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四書或問》可以當作朱熹問題意識鮮明的四書學講義,其意義不在于它是通向理解《四書章句集注》的階梯,而是關于四書的一種“理在解語內(nèi)”的論說方式。借“或問”一詞,可以追溯孔孟以來儒家對異端的態(tài)度及其從不辯到好辯的策略演變的線索。理學家拒釋老、衛(wèi)道統(tǒng)的立場循此而來。不過,朱熹辯論的對手已經(jīng)不是釋老的直接主張者,而是理學內(nèi)部自覺或不自覺隱蔽著的異端觀念。其說服的對象則是缺乏自覺道統(tǒng)意識的經(jīng)典閱讀者。此外,受“理皆在經(jīng)文內(nèi)”的原則限制,《四書章句集注》中作為預設而難以詳盡展開的理學觀點,在《四書或問》中也找到系統(tǒng)表達的機會。因此,《四書或問》一書更具理學說理的思想特征。
關鍵詞:《四書或問》 《四書章句集注》 朱熹 四書學
作者陳少明,中山大學人文學部主任,哲學系教授、學術委員會主任,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廣州 510275)。
朱熹關于四書的重要著述,除《論孟精義》和《四書章句集注》外,還有一本《四書或問》。【《四書章句集注》以下簡稱《集注》,部分內(nèi)容提到《中庸章句》或《大學章句》,簡稱《章句》?!端臅騿枴芬韵潞喎Q《或問》?!坑捎谠摃鴮懽鲿r間大致在《論孟精義》之后,《集注》之前,所以也有研究者將其看作朱熹四書學的一個階段:“大體來說,朱子之見,在前《或問》時代,常采用程門說;《或問》時代,則通過揚棄程門而自出己說;《集注》時代,則是成熟的定見?!盵1]429對照三書觀點,這個判斷不無道理。雖然同是集注,《論孟精義》基本陳列二程等理學家的觀點,不涉及文字意義的分析,而《集注》則吸收漢唐訓詁的成果,且斷之以自己的觀點。但是,《或問》在體裁上與其他二書很不一樣,它不是經(jīng)書注釋,而是答問體。即與同是表達作者觀點的《集注》作比較,借朱熹評論自己和二程注經(jīng)差別的說法,就是“理皆在經(jīng)文內(nèi)”與“理在解語內(nèi)”的不同。[2]656《集注》是“理皆在經(jīng)文內(nèi)”,而《或問》是“理在解語內(nèi)”。本文的分析將表明,這種“理在解語內(nèi)”的寫作方式,是朱熹表達其觀點的另一重要手段。而且,借“或問”這個詞,我們還可以在論述方式上追溯四書系統(tǒng)形成的某些重要的思想線索。
一、“或問”:從《論語》說起
“或問”是主謂結(jié)構(gòu)的詞組,在四書中,首見于《論語》。它存在“或問”與“或曰”兩種表達。如“或問禘之說”(《論語·八佾》),“或問子產(chǎn)”(《論語·憲問》),“或曰:‘以德報怨,何如?’”(《論語·憲問》)“闕黨童子將命?;騿栔唬骸嬲吲c?’”(《論語·憲問》)或者“或曰:‘雍也仁而不佞?!保ā墩撜Z·公冶長》)可見這個“或”作為主語,代表發(fā)言者。《論語》是語錄體,主體是答問體,句式上以“某某問”“某某曰”或“某某問某”開始,孔子應答作結(jié)。很多直言“子曰”或“孔子曰”的句子,大部分可以看作答問而問題被省略的記載。不過,絕大部分的提問者都有明確的名字,不管是學生還是公卿。而這個“或”則不是某人,而是某類人。從相關問答的內(nèi)容看,問題多是疑惑或者預設不當?shù)南敕?。這些人可能不是圈內(nèi)人,至少不在“核心區(qū)”,其身份不受記錄者重視。這就引出一個有趣的問題:在《論語》世界中,除了孔子的追隨者、崇拜者或利用者外,是否存在與孔子持不同立場的思想人物?孔子對他們的態(tài)度如何?
