委會像他這樣被提拔到體制內(nèi)的成員還有3位，一位當了縣婦聯(lián)副主席，一位當了鎮(zhèn)黨委委員，還有一位成了縣林草局的事業(yè)編人員；他還告訴我，上邑村委會現(xiàn)在任的4位成員都通過上級的培養(yǎng)，拿到了云南省開放大學的本科文憑，上邑各方面的工作持續(xù)先進。

多么神奇的蒼山西坡，多么厲害的上邑。

之后的行車途中，我和漾濞縣蒼山管理分局的張永珊副局長閑聊，說到基層組織的“戰(zhàn)斗力”和“出人才”，我坦言上邑的見聞讓我大開眼界，領(lǐng)教了一個小小的山區(qū)行政村也可以有無限的作為。在這里，村委會有想法和辦法，護林員有榮譽感和責任心，村民有一致的理解和參與，干部走在村民前面，村民助力干部的倡導和決策，莫說守山護林，萬事都能順理成章。

蒼山與泰山

2023年8月23日，陰，大雨。汽車沿漾濞壩子北行，慢慢進入蒼山西北部的洱源縣境內(nèi)，到達洱源平頭山草澗山管理所時已近中午。我下車一看，一個沒有圍墻的小院，兩棟矮房構(gòu)成一個直角，躲在遮天的密林中，除了雨聲便聽不見別的聲音，看不見村莊，聽不到狗叫。

院子里有幾棵板栗樹，有的板栗已經(jīng)張開帶刺的殼，沒人摘，他們說“人少，吃不贏”。

顯然又是一個工作在這里便是貢獻之所。

所長蘇振國一身藍色的工作服，足足高出我半個頭。他的微信名“五岳獨尊”，仿佛將他山東泰安的老家寫在了臉上。那是他心懷故土、思念泰山的情不自禁吧？一個人離開家鄉(xiāng)30年卻只回去過幾次，思念不滲入骨頭縫里才是怪事。

蘇振國的經(jīng)歷簡單得只需一行字：1975年生，1993年入伍到云南，2006年轉(zhuǎn)業(yè)到洱源縣從事護林工作至今。當然，他的心路就要漫長得多了，東聊西聊，我才慢慢打開他的心門。

當過兵的人許多都會終生保持軍人的思維和行為習慣，蘇振國屬于典型。他服役是在陸軍部隊，先后獲得過二等、三等功一次，還獲得過“優(yōu)秀士兵”“優(yōu)秀班長”等獎章。這樣多的榮譽是每個軍人的夢想，明顯不是輕輕松松就能擁有的。部隊給予了他高度的肯定，也在他身上打下了鐵的烙印。2006年，他做為士官面臨轉(zhuǎn)業(yè)，擺在面前4個單位讓他第一個選，他絲毫沒猶豫就選擇了洱源縣羅坪山林場。當時，選擇的唯一理由是愛人老家在洱源，選擇后即來的忐忑則來自軍人的自覺天性：對林業(yè)一無經(jīng)驗，二無專業(yè)知識，加之聽不懂洱源方言，他非常擔心工作干不好。

帶著如此念頭報到，蘇振國投入的是身心的百分百。他在跋山涉水的同時惡補林業(yè)知識，用1年時間成了行家，用2年時間擔任了副場長，用5年多時間，他擔任了場長。2012年，他調(diào)任平頭山草澗山林業(yè)管理所任所長。他發(fā)現(xiàn)，與故鄉(xiāng)的泰山相比，云南的蒼山因生物物種的豐富而越發(fā)神秘，如果說泰山勝于自古的便捷和淵深的文化，那么蒼山便勝于自古的偏遠和天然。這樣一比，迷戀便成了自然，自覺不自覺，蘇振國把林場當成了哨所，把自己當成了不可須臾分神的哨兵，家庭的概念弱化于不知不覺。殊不知，妻子不干了，撇下他和6歲多的兒子，于2009年決絕而去。憨厚的蘇振國被婚變弄傻眼了，電話里，疼他的母親說：“把娃娃送來泰安讓我們領(lǐng)著吧?！备改甘莵磉^云南的，輾轉(zhuǎn)數(shù)千里來到林場，一見面母親就哭了：“娃呀，咋就選了這樣的地方呢？除了林子還是林子……”當年送、接二老的是姐夫，蘇振國不敢離開；按母親的吩咐要送兒子去老家，蘇振國還是只有去求姐夫來接……

