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志保
一
天剛剛放亮,靜蘭便在縣急救中心南門西側(cè)來回踱步。那里有一個小廣場,停著幾輛救護車,擺著一個煙攤,一個水果攤。手機鈴聲響起來,靜蘭把左手插到羽絨襖側(cè)袋里掏手機,又唯恐碰到拒絕鍵,動作極其小心,好像里面裝著一只剛出鍋的薄皮湯包。
歐從容的名字在手機屏幕上像兔子一樣不停地跳動。
是蘭姨嗎?歐從容的聲音永遠是從容的。
是,我是。靜蘭的臉因為激動而變得通紅,她努力壓抑著情緒。
我爸病了。我們幾個想請你來一趟,就在急救中心ICU室,內(nèi)科樓五樓。
進ICU了?靜蘭的聲音顫抖了。
你知道我爸病了?歐從容有些詫異。
我不知道,我這就趕過去!靜蘭的淚水流了出來,她用手背把它抹去了。
她當(dāng)然知道歐偉達病了。大前天晚上,歐偉達在綠房子里突然發(fā)病,被急救車?yán)卟坏轿宸昼?,她就得到了消息。她在綠房子里住了十年,周邊的鄰居,老的小的,都是她的朋友。那一帶的很多人不知道社區(qū)領(lǐng)導(dǎo)是誰,但是,沒有人不知道梁靜蘭。
她還知道,她離開綠房子以后,歐偉達時常低吼,謾罵,有時,還會獨自哭泣。
哭泣!靜蘭的心被刀子捅開了。她陪了他十年,只見他流過一次淚水,那是王清音去世時。
她一直在急救中心外面徘徊,但是,她不敢進去。
最初聽到的消息是肺炎,接不上氣,怎么就進了ICU?歐偉達已經(jīng)88歲了,但是他的身體一直都不錯。她照顧他十年,他連感冒都沒有得過,怎么會染上這么嚴(yán)重的?。?/p>
內(nèi)科大樓有兩部電梯,候梯間擠滿了人。靜蘭等了幾秒鐘,便毫不猶豫地從樓梯爬了上去。已經(jīng)有三年沒有爬過這么多樓梯了,有些氣喘。三年前的一個早晨,歐偉達突發(fā)奇想,要去城南登“鎮(zhèn)風(fēng)塔”。她勸不住,只好隨著他去了。那座塔有七層樓高,歐偉達在她的攙扶下,竟然爬到了頂端。
半年以后,歐偉達便因雙腿肌肉萎縮不得不坐進了輪椅。他時?;貞浤谴蔚撬?,說那是他人生最后一次攀登,是在她的幫助下完成的。
三年前,那時多好??!歐偉達85歲,她65歲。歐偉達說他要活到100歲。她說,好,我再陪你15年!歐偉達說,你也要 活到100歲。我死后,你還住在綠房子里,讓你兒子孫子伺候你吧!她說,不,我獨自一人在這里守著你。歐偉達曾經(jīng)多次和她說過,等他死了,火化了,就把骨灰盒埋到后院那棵海棠樹下。
海棠是愿意的,但是,靜蘭知道自己沒有能力讓他的骨灰與海棠做伴。安之藍躺在西郊公墓里,她的旁邊,已經(jīng)為歐偉達留了一個位子。
有些話,活著的時候說說,就當(dāng)實現(xiàn)了。
ICU室占據(jù)了一層樓,她在走道里沒有看到歐從容,便氣喘吁吁地走進休息室。歐從容正和他的二弟歐從光、妹妹歐從芳閑聊,看到她進來,點了點頭。
這是靜蘭被歐家三兄妹逐出綠房子以后第一次與他們見面。時間過去了三個月,她仍然有些尷尬。休息室里擺了六張雙層床,上鋪擺放生活用品,甚至,擺放提前準(zhǔn)備的喪葬用品;下鋪用來休息。歐家三兄妹坐在同一張床的邊沿兒,沒有給靜蘭騰空的意思。靜蘭和對面那張床的主人打了個招呼,湊了一個邊兒。
蘭姨,今天請你過來,是有一件事。歐從容說。
你說。靜蘭的眼里還有淚水。剛才在走道里,她聽說進了ICU室,全部都要上呼吸機,要插管,有的還要氣切。她想象著歐偉達躺在病房里的樣子,心里像刀割一樣疼。
今天呢,爭取了一個探視的機會,我想請你和我一起進去,看看我爸。歐從容說。
歐從容臉上的笑是擠出來的。歐偉達半年前和靜蘭說起歐從容的笑,說你看他,臉上的笑全是假的!
靜蘭仔細看了看歐從容,確信剛才聽到的話是從他嘴里發(fā)出的。她又看看歐從光和歐從芳,他們面無表情,似乎是不相干的人。靜蘭皺了皺眉頭,說,我聽說一次只能進去兩個人探視,你讓我和你一起進去?
歐從容肯定地點了點頭。
歐從芳冷冷地說,現(xiàn)在是疫情期間,按說是不給探視的。
靜蘭明白了,探視的機會得來不易,給了她,說明他們很重視她??赡軉??為什么?
活了六十八年,她似乎沒被誰重視過。歐偉達重視她嗎?五年前,安之藍剛剛?cè)ナ赖臅r候,歐偉達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時間長了些。但是,她總覺得那是關(guān)注,離重視還隔著幾里路。
四十八年前她第一次見到歐偉達時,她就知道,自己這一輩子不需要其他人重視了。她愛上這個男人了。愛上就有了動力,有了活力,她還需要別人的重視嗎?
有了動力和活力,就有了膽氣,她以為自己什么都不怕了。但是,三個月前的那個上午,她突然明白,沒有人是無所畏懼的。
二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有微風(fēng),空氣很清爽。她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歐偉達,他們在綠房子的后院慢慢地轉(zhuǎn)圈。后院很寬敞,足有一畝地,東側(cè)種花,西側(cè)種青菜,挨著院墻,生長著十幾棵茂盛的石榴樹、棗樹,西北角有一棵樹形很漂亮的碗口粗的海棠。歐偉達手里拿著一把塑料花灑,時不時給需要澆水的花和菜淋上幾下。水淋完了,靜蘭便去院子?xùn)|南角的那口大缸里取。大缸里的水永遠不會見底,用了一半,靜蘭便會把它灌滿。澆花澆菜是歐偉達的樂趣,靜蘭配合得很好。一圈轉(zhuǎn)完,大門響了一下。他們慢慢回到堂屋里,看見歐家三兄妹正坐在沙發(fā)上竊竊私語,一個七十來歲滿臉風(fēng)霜的男人坐在沙發(fā)旁邊的小凳子上。歐家三兄妹一個月來看歐偉達一次,各來各的,坐上一個小時就走。這次一起來,令歐偉達很高興,立即吩咐靜蘭中午多炒幾個菜,而且,要加兩個葷菜。歐偉達已經(jīng)一年多不吃葷了,靜蘭也跟著不吃。那個老男人是歐偉達的堂侄,叫歐大成,在老家養(yǎng)豬,一年見不到一次。歐偉達不喜歡他,說他身上有豬屎味。
歐從容用手勢制止了要去廚房的靜蘭,笑著說,蘭姨,我們和我爸說個事,你也聽聽。
歐偉達,說,好,知道尊重人了。
自打靜蘭來到歐家,就很少見到歐家兄妹的笑臉,也很少聽到他們喊她蘭姨。
爸,成子哥養(yǎng)豬失敗了,十頭豬都染了瘟,死了。歐從容說。
歐偉達看了歐大成一眼,沒說話。
我們幾個商量,想把他請到你這里,讓他伺候你,也讓他有個事兒做。歐從容說。
歐偉達愣了一下,疑惑地掃視著三個兒女,半晌才說,你們什么意思,我還沒到需要兩個人伺候的程度吧?
