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劍釗
狄力木拉提·泰來提是一位出色的抒情詩人,其詩歌不僅得到了大西北豐富的自然資源的滋養(yǎng),同時還能依恃當?shù)鬲毺氐囊魳泛臀璧纲Y源,在多元文化的共生和交融中形成自己的藝術(shù)個性,這令讀者在閱讀那些憂傷的句子時也仍然能感受到其中的暖意。尤為可貴的是,他在豐沛的抒情中非常注重人生哲理的提煉,善于在“北方的北”之明確定位下“一路向南”,自如地驅(qū)策詞語馳騁于詩性的亞洲腹地,由此展示了“一千零一夜”式的幽默和生活的智慧。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同時也是草木開始凋零、世界開始變得寥落的轉(zhuǎn)折點。對此,狄力木拉提似乎有著特殊的偏愛,秋天是其最具創(chuàng)作力的勃發(fā)點,或者說是一個最易激發(fā)他詩情的季節(jié)。于是,他寫“秋天的樹木”“晚秋的風”“一夜秋黃”,佇立在葉爾羌河河畔告別“秋風”……光明日報出版社2021年12月出版了狄力木拉提的詩集《一百零一片紅葉》,這既是書名也是整部詩集的開篇。作為一首政治抒情詩,他摒棄了口號式的、圖解式的寫作定式,在將近五十行的詩句中,以形象的描述和生動的細節(jié)支撐作品,通篇運用了暗示、隱喻和白描的手段,讓讀者在心領神會中充分感受其中的詩意。詩人擷取的是大自然中看來微不足道的樹葉,書寫的卻是一段輝煌的歷史,它啟程于“初春開始的集結(jié)”,等待著最后的歸根。
在其后的一首《葉落心歸》中,狄力木拉提略帶傷感地寫道,“樹的翅膀飄落幾片羽毛/在無聲的世界里/時間悄然變小/叢林漸衰”。詩人將翅膀“嫁接”到樹上,借助通感、代入等藝術(shù)手段,在鳥與樹之間進行有機糅合,仿佛二者已合為一體,由此拓寬了讀者的想象空間。接下來,在“風”“野兔”“落葉”“荒野”“胡楊”“紅柳”“毛驢”和“熱瓦甫”之間進行轉(zhuǎn)換,鋪陳了西域獨有的秋天景象,以“寸草不生的土地”對應于“胸毛發(fā)達的漢子”,既漾入了少許戲謔的元素,又在意象上給出鮮明的對照。末了,詩人感嘆道,“歷史的遺存省略了多少感嘆/飄落是輪回的信號”。這是一種頗有意味的輪回,它既可能指向陳述中的季節(jié)輪回,更可能指向宗教意義上的輪回。
詩集中還收錄了一首《葉落秋歸》。我發(fā)現(xiàn)由“葉落心歸”到“葉落秋歸”,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詩的基調(diào)是存在著差異的?!靶臍w”偏于主觀,抒情特色較為濃厚;“秋歸”則力求客觀,增加了不少敘事元素。狄力木拉提在《葉落秋歸》中寫道,“無論我使用怎樣的語言/呼喚這個世界/或許只是一個虛幻/大漠,胡楊/風聲,水聲/它們的詞匯遠比我豐富/可以領悟彼此的心聲//風,知道葉該啟程了/水,知道風該起舞了/羊,知道暮色漸漸沉落/通向圍欄的路如此漫長”。轉(zhuǎn)場是游牧民族非常熟悉的生活,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牧民們需要為牛羊?qū)ふ业礁m宜生活的場地,有時,那遷徙的過程不啻一場浩浩蕩蕩的“長征”。狄力木拉提深諳其中的艱辛和生機的存在,他甚至從樹葉中看到了時序“驚天動地”的輪轉(zhuǎn),“漫天飛舞的葉/每一次飄落/都是從一個季節(jié)/通往另一個季節(jié)的/驚天動地的轉(zhuǎn)場”。
與狄力木拉提對秋天的特殊情感相似,雪也是他寫作中的關鍵詞,詩人將它稱之為“白色烈焰”。其中,組詩《可可托海山野的雪》尤見詩人從“烈焰”中汲取的力量,正如他詩中的“陽光”“從雪地里吸收熱能”。詩人告訴讀者,“片片雪花是我短暫的回憶”;見過“風雪隱沒來路”和“冬至映雪”,見過“雪地里/露出幾棵青草”和“扭捏著舞姿的雪花”,也見過“冰雪消融”和“源于晨曦的解凍”場景,接受過“雪白的祝福”?;蛟S是身在寒冷的季節(jié),面對冷卻的大地,抒情的狄力木拉提表現(xiàn)得非常冷靜甚至理性,發(fā)現(xiàn)“流經(jīng)山谷的黑色之水/改寫溪流的風骨”,冷酷地指出“用意念堆砌的山”只有高度,沒有“海拔”,“這個冬季不會被記憶收留”。詩人沒有因此頹廢和沮喪,“看到這片潔凈的原野/我很想清空多年的內(nèi)存/從天空那里/下載所需的心境/讓那信馬由韁、被冰雪覆蓋的山巒/在我體內(nèi)馳騁”?;蛟S正是因為這種自省和覺悟,狄力木拉提對雪存在著一種感恩的心情,也就不難理解對“初雪”的贊美與頌揚了。在詩中,他借助動物的眼睛,帶出詩意的第一句,頗有“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意味。第一場雪帶給人們意料之外的感受,訝異或驚喜,白色的雪花使季節(jié)的綠成了某種“陪襯”,甚至令人產(chǎn)生時光顛倒的錯覺,“雪的飄落/是冬云的碎片/一切態(tài)度表白/都源于雪的圣潔”。這種神圣感為文字的升華提供了一個基礎,讓日常的事物獲得了形而上的肯定,“圍欄”“氈房”也因此鋪下了“通向遠方的路”。如此,詩的溫暖十分自然地浮起,讓“雪后的夢比天還藍”。