我開玩笑說：“老蘇你也太狠了，這么重要的家事，就不能請個假嗎？”

蘇振國說：“可以請啊，我就是怕路太遠，幾萬畝林子，出點什么事情一下子趕不回來，所以……”

所以，蘇振國一直“狠”。當個“小米渣”所長，旱季要防火，防人火、自然火、雷擊火，心臟掛在腦門上，巴不得多有幾雙眼睛和耳朵；雨季要植樹，森林的空地，結(jié)合海拔、氣候選擇運輸合適的樹種，一處一處、一苗一苗補“瘡疤”；再有閑時，職工的生活、站點的完善……天天總有做不完的事情操不完的心，管不著父母，兒子還丟給父母管。兒子在山東上了小學，特別頑皮，讓老人頭疼不已，一年級熬完，母親讓他接走，依然是姐夫大老遠送來，他把兒子丟進了10多公里外的地方上小學，住校，一兩個星期見一次爸爸……說到這里，他眼睛紅了：“我對不起孩子，你想，他7歲上山東，好不容易適應了那邊的口音，洱源話忘了又回這邊來了，那一去一來，小小的孩子哪里受得了……”老蘇“丟”了妻子，“得罪”了兒子，還“忘記”了父母。2017年父親病危，等他趕回去，老人已駕鶴西去，而那次就是他轉(zhuǎn)業(yè)地方17年來唯獨一次回老家。他的母親，如今70多歲了，一個人在老家生活；他的兒子今年21歲了，一個人在廣東打工。蘇振國說：“我也在想，如今林場的工作理順了，多年沒有火災、事故發(fā)生，我也是時候分點精力，對老母親和孩子好點了……”他這輩子，背對泰山面向蒼山，背對家人面向工作，在生活里似不近人情，在工作上卻永遠是個優(yōu)秀的兵。

話題難免有些沉重，我干脆提出到周圍樹林里走走。小雨猶在綿綿，卻被大樹遮擋，幾乎落不到身上，落葉、松針鋪滿林地，踏上去舒服無比。幾朵青頭菌映入眼簾，我俯身一一撿起。老蘇笑笑：“你們云南的菌子最挑地方，生態(tài)不好它不長。我們站周圍的菌子，半小時就可以拾滿一塑料袋，年年吃不完，這是我們這些守林人最大的欣慰了。”我們接著說起他們站的其他人員：5個正式職工，8個聘用人員，聘用的都是附近村里人，白天上班晚上還可以回家，正式職工卻有4位家都不在附近，在站里都是“單身漢”。說著說著，蘇振國突然站定：“對了，差點忘了講，他們仨都是轉(zhuǎn)業(yè)軍人?！蔽艺f：“原來如此，怪不得你這個站長當?shù)眠@么來勁，原來還是相當于一個優(yōu)秀班長啊?！碧K振國背誦說，副所長張海峰，1999年武警部隊轉(zhuǎn)業(yè)來此；支部書記楊立成，武警部隊轉(zhuǎn)業(yè)來此；女職工楊桂香，“80”后，大學本科畢業(yè)去西藏陸軍服役，2012年轉(zhuǎn)業(yè)來此后又自學拿到研究生文憑。

不巧，他說的3位都不在站里。要不是時間緊，我還真想一一采訪——4位轉(zhuǎn)業(yè)軍人多年悄悄巡邏在同一片深山老林，其中還有一位女將、研究生，這足夠拍一部電影了。

離開老蘇的管理所，汽車下了山又往上爬，開始翻越蒼山。兩個多小時后，我們到達蒼山東北部的洱源壩子。在這里候我的洱源縣蒼山保護分局張春松局長說，要帶我去個“比世外桃源還桃源的地方”，汽車于是又扭頭向山。

