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過去,日本服裝設計師與來自日本的品牌對傳統(tǒng)的以歐美為主導的服裝產(chǎn)業(yè)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日本學者鷲田清一認為,歐洲服裝傳統(tǒng)行業(yè)理解的穿衣服的過程就像給身體打包,而和服之中許多元素與之相悖,和服不在意與身體的貼合,縫隙、開線、補丁、錯位等元素賦予了和服生動的設計細節(jié),在衣料之間靈動地發(fā)揮作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日本服裝設計師的登場是新時代到來的開端,日本文化中對于服裝與身體的理解正式登上時尚歷史的舞臺。高田賢三、三宅一生、山本耀司、川久保玲等人的出現(xiàn)打破了歐美時尚行業(yè)傳統(tǒng)中對于身體的認知。三宅一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投入服裝行業(yè),其特有的感性與理性交融、知性與野性并存的特點讓其嶄露頭角。他的服裝沒有去除穿著者本身的存在與自我,而是充分表達了其自身的鮮活生命力,其作品“一塊布”系列最能體現(xiàn)其對于穿著者的人文關懷,與川久保玲和山本耀司作品中破洞與開線的元素有著相近的作用。這些作品展示了衣服不再是無生命的布料的瞬間,“著裝”成為人們認知自我的重要方式,是完善自我的重要“器官”。
一、日本服裝文化的初步形成與發(fā)展
任何一種認知的變化,必然伴隨著社會與文化的變遷,日本文化中身體認知的變遷史,伴隨著服裝的發(fā)展史共同前行。在日本文明形成的初期,眾多部落國家與遷徙而來的游牧民族融合演變,日本本土文化初步確立,但還未形成明確的風格。根據(jù)中國史書《魏書》記載,三世紀前后,日本平民男性的服裝是由一片布構成,由肩膀垂下,婦女的服裝則是中間裁一個開口的整塊布片,此時的日本服裝與任何文明形成初期所制作的服裝差異性并不明顯,服裝強調實用性,初步具有區(qū)分性別的社會功能。
奈良與平安時期是日本服裝發(fā)展的重大轉折點。日本奈良時代,中國正處于強盛的唐代,對日本統(tǒng)治階級與社會產(chǎn)生了極大的沖擊,日本社會各個階層掀起學習唐制的熱潮,由于對于唐王朝的學習與日本社會較強的包容度,“衣服令”得以頒布?!耙路睢钡念C布標志著日本文化中身體與服裝的關系產(chǎn)生了變化,服裝除功能性外,逐漸成為約束身體與自我的工具,開始強調其具有的教化與規(guī)訓的作用?!耙路睢钡暮诵膬热轂?,不同身份地位的人著裝應符合身份,不同行業(yè)的人著裝應有所不同,以士人階級為例,武官與文官著裝不同,不同官階的官員有著各自不同的著裝。在奈良時期,人們的著裝有著較為明顯的中國文化的印跡,僵硬的模仿與學習使其整體較為固化和單調。
日本服裝的本土化進程成熟于平安文化后期,遣唐使停派,日本對中國文化經(jīng)過了漫長的消化,形成了其特有的風格,國風運動得以展開。文化上假名文字開始使用,有閑階級女性成為創(chuàng)作的主力軍,《源氏物語》《枕草子》便是這個時期的代表作。男性的服飾由繁至簡,煩瑣的貴族服飾簡化為“直衣”,文官正裝為較為正式的束帶,武官的正裝為方便行動的狩衣。女性服裝是國風運動中最鮮明代表,尤其是成年女性的正裝——裳唐衣,其在唐代女性正裝的基礎之上融入日本本土美學特征,通過多重通透布料的疊加,呈現(xiàn)出雍容、華麗、絢爛又神秘的視覺效果,因為其構成特征與著衣過程,裳唐衣被稱為“十二重衣”“十二單”。在這一階段,以服裝為表征的封建等級制度建立完善,服裝的規(guī)訓作用已然成熟,成為統(tǒng)治階級規(guī)范階級地位的統(tǒng)治手段,也是大眾確立社會關系的重要方法。自此之后,日本社會中的衣服徹底脫離了其本身的純粹的物質屬性,成為人與人之間相互區(qū)分、認知身份的中介。人類對于自我的認識建立于自我的感知,服裝含義的不斷變化,促使著人們的認識不斷深化,衣服在此時成為人們認知自我的重要方式。正如鷲田清一所說:“人可以因為衣服成為某種人。衣服也可以撼動某些人的身份意識,或使人在他人面前偽裝自己?!?/p>
服裝的形式與自我認知會隨著社會的變革而改變,鐮倉時期的日本社會貴族統(tǒng)治的問題不斷暴露與惡化,社會趨于動蕩。舊文化所追求的華麗與奢靡被精簡的武士文化取代,武士階級興起,服裝的款式得到了精簡,服裝的規(guī)訓作用減弱。人們穿衣的層數(shù)精簡到一層,在裳唐衣中作為內搭的“小袖”,成為獨立外穿的外套,現(xiàn)代和服初見雛形。江戶時期,生產(chǎn)力得到較大的發(fā)展,染織技術進步,男女服裝變得絢麗多彩,“小袖”逐漸成熟,現(xiàn)代和服的款式構架在江戶時期基本定型。明治時期,明治維新標志著日本學的正式結束與西學的開始,“洋服”正式進入日本社會。
二、矛盾的身體——日本民族所塑造的身體