歐從容說,蘭姨年齡不小了,有兒有孫的,咱不能耽誤人家團圓?。?/p>
歐偉達明白了,他看了看靜蘭,“啪”地拍了一下輪椅扶手,說,你放屁!你們都放屁!我和靜蘭雖無夫妻名分,卻像夫妻一樣生活,這是你們都知道的事實!她的去留,豈是由你們決定的?
靜蘭站在一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從安之藍去世那天起,她就知道這一天會到來的。
歐從容冷了臉,說,我這些年說的話,在你眼里,哪一句不是放屁?
歐從光笑了,說,你當(dāng)了十五年商業(yè)局局長,如果盡放屁,縣領(lǐng)導(dǎo)豈不是瞎了眼?
歐從容說,歐從光,你工作三十年不提拔,到現(xiàn)在還是小股長一個,怎么好意思指手畫腳?
歐從芳說,你們想吵架,另找個地方。再不說正題我就走了!
靜蘭看了看歐偉達,說,我還是回避一下吧,等你們說妥了,再喊我。
歐偉達抓住她的手,說,你不要走,我沒有避你的事情。
歐從容說,蘭姨你早晚要走的,是不是?你在這里待久了,你家兒孫會有想法的。
靜蘭搖搖頭,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只要你爸需要我,我就陪著他。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超出靜蘭想象,也令她感到恥辱。在她的印象里,三兄妹雖然算不上孝順,但在歐偉達面前還是比較收斂的。她沒有想到,三兄妹今天就像打家劫舍的強盜。他們毫不留情地攻擊歐偉達,指責(zé)他對安之藍的冷漠,指責(zé)他用夫妻共同財產(chǎn)建了綠房子,指責(zé)他老到這樣子還有很大的野心,指責(zé)他從來不為兒孫著想。
靜蘭想起了十二年前因肺癌去世的廉大福。廉大福是個泥瓦匠,她嫁給他以后,從來沒聽他說過一句斯文話。即便如此,廉大福也比今天的三兄妹有教養(yǎng)。
為什么要嫁給廉大福呢?既然無法嫁給歐偉達,嫁給誰不一樣呢?
以歐偉達以前的脾氣,他會把能抓到的所有物件都擲向三兄妹。但是,他沒有。他的暴怒只持續(xù)了三分鐘,因為他很快意識到他的怒火已經(jīng)像秋天柿樹上落下的枯葉一樣沒有分量,連一只母雞都無法驚嚇到。他像被水沖刷的泥沙一樣松懈了。靜蘭能感覺到,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徹底絕望。她想起了一句話:英雄末路!
靜蘭痛哭了一場,卻不能阻止事情的進展。
歐大成留了下來,他就像一袋散發(fā)著異味的豬肉,被歐家兄妹卸到了歐偉達的院子里。三天以后,歐從光帶著他的兒子,攔住了正在超市購買日常用品的靜蘭,強行把她送回了老家——趙店鎮(zhèn)廉小莊。她很快返回,卻在綠房子南面二百米處被歐從芳截住。她打歐偉達的手機,接電話的是歐從容——她購買的那部銀色智能手機,已經(jīng)被三兄妹沒收了。
歐偉達成了困獸,她成了一只流浪的母羊。她在離綠房子一公里遠的一個小區(qū)租了一間公寓,唯一的目的,就是等待回到歐偉達身邊的機會。她感覺委屈,還有些害怕,擔(dān)心再也見不到歐偉達。她不甘心,她和歐偉達的日子才剛剛開始,怎么能以這樣的方式匆匆地結(jié)束!但是,她心里明白,回不去了,永遠都回不去了!
三兄妹以為歐偉達有萬貫家業(yè),只有把她趕走,那萬貫家業(yè)才能屬于他們。
歐偉達有多少錢?她認為自己很清楚。他們的擔(dān)心,在她看來就是一個愚蠢的笑話。
三
ICU室的值班醫(yī)生進入談話室,開始喊患者家屬進去談話。每天上午九點至十點,這是一個固定的程序。
靜蘭覺得休息室里有些悶,還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味,便走到過道里。過道里仍然很擁擠,很嘈雜,空氣中仿佛翻滾著一股濁浪。休息室門東側(cè),一個中年女人正坐在塑料連椅上哭泣。離女人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憔悴的男孩子正用衣袖擦拭著滾滾流出的淚水。
兩間談話室,家屬進進出出。進去的時候,臉上寫滿希望和擔(dān)憂;出來的時候,有的流著淚,有的一臉茫然,還有的,臉上有一抹似乎從天而降的喜色。
有人碰了碰靜蘭的手臂,她扭頭看,是歐從容。
蘭姨,我們換個地方說話。歐從容說完,轉(zhuǎn)身向候梯間走。靜蘭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過去。候梯間也擠滿了人,高聲喧嘩著,好像大家來這里就是為了自由地說話。歐從容皺了皺眉頭,從安全門出去,下了十來級臺階,站在轉(zhuǎn)向臺上等靜蘭。靜蘭扶著樓梯慢慢地往下走,居高臨下,歐從容冷漠的神情能看得更清楚。
歐從容掏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點著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為什么不在休息室說呢?靜蘭終于走到了歐從容身邊,彎腰敲了敲左腿膝蓋。
歐從容說,屋里太嘈雜。
靜蘭知道,他不想讓別人聽見。
我們兄妹三人花了一萬塊,從上海請了一個專家,專門給我爸看病。歐從容吐出一口煙縷。
縣急救中心的水平很一般,經(jīng)常有病人家屬拿出高昂的出診費,從大醫(yī)院請醫(yī)生過來會診。歐偉達去年囑咐過靜蘭,說如果他突發(fā)重病,無法自作主張,千萬不要把他送進ICU室,更不要從外地請醫(yī)生會診,延長生命只能增加痛苦。她明白,但是,誰忍心看著親人一點一滴耗盡生命而無所作為?
