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恩鵬
梭羅在1856年3月23日的日記里有過這樣一段精彩論述:“春天的各種景象,我原以為充滿了詩意,可后來我懊惱地聽說這不過是我擁有和讀過的一個不完美的副本,我們的先輩撕掉了前面的許多頁和最重要的段落,已把它搞得滿目瘡痍。知道了這一切真令我痛苦極了。”是的,后現(xiàn)代工業(yè)對大地的傷害令人難以理喻??諝馇宄?,草木萋萋,鳥鳴蟲吟,風雨稀疏,要到山里、湖畔,才會聽到。
大地,是盛裝自然天籟的衣缽。恍若有著數(shù)不盡的星月,遼闊的天地,生靈萬物,活著即是贊美。我們所祈盼的是:所有的時光都要如花盛開。大地與天空愉快交談,山與水相依相傍。多么美好!這是我們內(nèi)心的大地。我們在山谷里嘯喊,都會得到圓滿回應(yīng)。寧謐的夜與安靜的晝是迷人的。思想的沉積也會像巖層,飛掠而過的大獸如千年的化石。
但是有時,我們看見水被人類弄臟了,只能照得見人類的丑陋。那些噓噓渴飲的小熊或小兔子已然不見,天空無法再現(xiàn)漣漪。但是現(xiàn)在,誰能寫出《瓦爾登湖》般的自然主義文學?更不用說充滿夢幻般的《格列佛游記》了。書籍在閱讀中才能存活。比照大地,我們即知文本所敘述的活法。有浪漫活法的詩人,在自然面前,將是一無所有?;蛘咝撵`枯竭,我們內(nèi)心的風景也隨之消失。自然曾有的茂盛,到底怎樣才能觸發(fā)創(chuàng)作的動機?
孤獨。一個人內(nèi)心的動機總會被外界的感受超越。
梭羅寫了千百種野果,也寫了一篇叫康科德河的記游,雖是數(shù)日,或者數(shù)月,卻能裨補一生。不能想象,每天我們所走過的大地,以前的或未來的,樹木消失了,還是存活下來了?那些建不完的樓群和庭堂香榭,替代了本應(yīng)生機盎然的綠色土地。難走的路沒有了,變成了車水馬龍、尾氣肆虐的都市,自然之“神秘性”也會隨之消失。
后工業(yè)時代讓人的心靈變得虛無。腳步變得慵懶,出行不再是健步如飛,而是車輪滾滾。身邊沒有了鳥鳴啁啾,眼前沒有了樹木幽然。鉆入耳郭的,是叫賣的嘶喊。
陽光里我們高仰頭顱走路。天上飄著河流,河水變幻無窮的想象和追憶。想起王維的鳥鳴澗、梭羅的湖光山色、約翰·巴勒斯的鳥鳴蟲啼、亨利·貝斯頓的科德角海灘。自然主義作家和詩人們有他們美輪美奐的文字陪伴,內(nèi)心充滿了柔暖。時間長了,我們真的羨慕起他們來了:活在一個純粹的自然里,如同鳥兒活在晴朗的天空中,如同魚兒活在清澈的江河里。
《景德傳燈錄》中有一僧問:“如何是道?”師曰:“太陽溢目,萬里不掛片云?!痹唬骸叭绾蔚脮??”師曰:“清凈之水,游魚自迷?!边@種禪境,誰能悟其道理?
有時我們?yōu)樽约旱男袨榘侔憬妻q、抵賴或粉飾,但實證已昭然若揭。一切都以令人無法忍受的方式失落了。動物與植物的生命,如同草木在腳下消失了。山坡之上,那些巨大的闊葉攀緣植物曾經(jīng)爬滿了整個山坡,幾十年光景,就將一個幾千年的自然生態(tài)破壞得蕩然無存。人類滅亡自己的速度如此之快,令人惶惑不安!
未來的人恐怕連記憶也無權(quán)擁有。我有時想:我們衣衫光鮮地活著,卻是把一件件破損不堪的衣服留給子孫。我們不是靠太陽取暖,而是背著沉重的世俗火爐烘暖瑟瑟發(fā)抖的身心。遙遠的野花、野草、野果,不再是大地的寵兒,而是祭品。就連樹梢上最小的一粒露珠,也會被貪欲的手粗暴地摘下,扔進鍋爐烹煮,成為杯中一匙靚湯。人們把永恒變成了一次性消費。這塊大地,千頃波濤成一池死水。有何力量升起搏擊浪濤的帆篷走向遠方?