洱源縣鄧川鎮(zhèn)舊州村的大營、桂皮兩個自然村得天獨厚，坐落蒼山北坡海拔2400米的山腰，背靠蒼山19峰的最北峰云弄峰。正是莊稼最葳蕤時，家園依稀云下，房舍井然于植物間，果樹的枝頭因負重而彎曲，所有的雜色都被綠色制服，便是張春松說的好地方了。我們下車，桂皮村村民、護林員渠旭首先把我們帶到了他們的老井旁邊。

幾棵大樹像金剛一樣護著一塊綠地，井欄長滿青苔，周圍干凈整潔?！昂纫豢诎?，甜得很，絕對不會拉肚子”，張春松說著，拿井邊的木瓢舀了水遞給我。蒼山的乳汁果然回甜，渠旭說這口井供應全村人一起喝，40多年來，大旱之年都沒見枯過。我說：“天天喝這樣的水，你們有福啊。”張春松說：“他們有福的地方多了，云弄峰盛產(chǎn)松茸等野生菌，就眼下這個季節(jié)，家家戶戶光是拾菌子就能掙兩萬元左右?！?/p>

渠旭出生在20世紀60年代末。在他幼時的印象里，云弄峰本是一座光山，上面布滿各家各戶開墾的膏藥一樣的坡地。然而地種了很多，收成卻很低，雨水不夠的年份常常餓肚子，每當大風刮過，塵土便飛揚在村子上空，地上的草木全都被塵埃包裹。到了雨季，全村人尤其是大人夜里都睡不好覺，擔心下大雨，山體垮塌將村莊掩埋……70年代末，國家號召綠化荒山，大營、桂皮兩村的人如夢初醒，開始意識到環(huán)境惡化便是日子過不好的根源，于是開始在山上自家開墾的荒地里種樹，開始自覺地保護每一棵樹，“就這樣山上又慢慢綠了起來”。渠旭說，他自從離開學校就在山里跑，旱季放牧，看見誰在山里生火他都要管一管，雨季上去撿菌子，見誰提著斧頭進山他都敢去過問。10多年前，他被洱源蒼山保護分局遴選為護林員，每月有了雖然不多但穩(wěn)定的報酬，巡山便成了他“比種地還要緊的事情”。

說到這里，張春松局長插話：“來到這兩個村，我們不用喊破嗓子宣傳保護的事情，村民比我們還懂，他們愛說，靠山吃山要先保護，不然吃不著還會餓死。就拿老渠來說吧，他這個護林員自覺得很，出勤天數(shù)總比我們規(guī)定的多?！睆埓核烧f著，渠旭的妻子也來插話：“出勤出勤，你不曉得他每次巡山都慌得像一瓢水？巴不得抬腳就將自己潑出去，水壺都記不得拿，天天要我專門提醒?！?/p>

離開桂皮村的渠旭家，我們走向旁邊的大營村。張局長說，這個村有位叫魯全生的，1945年出生，1962年當上村長就在社員大會上提出了“不能再砍一棵樹，不然不被餓死也要被渴死”的觀點；接著，老魯立刻要在村里確定一位護林員，可沒人愿意干，老魯就說“你們都不干我干”，一干就是幾十年，還把護林員的紅袖套傳給了大兒子魯衛(wèi)培……我們?nèi)r，魯全生父子都不在家。我算了一下，老魯已是年近八旬的人了，還能去哪里呢？張局長笑著說“怕是上山轉(zhuǎn)悠去了，老同志身體還硬朗著呢?！?/p>

站在兩村通往山下的便道上，見云弄峰羞羞地躲在厚厚的“白紗”中。張春松自豪地跟我說：“我們的轄區(qū)在北坡，按理說陽光相對少、屬‘陰坡’不是？可這邊的動植物卻一點也不遜色，種類、數(shù)量都在逐年增加，偷伐、盜獵基本見不著，都依賴老百姓的保護意識強?！?/p>

蒼山19峰，峰峰都青翠。到了最端頭的云弄峰我才知道青翠的來之不易，沉淀了歲月，澆灌了汗水。

蒼山如烈酒

我從大理市區(qū)出發(fā)，過南坡，走漾濞西坡，越北坡向洱源，第四天又沿著東坡回到大理市區(qū)，繞蒼山四圍轉(zhuǎn)了一圈，采訪卻還剩下一個重要內(nèi)容。

