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中華
2022年12月,《趕時間的人:一個外賣員的詩》(以下簡稱《趕時間的人》)由臺海出版社出版。這是外賣員王計兵的首部詩集,也是一個詩人在城市打工生活中對故鄉(xiāng)的緬懷,更是詩人在異鄉(xiāng)與故鄉(xiāng)間奔波回望時質(zhì)樸情感的呈現(xiàn)。在城市中的王計兵不僅以一顆悲憫之心體察人世、感知人生,也在詩歌中安放自己的靈魂、燭照人心。
1969年,王計兵出生于江蘇邳州的王莊村,2018年開始送外賣。初中輟學的他自小有一個文學夢,并在輾轉(zhuǎn)各地的打工生活中堅持夢想,多年來寫下了四千余首詩作。詩集《趕時間的人》除了自序和后記外,收錄了王計兵249首詩歌作品,并用曾打動萬千網(wǎng)友的代表作《趕時間的人》來為詩集命名。這首詩作源于一次快遞配送,不知是顧客無意出錯還是有意刁難,錯誤的地址讓他接連三次才完成訂單配送,又讓其他幾個訂單超時。感到滿腹委屈的王計兵于是創(chuàng)作了這首詩進行自我疏解,“外賣詩人”的身份也因這首代表作被人熟知。
《趕時間的人》這首詩的前四句,是對送外賣途中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和內(nèi)在心理的感受描述,語言簡潔、用詞樸實、意象精準、情感飽滿。為了趕時間,一路上“從空氣里趕出風”,風聲在耳邊愈來愈響;“從風里趕出刀子”,急速騎行的晚上顧不上那刀子一般鋒利刺骨的冷;地址的錯誤讓詩人焦急,“從骨頭中趕出火”;一路上再“從火里趕出水”,這“水”不僅是汗水,還摻雜著委屈的淚水,接下來“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全詩以一種直白的方式將外賣員的艱辛呈現(xiàn)出來,引起無數(shù)讀者的情感共鳴。初讀該詩前四句時還給人一種不解的疑惑,而后續(xù)詩句則像是點燃詩歌的引線,瞬間將此前的朦朧炸得不見,爆發(fā)出了該詩最動人心魄的詩意。在這首詩的后半部分,王計兵并沒有止步于抒發(fā)個體感受,而是感慨每天見到的“一個個飛奔的外賣員”,他們騎著電動車“用雙腳錘擊大地/在這個人間不斷地淬火”。至此,詩人用“趕時間的人”來指稱外賣員這一群體,將這首詩的抒情對象進一步擴大,使之具有個體和群體的互動,迸發(fā)出詩歌和現(xiàn)實同頻共振的感人力量。
關(guān)于好詩標準的問題討論由來已久,見解也因人而異、豐富多樣。詩評家陳仲義曾提出過好詩的“四動”標準,即“感動”“撼動”“挑動”和“驚動”,并認為“感動是產(chǎn)生共鳴和回味的前提,也是衡量一首詩成功的主要標準。因為,感動是詩歌的第一要義。事實也證明,廣為流傳的詩歌一定是令人感動的詩歌”。2022年7月,《趕時間的人》這首作品被擁有百萬粉絲的資深媒體人陳朝華偶然轉(zhuǎn)發(fā)到微博,受到千萬讀者的喜愛并贏得兩千萬的閱讀量。我認為該作品具有一首好詩的因素——“感動”,這也讓外賣員王計兵獲得了一次出圈的機會。
在多年的社會磨煉中王計兵表露出一種執(zhí)著的詩歌情懷。在他建構(gòu)的詩歌世界里,處處透露出光明和希望,仿佛夜行時月亮將柔和的月光灑在路上,給詩人繼續(xù)前行的心靈帶去撫慰。如《請原諒》一詩中,由于顧客將配送地址錯留成了前男友的,王計兵遭遇了一次“危險”的送餐經(jīng)歷,但他卻選擇了原諒,“我們不是軟骨頭/我們只是帶著母體最初的溫度和柔韌/請原諒夜晚/伸手不見五指時仍有星星在閃耀/生活之重從不重于生命本身”。
閱讀詩集《趕時間的人》,能強烈感受到王計兵詩歌的溫情特征。這部詩集里直接描寫外賣員這一群體生活的詩篇其實占比并不多,更多是記錄詩人日常生活中的諸多溫馨與溫暖的時刻。王計兵還有個習慣,每次都會將空的飲料瓶放在平整的地方以便那些拾荒者撿拾。因為王計兵曾經(jīng)也是拾荒群體中的一員,他明白自己的善意會給他人的內(nèi)心帶來多大寬慰,所以他深切地懂得“人生中斜坡太多/唯有善念始終保持著一小塊平地”。父親在家宰殺家禽時,每次都會表現(xiàn)出一種對生命敬畏的儀式感。于是在《殺生》一詩中詩人寫道,父親“讓我學會了殺生/又學會敬畏生命”。這份與萬物共享的悲憫情懷,化為《陽光下》,“我和所有的事物一樣/被溫暖著,并反射著光”。我認為這句詩作為王計兵詩歌情懷中溫情書寫的概括,是最合適不過的。
