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然然
只見商戶們沿河擺滿了一溜兒書攤,有的是改裝過的類似于早餐餐車的“書車”,有的是干脆在原地把法國政府給安置的綠色撐蓋支起來,這樣就起到小范圍遮風(fēng)擋雨的作用了,于是也便形成了一個簡易書攤。
曾經(jīng)在法國留學(xué)期間,喜歡閱讀和探索的我沒少去當(dāng)?shù)氐呐f書攤逛游。索恩河的舊書攤是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所有的人和事也都是我真實經(jīng)歷的。我當(dāng)年的個人經(jīng)歷和這些年的復(fù)盤思考,也讓我對以法國為代表的西歐舊書攤的經(jīng)濟和文化生態(tài)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這個書籍二手市場還是一位法國朋友推薦給我的,原因是我去他家做客時看到了他書柜里的藏書。在我們好奇的目光中,他很自豪地介紹起他的藏書,其中有一本竟是1750年的書!那本書叫《自然歷史》(Histoire Nature),里面繪制的世界地圖有較大偏差,尤其是亞洲部分:日本沒有了,韓國跑到了北京的正北面,東南亞的那些島嶼的輪廓就更是慘不忍睹……當(dāng)然,我們也不能強求一個清朝時期的西歐人對世界有像今天的人一樣的了解。以當(dāng)時的測繪技術(shù)和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進度來看,能繪制出這樣的地圖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至少在歐洲范圍內(nèi),地圖是相對準確的,與現(xiàn)代世界地圖的歐洲部分相差不大。捧著這個歷經(jīng)近300年而不朽,比我太太太爺爺歲數(shù)還大的寶貝,我問他這本書是不是他的傳家之寶。他說不是,是他幾年前在索恩河邊上的舊書攤上買的。
于是,得到了“情報”的我就出現(xiàn)在了那天做客之后索恩河書攤的第一個擺攤?cè)铡K鞫骱游衣愤^過很多回,但我從不知道,在特定時間的河邊還會有書攤。只見商戶們沿河擺滿了一溜兒書攤,有的是改裝過的類似于早餐餐車的“書車”,有的是干脆在原地把法國政府給安置的綠色撐蓋支起來,這樣就起到小范圍遮風(fēng)擋雨的作用了,于是也便形成了一個簡易書攤。“書車”和簡易書攤前面的地上還擺滿了一排排的紙箱,每個紙箱里都裝了50 到100本書,幾乎所有書都是法文書,每本只露出書脊??吹侥谋竞?,需要把書從一眾塞得緊緊的書中抽出來,翻開第一頁,看書攤主人在上面用鉛筆寫的價格。一般“書車”里的書會貴一些,在露天紙箱里的書是一歐到五歐不等。在“書車”里我還真打聽到了有幾百年前的書,但一來不清楚具體是什么方面的珍本又不可隨意翻閱,二來折合人民幣都得500 塊以上,而且很多書都有缺頁或者有的頁存在支離破碎往下掉紙渣的現(xiàn)象,就覺得也沒有非得要買一本幾百年的“古書”的必要了。
書攤的主人多是一些法國老頭兒。他們有的穿長大衣著皮鞋;有的把玩著煙斗看著書,似乎不太在意那些路過的行人是否在他的書攤駐足;有的一看胡子頭發(fā)就是精心打理過的,下巴上的白胡子都長到可以扎成辮子了……他們把自己打扮成極富古典氣質(zhì)的文化人的樣子。但搭起訕后,發(fā)現(xiàn)他們中也只是迫于生計討生活的人居多,文化素養(yǎng)不見得有多高,畢竟真正的知名大學(xué)教授和學(xué)者不會到這里來擺攤。有個攤主和我聊起中國,我說我是北方人。他立馬說他早就知道我是北方人,因為我說話比一個他認識的中國南方姑娘更低沉。中國北方人說話聲音更低,也不知道他是通過多少案例就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也許他隱約觀察到了中國不同地域的人的溫柔和陽剛氣質(zhì)的差別吧。我笑了笑,付了錢,覺得這老頭自來熟,還挺能侃,倒適合做生意人。
離開了老頭兒的攤位,我沿著河一邊走一邊看。在成千上萬的書里挑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一本都抽出來看再塞回去也很麻煩,而且有時書的擁擠程度導(dǎo)致抽出來就不一定塞得回去了,所以我會用手機搜書的名字看看內(nèi)容我感不感興趣。站在一個書攤前搜了一會兒,覺得手上已經(jīng)有不少書了,時間臨近中午,便盡興而返。
現(xiàn)在想來,我那天在索恩河邊跑完步就去逛舊書攤,因為是要運動所以就沒拿包可能是個錯誤。如果我有包,把買的書裝起來,就不會有后來的誤解了。我離開河邊,往回走,走了有20 步路左右,一個高大的男人突然從我右前方堵住我的去路?!芭浚掷锬玫氖俏业臅??!薄皼]有?!薄拔业臅加刑厥鈽擞浀?。”他身子貼近我,搶過我的書,強硬地翻開第一頁,我覺得他所說的標記應(yīng)該指的就是不同的攤主會在自己書的第一頁的不同角落里寫上價格,而且每個人的字跡也都不同。
時間仿佛在他翻開書頁的那一刻凝結(jié)了。大概等了有三四秒鐘,估計他的大腦在飛速地運轉(zhuǎn),在想他接下來該說什么。“Merci.(謝謝)”他把書像剛才一樣強硬地又塞回我的懷里,然后扭頭就往他的書攤走。低頭快步走了十多米,他回頭,發(fā)現(xiàn)我還在原地。我本想對他喊讓他再檢查一下我手里別的書,萬一也是他的呢?但他又大聲說了一句謝謝,我到嘴邊的話也就咽下去了。
事后有一次夜里我心情低落的時候又想到了這事,想來他連一句Désolé(對不起)都沒說,又想到如果我是一個當(dāng)?shù)氐乃氖畾q白人男子而不是一個二十歲亞裔女性,他會這樣蠻橫地對待我么?甚至,他會不會壓根就不會懷疑我會去偷東西?再后來,又成熟了幾年,我覺得在跨文化視角中,如果總是懷疑別人是戴著有色眼鏡在對待你,那可能是你自己在原有的有色眼鏡的基礎(chǔ)上又加上了一副有色眼鏡——他戴了一副,而你則戴了兩副。在這些事上鉆牛角尖增添煩惱是徒勞無益的,還是應(yīng)該以善心和寬容待人。
我沒有因為這次被誤認為是小偷就不再去逛舊書攤了。每個舊書攤都是一個當(dāng)?shù)氐奈幕嚨?,為?dāng)?shù)厝说木癜l(fā)展提供了沃土,同時,也是一個人們進行社交和交流的場所。似乎所有的舊書攤都有一種奇特的、溫馨的文化氛圍,我對舊書攤的熱愛不會因為碰上了一些蠻橫或者是不懂中國、言語間有些冒犯的攤主就改變。
文化交流往往是在一方不以冒犯為冒犯中推進的。如何能不卑不亢,是每個人在文化交流中必做的功課。如果能再見到那位老頭子攤主,我倒是準備好了要好好跟他講一講中國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