2023年，我曾先后走訪過云南省境內(nèi)的高黎貢山、白馬雪山等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就覺得蒼山與高聳怒江之上、被稱為“人類的雙面書架”的高黎貢山不同，與瀾滄江和金沙江繞膝、凜然不可親近的白馬雪山也不同，這座山與紅塵無縫接壤，離人間煙火咫尺，正如蒼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管理局唐蒼仁副局長所言，蒼山洱海是全中國距離城市最近的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所以在大理，蒼山抬頭可見，讓許多人誤以為觸手可及、容易親近，違規(guī)進入的事件屢禁不止，給當?shù)?、給蒼山保護工作添加了很大的難度。

而在西坡，漾濞分局的張永珊副局長也跟我說過，雖然他們那邊不是旅游干線，但他們搭救私自進入蒼山未開發(fā)區(qū)域遇險的游客已不是一次兩次。2017年夏天，他們接到一個山西游客的求救電話，說自己從西坡翻越山脊過程中迷了路，漾濞分局迅速派人尋找，無奈對方電話里只說了一句：“我在山脊看見大理和洱海，有些激動，以為順著溪水走下去就完事，結(jié)果就成這樣了……我盡量在陽溪附近等你們吧?！睘榱私o手機省電，那位游客打完電話就關(guān)機了，幾名搜救人員只好“盲尋”，用了整整兩天才找到他丟下的雞蛋殼，最終將人找到。2021年5月，一位游客獨自從大理出發(fā)，欲攀登蒼山最高峰馬龍峰，進山不久便迷失，從其他山峰翻過了山脊，怎么也找不到西坡的下山路。他報警后，漾濞分局的人用了4天才在西坡一個叫“三岔河”的地方找到他。讓人又好氣又好笑的是，找到人時，那位游客正不顧溪水寒涼而“凈身”，準備“干凈就義”。問他為什么只身犯險，他說只因“跟驢友打了個賭”……

類似的事情，熱鬧的東坡當然更多。但誰最熟悉情況呢？幾經(jīng)打聽，我于2023年8月24日在蒼山景區(qū)的索道起點站旁邊找到了蒼山旅游開發(fā)公司治安巡防二隊的隊長李雄軍，他最早也是蒼山管理局下屬機構(gòu)的員工，現(xiàn)在的工作職責是巡查巡邏、維護治安、森林防火。多年來，治安案件稀少、防火工作也算平穩(wěn)，游客擅闖遇險的突發(fā)事件卻屢屢發(fā)生，他們似乎成了“專職救援人”。

李雄軍打開電腦，從密密麻麻的救援記錄里挑出一些給我看。

事故一，5名游客。

2020年10月31日，5名登山者私自從蒼山五臺峰登山，在穿越陽溪返回的途中，其中一名男子走散，被困在海拔2500米左右的山谷，另外的3男1女在尋找該男子的過程中也被困在海拔2700米的山谷。11月1日，蒼山保護部門派出的3位搜救人員跋涉大半天，找到失散的男子，將他救回大理。11月2日，5名搜救人員繼續(xù)上山，尋找另外4人無果。11月3日，兩支隊伍共11人再次上山，采取了分工合作的辦法，利用鋼繩等工具牽引，穿越斷崖和激流，剩下4人在被困4天后終于在海拔2800米的地方獲救。

事故二，獨孤“女俠”。

2020年4月5日，山東一女游客孤身爬山，被困山里。下午接到報警，蒼山保護部門迅速聯(lián)合公安部門，派出一行8人的營救隊伍。他們乘坐景區(qū)索道上山，并在行進途中根據(jù)游客描述，推斷出她大概被困的區(qū)域，快馬加鞭馳援。難的是，山頂積雪尚多、荊棘密布，救援者行走的速度怎么也快不起來。眼看天色漸晚，凌厲的北風吹得人無法立足，天空竟然飄起了雪花。如果天黑前找不到人，連上去的隊員都會發(fā)生危險。兩個多小時后，沿途的呼喊終于有了回應，聲音出自一處深溝。救援人員手抓樹枝、茅草和石縫，慢慢從山上往下滑落。聲音越來越近，女游客蜷縮在深谷里，萬幸的是沒有受傷，勉強還能行走，一行人最終趕在天黑之際到達索道站。