王計兵不僅對陌生人懷有善意和溫情,對自己的親人也如此。如妻子收到鄰居送的舊沙發(fā)而興高采烈,詩人卻在《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中寫道,“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愛著愛我的人/快三十年了,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如何在愛人面前熱淚盈眶/只能像鐘擺一樣/讓愛在愛里就像時間在時間里/自然而然,嘀嘀嗒嗒”。這是王計兵愛妻子的方式,他也用這一略顯笨拙的方式愛著這個世界以及這個世界里愛著他的人,既不虛偽也不造作,展現(xiàn)出格外真誠感人的力量。詩人每次從老家離開時都會選擇繞行幾公里經(jīng)過女兒上班的那家藥店,僅僅只是為了可以再看她幾眼,因為“我不想把這種送別轉(zhuǎn)移給女兒/她還年輕/離白發(fā)還有很長的歲月”(《繞路》)。一位老父親對已出嫁的女兒大山般無言的疼愛,由此可見一斑。
2002年,王計兵到江蘇昆山打工,隨后全家人也都來此生活,但身在城市里的他始終有一種異鄉(xiāng)人的疏離感。在《趕時間的人》這部詩集里,親情和鄉(xiāng)愁的書寫占比最大,寄托了詩人對親人的深切思念、對故鄉(xiāng)的深厚情感以及那難以抹去的鄉(xiāng)愁,這也是詩集中最為動人的部分。
父母在的地方就是故鄉(xiāng),這也是王計兵在父母相繼離世后多次把父母寫進詩歌的原因。詩人借助記憶和文字將父母鐫刻于詩中,以此作為自我療傷和治愈的方式。如詩人的母親病逝后,詩人在給母親的詩中寫道,“此后的人間/再沒有一劑藥方/能夠治愈我/詩歌的病痛”。隨著至親的逝去,故鄉(xiāng)變得不再完整,詩人的心里自此也留下了一塊永遠無法彌補的缺口。這部分詩歌注重采用平日易被忽視的生活細節(jié),用樸實的語言抒發(fā)對至親的濃厚情感。寫父親的詩中,王計兵格外喜歡的是《父親從鄉(xiāng)下來看我》這首,“從六樓望下去/父親突然變得很小/小成一個城市可以忽略的塵埃/他浮在那里/浮在門衛(wèi)呵斥的聲波里/……/從六樓望下去/從一個城市的窗口望下去/在莊稼地里那么高大的父親/突然變得那么小/小成一個要人呵護的孩子”。這首詩是王計兵看到一位拾荒老人想進小區(qū)里撿廢紙板,被保安攔下后聯(lián)想到自己的父親,流露出的詩情遐思。詩人對生活細節(jié)的獨到挖掘,寄托了父輩艱辛打拼的不易和自己不忘根本的初衷。
王計兵的鄉(xiāng)愁不僅寄托在對他有生養(yǎng)之恩的父母身上,還在于故鄉(xiāng)本身。如這首《小村莊》里,“把省剝下來/把市剝下來/把縣把鄉(xiāng)都剝下來/剝掉所有的包裝/我隨身攜帶的小村莊/像一粒藥片”。詩中的故鄉(xiāng)不是縹緲難尋的符號,而是有具體的所指,于詩人而言,故鄉(xiāng)就是自己出生和成長的地方,也是父母生死于斯的地方,把省、市、縣、鄉(xiāng)逐層剝下來的過程猶如導航時對目的地的逐漸放大和鎖定,最終的清晰定位是令每一位漂泊在外的游子都倍感親切和心安的。而具體的王莊村就像一粒隨身攜帶的藥片,醫(yī)治著詩人的孤獨和思鄉(xiāng)的慢性病。
再看《三妯娌》這首詩,“我們在靈堂守靈/大嫂把稀飯端給大哥/和一把煮黃豆/二嫂把稀飯端給二哥/和幾根蘿卜干/我愛人把稀飯端給我/和一湯匙榨菜/她們的愛如此專注而狹隘/就像世界遼闊/我們只愛著我們的村莊”。這首詩同樣寫得格外真誠,樸實而動人。詩歌最后三句,與雷平陽《親人》中的詩句“我的愛狹隘、偏執(zhí)/像針尖上的蜂蜜”,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王計兵筆下,樸實的語言文字因真實的細節(jié)和細膩的書寫而迸發(fā)出濃厚雋永的情感力量,頗耐咀嚼與回味,給人溫柔敦厚的印象。
詩集《趕時間的人》中的許多詩歌都無須我做過多的闡釋,詩意會在讀者的閱讀體驗中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對詩人而言,故鄉(xiāng)有時候很遠,遠到需要乘坐很長時間的綠皮火車才可以靠近;有時它又離得很近,近到僅憑回憶中母親的一聲呼喊便足以抵達。王計兵對故鄉(xiāng)抒懷的詩歌,令許多游子感同身受,仿佛是替他們喊出了那份對故鄉(xiāng)愛的告白。
王計兵在《趕時間的人》這部詩集里寫過夜行和月亮,也寫過黎明和陽光;寫過至親至愛,也寫過陌生人;寫過大地的遼闊,也寫過生活的微小……對他來說,熱愛人間的理由無須太多,但內(nèi)心里總有那么幾個?;蛟S只是抬頭看到了一抹月色,或是聽到了陌生人一句鼓勵的話語,又或是因為萬物的可愛和慈悲……凡此種種,既溫暖了他的內(nèi)心,也支撐了他未來的生活。
可以說,作為“趕時間的人”,王計兵在送外賣的工作中見識了人生百態(tài),感知了人間冷暖,但他依舊“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他用溫情的態(tài)度打動了熱愛生活、熱愛詩歌的讀者,也用洗練和自然的筆調(diào)安放了心靈的家園。借助這本詩集,我從平凡的生活中汲取到了寶貴的詩意,也獲得了撫慰心靈的精神力量,更為當代詩歌于喧囂、浮躁的場域里重現(xiàn)活力而倍感歡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