其實,孔子對“或者”跟對那些不是很成器的弟子態(tài)度差不多,是認真回應的。如“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保ā墩撜Z·憲問》)“以德報怨”的說法,見諸《老子》。“或者”之問,也許來自道家的影響。在《憲問》《微子》諸篇中,保留了類似道家隱者的零星資料。如指孔子“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的晨門,高歌“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但不愿與孔子對話的楚狂接輿,諷刺孔子“是知津”者的長沮、桀溺,還有責孔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隱者”……這些人在《論語》世界中是邊緣性的存在。他們雖然異于孔子的政治主張,但沒有對之構(gòu)成直接的威脅。故孔子基本上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態(tài)度,沒有對之作激烈的辯論與批判?!耙苍S這類隱者的態(tài)度導致雙方難有辯論的機會,但孔子似乎也沒有在弟子中對之進行批判的行動。究竟是孔子基于自信而對之不屑一顧,還是弟子因輕視而沒有記錄,我們不得而知。然而,正是這種潛伏著的隱者思想,后來發(fā)展集結(jié)在《莊子》中,構(gòu)成對儒家思想的重大挑戰(zhàn)?!盵3]227所以,整部《論語》中,孔子的言論總體上處于無辯的狀態(tài)。對弟子或崇拜者是以師者的身份提供指導,而對異己者則只是嘆息與無奈。其優(yōu)點是讓孔子師者的形象更高大,不足之處則是缺乏通過論辯發(fā)展系統(tǒng)的理論的嘗試。當然,我們也可以《太史公書》的說法為之辯護,說孔子是“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4]3297。
到了孟子,情況就起了變化。一句“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表明:第一,好辯不是儒家的傳統(tǒng),至少不是孔子的風格;第二,孟子自覺承擔革新它的使命,從不辯轉(zhuǎn)向好辯。孟子以為,孔子也有不得已的時候,當“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鬃討?,作《春秋》?!洞呵铩?,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面對的局面是:“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瓧钅啦幌?,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所以他要“距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孟子·滕文公下》)孟子所說的楊朱影響力,在文獻上找不到相應的材料。但與孟子同時代的莊子,卻多少有孟子所說的楊朱的影子。雖然從莊孟的著述中都看不出各自知道對方存在的實際證據(jù),但雙方有不少針鋒相對的觀點則毫無疑問。如孟子講人性善,莊子則懷疑有普遍的人性;孟子強調(diào)眾樂樂,莊子則堅持應該獨樂??梢娒献訝庌q的論題,并非無的放矢,而是儒家面對那個時代思想壓力的反應和思考。這個辯不一定是當面爭論,雖然《孟子》一書形式上也是個對話錄,但朱熹一眼就看穿,文章其實不是錄,而是寫出來的:“《孟子》之文,恐一篇是一人作。又疑孟子親作,不然,何其妙也。豈有如是人出孟子之門,而沒世不聞耶!”[2]655面辯借語,書寫成文。語與文的區(qū)別在于:首先,雖然兩者都需要借助背景知識,但面辯語境相對明確,而文章的讀者確定性弱,或者設定的背景知識需要減少,才能擴大讀者的范圍。其次,面爭過程時間受限,具有隨機性,說服力會受影響,而寫作可以設計問題,構(gòu)思可以修改,更容易出思想成果。因此,孔子罕言“性與天道”,只說“性相近,習相遠”,孟子就提出性善論。孟子辯的對象表面上是論敵,其實,重要的是說服旁觀者,特別是對相關爭論有關注的“或者”。在《梁惠王下》中,孟子關于反對伐燕的討論中,也出現(xiàn)了由“或問”導出的問題。