事故三，兩名外國友人。

2017年2月27日，多風的大理北風狂吹，兩名旅游到此的德國青年一時興起，一大早出發(fā)，悄悄摸進蒼山，向山頂進發(fā)。在如愿到達積雪的山頂后，他們體力不支，再也找不到下山的路。晚上20：00，他們無計可施才選擇了電話求救。有關(guān)人員一面安撫受困者，囑咐他們尋找相對安全的地方過夜，一面組織力量、制定方案，于28日一早調(diào)集20名消防人員、動用直升機等消防設備前往營救。在確定了被困者位置超過海拔4000米、位于雪峰頂端的情況后，救援隊伍只好放棄用不上的現(xiàn)代工具，改為人工搜救。在冰雪覆蓋的高處，消防官兵不是面對及腰的積雪，就是得攀援近乎筆直的陡坡，稍有不慎便會被冰雪掩埋或粉身碎骨，有的戰(zhàn)士事后坦言：“要不是那場救援，我這輩子也不會經(jīng)歷那樣的兇險?！毕挛鐑牲c多，在經(jīng)歷了長時間的地毯式搜索后，人是找到了，可兩名高大的德國人已經(jīng)奄奄一息，無法正常行走。消防隊伍只好咬著牙，輪流背他們下山……

事故四，逝者。

2010年7月，上海青年任圣杰獨自攀登蒼山導致失聯(lián)、當?shù)厮丫乳L達10多天的新聞曾經(jīng)“霸屏”國內(nèi)的大小媒體半個月之久。根據(jù)李雄軍提供的資料，結(jié)合我在網(wǎng)絡的查詢，事情的經(jīng)過大致是這樣的：2010年7月13日晚，大理110接到任圣杰求救電話；7月14日凌晨，兩個搜救組到達估計位置，搜救無果；7月15日，大理州蒼山保護局、公安、森林等多部門派28人增援，無果；7月16日，增派人數(shù)達115人，無果；7月17日，300多人上山搜尋，無果；7月18日，搜救隊伍中增加了5名民間戶外高手，無果；7月19日，搜救人員接近500人，幾乎已形成地毯式排查，無果；7月20日，無果；7月21日，無果……7月24日，搜救人員在海拔3600多米處找到任圣杰的部分遺物；7月25日，任圣杰的遺體在海拔3500米處被發(fā)現(xiàn)……逝者才25歲，一個夏花般絢爛的生命，他的遇難引來無數(shù)人的痛心和惋惜，引發(fā)了驢友們的震驚和反思。

李雄軍告訴我，違規(guī)進入蒼山未開發(fā)區(qū)域的主要是兩種人：一是有一定準備的挑戰(zhàn)者，二是臨時冒冒失失就往上闖的好奇者。而蒼山山體渾厚，地形復雜，不同海拔對體力、視線、聽力等的影響和消耗是不一樣的，不了解情況的人爬上去，迷路難免，體力不支，一旦被困就很難自救。他向我出示了一組統(tǒng)計數(shù)字：2007年至2019年，12年間，大理蒼山保護局和公安、消防、旅游、林業(yè)等部門乃至熱心群眾共計出動搜救183次，被搜救人數(shù)639人，投入人力計12639人次，其中，他個人參與過的搜救不低于百次……數(shù)字精準到個位，每次搜救的細節(jié)生動得如出虛構(gòu)。我用除法得出，平均每月營救次數(shù)是1.3次，每次人數(shù)超過4.4人、消耗搜救人力87.7人次。

見證了多次兇險的李雄軍希望所有游客引以為戒，不要再任性，以免任圣杰的悲劇重演。我也特別想說，蒼山的草木山川，面對人類有羔羊之靜也有陳釀之烈，保持距離仰望它，就是對它、對我們自己的最好保護——抑或也是對守山人最好的尊重吧？