歐從容咳嗽了一聲,轉(zhuǎn)身吐了一口痰,說,老爺子住進來以后,前兩天一直是昏迷的。專家來了以后,提了很好的治療意見,總算讓他睜開了眼睛。所以,才有今天這個見面的機會。
靜蘭感到身子非常疲軟,她用右手抓住樓梯扶手。
能好嗎?她從嗓子里擠出這三個字。然后,便是一陣不期而至的抽泣。
歐從容有些失望地搖搖頭。
謝謝你讓我和他見一面。靜蘭說。她知道,這一次與老歐見面,可能是他生前最后一次。認識他四十八年,陪伴他十年,和他有夫妻之實,也有兩年了。唉!夫妻之實,又能有什么夫妻之實呢?不過是躺在他身側(cè),摸摸他的臉,親親他的額頭,說幾句體己話罷了;不過是擦屎擦尿更方便些罷了。年輕時,她曾幻想過和老歐的性愛,但是,能躺在一起了,卻是只有愛,沒有性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所有與他相伴的日子,就像一瞬間,比早餐時給他剝一個白水雞蛋都快。
歐從容嘆了一口氣,說,蘭姨,我知道你對我爸好,他對你也很好,他對你的感情,超過了對我媽的。我爸一直不喜歡我媽,我們都知道。
靜蘭嚇了一跳。本以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原來三兄妹都是知道的。她看了歐從容一眼,正撞上他狡黠的目光。一個冷戰(zhàn)像微風(fēng)一樣掠過她的全身。她明白了:三兄妹一直認為,歐偉達之所以不喜歡他們的母親,是因為她的存在。他們什么時候這么認為的呢?要么,是十年前她到歐家協(xié)理家務(wù)的時候;要么,是四十八年前她去公社看望歐偉達的時候,那時歐從光和歐從芳還小。
你第一次來我們家,扎著一條大辮子。安之藍生前數(shù)次這樣和她說。
安之藍說的“第一次”,是1972年6月21日。那天上午,梁靜蘭奉了父親的命,去公社大院看望歐偉達。一大早,父親就收拾好一個籃子,里面裝了三十個雞蛋,還有一個五斤容量的白色塑料桶,桶里裝滿了高粱燒。父親說,歐老爺子去世五年了,現(xiàn)在他兒子偉達調(diào)到咱公社當(dāng)書記了。我走不動,你代我去看看他!父親之前被拖拉機軋斷了右腿,走路要拄拐。按照父親的說法,歐家對他們梁家是有大恩的。1942年冬天,父親的父親帶著一家老小從河南相城老家出發(fā),逃荒到了安徽淮北地區(qū),正遇上風(fēng)雪交加。一家人被困在荒郊野外,眼看就要凍餓而死時,歐偉達的父親歐傳良帶著一支抗日游擊隊路過,救了梁家老小,并把他們妥當(dāng)安置在附近的一個村子,讓他們在那里生根、開花、結(jié)果。多年來,梁家和歐家一直保持著時斷時續(xù)的關(guān)系。斷,是因為歐傳良和他的獨子歐偉達在新中國成立以后頻繁地調(diào)動工作,信息不暢通;續(xù),是因為梁家打聽到消息以后必定要去接上關(guān)系。父親說這不是巴結(jié)人,這是報恩。梁靜蘭明白父親的意思,所以她義無反顧地挎起了籃子,拎起了酒桶。她當(dāng)時并不知道,這一次見面,幾乎決定了她的一生。
安之藍是個非常聰明的女人,她一定從靜蘭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所以才記得這么清晰。記憶清晰,就是防范的開始。既然防范,為什么還要她去家里協(xié)理家務(wù)呢?原因可能是找個放心的人很不容易。多年來,兩家時不時有些來往,安之藍知道她的人品。而且,她那時已經(jīng)五十八了。安之藍是中學(xué)老師,漂亮,又有氣質(zhì),這樣的女人,為什么老歐不喜歡她呢?十年前,靜蘭剛到歐家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她時常想,既然不喜歡,為什么不分開呢?直到后來她發(fā)現(xiàn)了老歐的秘密,答案才水落石出。
我覺得你爸對安大姐挺好的。靜蘭說,你們不要亂想,這對你爸你媽都不公平。她這么說,一點都不違心。老歐對安之藍不好嗎?該給的全給了,該付出的全付出了。雖然他不愛她,但也仁至義盡了。如果他愛的那個王清音能和他生活在一起,肯定會有一場驚天動地的愛情——即便沒有生活在一起,他們的愛情仍然是讓人羨慕的。但是,老歐犧牲了他的愛情,這樣的男人,誰都沒有資格指責(zé)他!老歐和王清音的感情,是一罐散發(fā)著歲月醇香的蜂蜜,靜蘭無法品味它的香甜,卻能嗅到濃烈的迷人氣息。
不說這些了,都過去了。歐從容說,我想和你談?wù)劗?dāng)下。據(jù)我所知,老爺子除了那幢綠房子,還有一些存款。
終于來了。靜蘭收住了心思。
我最近遇到了經(jīng)濟困難。歐從容接著說,大家可能認為我當(dāng)了十幾年局長,應(yīng)該有很多積蓄。我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所有人,我是廉潔的,我沒有拿過應(yīng)得報酬之外的一分錢。
靜蘭在心里笑了一下。歐從容前年夏天退休時才五十六歲。為什么提前退?很多人不理解,但歐偉達知道,所以靜蘭也知道。多年來,歐從容和本單位一個離異的女科長有不正常男女關(guān)系,還生了一個兒子。女科長和兒子需要花錢,這個責(zé)任自然落在了歐從容肩上。歐從容使出渾身解數(shù),從單位弄了十幾萬元。東窗事發(fā)后,他上下打點,保住了工作,卻被勒令提前退休。歐偉達想起這事就咕咕噥噥地罵,說敗壞門風(fēng),丟人現(xiàn)眼。
我知道我爸手里是有些錢的。歐從容說,這些錢,一部分可以用來給我爸治病,一部分,可以解我的燃眉之急。當(dāng)然,老二和老三也有困難,但是,我的困難最大。
靜蘭笑了笑,說,你們應(yīng)該在家里搜過了,他有多少錢,你們心里沒有數(shù)?
歐從容說,關(guān)鍵是,他的錢并不完全在他手里。
靜蘭冷了臉,說,從容,你是做過局長的人,你可以托關(guān)系到銀行查一下你爸的存款,看看與你們搜到的數(shù)字是不是一樣。
歐從容搖了搖頭,說,我查過了,與他留在家里的存單嚴(yán)重不相符。而且,有些錢并不一定存在他名下!