從漢到唐,玄學、佛學大有取儒學而代之的趨勢。在韓愈看來,這是孟子之后儒學后繼無人的結(jié)果。朱熹在《孟子序說》中轉(zhuǎn)述說:“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薄拔┟陷V師子思,而子思之學出于曾子。自孔子沒,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故求觀圣人之道者,必自孟子始?!盵5]198孟子最大的貢獻便是“距楊墨”。然而,在把“距楊墨”的口號轉(zhuǎn)換為拒釋老的同時,韓愈雖然也觸及心性方面的問題,但其重點主要在維護儒家的倫理秩序上。在宋儒心目中,這種粗而不精的思想方法,無力擊退釋老的進逼。其實,在朱熹看來,連二程的弟子注經(jīng)時“則雖頗詳盡而多所發(fā)明,然倍其師說而淫于老佛者,亦有之矣”[5]15。在這種背景下,朱熹借注四書完善、光大孔孟之道,依然是承擔拒釋老、衛(wèi)道統(tǒng)的使命。不過,其工作除繼續(xù)劃清與釋老的界限外,還有辨識隱藏或變形的釋老的任務?!痘騿枴返膶懽鞅闩c此相關。
二、為“或者”解惑
《或問》的寫作,形式上是對“或問”導出的問題的回應。而問題基本上是針對四書的理解,包括朱熹對文本的處理,以及對二程及其門人關于四書的觀點的評論,既有文本問題,也有思想問題。文本問題與文字順序,句讀以及有關名物的關系,大部分是知識性的問題。所謂思想問題,即涉及對儒學觀念價值的理解是否合乎正統(tǒng)的問題,而它往往與釋老思想存在或明或暗的糾纏。這些問題可能是平時朱熹與弟子或友人論學時的分歧,也可能是朱熹借此對本人觀點的進一步闡述。看起來,《或問》更像是一部問題意識明確的四書講義。用“或問”借代辯論對象特別是外道或異端的觀點,不限于《或問》一書。例如朱熹《釋氏論》上下篇的開頭就是這樣:
或問:“孟子言盡心知性,存心養(yǎng)性,而釋氏之學亦以識心見性為本,其道豈不亦有偶同者耶?”朱子曰:“儒佛之所以不同,正以是一言耳。”曰:“何也?”曰:“性也者,天之所以命乎人而具乎心者也。情也者,性之所以應乎物而出乎心者也。心也者,人之所以主乎身而以統(tǒng)性情者也?!势鋄指儒者]所以盡心知性者,以其窮理而極乎心之所□□□之所有者,無不識也。……至其[指佛教]所以識心者,則必別立一心以識此心,而其所謂見性者,又未嘗睹夫民之衷、物之則也。既不睹夫性之本然,則物之所感、情之所發(fā)皆不得其道理,于是概以為己累而盡絕之,雖至于反易天常、殄滅人理而不顧也。然則儒術之所以異其本,豈不在此一言之間乎?”[6]4989-4990
或問:“子之言釋氏之術原于莊子承蜩削之論,其有稽乎?”朱子曰:“何獨此哉,凡彼言之精者,皆竊取莊列之說以為之。宋景文公于《唐書》李蔚等傳既言之矣。蓋佛之所生,去中國絕遠,其書來者,文字、音讀皆累數(shù)譯而后通。而其所謂禪者,則又出于口耳之傳,而無文字之可據(jù),以故人人得竄其說以附益之,而不復有所考驗。今其所以或可見者,獨賴其割裂裝綴之跡猶有隱然于文字之間而不可掩者耳。蓋凡佛之書,其始來者,如《四十二章》《遺教》《法華》《金剛》《光明》之類,其所言者不過清虛緣業(yè)之論、神通變見之術而已?!盵6]4991