在《局部的山》一詩中,狄力木拉提描述山的高度被冰雪覆蓋而遮蔽,至于坡度則“增加了攀登者的欲望”。這里的“欲望”既指示攀登者征服山峰的野心,也暗示著塵世喧囂中人們無窮無盡的欲望,進而詩人借助巖石與天體同樣的結(jié)構(gòu)道破了其中的秘密,“無論多么鋒芒/不過是一個球體的棱角”,并在結(jié)尾如是寫道,“我們懷念大地山川/思想的高度/決定了我們對世界的仰望”。在這里,狄力木拉提涉及了一個詩的智性問題:詩歌不是哲學,但它通常會蘊含哲理,儲存著來自生活的啟示與智慧。這樣的寫作讓我想起十一世紀維吾爾族思想家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創(chuàng)作《福樂智慧》的初衷——和人們一起去探索關于幸福的知識。這是一部由散文、箴言和詩歌組成的巨著,它以優(yōu)美的語言討論幸運、知足、公正等問題,整部作品呈現(xiàn)出詩性的韻味和倫理的意義。
狄力木拉提是《福樂智慧》的漢文譯者,這首詩有一個準史詩的開頭,“源于晨曦的解凍/侏羅紀時代的片尾/山谷里的水/宛如游動的字幕/在一頭犍牛的記憶里/會有怎樣的史學”。這種文本上的親近感必然會潛移默化地滲透于詩人的血液中,因此,作為讀者自然不必為“喀納斯哲學”的出現(xiàn)而感到驚訝。狄力木拉提的詩中除了主人公“我”以外,還有蘇格拉底、黑格爾、納蘭性德和斯坦因,但主角卻是“喀納斯”。由于這湖泊所攜帶的秘密,遂使山谷、天空、雪、種馬和游牧者都獲得了“存在的意義”,世界也凸顯了多種可能性,“我的贊美/已被昨夜一場大雪封埋//在我的記憶里/從未有過語言障礙/我雖耳聰目明/看懂喀納斯/還需另有智慧”。詩從語言開始,也到語言為止。沒有“語言障礙”的“我”顯然碰上了另外的“障礙”,那就是生命本身的“咿呀”,它是理性和知識無法破解的,唯有醍醐灌頂式的覺悟才可能找到通向那里的道路。
閱讀狄力木拉提的詩歌,我發(fā)現(xiàn)了某種文化混血的意味。正如他在自述中所說:“如果說我的身份是維吾爾族,或者說我的血脈里流淌的是維吾爾人的血,但我兼容的內(nèi)心世界和信馬由韁于多重文化的軟件系統(tǒng),表明我肯定是一個除肉體以外的一切都是混血的雜種。當我的許多族人在竭盡全力試圖找到自己的血統(tǒng)、歷史、文化以及民族心理方面的純正性的時候,我卻發(fā)現(xiàn)我的情感、靈魂、智慧以及內(nèi)存的歷史文化、宗教體系、審美情趣和處世之道,都具有鮮明的多樣性,從這個意義上講,我應該是一個復合體?!弊鳛橐幻S吾爾族詩人,狄力木拉提天然地攜帶了本民族的詩歌經(jīng)驗和風土人情的基因;與此同時,他接受漢語言的滋養(yǎng),并且從世界文學中獲得了橫向移植的經(jīng)驗。狄力木拉提敬重血液里流動著的維吾爾族文化傳統(tǒng),但他絕不偏狹、自閉,而是以開放的心態(tài)擁抱整個世界的文明,無論它們來自東方還是西方。對于中亞、西亞地區(qū)曾經(jīng)流行的加宰爾、魯拜等詩歌文體,狄力木拉提無疑是熟悉的,但他并沒有簡單地照搬,而是吸取了它們善用比喻和注重節(jié)奏的特點,予以消化,再以現(xiàn)代人的語言進行表達和回饋,使得他的詩以純?nèi)滑F(xiàn)代的形式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詩集中有一首《非對稱選擇》,狄力木拉提寫道,“無人的世界同樣精彩/放眼云端/濃烈的巖漿沉積山頂/山源下,紅黃波紋蕩漾/游離的藍色恒星/在自己的陰影里穿越/陰與陽相形而隨/天外之天/未必選擇對稱”。非對稱,本身就表明了偶然性和無常,這恰好對應了詩的一種現(xiàn)代性認識,不再希冀和諧,也不再追求對稱,而是沿襲藝術(shù)與生活的同構(gòu),在最高意義的真實中凸顯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功能,以抵達“天外之天”。這首詩在意識和技藝層面都體現(xiàn)出受到世界性的現(xiàn)代主義影響,而不同于傳統(tǒng)的漢語詩歌和維吾爾詩歌的寫作經(jīng)驗,但它又是狄力木拉提的,屬于一個被現(xiàn)代性和世界主義意識浸泡過的維吾爾族詩人的創(chuàng)作。閱讀完狄力木拉提的整部詩集,我得以相信,詩人是超越種族、超越語言和超越文化的存在,他們生活在一個神秘而獨立的“詩歌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