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戰(zhàn)國時期諸侯國合縱連橫、激烈競爭的歷史大背景下,孟子站在儒家立場,對君主為何要重視用人,以及怎樣用人等問題所作的理論闡釋,是其王道仁政思想的有機組成部分。孟子對君主用人之道的論述雖然不多,但在以下兩個方面仍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意義。
一、“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
先秦諸子普遍重視君主用人問題,選賢任能是君主的重要職責,這是先秦諸子國家治理思想的重要共識,孟子也不例外。孟子提出“不信仁賢,則國空虛”(《孟子·盡心下》,按:以下引用《孟子》僅出篇名),“不用賢則亡”(《告子下》),“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告子下》)等觀點;孟子在和弟子公孫丑探討“以齊王,由反手”時,強調(diào)暴君紂王不速亡,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等賢人的“相與輔相”(《公孫丑上》)。孟子把信用賢能,以及君主有無“法家拂士”輔佐、支撐,看作政權(quán)穩(wěn)固、國家興亡的關(guān)鍵因素之一,以凸顯君主用人在國家治理中的重要性。不僅如此,孟子把尊賢使能的用人問題,看作君主施行王道仁政的重要組成部分。孟子在與齊宣王對話時強調(diào),齊國實現(xiàn)“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唯一正確的途徑是“發(fā)政施仁”,其中第一條就是要做到“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梁惠王上》)。也就是說,君主“發(fā)政施仁”一個重要的目標就是要想辦法把“天下仕者”吸引到自己的朝堂,這是“王天下”的必要條件之一。孟子還認為,在諸侯爭霸過程中要實現(xiàn)“王天下”,就要強內(nèi)政,實行包括以“尊賢使能,俊杰在位”為首的五項政策。在孟子看來,實行五項政策,就能吸引并獲得天下的士人、商人、旅客、農(nóng)民的支持,就能“無敵于天下”(《公孫丑上》)?!白鹳t使能,俊杰在位”意味著國家政治生態(tài)良好,毫無疑問屬于用人問題。只有政治生態(tài)良好,“則天下之士,皆悅而愿立于其朝矣”,才能吸引天下的士人為國家治理效勞??梢哉f,“尊賢使能,俊杰在位”是君主治國實現(xiàn)“無敵于天下”最重要的重要條件和途徑。
最為突出的是,孟子認為用人是君主“仁心”得以推廣的重要途徑。孟子的王道仁政思想以性善論為根據(jù),突出君主仁德在國家治理中的重要性。孟子說:“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離婁上》)孟子還強調(diào)“以德行仁者王”(《公孫丑上》),“惟仁者宜在高位”(《離婁上》),“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盡心下》),“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公孫丑上》)。在一定程度上說,王道仁政的實質(zhì),是君主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是君主將本有的“善端”不斷向外擴充的過程。然而,在孟子看來,為政者僅憑借自身力量要實現(xiàn)“每人而悅之”(《離婁下》)是不切實際的。孟子說:“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閑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保ā豆珜O丑上》)君主要榮而不辱,就要“仁”,具體而言:一是“貴德而尊士”,二是“明其政刑”?!百F德而尊士”就屬于用人問題。在孟子看來,對君主而言,“貴德而尊士”就是“仁”;或者說,君主要做到“仁”,一個重要的途徑就是“貴德而尊士”。孟子還說:“知者無不知也,當務(wù)之為急。仁者無不愛也,急親賢之為務(wù)。堯、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務(wù)也。堯、舜之仁不遍愛人,急親賢也?!