護林員、保護機構(gòu)的工作人員、動植物科研人員、景區(qū)安全的保衛(wèi)者、社會各界致力環(huán)境保護的志愿者……所有清苦的守山者，他們每個人仿佛扎根深林的一棵樹、拔節(jié)崖縫的一株草，固化著青山發(fā)散的每一縷清新，必須被每個享受青山溫柔的人所尊重。

護山即護人

2023年8月15日，我們迎來了首個“中國生態(tài)日”。

偉大的設計，其重要意義在此勿用贅述，正如一些媒體所言，這是“美麗中國”建設“具有鮮明辨識度”的重要舉措，體現(xiàn)了“首創(chuàng)行、標志性、獨特性”。

在媒體鋪天蓋地的解讀和宣傳之下，我個人的體會是，“生態(tài)日”的設立再次強調(diào)了蒼山這樣的“青山”的價值，也讓眾多的環(huán)境保護工作者自豪地擁有了自己的節(jié)日。

中國是世界上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大國之一，云南是中國物種最豐富的省份，是全球知名的“動植物王國”和“世界花園”。

翻開資料，地球的年齡大約是46億年，那其中浩渺的遠期于我們已是莫測。可知的只是，距今約8000萬年開始、持續(xù)了7700萬年左右的“喜馬拉雅造山運動”造就了地球今天的基本模樣，而今天的中國云南正是那場持續(xù)約7700萬年的巖漿大戲的“近水樓臺”。

在那場地球歐亞板塊和印度板塊你推我擠的天翻地覆之下，云南的地形地貌、氣候物種，所有的密碼被一次性設置。喜馬拉雅造山運動首先在云南西北部布局了一系列南北走向的大山和相同走向的金沙江、瀾滄江、怒江等大河，在地球村造就了別無二處的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幾乎平行并流170余公里的“三江并流”奇觀。以此區(qū)域為典型，云南以全國總面積4.1%的國土面積，在全國各省市區(qū)絕無僅有地分布7大氣候類型，生態(tài)系統(tǒng)類型之多堪稱世界的縮影，物種數(shù)量是中國各省份之冠。在生態(tài)環(huán)境已被全人類認定為生存條件之首的今日，無論是生物多樣性的豐富度還是生態(tài)文明建設中的高度，云南皆已非云南的云南，而是中國的云南、世界的云南。

同樣，蒼山地處大橫斷東端、“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遺產(chǎn)的外圍，仿佛青藏高原和云貴高原兩大階梯間的一座不可多得的生物寶庫，區(qū)位特殊，宛若天成，蒼山已不是大理的蒼山、云南的蒼山，而是中國的蒼山、世界的蒼山。多年來，蒼山鄰城市而不減麗質(zhì)，好比一個蓋世的天才除了基因還依賴著培養(yǎng)，一位傾城的美人除了遺傳還享受持續(xù)呵護，蒼山保護一線的守山人功不可沒。

環(huán)保行為古已有之。公元前，五帝時代，舜帝曾設9官，其一為“虞官”，據(jù)說主要職責便是統(tǒng)籌保護山林，因此有學者稱之為中國最早的“林業(yè)部長”；又據(jù)《逸周年》載，夏禹時代曾有“禁三月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長”之令，應是最早由有識官員制定的環(huán)保措施。

而唐貞元年間，長安城到東都洛陽一路驛道，兩邊疏疏密密站著隋朝栽下的幾萬棵大槐樹。有陜西渭南縣的縣尉張造，鑒于朝廷已采納某些目光短淺官員的建議，欲砍伐古槐樹造車而不惜提著腦袋阻止，陳詞曰：“若欲造車，豈無良木？恭惟此樹，其來久遠。東西列植，南北成行，輝映秦中，光臨關(guān)外。不惟用資行者，抑亦曾蔭學徒。拔本塞源，雖有一時之利；根深蒂固，須存百代之規(guī)。況神堯入關(guān)，先駐此樹，玄宗幸岳，見立豐碑。山川宛然，原野未改。且召伯所憩，尚自保全，先皇舊游，寧宜翦伐。思人愛樹，《詩》有薄言。運斧操斤，情所未忍……”相傳，張造當時在縣令空缺的情況下正以縣尉之職“主持”全縣工作。他冒著極大風險頂撞上司、干預朝廷決策是極端不利己的作為，且所言“思人愛樹”已頗具我們今天的思想境界了。他的上書幸得被唐德宗李適采納，古槐樹被保全。小小的芝麻官，堪稱中國最早的環(huán)保斗士。