靜蘭驚訝地看著歐從容,臉色因為激動而變得通紅。
蘭姨,你有一筆不小的存款。歐從容嘿嘿笑了一聲,說,是前年十月份存的,你肯定記得。
靜蘭心里涼了半截。她沒有想到,歐從容不僅查了歐偉達的存款,還查了她的。那筆不小的存款,是在杭州打工的二兒子給她的,讓她在縣城買一套房子,說如果哪一天歐大爺去世了,你就搬出來吧,過過自由自在的日子。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和女兒都在老家種地,只有二兒子腦瓜靈活,十五年前跑到杭州打工,在當(dāng)?shù)刭I了車,買了房。二兒子不說接她去杭州養(yǎng)老,是因為他在杭州娶了個當(dāng)?shù)嘏?,很講究生活細節(jié),兒子怕生活在一起鬧矛盾。靜蘭不想在縣城買房子,這錢,就當(dāng)是給二兒子保管著。
靜蘭輕輕地說,那三十萬是我二兒子給的,不信,你可以去問他。我另外還有一張卡,上面有一些錢,你查到了沒有?十年前我到你家時,你爸每月給我一千五百塊錢勞務(wù)費。五年前,漲到了兩千?;ú煌甑?,我都攢在那張卡上呢!
歐從容笑出了聲,他臉上的不屑告訴靜蘭,她在說一個笑話。
還有那片綠房子,肯定是有房產(chǎn)證的。歐從容說,但是,我們在家里沒找到,老爺子肯定也給你了。你們是直接辦了過戶,還是做了公證?
靜蘭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她什么都不想說了,說得越多,越引人懷疑。
一會兒我們一起進去看老爺子,歐從容說,請你當(dāng)著他的面,說自己愿意放棄房子的所有權(quán),愿意交出他給你的三十萬,還有老爺子名下的其他存款。
靜蘭突然感到一陣輕松。她記得,自己的三個孩子很小的時候,一個月只能吃一次肉。當(dāng)菜盤里最后一片肉被吃完時,三個孩子都會長出一口氣。現(xiàn)在,歐從容要剝奪她的所有,她沒必要再顧忌什么了。
靜蘭點點頭,說,我明白了。當(dāng)著你爸說,即使你爸這次能挺過來,也不好改動了。你這是做兩手準(zhǔn)備呀!
歐從容說,你這樣想,也對。
靜蘭的淚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說,你們花在專家身上的一萬塊,就是為了今天吧?你們還不如讓他早點死了!
談話室里一個女人,喊歐偉達的家屬。休息室里沒有回應(yīng)。靜蘭拍了拍樓梯欄桿,說,喊你呢,你還去不去了?
歐偉達回過神來,遲疑了一下,用右手扶住靜蘭的左臂,一邊往談話室走,一邊說,蘭姨,這事辦成了,我把你當(dāng)親姨供著。
如果我不答應(yīng)呢?靜蘭問。
歐從容冷笑一聲,說,蘭姨,你也知道我們兄妹的能力。如果我爸不在了,我們還有什么顧忌呢?
窄小的談話室里坐著一個中年女醫(yī)生,瘦瘦的,很清秀。靜蘭有些恍惚:那個叫王清音的女人,長得和這個女醫(yī)生有些像。
四
安之藍去世三個月,一天午后,靜蘭收拾好院子,準(zhǔn)備回自己房間休息一下。這個時間,歐偉達總是在午休,會睡到四點左右。但是,今天她感覺出一些異樣,歐偉達的屋里有說話的聲音。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從門縫里看到歐偉達正坐在一張圈手沙發(fā)椅上,捧著手機在和什么人說話。她輕輕地推開房門,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后,窺到手機屏幕上有一張老年女人蒼白的臉。容貌是可以倒推的,靜蘭不得不承認,這女人年輕時一定非常漂亮,而且,氣質(zhì)超群。靜蘭心里忽然產(chǎn)生了強烈的嫉妒,想,如果自己年輕時擁有這女人的容顏,很多事情都會不一樣。比如,她會不顧一切地追求老歐,把心里的話告訴他。你不要再等我了,那女人忽然說,五十三年了,一棵薔薇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了,一朵花早變作泥土了。我老了,你也老了,咱們的心也該枯萎了。歐偉達有些急切地說,我在七年前建了綠房子,就是為了等你來住。你不是說想在有生之年住在一所綠色的木房子里嗎?你說那就像愛情童話,想想都醉。我一會兒去拍照片,讓你好好看看我為你建的綠房子:它有一個前院,四間用楊木建成的堂屋,全涂上了翡翠一樣的環(huán)保漆;還有一個栽滿了果木和花草的寬大后院。它比你想象的還要美啊!
靜蘭心里豁然開朗,同時,也感覺自己沉到了水底。綠房子!七年前歐偉達和安之藍住在縣城里一套屬于自己的商品房里,離三個孩子都近,離縣醫(yī)院也近。但是,他突然毫無征兆地把房子賣了,然后在西郊買了一畝多地,費了近四百棵粗大的楊樹,建了一所木質(zhì)的房屋,外帶一個整潔的前院和寬闊的后院。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把房頂、外墻以及院子的圍墻全都漆成了綠色。這種近乎瘋狂的行為令所有認識他的人都目瞪口呆。安之藍和他大吵了數(shù)次,卻無法改變結(jié)果。靜蘭來到歐家后,聽說了這個故事。她不得不承認,房子建得很漂亮,漆得很好看。如果在這里拍童話故事,不用另外布置。遠看,像一幅畫,大氣而端莊;近看,那些散發(fā)出清香的楊木紋理細密,組合成很多變化多端的圖案,讓人的想象隨意飛翔。每一根木材上,都有歐偉達的心血。歐偉達曾經(jīng)對靜蘭說,我老了,如果我再年輕十五歲,我就把這些楊木全都換成香樟木,那才是真正的美妙呢!靜蘭小小地將了他一軍,說,那你十五年前為什么不做呢?歐偉達愣了一下,囁嚅著說,我退休前一直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十五年前,我還住在租來的房子里呢!從工資里省下的錢全花在兒孫身上了。
靜蘭終于明白,歐偉達一生的情感全用在一個女人身上了,他最終的目標(biāo),是讓那個女人住進綠房子。
謝謝你,我真有些心動了,手機屏幕上的那個女人說。歐偉達忙不迭地說,清音,你再等我九個月好嗎?九個月,安之藍去世就滿一周年了,我對大家也有個交代了。
靜蘭聽得心里發(fā)酸,眼淚流了出來。她悄無聲息地走出去,坐在院子里,默默地哭了半個小時。
從那以后,每天午后,歐偉達都會和王清音視頻。直到半年以后,王清音患肝癌去世。
王清音去世,差點要了歐偉達的命,他消沉了半年,仍然沒有從悲痛中走出來。靜蘭無法想象,像歐偉達這樣的老年男人的愛情還能這么濃烈,還能像灌足了油的燈一樣徹夜長明。她甚至想,如果時光能倒流,為了歐偉達能和王清音生活在一起,她寧愿犧牲自己的一切。
以前,她只相信自己有愛情。
五
靜蘭瞥了一眼女醫(yī)生的胸牌,她叫楊磬音。她記得有一次歐偉達讀報紙時把“磬”字讀成了“馨”,還被她笑話了一回。歐偉達十五歲高小畢業(yè),然后就參加了革命,他的文化水平是在工作中提升的。靜蘭上過初中,差一點上了高中。認識歐偉達以后,她莫名其妙地愛上了學(xué)習(xí),要求自己每天識五個字,讀一篇文章。她甚至把四大名著細讀了兩遍。這樣的學(xué)習(xí),一直持續(xù)到她生下第一個孩子。她有時想,如果不嫁人,不生孩子,自己能讀多少書呢?