保ā侗M心上》)仁者雖“無不愛”,但即使像堯舜那樣的圣王也不可能直接做到遍愛萬物。在孟子看來,“親賢”則是做到“無不愛”的當務(wù)之急。可見,從孟子的思想體系來看,君主要擴充仁心,一個重要的途徑就是“貴德而尊士”“親賢”。在《孟子》“滕文公上”篇第4章,孟子在駁斥陳相“賢者與民并耕而食”的觀點時更是明確提出“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滕文公上》)這一非常重要的觀點。在孟子看來,對統(tǒng)領(lǐng)天下的圣王來說,以公心認真謀劃天下之事,最重要的是“為天下得人”,而不在于他是否“與民并耕而食”?!盀樘煜碌萌恕本褪恰叭省?。從孟子對王道仁政的論述來看,君主實行仁政,除了具備仁德,實行他所倡導的井田制、助貢等一系列經(jīng)濟、政治制度和政策外,最為重要的就是“得人”,即選賢任能。也就說,君主要實現(xiàn)“仁覆天下”,一個重要的途徑就是通過“得人”,君主通過“得人”才能突破自身有限性。把用人看作君主“仁心”得以推廣的重要途徑,從而凸顯了君主用人的極端重要性,這是孟子用人思想非常突出的一個方面。
二、“以德服人”
戰(zhàn)國時期,隨著官僚制度的逐步建立,君主依靠宗法血緣維系君臣關(guān)系的可能性越來越小,怎樣讓臣下盡心盡力、服從自己,贏得臣下的忠誠,成為君主治國亟待解決的問題。孟子說:“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保ā峨x婁上》)“下有法守”是國家得以存續(xù)的重要條件。強調(diào)“下有法守”,意味著君主管好臣,就要有相應(yīng)的法度,這就肯定了君主以“法”管臣的必要性,肯定了通過刑罰或獎賞等強制手段或物質(zhì)力量約束臣下并使之服從的作用。在“告子下”第7章對天子“巡守”的論述中,孟子對天子根據(jù)諸侯治理好壞運用賞罰,乃至武力征討的肯定,從一個方面印證了這一點。也就是說,在如何使人、服人方面,孟子表現(xiàn)出與先秦其他學派相通的一面。但是,特別突出的是,孟子進一步發(fā)揚了孔子“為政以德”(《論語·為政》)、“君使臣以禮”(《論語·八佾》),以及《中庸》“取人以身”等思想傳統(tǒng),強調(diào)以德服人,與當時法家否定“德化”,而主張通過明法,依靠刑罰獎賞,以“威逼利誘”的方式使臣民服從的觀念形成了強烈反差。
孟子之所以強調(diào)“以德服人”,在一定程度上是基于其對社會關(guān)系的特定認識。孟子說:“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保ā峨x婁上》)這雖是孟子針對諸侯國之間關(guān)系所發(fā)的議論,但“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論述無疑包含著對人與人關(guān)系的理解。孟子在闡釋這段話時,雖肯定在天下無道的情況下國家生存遵循“力”原則的必要性;但在孟子看來,以德服人,是天下有道的表現(xiàn);以力服人,是天下無道的表現(xiàn)??梢哉f,在孟子的觀念中,大德役小德,大賢役小賢,才是正當?shù)?;相反,以力役人是不正當?shù)?。孟子還說:“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公孫丑上》)孟子這里講“以德服人”,主要是針對當時的天下形勢,談的是“王天下”的道理,即真正要王天下,不能靠武力,而是要靠“以德行仁”。但其在此章引用孔子故事,顯示出“以德服人”是處理人與人關(guān)系的一個重要準則。從用人之道方面講,這就意味著君主要讓臣下真心服從,就要靠“德”,就要“以德行仁”。這與當時法家強調(diào)以“勢”服人截然不同。同時,孟子堅信,在人與人相處的過程中,“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離婁下》)。這是孟子對人際關(guān)系的一個基本認識。君臣關(guān)系作為人際關(guān)系的一種,孟子特別強調(diào)君臣在道德關(guān)系上的相互性。孟子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保ā峨x婁下》)據(jù)此,君主要想贏得臣下之愛、敬,就要不斷增強自身的德行修養(yǎng);假如臣下對君主不夠愛、敬,君主不應(yīng)責怪臣下,而首先應(yīng)“反求諸己”。正如孟子所說:“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保ā峨x婁上》)孟子還說:“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保ā峨x婁上》)若從君主用人之道的角度理解,要贏得臣的支持、尊重、忠誠,君主就要努力“至誠”,依靠自身之“至誠”,才能打動人,贏得人心。可以說,孟子對道德在維系人與人關(guān)系方面的重視與論述,是其在君主用人方面強調(diào)“以德服人”的重要理論支撐。