同是攻佛教,上篇明辨心性,下篇則抹黑其歷史。比較而言,前者才是朱熹花力氣處理的問題。儒學在倫理政治上反對佛教,已經(jīng)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問題在于,至宋一代,佛教已經(jīng)全面融入中國文化之中。朱熹要做的,正是這種更精微的辨析工作。其《雜學辨》就揭示了若干這方面的例子。如《蘇氏易解》指出蘇氏解《易》時“溺于釋氏‘未有天地已有此性’之言,欲語性于天地生物之前”,從而導致性、命分離的困境。[7]3463《蘇黃門老子解》則指出“蘇侍郎晚為是書,合吾儒于老子,以為未足,又并釋氏而彌縫之,可謂舛矣”[7]3469。其實質(zhì)是舍器言道,流于虛無?!坝柚?,病其學儒之失而流于異端,不病其學佛未至而溺于文義也。其不得已而論此,豈好辯哉?”[7]3469《張無垢中庸解》指出:“張公始學于龜山之門,而逃儒以歸于釋?!潆x合出入之際,務在愚一世之耳目,而使之恬不覺悟,以入乎釋氏之門,雖欲復出而不可得?!盵7]3473由于《中庸》的形上學色彩,表述充滿玄言,易于為外道附會,故朱熹對之逐條批駁?!秴问洗髮W解》則嘆“呂氏之先與二程夫子游,故其家學最為近正,然未能不惑于浮屠、老子之說,故其末流不能無出入之弊”[7]3492。為學“最為近正”之人尚且如此,可見問題有多急迫。為《雜學辨》作跋的何鎬說:
二蘇、張、呂,豈非近世所謂貴顯名譽之士乎?而其學乃不知道德性命之根原,反引老莊浮屠不經(jīng)之說而紊亂先王之典,著為成書,以行于世。后生既未有所聞,必以其人而尊信之,漸染既深,將如錮疾,可不哀乎!新安朱元晦以孟子之心為心,大懼吾道之不明也,弗顧流俗之譏議,嘗即其書破其疵繆,針其膏肓,使讀者曉然知異端為非而圣言之為正也。學者茍能因其說而求至當之歸,則諸家之失不逃乎心目之間,非特足以悟疑辨惑,亦由是而可以造道焉。[7]3496
而《雜學辨》的后兩篇,恰好涉及四書中的《大學》與《中庸》。也就是說,它危及對理學經(jīng)典的純正理解。因此,辨道統(tǒng)、著《四書或問》對朱熹而言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四書中,《中庸》由于以孔子罕言的“性與天道”為主題,特別是其玄言的風格,而容易吸引外道特別是佛學陣營的注意,或者引發(fā)儒學根器不深者的迷惑。因此,《中庸或問》用很大篇幅逐句闡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的意義,試圖從根本上與釋、老劃清界限:
蓋有得乎天命之說,則知天之所以與我者,無一理之不備,而釋氏所謂空者非性矣;有以得乎率性之說,則知我之所得乎天者,無一物之不該,而老氏所謂無者非道矣;有以得乎修道之說,則知圣人之所以教我者,莫非因其所固有,而去其所本無,背其所至難,而從其所甚易,而凡世儒之訓詁詞章,管、商之權(quán)謀功利,老、佛之清凈寂滅,與夫百家眾技之支離偏曲,皆非所以為教矣。由是以往,因其所固有之不可昧者,而益致其學問思辨之功;因其所甚易之不能已者,而益致其持守推行之力,則夫天命之性,率性之道,豈不昭然日用之間,而修道之教,又將由我而后立矣。[8]552
在思想批判的對象中,朱熹往往在理學家,特別是二程門人中找目標。如針對《中庸》“已發(fā)未發(fā)”的解釋,說:“呂氏此章之說,尤多可疑,如引屢空、貨殖及心為甚者,其于彼此蓋兩失之。其曰由空而后見夫中,是又前章虛心以求之說也,其不陷而入于浮屠者幾希矣?!盵8]562-563又說:“若楊氏之云中固自若,而又引莊周出怒不怒之言以明之,則是以為圣人方當喜怒哀樂之時,其心漠然同于木石,而姑外示如此之形,凡所云為,皆不復出于中心之誠矣。大抵楊氏之言,多雜于老、佛,故其失類如此?!盵8]563-564在答關于“中庸不可能”的提問中,朱熹贊揚“程子以克己最難言之,其旨深矣”[8]568,但“游氏以舜為絕學無為,而楊氏亦謂‘有能斯有為之者,其違道遠矣。循天下固然之理,而行其所無事焉,夫何能之有?’則皆老、佛之緒余。而楊氏下章所論不知不能為道遠人之意,亦非儒者之言也。二公學于程氏之門,號稱高弟,而其言乃如此,殊不可曉也已!”[8]568在朱熹的心目中,這些人就是儒門的短板。通過這些批評,在儒學與釋、老間劃出更清楚的界限,是其更基本的思想策略。