女醫(yī)生看看歐從容,又看看靜蘭,臉上有了一點笑容,說,我把歐偉達的病情給你們介紹一下。
靜蘭的心簌簌地抖了幾下。
歐傳達患了呼吸衰竭,而且已經(jīng)到了三期,這意味著他隨時都可能失去生命。女醫(yī)生說,如果想延緩他的生命,一周之內(nèi)必須做氣切。他現(xiàn)在插了管,時間長了會引起潰瘍,帶來更大麻煩。即使氣切,他的生命也可能隨時終結(jié)。
不切。靜蘭說。
女醫(yī)生吃驚地看了看靜蘭,問,你是歐偉達什么人?
靜蘭的淚水流了下來。她不擦,任由它流淌。
前年冬季的一個雪天,在清冷的晚飯桌上,當(dāng)靜蘭把一片地鍋豆腐皮搛到歐偉達碗里的時候,他忽然說,靜蘭,我能猜到你的心思,我們今后就生活在一起吧!她對幸福的突然降臨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只當(dāng)這是一次平常的對話。她問,我們不是一起生活八年了嗎?歐偉達嘆了一口氣,說,我們要真正生活在一起,就像夫妻一樣。這一次,她聽明白了。她起身到廚房,炒了兩個菜。歐偉達讓她去他的臥室,從那個歲月久遠的五斗櫥里找出一瓶紅酒,兩人各喝了一小杯。晚飯結(jié)束,洗漱完畢,在歐偉達的鼓勵下,她有些羞澀地躺到了他的床上,摟著他的一只手臂,心里充滿了幸福。就在這時,歐偉達突然鄭重其事地對她說,從今天起,我可以托付你了。記住,如果我得了治不好的病,不進ICU,不折騰!
歐偉達不想一個人躺在冰冷空闊的白色空間里,獨自面對無法遏止的痛苦回憶,以及死亡前的孤獨。
你爸安排過。靜蘭對歐從容說。
但是,歐從容的眼神讓她明白,他不相信,而且,他懷疑她的動機。她知道歐從容一定以為她盼著歐偉達早點死,死了,就塵埃落地了!給她的,誰也拿不走了。
她和歐偉達住在了一起,沒有儀式,也沒有正式通知雙方的兒女。歐偉達數(shù)次在家庭聚會時把這個事實挑明了。當(dāng)然,每一次挑明,都會伴隨一場小小的爭吵。
氣切會把他氣死的。靜蘭說,你們兄妹都知道他的氣性。
女醫(yī)生笑笑,說,這老爺子氣性是夠大的,如果他是健康的,我真擔(dān)心會被他吃掉。為了讓他保持安靜,我們只好給他注射鎮(zhèn)靜劑。
靜蘭問,我們能見嗎?
女醫(yī)生點點頭,說,主任特批了,你們可以進去十分鐘。
女醫(yī)生打開壁柜門,取出兩身防護服,示意他們穿上,說,氣切的事,你們可以征求病人的意見,他現(xiàn)在是清醒的。
靜蘭穿防護服的時候,手有些抖。十年前,她以保姆身份到歐偉達家里長住的時候,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她每時每刻小心地呵護他,希望能推遲這一天的到來,希望能和他多待一段日子。但是,這一天還是來了。
進了ICU室,眼前一片白茫茫,像在夢境中飄進一個蒼茫的冰冷的世界。到處都是床,每張床上都有病人,所有病人嘴里都插著管子,身上綁滿了儀器。儀器低沉的聲音,病人急促的嗓音,還有一些說不清的令人恐怖的聲音,它們混雜在一起,讓這個小世界充滿令人恐懼的神秘。靜蘭慢慢往前走,眼神往兩邊病床上輕輕一瞥便迅疾地移開。在病房最西端,她終于看到了歐偉達。
歐偉達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一張白色的床單覆在他身上,直至下頦。他微閉著眼睛,嘴里插著一根大拇指一樣粗的管子,還有一些粗粗細細的管子從床單下露出,向床頭數(shù)臺燈光閃爍的儀器延伸。歐偉達的雙手被兩條白色的布帶固定在床欄上,時不時輕輕地抖動一下。
靜蘭的淚水嘩嘩地流了出來。
歐從容站在歐偉達左側(cè),撫了撫他的手,喊了他一聲。歐偉達沒有反應(yīng)。
靜蘭摸了摸歐偉達的臉,涼冰冰的。她又摸了摸,輕輕地說,達哥,我來看你了。
和老歐有了夫妻之實以后,她一直喊他達哥,她喜歡。當(dāng)著別人這么喊,卻是第一次。
歐偉達臉上的肌肉輕輕地抖動了幾下,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靜蘭的淚水滴到歐偉達的顴骨上。
歐偉達的嘴唇抖動了幾下,眼圈突然紅了。
你別激動。靜蘭的聲音抖得厲害。
爸,我問過醫(yī)生了,你很快就能出院了。歐從容說。
歐偉達厭煩地閉了一下眼睛。
歐偉達掏出手機,摁下視頻拍攝鍵,說,爸,我剛才和蘭姨談了,她同意把綠房子轉(zhuǎn)給我,還有你給她的那些錢,她也答應(yīng)還給我。我們來征求你的意見,你點個頭就行,剩下的事我來辦。
歐偉達的臉色突然變得通紅,嘴里的管子發(fā)出強烈的哨音。他的雙手猛烈地拉扯,眼看就要掙脫布帶的捆縛。同時,他的眼睛睜得圓圓的,死死地盯著靜蘭。
靜蘭臉色蒼白,不知該怎么辦。
一個護士快步走過來,厲聲說,你們怎么搞的?快走,快走!這樣刺激他,出了人命誰負責(zé)?
歐從容也有些害怕,但是,他仍然固執(zhí)地立在歐偉達身側(cè),手機的攝像頭對著他,說,爸,你有三個兒女,有四個孫子孫女,兩個外孫女,你不能把財產(chǎn)送給外姓旁人!
歐偉達的反應(yīng)愈發(fā)強烈,嘴角已經(jīng)溢出了白沫。護士推了歐從容一把,說,你再不走,我就打保衛(wèi)科電話了。
歐偉達死死地盯著靜蘭,嘴里的管子眼看就要被他的舌頭頂出來。
靜蘭一把抓住他的手,說,達哥,你放心,我一定按你的囑咐辦。王清音的事,我也會辦好。
歐偉達松了一口氣,艱難地點了點頭。
護士掏出手機,手指急速地摁著號碼。
歐從容憤怒地叫了一聲,收起手機,腳步聲響亮地向外走去。
靜蘭又說,你放心吧。
歐偉達平靜下來,臉上有了一絲笑。
你要收收性子,配合醫(yī)生治療。靜蘭說,咱們爭取闖過這一關(guān),闖過去了,還有好日子呢!
