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簡要案情
原告田某、梁某和林某主張其三人享有涉案的“孫悟空”“唐僧”“白龍”“悟空金甲”“悟空手偶”“人形混沌”“安心”等美術作品的版權。原告聯(lián)合案外第三方使用上述美術作品拍攝的動畫電影《西游記之大圣歸來》自2015 年7 月10 日上映便獲得極大關注和好評,成為2015 年度內地票房前十名。被告上海某公司、上海某股份公司未經許可將涉案美術作品印制在其生產的產品、產品外包裝、產品宣傳物料上,并將涉案美術作品中的動畫形象用作該品牌的代言人,在網絡店鋪的裝潢上使用,并使用其中“孫悟空”“江流兒”“人形混沌”等動畫形象制作了一段時長59 秒的宣傳廣告片。上述使用行為侵害了原告對涉案美術作品享有的復制權、發(fā)行權、保護作品完整權、改編權。故原告起訴要求二被告共同賠償原告經濟損失100 萬元和維權支出;第三人某商貿公司停止使用或授權他人使用原告美術作品中的動畫形象。
一審法院認為,授權鏈條中,某商貿公司自案外人某泰公司處取得授權后,超范圍授權被告在男士護膚品上使用涉案美術作品,但電影《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官方微博中聲明,某商貿公司具有除游戲、音像、主題樂園之外的衍生品開發(fā)權利,足以使二被告相信某商貿公司對涉案美術作品有授權使用的權利,故不應加重二被告的審查義務。一審判決,二被告停止侵權、第三人某商貿公司停止使用或授權他人使用涉案美術作品的動畫形象,駁回了原告要求被告賠償經濟損失和維權支出的訴訟請求。
北京知識產權法院經二審審理后撤銷了一審判決,判決上海某公司、上海某股份公司賠償田某等人經濟損失共計16 萬元及維權合理支出8 萬元,駁回田某其他訴訟請求。
二、判理分析
二審法院認為,權利鏈條中,案外人某泰公司受讓取得的權利范圍及期限為“玩具( 毛絨玩具、拼插玩具、陶土及彩泥玩具、電動玩具、智能玩具、語音玩具、禮包玩具、穿戴玩具)、文具、服裝、鞋帽、食品、電子產品及輔件、配飾;不包括游戲、圖書音像制品、主題公園;未提及的品類,乙方享有優(yōu)先權”。涉案電影于2015 年7 月10 日上映, 授權期限至2021年7 月9 日。某泰公司將其擁有的電影《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全部權利轉讓于某商貿公司,某商貿公司取得的權利范圍及期限應當限于某泰公司享有的權利范圍和期限。
本案中被訴侵權產品為男士護膚品,其商品品類不屬于某商貿公司享有的涉案作品權利及轉授權范圍。某商貿公司授權上海某股份公司在男士護膚品品類上使用涉案美術作品,超出了其權利范圍。被告上海某股份公司,作為商品的生產者及銷售者,自某商貿公司購買涉案美術作品授權用于其商品包裝系商業(yè)行為,應當對涉案作品的權利來源負有較高審查義務,充分審查各授權環(huán)節(jié)的權利范圍。電影微博及媒體宣傳內容不能成為確定作品權屬的依據,不應僅據此產生信賴。故被告在交易過程中未盡到審查義務,應當賠償原告經濟損失。因侵權行為已經停止,原告未明確陳述及舉證證明第三人某商貿公司除本案被訴行為外還有其他自行使用或對外授權使用行為,故駁回其對某商貿公司的訴訟請求。
三、本案提示
國務院發(fā)布的《關于促進電影產業(yè)繁榮發(fā)展的指導意見》中明確提出,要“保護與電影有關的知識產權”。電影衍生品是電影產業(yè)鏈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受到IP 粉絲的追捧,并能給權利人帶來巨大的知識產權相關收益。由于衍生品的開發(fā)一般由電影著作權人經層層授權其他主體,權利鏈條較長,涉及的主體較多,在此情況下,容易產生授權鏈條不清、授權范圍不明確等問題,從而引發(fā)一系列糾紛。
“大圣歸來”案中的衍生品開發(fā)及授權鏈條復雜,涉及多份協(xié)議,授權范圍與實際開發(fā)范圍存在出入,致使本案事實歷時六年、一波三折,從一審、二審發(fā)回重審再到一審,最終二審終結。本案例中體現(xiàn)的衍生品使用的作品類型、授權人超范圍授權以及被授權人應當盡到的審查義務,值得相關從業(yè)人士關注。本案因此入選北京影視傳媒、文娛法學會“2023 年度中國十大文娛法事例”。
