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圓圓
雨
[阿根廷]博爾赫斯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
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
或曾經(jīng)落下。下雨
無疑是在過去發(fā)生的一件事
誰聽見雨落下,誰就回想起
那個時候,幸福的命運向他呈現(xiàn)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鮮紅的色彩
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
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
在某個不復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濕的暮色
帶給我一個聲音,我渴望的聲音
我的父親回來了,他沒有死去
——選自《博爾赫斯詩選》,陳東飚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5頁。
提到博爾赫斯,讀者們會想到什么?是《小徑分岔的花園》中回環(huán)反復的迷宮,還是《虛構集》里驚奇瑰麗的想象?又或是他詩歌中悲涼與浪漫碰撞后產生的無限——與他晦澀神秘,卻又充滿深刻哲思的小說、散文遙相呼應。這首《雨》也是如此,它是博爾赫斯熟稔的記憶與時間的話題,附著記憶的“雨”打破慣常,成為一種中介,置身其中的詩人借助它到達了一個奇妙的時刻,它散發(fā)著微光,聯(lián)通了過去與現(xiàn)在。
詩歌開頭給讀者呈現(xiàn)的是詩人感官的幽微,細雨墜落這一日常的天氣現(xiàn)象,在博爾赫斯的感觸里,竟讓“黃昏變得明亮”,在詩句散發(fā)的光芒中,詩人告訴讀者,此時此刻正在下雨,但雨沒有困在當下性中,它也有可能“曾經(jīng)落下”,目睹雨墜落這一動作本身就意味著此刻正在消散。過去以自然的方式銜接此刻,而馳騁的想象力又繼續(xù)從“雨”出發(fā)的向度延展。雨滴的墜落帶來了過去的記憶,在過去的時光之中,“幸?!北徊柡账鼓Y為一朵真實的玫瑰。
“玫瑰”是博爾赫斯寫作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意象,他曾寫過“一朵沒有標記和符號的玫瑰,在曾經(jīng)有過的事物之間”(《博爾赫斯詩選》),也曾用“玫瑰即玫瑰,花香無意義”(《博爾赫斯談話錄》)來闡釋詩歌的作用。如果從玫瑰慣常的象征出發(fā),玫瑰代表著愛情,那么博爾赫斯的思緒或許流轉到了青年時期的愛情當中。但如果讓“玫瑰”回到“玫瑰”本身,玫瑰只是一種生動美麗的花朵,那么這里博爾赫斯僅僅是在使抽象的幸福具象化?!靶腋!笔撬饺说?,在感受到“幸?!钡娜酥猓@種情感非常抽象,但博爾赫斯巧妙地將其與玫瑰聯(lián)系在一起,奇妙的、鮮紅的色彩奪人眼眸,玫瑰的美、芳香與鮮活,在這一瞬間綻裂開來,抽象的“幸福”不再抽象,讀者觸摸玫瑰,便是在觸摸幸福。
旋即博爾赫斯又收回他的回憶,在一個晃神之后,提示讀者他身處的現(xiàn)在——細雨蒙住了窗玻璃,可細雨沒有止步于現(xiàn)在,而是長久地、不可避免地到達了不可抵達之處。被遺棄的郊外是一種失落,不復存在的庭院也是一種失落,它們失落或許是因為記憶的不可靠,在蒙塵的記憶里生銹、失去光芒。雨在這時成為一個動詞,它擦洗記憶,讓感官重新復活,先是“視覺”停留在葡萄黑沉的光芒之上,而后“觸覺”讓暮色潮濕,氤氳著充沛的水汽,最后收束到“聽覺”之上,那是詩人一直渴望的聲音——死去的父親重新歸來,他歸家的聲音點燃了這個落著細雨的時刻,照亮了一切。至此,一個照亮的時刻被博爾赫斯完成,這首詩幾乎可以用illuminate來概括,既是照亮,也是闡發(fā)。細雨打破了此刻的有限,詩人的想象與渴望逐字逐句照亮了當下,又聯(lián)通了過去的記憶,最后雨創(chuàng)造了一個不可能的空間,死去的父親重新回到過去的庭院:想象力可以打破時間的邊界,在記憶中穿梭,創(chuàng)造新的空間。
博爾赫斯的父親名為豪爾赫·博爾赫斯,他不僅是律師,還是作家和心理學教師,喜愛閱讀哲學與文學著作。他十分支持博爾赫斯的文學創(chuàng)作,還與博爾赫斯一同合作翻譯了威廉·??思{與弗吉尼亞·伍爾夫等英美作家的作品,對博爾赫斯的創(chuàng)作無疑有著巨大的影響。在父親去世后,博爾赫斯寫下了這首《雨》,用文字超越了生命的有限和生死的間隔,在想象力串聯(lián)的記憶與思念中,父親重新來到了博爾赫斯身邊,博爾赫斯也借助詩句,回到了有父親陪伴、最幸福的童年時光。
《雨》對博爾赫斯本人來說是私人化的,它觸及了詩人隱秘的生命經(jīng)驗,可一首優(yōu)秀的詩必定能夠超越私人經(jīng)驗的限制,讓讀者進入其中?!队辍酚弥行囊庀蟆坝辍弊鳛檠堊x者的紅毯,與雨相關的經(jīng)驗無疑是日常、普遍的,人們都有目睹雨水自天空降落的時刻,正是因為這種經(jīng)驗的稀松平常,博爾赫斯描繪雨水照亮黃昏的視角才如此扣人心弦,實現(xiàn)了日常的陌生化。同時,雨水的連綿和思緒的綿延相通,這種流動性始終存在于詩行當中,雨從此刻流轉到過去,再回到此刻,最后指向了那跳脫現(xiàn)實的另一個空間——死者與生者重逢的空間。
生命有限,但雨水是無限的,這種無限是詩人的想象力賦予的結果,也成為詩人自身存在的注腳。晚年的博爾赫斯罹患家族遺傳的失明癥,黑暗一點點侵襲他,但他通過想象力跳脫了限制,依然馳騁在文學的世界當中,穿梭于過去與現(xiàn)在。不可避免的死亡已經(jīng)征服了博爾赫斯的肉體,可在閱讀中,博爾赫斯仍然會在詞語的縫隙中出現(xiàn),他如雨水一般無限,在他的文本中,讀者可以一瞥他豐沛的人生與無限的可能。