歐偉達點點頭,握了握靜蘭的手指。
靜蘭轉(zhuǎn)過身去,任由淚水在臉上流淌。
此后的三天,靜蘭一直待在ICU室對面的休息室。她為自己租了一張床,除了吃飯和去衛(wèi)生間,一步也不離開。她知道歐偉達很難挺過這一關(guān),她只想讓自己的心跳離他更近些。而且,他也許會在某個時刻想見她,她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時間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歐從容兄弟二人輪流值班,也住在休息室里,隨時隨地對她惡語相向。當(dāng)惡語和室內(nèi)其他人的目光像錐子一樣扎過來時,靜蘭痛苦得全身發(fā)抖。有幾次,她有一種絕望的窒息感,以為自己要走在歐偉達前面了。
第四天上午,一個護士突然出現(xiàn)在休息室門口,急促地通知歐偉達的家人,歐偉達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并發(fā)癥,正在搶救,請家屬做好準(zhǔn)備。
做好準(zhǔn)備,那就是要準(zhǔn)備后事了。
靜蘭沖到搶救室門前,隔著玻璃門,踮起腳尖往里看,鼻子被門框上的金屬條刮傷也沒感覺到。但是,她看不到歐偉達。那顆心,那顆在她心目中強大無比的,她甚至以為永遠不會停止跳動的心,今天真的要安息了嗎?她被巨大的悲慟包圍,感到玻璃門內(nèi)的燈光像磷光一樣冰冷、幽暗。
歐從容連著打了幾個電話,不一會兒,樓道里擠滿了歐家的男女老少。
靜蘭看著擁擠的歐氏子孫,心里痛苦而委屈。
曾經(jīng),她感到自己非常渺小,就像天花板上的一粒黑塵。好在,歐偉達給了她光亮,她才覺得自己的生命有了意義。
現(xiàn)在,那個給她光亮的男人,正一點一點地失去自己的光亮,她又還原成那粒黑塵了。
六
她想起他們在一起時的一個場景。
那是去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月亮安靜地照著綠房子以及后院里的果樹、蔬菜、花草,也照著不遠處田野里的玉米和黃豆。靜蘭已經(jīng)服侍歐偉達上了床,她摁亮一只夜燈,然后,躺到他身邊看一部電視劇,演的是久遠年代的故事。歐偉達總是在這樣的故事里入睡,任由電視開著,第二天早上,又為沒能看完而感到遺憾。月光從窗戶透進來,把窗戶的輪廓清晰地投到地面上,令她想起小時候和母親睡在一起時的情景。不一會兒,歐偉達扯起了呼嚕。她關(guān)了夜燈,猶豫了一下,用遙控器關(guān)了電視。她從來沒有這么自主過,內(nèi)心竟有些緊張。歐偉達突然醒了,扭頭看看她。她裝作沒看到,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她等待歐偉達從她手里抽出遙控器,重新打開電視。或者,叫醒她,讓她打開電視。但是,歐偉達什么都沒做。她甚至感覺到,他輕輕地笑了笑。她的心突然輕松敞亮了。歐偉達又睡著了,她仍然閉著眼睛。但是,她能感覺到月光慢慢地爬上了床,爬到她的身上,停留在她的眼睛上。這個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夜晚,她感覺到他的目光變作了月光,柔得像水,軟得像一只可愛的小貓。
甜蜜的感覺,一直持續(xù)到天亮。當(dāng)歐偉達睜開眼,看到她疲憊的神情,問她怎么了的時候,她控制不住,把自己的愛一點一點吐露了出來。歐偉達的眼睛有些紅,他用左手撫了撫她的臉,說,你呀!你呀!那一刻,她感覺幸福達到了頂峰,那可是從來沒有體驗過的美妙!她想,這樣的美妙,要是能持續(xù)到達哥一百歲,該有多好!
這個場景,令過去的靜蘭幸福、現(xiàn)在的靜蘭痛不欲生。她掏出手機,給二兒子打了個電話。
七
歐偉達去世的第五天,被歐從容兄妹送到了離城五公里的西郊公墓,安之藍已經(jīng)在那里等了他五年。
靜蘭被歐家徹底拒絕,她無法到歐偉達的靈堂吊唁,無法與歐偉達告別,無法參加歐偉達的葬禮。她早知道會這樣,悲傷里浸著恓惶,好像突然從山崖上墜落到山谷里的一棵小樹上,忍受著巨大的傷痛,又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
歐偉達被送往西郊公墓的時候,靜蘭就站在一個他必經(jīng)的路口。她看著歐偉達的靈車從視線的盡頭緩緩而來,聽到鞭炮的炸裂聲,仍然不相信歐偉達已經(jīng)走了。靈車越來越清晰,后面跟著二十多輛大車小車。靈車距她還有五十米的時候,她看到了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歐從容,他懷里抱著歐偉達的遺像。她看不清歐偉達,眼淚卻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一小掛鞭炮從靈車?yán)锶映?,伴著尖厲的炸裂聲,騰起一片濃烈的硝煙。她哭出了聲,感覺心臟被這掛鞭炮炸碎了。
五分鐘后,靜蘭打車來到綠房子。二兒子正在大門前等著她,身邊有一只大大的紙箱。
這個時候,綠房子里肯定沒有人。
大門換了鎖。二兒子從衣袋里取出一小截細鋼條,插進鎖眼,手腕靈活地翻動了幾下,門鎖就被打開了。他出去打工前在鎮(zhèn)上做過鎖匠,差點以此為生。
靜蘭走進大門,不知道該往哪里去。是先去后院,看看歐偉達熱愛的果木花草,還是先去堂屋?她猶豫了一下,看了看二兒子,先去了臥室。她和歐偉達共同住過兩年的房間,此時已經(jīng)落滿了灰塵。那張寬大的棗木床的旁邊,擺放著一張污臟的單人折疊床,是歐偉達侄子的。房間所有的地方都被動過了,亂得很。她猜測,是歐從容兄妹在找東西。不只這個房間,其他房間肯定也一樣。
她嘆了一口氣,打開衣柜,找出歐偉達生前最喜歡的一套衣服,又在衣柜的抽屜里尋出一塊小小的兔形碧玉——也是歐偉達生前最喜歡的。歐從容兄妹看不上這塊碧玉,不然,早沒了。她示意二兒子抱著那只大大的紙箱,隨她走到后院。那些曾經(jīng)蔥蘢的蔬菜全死了,一地枯黃;果樹還有些生機,在陰郁的天空下無言獨立。她來到那棵海棠旁邊,指了指腳下,說,就這里吧!