《四書或問》針對四書讀者而作。而四書讀者一般是這幾類人:一是反四書的外道人士;二是對儒釋道沒有特別立場,但為一般思想文化愛好者;三是自以為儒者,但不同程度受釋道影響的人士。但《或問》不為所有類型的讀者而作,首先排除的是第一類,因為如果他們是目標讀者,那策略不是辨儒與非儒的區(qū)別,而是致力于揭露非儒者立場與世俗生活秩序的不相容,但《或問》這方面沒有特別的表現(xiàn)。實際上,它同時面對二、三兩類的讀者。對第二類而言,無立場而有興趣,很可能心目中充滿疑問,或最容易成為“惑者”?!盎騿枴逼鋵嵍嗉僭O惑者的問題。對第三類而言,他們是《或問》批評的對象,因為其所標榜與實際情況的混淆或錯位,會誤導惑者。因此,以辯(論)達辨(析),正是克服問題的必要途徑。這就是為什么朱熹在《或問》中屢屢把矛頭指向理學圈子中人士的原因。事實上,很少有思想爭論存在一方被另一方直接說服的現(xiàn)象。如朱陸之爭,還有朱張之爭,就爭論的結(jié)果而言,可以說是不了了之。更何況,對程門弟子的批評已經(jīng)是隔代的對話,讀者自然不可能是被批評者本身。然而,這不等于說爭論或批評沒有意義。因為爭論雙方中,說理占優(yōu)的一方,有機會打動原本未持明確立場的旁觀者,就如上面說的第二類讀者。嚴格說,《或問》是為他們寫作的。
三、注、解之間
上文提及,《或問》的問題包括思想與文本兩大類。思想指涉三教紛爭中的立場,而文本則是對經(jīng)典知識的理解與掌握方式。雖然兩者并非絕對分離,但需要獨立分析。本節(jié)將扼要討論后者。先看《或問》對《大學》經(jīng)典性質(zhì)的判斷:
曰:子謂正經(jīng)蓋夫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何以知其然也?
曰:正經(jīng)辭約而理備,言近而指遠,非圣人不能及也,然以其無他左驗,且意其或出于古昔先民之言也,故疑之而不敢質(zhì)。至于傳文,或引曾子之言,而又多與《中庸》《孟子》者合,則知其成于曾氏門人之手,而子思以授孟子無疑也。蓋《中庸》之所謂明善,即格物致知之功;其曰誠身,即誠意、正心、修身之效也?!睹献印分^知性者,物格也;盡心者,知至也;存心、養(yǎng)性、修身者,誠意、正心、修身也。其他如謹獨之云,不慊之說,義利之分,常言之序,亦無不吻合焉者。故程子以為孔氏之遺書,學者之先務,而《論》《孟》猶處其次焉,亦可見矣。[8]514-515
雖然朱熹的回答缺乏嚴格的歷史證據(jù),近于猜測。然而,他借這個猜測的依據(jù)作線索,把四書串聯(lián)起來,猶如為四書一體提供內(nèi)證。這是為經(jīng)書作注釋時難以處理的工作。當然,更大的質(zhì)疑可能是“格物補傳”的合法性問題。《大學章句序》自稱它是對程氏觀點的追述:“雖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與有聞焉。顧其為書猶頗放失,是以忘其固陋,采而輯之,間亦竊附己意,補其闕略,以俟后之君子。”[5]2朱熹代“或者”設問:“此經(jīng)之序,自誠意以下,其義明而傳悉矣。獨其所謂格物致知者,字義不明,而傳復闕焉,且為最初用力之地,而無復上文語緒之可尋也。子乃自謂取程子之意以補之,則程子之言,何以見其必合于經(jīng)意,而子之言,又似不盡出于程子,何耶?”[8]524
對此,朱熹用很長的論述予以回應。首先是如何知程子之意的問題,他回答列舉并分析了程子的十條語錄,如“學莫先于致知,能致其知,則思日益明,至于久而后有覺爾”及“莫先于正心誠意,然欲誠意,必先致知,而欲致知,又在格物?!灿幸晃?,必有一理,窮而至之,所謂格物者也”等等,表明“此十條者,皆言格物致知所當用力之地,與其次第功程也”。[8]524-526