(一)泯然眾人的身體與次要的身體——由等級制度與禮儀說起
如前文所述,奈良時期的日本通過對中國文化、禮儀以及政治制度的學習,建立起貴族為統(tǒng)治階級、等級森嚴的社會等級制度,舊時代的等級制度使階級固化,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封建地主階級的統(tǒng)治。明治時期的日本社會雖然經(jīng)歷了維新運動,但由于其由地主豪強家族領導,有著無法避免的局限性,等級制度保留至今。通過觀察不難發(fā)現(xiàn),在日本人的日常交往過程中,不同身份等級的人在交流中有著較為嚴格與煩瑣的肢體與語言規(guī)范。武士道精神可謂等級制度的“集大成者”,其核心思想“忠心”,與現(xiàn)代語境下的忠心有所不同,其不再是純粹的道德概念,而是成為規(guī)范不同等級身份的人的行為的工具,他規(guī)定了下級對上級的忠心,自我與公眾的關系。武士道精神的產(chǎn)生,標志著日本封建等級制度的成熟,身體成為其嚴格道德的“附屬品”,變得次要。道德抑制了人們對于自身的認知,使得人們的身體向衣服內部“收縮”。自我被抑制,普通民眾的形象被抑制于其所在的階級中,泯然眾人。
(二)文化中的精神與身體——扁平的身體與現(xiàn)實中的肉體
東亞文化圈國家有著許多共性,依賴于封建士人階級的數(shù)量,中華文明在較早的時期就開始進行對于藝術的探索并形成了較為完善的藝術理論體系,對后世影響巨大。文人對藝術的解釋權進行壟斷,他們強調藝術的精神性與觀念性,對繪畫和詩歌的影響巨大。
日本受中國文化的影響,事物的客觀性小于物質的精神性,客觀世界中的物質與現(xiàn)象被賦予精神性,成為“意象”。以《源氏物語》為例,平安時期的女性社會地位較低,黑色的長發(fā)與白皙的皮膚是區(qū)分社會地位的標準。作為封建社會中男性的附屬,宮廷中的女性長久地居住在深宮之中,為鉤心斗角所累,使得所有的喜怒哀樂只能隱藏于黑色的長發(fā)之下,烏黑柔順的長發(fā)由此成為傷感的意象?!澳膫小笔冀K貫穿于日本的藝術創(chuàng)作之中,形成了其特有的“物哀美學”,精神性的審美成為日本社會審美的主流。
日本文化中唯心的美感主宰了真實的身體,使得人們對身體的認知在某些層面上脫離于實際的物質世界,例如,某些日本人罕見地將美麗女性的死亡視為轉瞬即逝的美,他們將肉身毀滅所帶來的“美感”視為完善其自身的一部分。
(三)義理的身體與人情的身體
義理和人情體現(xiàn)在日本人生活的各個方面,如情人節(jié)的時候,日本女生將巧克力送給諸多與自己熟悉的男性,而這些男性并不是其愛慕的對象,只是為了合乎義理,而這種巧克力被稱為“義理巧克力”。
《菊與刀》一書將義理解釋為對君主的“忠”與對父母的“孝”,其核心思想規(guī)范了人們的行為準則,使得人們以過合乎身份的生活為榮。人情與義理是相對應的,但與漢語中“人情”的含義完全不同。渡部正一在《日本近世道德思想史》中認為,人情的基本內容包括“第一,指人惜生厭死,避苦求樂的自愛之情;第二,指親子、兄弟、夫婦、男女之間強烈表現(xiàn)出的人的自然愛情”。
義理與人情浸潤在日本社會的各個層面之中。日本的歷史經(jīng)歷過兩次較大的變革,在向唐王朝學習的過程之中,日本較快地學到了中國的階級制度,但缺乏對支持該制度的儒家學說的梳理,在已經(jīng)建立起的社會構建之上仍需要天皇既是“人皇”又是“巫師”以服眾,民眾的行為準則與道德準則脫節(jié),造成了社會行為與本心的不一致。明治維新之后,雖然社會生產(chǎn)力飛速發(fā)展,但是這類封建社會的遺留產(chǎn)物仍然在日本的社會生活之中。
之前提到的現(xiàn)象可以以此來解釋,日本民眾將接受社會的公共規(guī)則視為一種“成長”,回歸到身體方面,民眾們追求符合社會期盼的服飾,但常常感到不滿,使得他們將自己的身體嵌入社會規(guī)定的模式之中,但一次又一次地對這個模式進行著反叛。
三、結語
日本民族所認知的“身體”與“衣服”,是一個涉及社會學、歷史、心理學等眾多學術領域的復雜問題。今由服飾歷史、民族心理、社會架構、審美形成這幾個方面,結合已有資料,淺談以大和民族為主導的日本社會,身體認知的形成與更迭的幾個階段。觀察當下,日本服裝設計師的井噴式興起,絕不僅僅是東方審美的沖擊,也是日本從古至今形成的“身體”意識對于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沖擊。這種新的認知身體的方式反映出傳統(tǒng)的東方與西方文化迥異但又兼容并蓄,日本服裝設計師對西方傳統(tǒng)的款式與構架以東方的理解進行了組織與梳理,形成了日本服裝設計應有的面貌。
[作者簡介]秦耕,男,漢族,山東濟南人,供職于北京格雷時尚科技有限公司,格羅尼雅正裝高定組設計師,碩士,研究方向為服裝文化與服裝設計史、虛擬時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