二兒子看了她一眼,聲音很低地問,娘,你確定就埋在這里?
靜蘭說,什么埋?是安葬。
二兒子找來一把鐵鍬,悶著頭刨土。靜蘭把紙箱打開,從里面取出兩個骨灰盒。她打開那只嶄新的,把歐偉達的衣服和那塊碧玉放進去,說,達哥,我沒有忘記你的囑咐,但是,我只能做到這些了。
得知靜蘭從手機上看到了王清音,歐偉達就不再瞞她,偶爾會和她說起王清音。零星的信息匯合起來,便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歐偉達第一次見到王清音,是五十三年前的初秋,她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他所在的公社教中學(xué)。很快,兩人就被對方深深吸引,愛得死去活來。但是,愛情的力量并沒有讓歐偉達做出與安之藍分手的決定,王清音也沒有逼他。歐偉達渴望與王清音生活在一起,但是,他不敢,也不忍心。不敢,是擔(dān)心安之藍鬧起來,自己會從巔峰跌落深谷;不忍心,是看不得安之藍的淚眼,聽不得孩子的哭叫。十年后,失望的王清音調(diào)回了老家安慶,在一個縣城里做中學(xué)老師。王清音臨走時給他留了一句話: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不怪你。
王清音在縣城結(jié)了婚,生了兩個兒子。小兒子五歲的時候,她愛人因病去世。那年冬天,歐偉達到南方出差,竟然尋到了王清音。尋到就是緣分未盡,但是,未盡又能如何?分手時,王清音問他,我們死后能埋在一起嗎?歐偉達回答,生要同衾,死要同穴!
王清音死后,歐偉達陷入悲痛和絕望。生要同衾的誓言成了空話,死要同穴的愿望更是縹緲。他告訴靜蘭,現(xiàn)在他最大的期盼,就是死后和王清音一起長眠在后院的海棠樹下。靜蘭說,這事比你們生前同衾更困難。歐偉達說,不難,我就不與你說了。王清音死后,骨灰寄存在當(dāng)?shù)氐囊患宜略豪?,她生前一次性付足了二十年的寄存費。去世前半個月,她給了歐偉達一個密碼,說到了寺院亮出這個密碼,就可以領(lǐng)走骨灰。她的孩子不了解詳情,但尊重她在寺院寄存骨灰的決定。
歐偉達把密碼給了靜蘭,靜蘭有意無意地就記在心里了。
歐偉達病危的時候,靜蘭給二兒子打了電話,讓他趕到那家寺院,把王清音的骨灰取了回來。
坑已經(jīng)刨得很深了,可以看到海棠樹最底層的根系了。二兒子抬頭看看靜蘭。靜蘭說,再刨一些,誰知道以后會發(fā)生什么事?越深越保險。
二兒子問,娘,你為什么一輩子都在做違心的事呢?
靜蘭知道兒子的意思。她嫁給廉大福,是違心;她到歐家當(dāng)保姆,也有些違心;依照歐偉達的意思讓他和王清音合葬,更是違心。二兒子知道這些事,他認為母親可以活得更好。
靜蘭說,你認了,就不違心了。
坑終于刨好了。靜蘭回到臥室,取來床單,一半鋪在坑底,把兩只骨灰盒放進去,并排擺平,用另一半床單罩住,往上面撒了一把土,轉(zhuǎn)臉對二兒子說,行了。
二兒子便把剛剛挖出的土一點一點填回去。
靜蘭走到后院東南角一株高大的桃樹跟前。朝南的一截粗枝上,纏著數(shù)層塑料紙,密密實實的。靜蘭一點一點把它解開,然后從頭上取下一枚發(fā)卡,在枝上探了一會兒,掀起一塊已經(jīng)干枯的樹皮。樹皮遮蔽的,是一個深深的孔洞。靜蘭從孔洞里取出一只小小的塑料包。她嘆了一口氣,把塑料包揣進衣袋里,又回到二兒子身邊。
二兒子已經(jīng)填平了坑。靜蘭接過鐵鍬,從海棠樹上鏟下一塊樹皮,說,別忘了這棵樹。
靜蘭想把水管拉過來,給樹澆一遍水,想了一下,還是作罷了。
靜蘭讓二兒子用手機拍了幾張綠房子的照片,說,也許,再也沒有機會來了。
二兒子說,要不,你跟我去杭州吧!小苗那人,刀子嘴豆腐心,處一陣就適應(yīng)了。二兒子還想說,再怎么著,也比你現(xiàn)在的狀況好。看著母親蒼老的臉和憂傷無助的眼神,他沒忍心說出來。
靜蘭搖搖頭,說,你不用管我,我有我的活法。
八
歐從容兄妹三人到法院起訴靜蘭,在她的意料之中。
兄妹三人堅信歐偉達給了靜蘭三十萬,她以自己的名義存了起來。另外,歐偉達名下的存款有二十五萬,但在家里只找到一張五萬元的存單。他們懷疑梁靜蘭拿走了另外的二十萬。梁靜蘭在歐家只是一個保姆,這些錢,不是她該享有的。
歐偉達還有二十萬存款?靜蘭不信!她認為歐家三兄妹是有意誣陷,把她搞臭,在法庭上為他們自己加分。
他們沒有提及綠房子的所有權(quán),令靜蘭驚訝。也許,他們認為只要占著,就不可能得不到。也許,是想一件一件解決。
靜蘭沒打過官司,但是,她不怕。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歐偉達,有什么好怕的。官司持續(xù)了兩個月,其間有過調(diào)解,雙方都不同意。當(dāng)一系列證據(jù)擺上法庭時,三兄妹絕望地睜大了眼睛。靜蘭存的三十萬,真是她二兒子給的,有二兒子的收入證明,有匯款憑證。錢匯到靜蘭卡里以后,她去銀行辦了轉(zhuǎn)存,卡里的錢變成一張三十萬元的長期存單。這些,銀行都有記錄。
至于歐偉達名下的那二十萬,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證明是靜蘭拿的。
判決的結(jié)果是公正的,但靜蘭是憂傷的。持續(xù)半個世紀(jì)的感情,到頭來弄成這個樣子,真是沒想到。
走出法庭,靜蘭站在馬路邊的一棵女貞樹下等歐從容。歐從容垂頭喪氣地走出來,看到靜蘭,五官有些扭曲。他仍然相信自己的判斷。靜蘭說,你是不是在想,不圖你父親的錢,我為什么屈身做保姆?不圖錢,在你母親死后,我為什么不離開?
歐從容說,我不想看到你。
靜蘭冷笑了一聲,說,你真認為你父親很有錢嗎?你可以算一下,你父親六十多年的工資收入,減去他在你們兄妹身上花的錢,還能剩幾個!如果你還認為他有很多錢,那就是你認定他有貪污和受賄行為,你不覺得這是對他的羞辱嗎?