接著,又列舉“格物窮理,但立誠意以格之,其遲速則在乎人之明暗耳”等五條語錄,表明“此五條者,又言涵養(yǎng)本原之功,所以為格物致知之本者也。凡程子之為說者,不過如此,其于格物致知之傳詳矣?!迖L反覆考之,而有以信其必然,是以竊取其意,以補傳文之闕”[8]526。
最后,則是朱熹對本人所添加意思的辯護。從天道流行,造化發(fā)育皆物開始,論有物有則,“心之為物,實主于身”[8]527,其體為仁義禮智,用則惻隱羞惡等等。身之所具則口鼻耳目四肢,身之所接則君臣父子夫婦等等,各有不易之則,即當然之理。但物雖同理,人有賢愚?!耙云淅碇?,故以一人之心,而于天下萬物之理無不能知;以其稟之異,故于其理或有所不能窮也。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知有不盡,則其心之所發(fā),必不能純于義理,而無雜乎物欲之私?!盵8]527所以圣人修道設教,從小學“進乎大學,則又使之即夫事物之中,因其所知之理,推而究之,以各到乎其極,則吾之知識,亦得以周遍精切而無不盡也”[8]527。其用力之方,則思念、文字、講論,人倫日用、鳥獸草木、天地鬼神,無非格致的對象?!氨仄浔砝锞譄o所不盡,而又益推其類以通之,至于一日脫然而貫通焉,則于天下之物,皆有以究其義理精微之所極,而吾之聰明睿智,亦皆有以極其心之本體而無不盡矣?!盵8]528朱熹聲稱:“此愚之所以補乎本傳闕文之意,雖不能盡用程子之言,然其指趣要歸,則不合者鮮矣,讀者其亦深考而實識之哉!”[8]528
格物補傳原文大約150個字,而朱熹給自己作的申論,字數(shù)接近補傳的6倍,簡直是一篇完整的詮釋文章。面對同一經(jīng)文,《集注》簡約,而《或問》詳細,這不是個別的現(xiàn)象。又如,《中庸》前三句“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章句》的注釋只有260多字,而《或問》的解釋字數(shù)將近其4倍。以第一句為例,《章句》是:“命,猶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氣以成形,而理亦賦焉,猶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健順五常之德,所謂性也。”[5]17而《或問》則是:
天命之謂性,言天之所以命乎人者,是則人之所以為性也。蓋天之所以賦與萬物而不能自已者,命也;吾之得乎是命以生而莫非全體者,性也。故以命言之,則曰元、亨、利、貞,而四時五行,庶類萬化,莫不由是而出;以性言之,則曰仁、義、禮、智,而四端五典,萬物萬事之理,無不統(tǒng)于其間。蓋在天在人,雖有性命之分,而其理則未嘗不一;在人在物,雖有氣稟之異,而其理則未嘗不同,此吾之性,所以純粹至善,而非若荀、揚、韓子之所云也。[8]550
看起來,《章句》像是《或問》的縮寫,或者《或問》像是《章句》的擴寫。僅此例子也說明讀《或問》對理解《章句》是有幫助的。前面說,《或問》是有問題意識的四書講義,問題雖可能取自平日師徒或同道互相切磋的資料,但具體設置則是朱熹本人。雖然題目從口吻上可分為質(zhì)疑與請教兩類,但都是朱熹的學識可以涵括或者其樂于論述的問題。前者的應對是爭辯,后者則是澄清。故質(zhì)疑問題越尖銳,回應的難度越大,越可能提高爭辯的品質(zhì),達到為更多旁觀者解惑的目的。事實上,《孟子》的對話對象雖然不叫“或者”,但其問題的設計,已經(jīng)有高度的論辯及說理意識了。朱熹對此完全了然于心。因此,一個個問題的論述,就像一篇篇短小精悍的文章。朱熹的理論品質(zhì)好,也體現(xiàn)在這些精心設計的“或問”上。
