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文杰
王蒙的新作《猴兒與少年》(花城出版社2022年版)是一部佳作。小說雖寫于王蒙八十八歲之際,但無論在語言和思想上都有一種生機勃勃的“猴氣”與灑脫、豪邁的“英雄氣”,體現(xiàn)了作者晚年清新浪漫、元氣淋漓的寫作風格。小說以對話體的敘述技巧,用回憶的方式既講述了九十高齡的外國文學研究專家施炳炎跌宕起伏的奮斗史,又給我們呈現(xiàn)了新中國波瀾壯闊的大歷史。作者王蒙不沉湎于小小的悲歡,更不沉溺于失血的歷史虛無主義,而是寫出了一種值得珍重的歷史與人世:遭受坎坷從而得到成長,歷經(jīng)滄桑依舊風華正茂。
小說從九十一歲的施炳炎老人回憶六十三年前的往事開始寫起。1958年的大時代洪流中,年輕的施炳炎來到北青山區(qū)鎮(zhèn)羅營鄉(xiāng)大核桃樹峪村。如果說王蒙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對知識分子的勞動書寫依舊注重對精神創(chuàng)傷的挖掘而反思歷史,那么在這里作者對勞動的書寫就挖掘出了奮斗的青春力量:在命運意外的轉(zhuǎn)折面前,施炳炎把從前很少從事的修路、挖渠、造林等勞動當作一種成長的“嘉年華”,咬牙堅持,灑下汗水,從而砥礪體魄、凈化靈魂,也得到了村民們的鼓舞。他還認識了一位與猴兒“三少爺”有著奇妙緣分的“核桃少年”侯長友,跟十五歲的他學習爬樹,不僅看到了更高遠的風景,還得到了難得的鼓勵與溫暖,與侯長友結(jié)下了長達幾十年的深厚友誼。在改革開放之后,施炳炎回到城市,成為大學教授,生活隨著時代的變革產(chǎn)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苦難也得到了回報。小說最后,施炳炎重返鄉(xiāng)村,得知侯長友因精神創(chuàng)傷住進精神病院,猴兒“三少爺”不幸意外身亡,令人深深嘆息。但小說主人公并未沉溺于哀怨與惋惜之中,而是從新時代的“山鄉(xiāng)巨變”中得到了精神上的撫慰,依舊秉持堅韌的力量??偟膩碚f,施炳炎從跌宕的往事中汲取力量,從歲月的風塵中獲取智慧,用一種更為豁達的態(tài)度看待人生的苦難。
較之王蒙的上一部長篇小說《笑的風》,《猴兒與少年》在歷史敘述上顯得更為正色而大氣,顯示出對時代精神的充分把握?!缎Φ娘L》著力于探討人在歷史中的精神困境:作家傅大成六十年的人生歷程中,兩次“冰火兩重天”的婚姻生活都使他痛苦不堪。一開始他覺得寡言少語、思想不同的妻子白甜美枯燥無趣,但離婚之后和杜小鵑在一起后的婚姻,雖也是甜蜜的,但隨著時間推移與距離變遠而加深了隔閡,最后也陷入了精神危機?!逗飪号c少年》就更注重呈現(xiàn)人在無常歷史中的探索與奮進,其精神筋骨顯得更有力量,能給我們補補精神的“鈣”。小說的亮點在于樂觀、自信的歷史意識。小說作者把人物放在了1958年以來的當代史長河中,個人的青春成長奮斗和歷史的發(fā)展緊密結(jié)合起來,讓我們可以看到光明偉俊的人物和時代共振的史詩。小說中寫到了許多“無?!?,但作者更在“無常”中追尋著人生的常道,用幽默的語言化解了歷史的沉重感。作者寫道:“記賬非君子,情纏不丈夫!花兒與猴兒,少年大丈夫!”在作者看來,哪怕有一些暫時的挫折,苦難也化為了成長的力量。哪怕在特定的歷史階段,人與人之間也流淌著溫暖的愛。小說中,戲劇大家吳素秋的仙逝、意外身亡的猴兒、飽受精神創(chuàng)傷的摯友侯長友等悲痛,最終因時代的發(fā)展使施炳炎得到了心靈上的告慰,在鄉(xiāng)村大地上被化解。小說中不乏“仰不愧天,內(nèi)不愧心,憶不愧宏偉歲月,你可以含笑清爽,洗滌干凈”這些灑脫的表述。王蒙的書寫從“總體性”的角度來解釋歷史、把握社會,并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一種社會趨勢和歷史趨勢。回望施炳炎的一生,無論是人還是時代,大體來說都從艱難走向圓滿。這正是王蒙在文學真實中呈現(xiàn)的歷史真實。
此外,《猴兒與少年》延續(xù)了《笑的風》語言上的豐富多姿、氣勢豐沛,又有新變。在上一部長篇小說《笑的風》中,王蒙追求一種表達上的自由。小說的“語言流”如大江大河般奔騰,推動小說的敘事進程不斷奔涌。其中一個特色就是對古言雅語的大量化用,還有打油詩的書寫?!逗飪号c少年》延續(xù)了對古典詩性語言的巧妙運用,顯示出一種“英雄氣”?!霸频L清近午天,群猴踴躍鬧山巔。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閑寫少年……敲鍵疾書筆未殘,抒新懷舊意綿綿,耄耋揮灑三江水,饕餮編修二百年!”這首題詩卒章顯志,既對似水年華直吐胸懷,又展望未來的創(chuàng)作征程;既類似于古典章回小說的典型表達,接續(xù)了傳統(tǒng)精神血脈,又境界高邁。但二者又有所不同:《笑的風》中大量的悖論修辭折射出小說人物處于悖論的精神困境,而《猴兒與少年》語言更富詩性的青春色彩,像是一種新型的語言狂歡。這種表達與一般老年作家,如劉心武、汪曾祺等人趨于簡潔的“老年寫作”不同,是一種比較豪邁、壯闊、灑脫的“猴氣”,氤氳一股熱氣騰騰的浪漫氣息。這背后與其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是密不可分的。
總的說,《猴兒與少年》承續(xù)了上一部作品《笑的風》中汪洋恣肆的語言狂歡特點,但語言又更富詩性的青春色彩,在歷史意識上更有新變,高揚了飽經(jīng)磨難得到升華的歷史觀與人生觀。這正是王蒙晚期寫作的獨特價值所在:既有經(jīng)過沉淀的生命、歷史的厚度,又不斷突破過往的自己。這也是一種有銳氣的“先鋒”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