君主以德服人,最基本的是要“居仁由義”,成為“孝悌”的表率。孟子基于“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離婁上》)的基本認識,特別注重君主自身道德修養(yǎng)在齊家治國平天下過程中的作用。孟子說“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離婁上》),“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盡心上》,還說“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告子下》),“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離婁上》)??梢哉f,在主張為君、為臣“二者皆法堯舜”(《離婁上》)的孟子看來,“仁義”是君德的本質(zhì),“孝悌”是君德的內(nèi)核,這是君主以德服人的根本所在。
在此基礎(chǔ)上,君主以德服人,就要充分發(fā)揮自身的表率作用。孟子認為在君臣關(guān)系中,君對臣起著主導作用。孟子說:“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保ā峨x婁上》)從君臣關(guān)系的角度來說,這就意味著,臣的行為取決于君主的自身作為。君主要充分發(fā)揮對臣行為的引導作用,就要為臣下作出某方面“正”的表率。比如,滕文公父喪,聽從孟子建議“定三年制喪”,然而滕國“父兄百官皆不欲”,并提出反對意見。對此孟子說:“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風必偃?!窃谑雷印!保ā峨墓稀罚┯纱丝梢?,一項政策、措施是否能得到臣下的贊同、落實,關(guān)鍵要看君主自己是否有決心,能否作出表率。在孟子看來,君主通過自身作出表率,臣下就會影從,就能實現(xiàn)君對臣的領(lǐng)導。孟子還說:“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盡心下》)這就涉及如何“使人”的問題,在孟子看來,要讓臣聽從使喚,君主就要遵循使人之道,要不然即使是妻子也不聽使喚;要讓臣“行道”,君主自己先要“行道”,作出以身“行道”的表率。這也意味著,要讓臣的行為合乎道德,要讓臣的行為忠于君主,君主自身就要成為道德上的表率。
同時,君主以德服人,就要以“恭儉禮下”的態(tài)度對待賢德之士。滕文公問為國,孟子提出“賢君必恭儉禮下”(《滕文公上》)?!肮€禮下”是為君之道的一部分?!肮€禮下”以“尊賢”,不僅是“以德服人”的表現(xiàn),也是“以德服人”的重要途徑。何謂“恭儉”?孟子說:“恭者不侮人,儉者不奪人?!保ā峨x婁上》)“恭”是恭敬,強調(diào)君主在態(tài)度、作風上對士的尊重;“儉”是克制,強調(diào)君主要克制自我智能,避免“舍女所學而從我”(《梁惠王下》)的沖動,虛心尊重士的學識。何謂“禮下”?孟子說:“諫行言聽,膏澤下于民;有故而去,則君使人導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此之謂三有禮焉。”(《離婁下》)除此之外,孟子在不同場合還講到“見賢人”之禮、“養(yǎng)君子”之禮等,這些均是對“禮下”的具體說明。孟子甚至還說“將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公孫丑下》),認為君主要像湯對伊尹、桓公對管仲那樣,把對賢德之士當作老師,虛心求教。孟子對“恭儉禮下”的論述,闡釋了“貴德而尊士”的具體做法,向世人呈現(xiàn)了君主“以德服人”應(yīng)有的樣子。應(yīng)該說,在當時君臣等級分明的背景下,孟子對“恭儉禮下”的強調(diào),突出了對賢德之士的人格尊重,這在先秦諸子當中是非常凸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