那么,為何要在《集注》之外,另設澄清式的問題呢?這涉及經(jīng)典注疏的作用及其限度的問題。朱熹曾說:“程先生《經(jīng)解》,理在解語內(nèi)。某集注《論語》,只是發(fā)明其辭,使人玩味經(jīng)文,理皆在經(jīng)文內(nèi)?!兑讉鳌凡豢幢疚?,亦是自成一書。杜預《左傳解》,不看經(jīng)文,亦自成一書。鄭《箋》不識經(jīng)大旨,故多隨句解?!盵2]656依此,《集注》固然“只是發(fā)明其辭,使人玩味經(jīng)文,理皆在經(jīng)文內(nèi)”,但《或問》則完全可以說“理在解語內(nèi)”。解經(jīng)而“理在解語內(nèi)”,朱熹的擔心是:“大抵愚意?;冀缹W者道理太多,不能虛心退步、徐觀圣賢之言以求其意,而直以己意強置其中,所以不免穿鑿破碎之弊,使圣賢之言不得自在而常為吾說之所使,以至劫持縛束而左右之,甚或傷其形體而不恤也。如此,則自我作經(jīng)可矣,何必曲躬俯首而讀古人之書哉?”[9]2645-2646關鍵在于,經(jīng)典是儒門傳續(xù)的根本。離開經(jīng)典,獨抒胸臆就不是儒家。這就是以傳道統(tǒng)自居的朱熹,在注經(jīng)時論述講究克制的原因。但太簡樸的注釋,又恐未能把經(jīng)典的深意有效揭示出來,從而失卻注經(jīng)的本意。與心學相比,朱熹的理學更愿意說理,而非故弄玄虛:“子靜說話,常是兩頭明,中間暗?!被騿枺骸鞍凳侨绾危俊痹唬骸笆撬遣徽f破處。他所以不說破,便是禪。所謂‘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他禪家自愛如此?!盵10]3437因此,朱熹借《或問》把不便在注文中論述的更帶個人思考的問題,直接呈露出來,讓讀者將兩者對照。這也是一種補充的途徑,也許可以在兩者之間取得平衡。他說:“看《大學》,且逐章理會。須先讀本文,念得,次將《章句》來解本文,又將《或問》來參《章句》。須逐一令記得,反覆尋究,待他浹洽?!盵2]428試想一下,如果讀者注意到《或問》對格物的理解包括“或考之事為之著,或察之念慮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講論之際”[8]527的多樣途徑,還會一心鉆格竹的牛角尖嗎?因此,《或問》不是朱熹思想的半成品,而是關于四書不可或缺的論說方式。
【 參 考 文 獻 】
[1]許家星.經(jīng)學與實理:朱子四書學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
[2]朱子語類∥朱熹.朱子全書:第14冊.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陳少明.“四書”系統(tǒng)的論說結(jié)構(gòu)∥劉笑敢.中國哲學與文化:第9輯.桂林:漓江出版社,2011.
[4]司馬遷.史記:第10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
[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
[6]釋氏論上∥朱熹.朱子全書:第25冊.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7]雜學辨∥朱熹.朱子全書:第24冊.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8]四書或問∥朱熹.朱子全書:第6冊.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9]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熹.朱子全書:第23冊.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0]朱子語類∥朱熹.朱子全書:第17冊.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編校:祝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