(一)衍生品使用的作品類型認定
本案中一個焦點問題系衍生品開發(fā)時使用的是電影作品還是電影中各形象和元素構成的美術作品。由于不同作品類型其權利人可能存在不同,以電影為例,作為視聽作品其版權歸屬于制作者,但電影中的角色形象則可能屬于美術作品,可能該美術作品的作者享有版權。這個問題關系到衍生品授權源頭,從司法實踐角度決定了誰有權提起訴訟。以電影中的角色形象對應的外部形象特征雖然在影片的不同場景、不同情節(jié)下以不同的形態(tài)和神態(tài)展現(xiàn),但其每一部分的特征始終未變,未改變相應美術作品的基本特征,沒有創(chuàng)造出新的形式的作品, 而仍屬于利用線條、圖案、色彩等表現(xiàn)手法形成的具有人物造型藝術的美術作品,故本案中在外包裝上、宣傳頁面及在宣傳視頻中使用的形象,是對涉案美術作品的使用。除了電影的衍生品外,還有諸如小說、漫畫等其他類型作品產生的衍生品,判斷衍生品使用的作品類型,對于授權鏈條中的原始權利人認定具有重要意義。
(二)版權授權的范圍和期限應當約定明確
依據法律規(guī)定,版權許可使用合同應當明確載明授權的范圍、期限。對于衍生品開發(fā)而言,授權的客體、可開發(fā)的產品范圍、期限、可否轉授權、許可的性質等都是該類版權許可協(xié)議必須明確的內容與事項。同時應當注意,授權鏈條可能存在多家主體,再進行層層授權時授權內容、范圍、期限等都應當限于上游權利主體所被授權的事項,否則將出現(xiàn)超授權的情形。
如本案的權利鏈條中,某泰公司從上游權利人處取得的權利范圍為“玩具、文具、服裝、鞋帽、食品、電子產品及輔件、配飾;不包括游戲、圖書音像制品、主題公園”,且約定“未提及的品類,乙方享有優(yōu)先權”。在本案中,并無證據證明某泰公司與上游權利人就本案男士護膚品商品品類另存在合作協(xié)議,故其所取得的權利范圍不包括本案的商品品類。故而某商貿公司自某泰公司處受讓權利,其權利范圍亦應限于合同中約定的上述范圍。
(三)被授權人應盡合理審查義務
我國民事法律對侵權責任的規(guī)定以過錯責任為一般歸責原則,以無過錯責任(又稱嚴格責任)為例外。也就是說,一般情況下,只有侵權人主觀上有過錯,出于故意或者過失,其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有因果關系時,才承擔民事責任。侵犯版權,不像侵犯他人財產、人身行為那樣容易界定侵權人主觀上的過錯,在被控侵權人主張其對相關權利具有合法來源時,法院會對其是否盡到合理注意義務,是否存在故意或過失進行審查。因此,作為被授權許可乙方,在與權利人簽訂授權許可使用合同時,應當將權利鏈條上的全部合同進行審查,避免因上游授權鏈條的問題導致自身合同存在風險,帶來損失。
尤其需要注意的是,通常情況下,衍生品開發(fā)主體一般是商業(yè)主體,對作品的使用方式是以營利為目的的經營性使用,故其作為商業(yè)主體,對于授權鏈條中相關許可合同所約定的授權范圍和期限應盡到較高的審查義務。如本案中,二審法院認為,被告作為商事主體,其相對于普通公眾應盡到更高的注意義務,對所約定的許可權利范圍和期限應嚴格以合同約定的內容為準。雖然在案證據證明,涉案電影的官方微博中宣稱由某商貿公司負責電影衍生品的全部開發(fā)和運營,但被告作為商業(yè)主體,應當特別注意到與許可合同約定授權范圍不一致的媒體宣傳內容不能成為確定作品權屬的依據。當事人據此認為其基于此產生信賴,主張合理來源抗辯的,法院不予支持。
綜上,衍生品市場尤其是電影衍生品市場應當尤為關注版權授權中存在的上述問題,只有在明晰的授權范圍內從事衍生品開發(fā),并盡到合理審查義務,才能受到法律保護,避免侵害他人利益,亦避免自身風險和損失。
(作者左慧玲系北京知識產權法院法官;張嘉藝系北京知識產權法院法官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