有章法成體系的自然保護當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才有的歷史。從20世紀50年代末出現(xiàn)“護林員”一詞開始，我國投身環(huán)保的人數(shù)一直呈不斷增加的態(tài)勢。從1965開始，我國不斷建立的自然保護區(qū)更是一刻離不開人力巡護。以1983年成立“保護所”、以滇金絲猴保護為主要目的的白馬雪山為例，沒有幾代守山人近乎拼命的挺身付出，恐怕滇金絲猴這個珍稀物種早已滅絕。

極其有意思的是，滇金絲猴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數(shù)量稀少、蹤跡難覓的絕境，恰好跟遠古最低谷時的人類相當……這絕非聳人聽聞。據(jù)央視新聞報道，有中國科學院上海研究機構(gòu)和華東師大科研機構(gòu)主導的國際研究團隊，在國際學術(shù)期刊《科學》發(fā)表了一項令人乍舌的研究結(jié)論：在冰河期漫長的更新世，地球環(huán)境惡劣，遭遇酷寒并且持續(xù)了11.7萬年，原始人類人口數(shù)量持續(xù)大幅度減少，瀕臨滅絕，今天推算回去，在距今93萬年前，地球村的人一度只剩下1280人，少于現(xiàn)有的大熊貓數(shù)量。這一研究成果得到了國際社會的認同。英國人類進化學者克里斯·斯特林格據(jù)此驚呼：“人類發(fā)展的早期是多么的脆弱，我們在進化之路上差點被抹除?！?/p>

人類在那樣的極端下幸存下來，也許真是天意，包含僥幸，也許依賴了萬般物種中獨有的高智商。而與人類相互依存的諸多物種就沒這樣的依賴了，它們最大的不幸恰恰是來自高智商人類的威脅……故事最終演繹為，覺醒的人類為了保護自己而保護其他物種，自己同自己作斗爭?；氐缴n山保護工作，守山人防盜伐、防盜獵、防火、防病蟲害、防瀕危物種滅絕、防游客擅闖遇險，歸根結(jié)底都是防“人”，為人間更美好而與不法、不規(guī)的少數(shù)人“斗爭”，派生出了李奇20多年面向樹林的除夕夜、施貴華嚴防死守的不眨眼、蘇振國不敢離開須臾而愧對家人的“冷酷無情”、張佐柱傷神勞體的不盡奔走、李雄軍早晨不知下午誰會在深山求救的無奈。如此等等，也令我某日在林中冒出一些短句在心里：

誰的青春不是

掀開泥土的草芽

尖如鳥嘴

短如兔尾

誰的生命不是

遁入林中的細雨

遇水而炫

入地無跡……

在人間

有人忙于喊叫

有人以肺腑和嘴

啞然貼緊大地

守山人的常態(tài)隱秘不為常人所知：山大人微，持續(xù)艱辛，伴隨危險。世界自然基金會2018年在亞洲和中非展開的一項針對巡護員的調(diào)查顯示，調(diào)查對象每7人就有1人在工作中受過傷，比例高達14%……于大理州蒼山洱海管護局管護蒼山的工作人員而言，我了解到的數(shù)字是蒼山保護局現(xiàn)有在職職工230人，體制外護林員95人。加起來也就300多人，即使全部撒入蒼山，也僅如區(qū)區(qū)極少的螞蟻游走上百層的高樓大廈，數(shù)量微乎其微，且屬“高危作業(yè)”……因此要說，環(huán)境保護光靠環(huán)保工作者、護林員、科研人等還遠遠不夠，應由全社會共識共行。

什么時候，“保護區(qū)”能因人類素質(zhì)的全面、徹底提高而不用再保護？我相信那時，守山人縱然失業(yè)也會歡呼雀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