或許,我們早沒有了“遠方”概念。我們破壞了自身的軀體,疾病焉能不乘虛而入?幽靈正把我們從大地上驅(qū)逐出去。喪失了對自然的尊重,也不會得到自然的敬重。
“我生活中的一些事情的諷喻性,似乎要遠遠超過真實性?!彼罅_如是說。
他駐留瓦爾登湖,以追求人本的純粹。某一日,我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類似瓦爾登湖的所在。那是一座高山湖,遠離京城千里的滇南的一座湖。每年,我都要去這座高山湖,盡情地享受湖光的澤濯和太陽的照耀。
深秋來了,之后就是冬天。一切來得那樣順理成章。沐浴后的身體十分舒爽,這讓我無比珍愛湖邊的歲月:晨光里,披著濕氣的闊葉榕、綠寶石一樣的仙人掌、靜靜立著的魚簍、湖邊婆娑的大小闊葉樹木,以及早上撈銀魚的漁人、飛翔的紅嘴鷗、奔跑的小花狗和草叢里正在生蛋的母雞……
我還看見:一條魚躍起,它造成的一串串漣漪向我慢慢漾來;太陽升起時,湖面上燃起燭火,內(nèi)心的玫瑰在晨光中大朵大朵綻放。這個時刻,我要閱讀自然美景,讓我盡情想著“美好”的事情?!懊篮谩毙枰环N“親在”,就像身在湖畔、身浴晨光中一樣?,F(xiàn)在,肯定有和我一樣起得早、漫步在自然美景中的人。
我還要想著與現(xiàn)實生活有關(guān)的東西。我開始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關(guān)心空氣質(zhì)量和睡眠質(zhì)量;現(xiàn)在,除了生活之外,我要堅持寫作,以凈化那曾被污染的靈魂,以撫慰被傷害的心靈。因為勤奮,我播種下的詩神的花籽,已盛開出一片葳蕤的花樹,裝扮生命的花園——這是詩情永不衰竭的原因。
“我比任何行星都更自由,整個世界都無怨言。”
我想:我一定還有更多的事情可做。我一如既往地愛著山河大地,我一如既往地愛著每一個清爽的早晨;更愛著自然中的梭羅,愛著他的康科德河和瓦爾登湖,以及他的超驗主義。
梭羅的意義在于,他能從自然中歸納出某種宇宙通用的法則。這個法則讓他時刻想著去弄清其中蘊藏的意義。比如,他對瓦爾登湖畔水鳥的熟悉,他對康科德小林地的興趣,他對樹木習性的認知,等等。樹木與鳥類的生存狀態(tài)、時令季節(jié)的方向,都會給他的心靈涂上樸素色調(diào)。找尋自然的詩意,其本體的心靈也有了慰藉。
這或許與他純凈的內(nèi)心有關(guān),與他對孤獨的看法有關(guān)?!皼]有比孤獨更好的伴了?!惫陋?,讓他對一切自然事物敏感。他認為,只有孤獨,才有著人對自然的超驗,而自然的詩意才無所不在;靈魂與靈魂需要平心靜氣地對接,才能互融。也因此,一個小動物,一株花草,一棵樹,一只小蟲子,一種鳥兒,甚至一縷風從山林間穿過的聲響,都能與他達成默契,都能與他進行一場自然交流;一場雨,或者一場風雪,也會詳盡記載智性思考。
梭羅認為,在人的內(nèi)心里,再也沒有什么比自然更美的存在了。
梭羅沒有財產(chǎn),沒有子嗣,大自然就是他居住的地方,湖畔就是他散步的花園。每一天的天氣、每個季節(jié)的氣候,都直接與他有關(guān)。他在1839年7月25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除了更深地去愛,沒有什么方法可以治療愛?!彼谕郀柕呛系男∧疚堇?,從窗里向外看,看到的,是四季變換顏色的樹,是飛鳥畫過的弧線和花草小生命的興衰。
自然和人類,如此相近又如此相遠,分得開又分不開;自然離他咫尺,人類離他遙遠。早晨、中午、黃昏,陽光、清風、雨雪,心靈的帝國,荒蕪和豐腴,都是意境。他孤獨而不寂寞,他自在而不受束捆。他愛著瓦爾登湖,以天地為殿,他是自己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