歐從容一把撥開靜蘭,悶著頭向前走。
靜蘭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小塑料包,從里面取出一張紙,說,你父親倒是給我留了一樣?xùn)|西。
歐從容站住,慢慢轉(zhuǎn)過身來,眼睛發(fā)了光。
靜蘭說,你父親授權(quán)給我,我可以在綠房子里住到老死。如果你們不同意,咱們還得法庭上見。
靜蘭被迫離開綠房子之前,有一天吃過晚飯,歐偉達突然對靜蘭說,我要給你立個字據(jù)。
靜蘭笑著問,是什么?說我是你合法的女人?
歐偉達一臉嚴(yán)肅,說,我曾經(jīng)和你說過,我要讓你一直在綠房子住下去。
靜蘭的心尖子突地疼了一下,她一直以為那是一句戲言。
第二天,歐偉達和靜蘭去了公證處,留了一份遺囑:他去世以后,靜蘭有權(quán)在綠房子里住到任何時候。靜蘭去世或者主動離開后,歐家后人才有權(quán)使用綠房子。
靜蘭不想住在沒有歐偉達的綠房子里,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認為這樣的遺囑是歐偉達自私的體現(xiàn):為什么不把綠房子直接送給她?她不會真要,但是,他為什么不可以真給?歐偉達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說,那樣的話,你的余生就不得安寧了。靜蘭臉紅了,她沒有歐偉達的遠見。是呀,真給了她,歐家的人還不得和她拼命?
我不需要使用權(quán)。她說。
歐偉達說,為了我。
她明白了,是為了他,也是為了,王清音!
綠房子其實是沒有房產(chǎn)證的,土地沒置換,辦不了房產(chǎn)證。
歐從容看著那一紙公證書,臉色變得蒼白。法庭上的失敗給了他重重一擊。和一個保姆搶奪財產(chǎn),而且敗訴,他已經(jīng)名聲掃地。如果再一次鬧上法庭,再一次失敗,他會被唾沫淹死!
九
靜蘭準(zhǔn)備休息幾天,再和歐從容兄妹理論綠房子的事。歐從容兄妹絕不會放棄綠房子,官司有得打!
第二天早上,靜蘭接到一個電話,是方遠方打來的。歐偉達有一個交往六十年的朋友,叫方言明。用歐偉達的話說,除了老婆,兩人什么都可以共用,可以互借。方言明的從政履歷和歐偉達相似,也是在鄉(xiāng)鎮(zhèn)待了多年,退休后才搬到縣城居住。方言明比安之藍早去世一個月,膽管癌。在那之前,他和歐偉達平均十天要見一次面,聊半天,然后在一起吃飯,甚至,還要喝一點酒。方言明有一個兒子,叫方遠方,和方言明住在一起,經(jīng)常陪老父親去綠房子看望歐偉達。歐偉達曾經(jīng)說過,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那一定是方遠方。方遠方的職業(yè)是律師,父親去世后,他每年都要去看望歐偉達數(shù)次。歐偉達和靜蘭每年冬季會到方遠方的辦公室坐一個小時,歐偉達喜歡他煮的老白茶,靜蘭也喜歡。
方遠方邀靜蘭去他的辦公室,而且,喊了她蘭姨。這么多年,他從來沒這樣喊過。
靜蘭沒有拒絕。吃過早飯,她坐公交車來到工農(nóng)街24號,那是一座寫字樓。她上到13層,敲響了那扇棕色的門。
方遠方熱情歡迎靜蘭的到來,請她坐到沙發(fā)上,給她倒了一杯白開水,然后在她對面坐下。兩人聊了一會兒歐偉達,方遠方便把話題轉(zhuǎn)到靜蘭和歐從容的官司上。
歐從容輸了,這是必然的。方遠方說。
我還要和他打一場官司,靜蘭喝了一口水。
我知道,歐從容告訴我了,你要名正言順地拿到綠房子的使用權(quán)。方遠方說。
靜蘭不驚訝,歐方兩家是世交。
和為貴。方遠方說,一家人鬧大了,會讓人笑話的。
靜蘭搖搖頭,說,從來不是一家人。你找我來,是勸我不要打官司,還是有別的意思?
方遠方笑了,說,我和歐從容打小就認識,但是,我們不是朋友。我很看不慣他的為人。你們的官司,他曾找我代理,我拒絕了。我今天請你來,是要和你說一件事,為了自己,也為了歐叔。
靜蘭不信。方遠方到家里去時,幾乎沒正眼看過她。
拿到綠房子的使用權(quán),對你,可能是一場災(zāi)難。方遠方說。
靜蘭說,我要為達哥照料房子,管理他的樹,他的花草。
靜蘭沒有說出另一個原因:如果歐家后人住到那里,極有可能對綠房子進行改造,他們會刨掉所有的樹木,海棠樹下的秘密會被發(fā)現(xiàn)。
方遠方笑了,說,如果你沒有這個情懷,我就不找你了。
他站起身,走到辦公桌旁,打開一只上了鎖的抽屜,取出一個文件袋,從中抽出一大一小兩張紙,說,看看這個吧!
靜蘭接過來,先看小的。
是一張二十萬元的存單,存款人是歐偉達,存款日期是兩年前。
靜蘭的心怦怦急跳了數(shù)次。
她接著看另一張紙,是歐偉達親手寫的遺囑,委托方遠方在他死后把那筆二十萬元的存款平均分給歐從容、歐從光的四個孩子。
遺囑上寫明,歐偉達活著的時候,隨時有權(quán)更改這筆錢的用途。
落款日期,比存款日期晚了一個月。
真有這筆錢!靜蘭感到頭有些暈。
他的錢,想給誰給誰。她艱難地笑了一下。
方遠方說,沒有人會責(zé)怪血緣的強大。
我們打官司的時候,你為什么不拿出來?靜蘭問。
方遠方遲疑了一下,才說,歐叔囑咐過,要等到他去世百天,尸骨已寒的時候。
靜蘭端起水杯,連著喝了幾口,又慢慢地把它放回茶幾上。
我知道,她說,是怕我……
靜蘭把兩張紙還給方遠方,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她回過身,說,你告訴我這些,對不起達哥的信任!
方遠方面色很凝重,說,避免你和歐從容再起硝煙,便是對歐叔最好的安慰。打官司,你未必能拿到綠房子的使用權(quán)。即使拿到了,住在那里,還不是受煎熬?蘭姨,死者長已矣,生者還要向前走。
靜蘭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我寧可不知道,我寧可和歐從容打官司,我寧可……
靜蘭沒有坐電梯,她從安全通道扶著樓梯一點一點走下去,一直走到大樓前的廣場上。廣場上停著很多五顏六色的車,花花綠綠的男男女女在上車下車,沒人注意她。
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靜蘭看著劃過陰沉天空的幾只鴿子,默默地想。
我知道!但是,你為什么不能……
靜蘭忽然感到全身酸軟無力,像被人抽去了筋骨。她朝周圍看了一眼,慢慢地癱倒在臟兮兮的水泥地面上。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